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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理与上影的不解之缘

2014-09-07曹致佐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北影林则徐周总理

文/曹致佐

1973年,我进京参加“北影电影创作编剧学习班”。这是文革中第一个破土而出的有关文艺创作的专业讲座。

当时,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文艺创作在“无产阶级文艺要占领一切文艺阵地”的政治口号和打压下,早已偃旗息鼓。那么,北影怎么敢在江青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兴师动众?

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不但为被批得体无完肤的电影《李双双》鸣冤叫屈,而且褒奖有加。

1973年4月14日晚上9时,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上海厅,接见以廖承志为团长的中日友协访日代表团。这是“文革”中第一次外派的出国代表团。全团54人,大多数都是受到“无产阶级专政”迫害过的各界代表人物。从团长到团员名单的确定,都是经周总理亲自点名,并几经周折和斗争才得以夺定。尽管团员中的许多专家、教授、劳模、民主人士有着丰富的出国经验,但对这次出国无不感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况且团里还有江青的亲信于会泳、浩亮和其他跟随他们的“革命左派”。周总理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鼓励大家要敢于讲话,不要因怕说错话而不说话。他谈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全部民族资本家的资本只有22亿元,是一笔很小的数目,不要为定息而不安。他询问工会工作、妇女工作、农村工作,各方面的代表都一一回答。当谈到文艺界情况的时候,周总理情绪开始有些激动起来,他问为什么不允许黄宗英去深入生活?他谈到严凤英的死是由于没有人关心她。“要关心人啊!”周总理一再强调说。最令人难忘的是,周总理用相当长的时间谈到了《李双双》这部影片,他不无气愤地连声说:“《李双双》影片有什么问题?是作者有问题?是工分挂帅?为什么要批判?它错在哪里?把我都搞糊涂了。”全场沉默。周总理严峻地问国务院文化小组负责人,“于会泳,你说,为什么要批判?”于会泳支支吾吾:“我没有经手这事。”周总理又问:“浩亮,你说!”浩亮没敢回答。周总理转向李炳淑,问:“你是演员,你看这电影有什么问题呢?”李炳淑说,“总理,我说不清楚。”周总理又对谢冰心说,“谢冰心同志,你是老评论家了,你说说看,这部影片有什么问题?”谢冰心说:“当时看过,觉得不错,现在记不起具体内容了。”张瑞芳感到自己是当事人,不能不讲话了,就说:“1962年放映的时候它是好的,如今看来它不符合样板戏总结出来的‘三突出’创作原则,李双双算不上是英雄人物,因为她阶级自觉性不高,只能说她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作风简单,时常和人吵架。她学习文化只看识字课本,她没有学习《毛选》……”周总理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李双双做了很多事情,都是为公的嘛,只是她丈夫的思想有点中间,要历史地看这个影片,整个影片的倾向是好的嘛!现在,连李双双的歌也没人唱了……”周总理托人给北影的导演谢铁骊、摄影师钱江带话:“群众不只是看样板戏,也需要看故事片,你们可以拍些故事片嘛!”

周总理在大庭广众为影片《李双双》恢复名誉的讲话,和对钱江、谢铁骊的嘱咐,仿佛一股强劲的春风,把笼罩在北影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北影人奔走相告,无不感到十分鼓舞。在郊区大兴县黄村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臭知识分子”陆续回厂,被关押在秦城监狱的崔嵬也重见天日,被长期审查、批斗的“牛鬼蛇神”也被迅速解脱,并纷纷重新走上工作岗位……

导演凌子风去河南林县参观,碰到了已经“解放”的李凖,便把周总理肯定《李双双》的讲话告诉了他。李凖是《李双双》的编剧,他怔住了,反复问这是真的吗?凌子风一次又一次地作了肯定。李凖嗫嚅着连声说谢谢谢谢,眼泪夺眶而出。

北影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在全国率先举办“北影电影编剧创作学习班”。与此同时,准备拍摄电影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全面展开了。

才没有到1年,1973年12月初,一股又一股阴风搅得人心不安。一会儿报纸上说什么“当权的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跑得再快,也是旁门右道。”一会儿说“当务之急不是‘批林批孔’而是‘批林批右’。”

这些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明白人一眼就看出,其矛头就是影射周总理……于是,一种不安和压抑的气氛在北影的大院里逐渐弥漫开来。

一天晚上,我去李凖房间,想请教创作上的问题。李凖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已驰名文坛,他的电影《老兵新传》《李双双》是家喻户晓的佳作。我对这位作家仰慕已久,有空就去他房间求教。推门进屋,我吃了一惊,李凖正掩脸而泣。我急问,“老李,你怎么了?”他难过地咬咬嘴唇,“心里闷得慌。”我就说,“你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他摇摇头,“我没病,是心里难受。”他顿了顿,压抑地说,“前几天周啸邦来告诉我,说最近报纸上的口径变了,看样子是把矛头对准了周总理。我急忙去图书馆看报纸,看后肺都气炸了。”他捏紧拳头,狠狠地摇了几下,然后又克制住自已的激动,说:“党的‘十大’以后,1972年到现在, 中央的日常工作实际上由周总理主持。许多老干部相继复出。全国的生产形势和各个方面都在好转。你看看这几天的报纸,一会儿说什么‘当权的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跑得再快,也是旁门右道。’一会儿说‘革命左派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绝不会跟着走旁门右道。’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这么一来,周总理不是又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李凖低沉地说,“弄得不好,又要乱了。”

我着急地说,“不会这么糟吧。”李凖长叹一声,“难说,周总理主持中央工作不议政,这不成了大事大非的路线问题。”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便说,“看得出你对周总理挺有感情。”他答道,“那当然,我见过他3次,第一次是在1956年……1962年春天,《李双双》在全国公开上映,受到全国观众热烈的欢迎。有一天,瑞芳从北京给我打来电话,她激动地说,李凖,我告诉你,周总理看了《李双双》,非常喜欢,那天总理还请我在他家吃了饭,总理说,今天不是请你来吃饭,而是请‘李双双’来我家吃饭。在吃饭时,总理又说,李凖的小说原来是写妇女办食堂的,现在电影是写李双双推行记工分的,情节变了,但人物性格没有变,依然个性鲜明、生动活泼,可见作家一定要深入生活,李凖要不是生活底子厚,这个电影怎么能出得来?听到这个消息,我整天都处在万分激动之中。总理那么忙,居然连我的小说也看了!到了五六月份,第二届电影百花奖评奖时,总理说:今年的‘百花奖’我投《李双双》一票。后来《李双双》获得了第二届‘百花奖’故事片大奖,同时还获得其他五项奖。‘百花奖’颁奖时,总理也出席了,还讲了话。当时我在河南信阳于家村搞社教,工作团的领导劝我请假去北京,我也真想去北京领奖,但我还是没有离开工作岗位。那天晚上我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听了广播,听到总理的声音好像看到了总理……”

我说,“你失去了一次可以再次看到周总理的机会。”他点点头,“后来瑞芳告诉我,周总理是准备接见我的。唉,那时我咋的那么愣!”

李凖的回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为时3个月的电影创作学习班快结束了。北影从参加学习班的21名作者和19个剧本中,最终决定采用3个剧本及5位作者留下进行电影剧本的创作。我很幸运,北影要我把话剧《青出于蓝》改编成电影《青春似火》,并有资深编辑周啸邦扶植和负责我们的创作。当晚,周啸邦请我们安徽的6位作者(贾梦雷、韩传林、张锲、祖光益、老黄和我)到他家吃饭。他喜孜孜地举起酒杯,笑着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毛主席批评了江青,周总理己安然无恙!而且毛主席在与周总理谈话时,透露了不仅有意让邓小平副总理进入中央政治局、中央军委,还要他担任中央军委领导的意向。这一从天而降的喜讯使我们激动万分。

曹致佐(左一)与李凖(左二)合影

曹致佐(左一)与电影《林则徐》编剧吕宕(右一)合影

大家兴奋地碰杯,一饮而尽。话题从政治谈到了我们即将投入的创作,又从创作谈到了许多经典电影。在列数了一部又一部故事片后,又谈到了戏曲电影《红楼梦》。

周啸邦说,“上影拍《红楼梦》,其实倾注了周总理不为人知的心血。”我们都盯着他,他喝了一口酒,便讲开了——

1961年夏天,上海越剧团赴朝访问载誉归来,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徐玉兰、王文娟等演员,我舅舅应邀陪坐。周总理说,《红楼梦》在朝鲜的演出大获成功。今天我为你们请来了一位知名的红学专家王昆仑同志,也是现任的北京市副市长。

周啸邦夫人韩蔼丽插话:“王昆仑是啸邦的舅舅。”

周总理对我舅舅说,上影拟定要把《红楼梦》拍成电影,为了加深演员对《红楼梦》的理解,希望你给演员们讲一讲《红楼梦》。舅舅立刻滔滔不绝地讲了对《红楼梦》的见解,又说,北京的恭王府就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遗址。大家不妨去参观一下,也许这对拍电影会有所启发。周总理便说,昆仑同志的建议很好,安排一下,我好陪你们一起去。过了几天,舅舅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要他立即赶到恭王府。舅舅驱车抵达,总理已经先到了,上海越剧团的徐玉兰、王文娟等同志也进园了……

贾梦雷说:“文化大革命前,电影《红楼梦》风靡全国,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是在周总理的直接关心下拍成的。”

韩蔼丽说:“这一点是肯定的,不过,并非仅此一部,总理关心的可多呢。我和啸帮写的毕业论文,就是写《论周恩来和革命文艺事业的发展》。”

我插话:“你俩是同学?”

韩蔼丽点点头说:“我们是北大中文系的,1961年毕业,啸邦分到北影,我去了鲁迅纪念馆。”

我说:“原来你俩是天生一对啊!还共写论文。说说看,你们论点的依据。”

周啸邦说:“总揽建国后的文艺事业,文艺的发展,各种形式的文化载体,各种戏曲剧种,都能听到周总理的讲话和指示。还有,他与作家、演员、学者、专家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于蓝、黄宗英、新凤霞、袁雪芬、常香玉、严凤英……都成了西花厅的座上客。”

韩蔼丽打断了啸邦的讲话,“啸邦,刚才谈的是你舅舅与周总理的关系和《红楼梦》。你还记不记得《林则徐》的拍摄,也得到了周总理的关心?”

周啸邦忙说:“当然记得。在周总理的倡导下,文化部举办了建国10周年献礼影片活动,全国观众喜爱的《林则徐》《聂耳》《万水千山》《永不消失的电波》等优秀影片,都诞生在这个时期。”

韩蔼丽说,“我俩为了写论文采访了史平。”

史平是北影编导室党支部书记。她1938年投身延安进“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后与周恩来养子钱江结婚。全国解放后,被派往“长春电影制片厂”。1951年调上海组建“上海电影制片厂”。1956年又奉命北上筹建“北京电影制片厂”。

周啸邦说:“史平告诉我们,当周总理得知上影要拍《林则徐》,便找来电影协会的负责人袁文殊。他说,在广州看到了刚发现的鸦片战争时期三元里群众抗英的诗歌,很有气魄,充分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民反抗英帝国主义侵略的英雄气慨,对拍摄《林则徐》这部影片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周恩来把抄来的三元里史诗托袁文殊带到上海,交给郑君里,叮嘱要好好研究。后来,电影《林则徐》里面群众抗英的场面和一些细节,就是从三元里这首史诗所提供的诗的形象,演化为电影艺术的形象。”

我不但被电影《林则徐》的题外话所吸引,而且眼前晃过了三元里老百姓抗击英国侵略者浴血奋战的壮丽场景,并不由发出惊叹:“真没想到,《林则徐》这部优秀影片,同样凝聚了周总理的心血。”

四十年前,我在北影电影编剧创作学习班学习时,意外感知到周总理对作家无微不至的关怀,对《李双双》爱憎分明的表态,对《红楼梦》拍摄前的循循善诱,对《林则徐》的分外关心。这三部影片,都是我国电影史上的经典,都是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并引起全国的轰动。黄宗英曾经多次说过,“周总理对上影所拍的许多电影和许多演员都怀有深深的情结。我们也从他的关怀中,深深感受到他那可敬、可亲、可爱的人格魅力。一想到周总理对电影事业的关心,我胸中一股崇敬爱戴之情涌动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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