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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仄炯的纸上江山

2014-09-07胡建君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山水

文/胡建君

一、骎骎入古

在我身边的年轻朋友中,邵仄炯大概是最具宋元文人气质的。他冲淡平和,文质彬彬,波澜不惊,始终是微笑的旁观者,从不多话,也很好说话。他疏于人事,即便臧否人物,亦是云淡风轻地点到为止或一笑了之。但他内心永远有自己的原则,这大概是一种浙江人的风骨和倔气,接近于宋人所标榜的那种生拙的“士气”吧。他偶尔也参加各种雅集与所谓的圈子,却绝不偕俗,谢绝任何浮华的光环。他萧散简淡的日常作风之下,其实有自己鲜明的轮廓。我觉得他更像是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白衣卿相”,不需要头衔,拒绝纵横习气,一如他在画中所追求的那种高古、堂正和华贵。这是与古画朝夕相对、心摹手追之后,古人所给予他的,也是他与生俱来、更长久沉淀的品性。他是天生的贵族,游离物外不问浮尘,能让他日夕沉浸、盘桓纠缠的,只有这纸上江山了。

前些年,著名散文家董桥偶然得到邵仄炯的山水扇面,眼前一亮,欣喜地写下:“青年画家邵仄炯作品,骎骎入古,苍茫成趣,山峦江水老松茅舍人物没有一笔不是古人,乍看彷佛文徵明……”所谓“骎骎入古,苍茫成趣”,真是行家之言。董桥先生可谓巨眼,他看得懂那沉潜的山光水色中,游荡着发自宋元而清新的云气。还有沪上大隐于市的书法家章汝奭先生,年届九十,人书俱老,目高于顶,向来不轻易称许他人,有天偶见陆灏手中邵仄炯画就的小册页,也由衷地赞叹道:“上上逸品也”。

他们从邵仄炯的画中,都看到了那种由古而来今的逸气,真力弥满,又如此从容不迫,那是一种贯通千年的山水精神,宁静而飞扬。邵仄炯的作品得意于李公麟、二米、钱舜举、元四家、文征明、四王与四僧等人,由清入明,盘桓宋元,直追晋唐,同时又融入现代绘画的审美意识。由于服膺赵孟頫和董其昌,邵仄炯将自己的画室命名为“二敏堂”。著名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就曾赞赏过董文敏所谓“先师古人,后师造化”的理论,并将此作为东方艺术的最佳视角来欣赏。于此,邵仄炯亦心有戚戚,这也正与赵文敏的“作画贵有古意”一脉相生。邵仄炯在书画出版社多年,往往在传统书画中浸淫厮磨。耳濡目染之余,从不亦步亦趋地传移模写,他认为中国画的创新是一种通变,更多地是需要研习、激活并转换经典。就像山水写真也不在于画到逼真,而是得自然之真气,笔墨之真趣,借纸上江山来表现自己晴雨风霜的内心世界。而无论晴晦,他的画面总有一种灼灼干净的气质,即之如日望之如云,一如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二、纸上江山

在雅昌官方网站上,邵仄炯把自己的山水作品按用笔和赋色进行简单分类。那些或草木敷荣或云雪飘扬的纸上江山,倾注了他最大的深情和心力。

一类是素笔白描的山水,他名之曰“林泉清集”。这些素以为绚的山水绝去尘烟,气质殊胜,用素净的用笔安静地阐述古典,如《春山泉鸣》《长林重岩》等,皆从李公麟的白画山水及其传派乔仲常《后赤壁赋》那一路的素笔白描而来,略去宋元山水的层层擦染,而多用白描之笔书写勾勒,一色以分明晦,无色处得其虚灵。又疏中有密,在山顶处密加王蒙笔意的苔点,笔笔精到,却毫无因循匠气。整体清真秀发,繁简得中,与画家本人干净而沉潜的性灵若合符契,于清疏简素之中映照堂皇气象,观之有尘外之想。

其中《千岩卧雪》和《江天暮雪》二图,展卷冰霜扑面,尤显仙姿卓荦,遗世而不群。该主题受赵佶《雪江归棹》意境的启发,略参郭熙、王诜的笔意。勾线松秀随意,依石纹作些淡淡的短线皴,石棱深处稍加苔点,树枝多呈鹿角状,凌霜迎风,偃仰多姿,一片漫天清宁的雪意。整体勾皴的简略使画面显得凝重质朴而气韵高古,直追王维《雪溪图》的气息,若临江而登高,观溪山之清远,一种清凉爽劲之气迎面而来。邵仄炯在题记中引用了文徵明的话:“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恰恰可作自己的心声。试想他就着旧澄泥砚,用短锋狼毫在云龙皮纸上层层展开苍茫安静的图像,心中也是一片清澈明洁的雪意吧,无关窗外阴晴雨晦。

《新溪》

另一类是设色山水,邵仄炯名之为“烟岚嘉木”,这也是他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如果说他的素笔白描山水向往一种耐人寻味的笔墨趣味和象外心境,那么其设色山水则是有意识地追求一种图式感和符号性,奇正相生,亦古亦今。山形树木多于写实中略加装饰变形,赋色清雅明净,常以水墨打底,浅绛与小青绿互为参用,呈现一派蕴藉优雅的名士风范。其中《云隐图》参照赵孟頫《幼舆丘壑图》的笔法和造型,山石坡岸均用勾勒法,设色之外,无皴无点,饶有古意。又见《翠屏抱云》中,那些不寻常的倒置山形,依约有立体主义的框架,看得到由董其昌一脉而来的对绘画形式探索的努力。这种对有意味的形式的追求,与西方的塞尚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红树秋山》《青皋》《青嶂》等图中,则可以看到与钱选的《浮玉山居》或《山居图》相对接的脉络。山川笔势细腻,方刚拙重。树梢或点叶或夹叶,连绵纷披,变化多端,富有高古稚拙的气息,又因其返璞归真而近乎现代造型设计。还有那缠绵飘渺的云气,似乎纵横穿越,贯古通今。神来之笔,技近乎道,他在画面中追求的已不是具象或表象的内容,而是整体那种冲淡萧散、宁静致远的士人之气。同一系列中,《新溪》的澹泊古拙更是直追东晋顾恺之,整卷赋色蕴藉古雅,色不碍墨。那纷叠柔软的银杏叶显得古意盎然而图案感十足,似乎是从《洛神赋图》或《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画像石中腾挪而来,在无声岁月中安静蔓延。

还有自2009年开始创作的“天光云景”系列,更是“解作无根树,能描濛鸿云”。与之前常用的皮纸不同,这个系列是施于熟宣之上的一种尝试。邵仄炯用简单的勾勒和大片的渲染书写心中的米氏云山,描绘空灵纯粹的自然状态与烟云气象,在一片云水空濛之中展示一种神化攸同的力量,那是江南山水的力量,如水,柔弱,居下,以无物入有间,无往而不胜。因其简而又简,意象无边,亦很有现代水墨的影子。美国当代美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认为由艺术概念的统一所导致的简化性,决不是与复杂性相对立的性质。只有当它掌握了世界的无限丰富性,而不是逃向贫乏和孤立时,才能显示出简化性的真正优点。那种简净、朴素与淡泊,其实蕴含着最饱满丰厚的力量,从而塑造了“更远的空间”与“最大的静默”,这与邵仄炯所喜爱的意大利画家莫兰迪的画面气质也是相通的,同样是将技法与心法深化与简化,从而创造出形式最简单但意味最深长的艺术作品来。董其昌从《楞严经》的“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中悟出“妙在能合,神在能离”的道理,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天光云景”系列亦可得之。

另有一幅《渭水》,是拟老莲《黄流巨津》的画法,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乍看似有日本浮世绘的构图,东方气质十足。画面减去了颜色,却加以密密的题跋,犹如人之睛目,神采奕奕,转眄于天地之间。邵仄炯的书法得自钟繇、二王、倪瓒、颜真卿等,结体方整端丽,用笔绵密流动,行气贯通,满纸奕奕而有晋宋风气,给画面增加不少文人气质与画外之意,使人于萧然笔墨间,想见其人。对于书法的敏感和热情似乎也是与生俱来——据说小邵五六岁时,就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在纸上、墙上不停地书写,写很小很小的字,密密麻麻,像天书一般,问他写的什么,他说在书店字帖里翻看到的,觉得太美,记在脑子里,回来便依样画葫芦。他将脑海中天开图画的画卷与“天书”持续书写到了现在,终于成为泱泱宏图长卷。

三、高韵深情

因为在山水画领域的卓越成绩,邵仄炯在2011年被评为“上海文化新人”,这个奖项旨在发掘社会科学、文学艺术、新闻出版、创意设计等文化产业及新兴领域的优秀青年文化人才,所评选的人物往往是上海文化舞台的领军人物和中坚力量。但天性不事浮言的他从未主动提起,我也是翻查资料,才见到这一纪录。

去过邵仄炯的画室,一张明式卷云纹夹头榫画案上,堆放着各类书籍画册和古玩杂件。“书似青山常乱叠”,这是他喜欢的纪晓岚的诗句,但他的书桌分明不乱,虽然说不上一丝不苟,却也秩序井然。这个安逸自在的画室也是朋辈雅集之所。绘事之余,邵仄炯雅好京戏,擅长余杨派老戏,如《洪羊洞》《沙桥饯别》《武家坡》《坐宫》《空城计》等等。他天生嗓音条件好,又悟性奇高,开唱之际,常常四座惊艳。他喜欢邀请同道的朋友们在这城市一隅看画拍曲、谈文论道,伴着东升西落的荡荡岁月,想来也像一群神仙中人,过着逍遥的日子。

我总觉得他的生活应该一直是这样安宁自在,不温不火的,起码是平静淡泊,无所挂碍的,这也是他的画面带给我的先入为主的信息。后来我才知道邵仄炯的不易,他长年陪着患病的母亲往返医院,一周三次,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他的母亲爱美爱干净,总是背着挎包,梳洗一新地出门,邻居都以为她是出去上班的。邵仄炯也鲜有说起这些,我只知道他总有几天很忙,有时电话也联系不到,却不知彼此他正在医院陪母亲。他的夫人小倪偶尔会说起邵仄炯与母亲的母子情深。她说生性内向的小邵小时不喜欢外出和同伴玩耍,却会常常央着母亲陪去动物园看老虎,趴在高高的栏沿上可以一动不动看很久。小时候的他认为老虎高贵威严,是世界上最美的动物。这种华贵堂皇的审美观大概也是一以贯之的。有时和母亲去福州路逛街,正读小学的小邵一路过周虎臣笔庄就不愿移动脚步了。那时家里条件并不宽裕,甚至拮据,但母亲总能满足他,愿意花去半个月的生活费为他买上几支毛笔。他母亲总说自己不懂艺术,却培养了一个艺术家儿子,无比欣慰,也无比骄傲。随着儿子长大,母亲的病痛折磨愈加厉害,种种不堪的痛苦与辛酸,他人根本无法想象,幸而有小邵不离不弃始终陪在身边,就像母亲给予他的儿时陪伴与无私关爱。

解放日报的陈鹏举先生曾说起邵仄炯有次在报社,偶然谈及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原来他的心中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见的辛苦,却从未见他流露过哀伤抱怨的神情,纵有伤怀积郁,都已化为纸上一派骀荡澄明。所谓“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为书”,他的胸怀浩荡之气中蕴含着无限深情。我又想起他画面中经常出现的银杏树,虬曲柔软,翻卷流云,像是他所钟爱的一个经典符号。银杏堪称中国的菩提树,因其树龄长达数千年而被古人尊为“仙树”、“佛树”,或许不经意之间,也隐藏着他心中的一份祈祷和寄托吧。在他的纸上江山中,云水无心,随处安闲,在尘世的须弥山外,他拥有着自己的三千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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