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落地
2014-09-03李洁
李洁
刘国欣是一位有写作野心的青年作家,从《紫烟白草》到《青苔》,从大学文学社里的小文到《沙漠边的孩子》,她一步步在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打磨自己的写作。她观察深刻且独到,读的书,行的路,一寸又一寸的人生体验,底层陌生人的海阔天空,新鲜的人间烟火,成了她村庄的“一砖一瓦”。
写作的人按资质来说大致可分三类,天才型、努力型、既拥有天才又足够努力型。国欣属于后者。文学天才,大多有较常人敏感的感受能力,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外界的不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就会唤醒他们细微的神经末梢。作家是生活里的“神经质”,他们容易与精神病患者沟通,越是极端的经验越是能触摸到生活的本质,人性的深层,触摸到主流驯化之外的可能。国欣最近的三篇小说《城客》(《延安文学》2013年第4期)《明朝会》(《红岩》2014年第1期)《晚乌》(《延安文学》2014年第3期)里充满类似“神经质”的极端体验,几近影像再现,给生活给自己不留半点儿情面,看似坚硬冰冷,实则触摸到了个人写作的某种可能。
极端经验与极端里的光
毫无疑问,文学走到今天,“个人化写作”已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当下社会通讯发达,各类宣传报道、广告、新闻、论坛、博客、微博等带来讯息,爆炸式传播,每时每刻充斥我们的生活。转型期的中国发生的日常事件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人们脆弱的神经,也挑战着作家们的想象。然而,小说的写作是乡村调查、新闻深度报道不可替代的,作家有着调查报道没有的关照。一个作家的写作有多大的张力,往往与“自我体验”关联甚密。
1、死不去活不来的村庄
⑴小人物的小命运
国欣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处于社会底层,在生存与最卑贱的自尊之间艰难地苟活着。《城客》中,“少年家是从乡下来的,现在所住的房子,也是租的,只有三十平米,一家人挤在那里,已经几年了。在少年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已经搬来了,后来有了妹妹,再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少年很干净,与大多随父母进城的青春期少年类似,是心事重重的孤独者,“他的沉默像如午夜的沉默,寂静无声,无限悲伤,好像几世几生都那样。”少年是一个背负着“青春”与“务工子女”双重标签的孩子,就连死亡大约也是因为在学校被双重对待的原因。少年死亡之后,没有人真正悲伤,日子照常无聊地继续,就像从未发生过;《晚乌》里的弟弟像中国村庄中的大多数男人,高贵地活在自己家中,却又卑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隐忍苟安,为肉体尽责繁衍。一生看似起伏:失去所爱的女人、失去孩子、无奈偷情;叶子寒是体制最底层的人,在体制里残喘,鄙视乡村,在体制外变态发泄。少年是眼下中国的无数少年,弟弟是乡村无数男人的再现。少年短暂的存在没有轰轰烈烈,不过是转型社会大背景下被甩出的石子。弟弟看似波澜激荡,也不过与自己较劲,连女人都没挣脱过。叶子寒更是悲哀,被体制束缚,还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处在底层的人们,无论来自乡村还是城市,都如蝼蚁般在地面爬行。他们彼此自私地独立着却又疯狂嫉妒地彼此拉扯着,谁都没有走出小人物被践踏的命运。小人物的大历史存在于作家们的想象世界。蝼蚁决堤概率太低,蝼蚁只是蝼蚁,各自忙于生死,忙着拉住身边的其他蝼蚁陪死。这才是乡村中国的常态,是底层城市的寻常,也是小人物的小命运。
⑵故乡在陷落
甘地曾说:“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村庄与故乡都是一个人的精神归属。提着笔杆子进城的文人,没有几个不感叹故乡的丢失,家园被拆迁,追忆的故地被填满钢筋水泥,仅有的回忆荡然无存。对于游子,故乡承载着日月星辰、田园牧歌的情怀。多少文人想象着仿佛回到乡村,生命就会回到原点,人生的一切苦楚就会烟消云散。实际上,正如海子笔下的“村庄”安慰不了他的悲伤一样,村庄是否有能力安顿一颗受伤的灵魂?在国欣笔下,回到村庄看见父亲“头发花白,露出步入晚年的老人的那种常有的颓唐之态,仿佛大势已去,对命运开始随遇而安,不做任何挣扎。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看见弟弟“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却不像父亲那样挺拔,他无法让两肩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比父亲略矮,是缩小版的父亲。此刻他那么憔悴哀伤。她在心里略略有点不快,她一向是看不上他的,又怜悯他的懦弱,每次看见他因为一点小事就显出天要塌下来的悲伤样子,她就有一股子愤怒从心间涌上来。这个被父母宠坏了的人,别指望他能扛得起什么。”村庄的温暖本应是绝望的容身之所,可她所见到的父亲与弟弟已怯懦到脚下的泥土里,原本应是女儿与姐姐的精神支撑,他们却成为往下拖拽她的水草,毫无温情可言。流着共同血液的家人尚且如此,遑论他人?村民生怕她多分去一份财产,怕死婴带来不祥,麻木围观、驱赶她和夭折的婴儿,试图清空比村庄更“肮脏”的两个“死婴”。村庄已陷落,仁义、淳朴无处寻找。她厌倦这些,还是不得不回到这里,无路可回,回来也是无路可走。
⑶回不去的村庄
事实上,在某个阶段在无法克服的深沉痛苦面前,村庄是回不去的,正如一个人回不到娘胎,想象中的温暖已经隔断或原本就不存在。眼下,被拆迁的房子,建于新中国之后的居多,谈不上历史文化的积淀,对乡村、童年的追忆,多的是个人的情感,是人生初情,是漂泊在外的人想象中的选择。“故乡沦陷”已成热潮,愈演愈烈,一步步走向“抗日剧”的情节模式。在国欣笔下,却不然,故乡成了回不去的地方。被贫穷、荒寒绑架的村庄,千百年来一个模样,在沦陷也在生长,只不过沦陷速度大于生长速度;而村庄里的人,如同结了块的土,结块、散开,再结块再散开,一成不变,甚至倒退。“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中国,有一个被时代影响又被时代忽略了的国度,一个在大历史中气若游丝的小局部。”文学作品里读到的多是沈从文笔下的完美想象,多少人看了《晚乌》之后会打破这种美好的臆想,心生不适。神秘的不是村庄怎么样,而是村庄就是这样。乡村里走出的孩子多少人为了天堂,奔向远方;待家乡成了远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乡;为了家乡,追求心理安慰又去否定城市,有多少否定,这群人中就有多少回不去村庄。endprint
2、走不进离不开的城市
罗素云是个知识分子,高学历,决定了她的生存空间在城市。在城市里她有着悠闲、体面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可她骨子里的神经质、彻骨的孤独又与城市的坚硬、薄情格格不入。“城市里有很多人是寂寞的。城市是个大坟墓,那么多鬼孤独的索居在里面,长年累月地不见太阳,他们的身体和灵魂生着病,他们和他一样。一旦他们遇见了,就会彼此靠一靠,但也仅此靠一靠,没有过多的情谊。城市里的人,把一切看透了。她与成悦也是如此。”罗素云是个神经质也是个矛盾体,内心看不起叶子寒,鄙视这个丑陋、无能的男人,却又害怕改变,你来我往地与叶子寒敷衍了很多年。
文字工作者的洞察、女性的敏感,使罗素云把男人们看得很透彻,她认为他们大多是精神的侏儒。矛盾的是,她内心却无比渴望与某个男人有一份岁月静好的爱情,苛求自己深深怀疑的是否真实存在的感情。可惜,城市是冷的,比乡村还冷,能给她面包,不能给她长久温暖的爱情。罗的内在节奏无法与城市协调,在城市,生存捆绑让她离不开,想到乡村,“她觉得现实割断了她与那个小村生活的所有记忆,只除了记忆,而这记忆的感觉也仿佛隔世。乡村依然在那里,但已经不是她的乡村了。”走不进城市,离不开城市,她是一具无处安放的幽灵,托着躯壳,在城市飘荡。
3、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己
⑴生活尽头的内心独白
抛开小说情节不说,其中的叙述者(女主人公)的声音最值得关注。细读下来,《晚乌》《城客》《明朝会》中女主人公一脉相承,三者看似分离,实则发出了一个声音。声音若隐若现,不规则地敲打在读者的心头。叙述者对男人打内心里瞧不上,对恶毒诅咒欲咒还休,对情感欲拒还迎,对自己欲说还休。她们清醒着、纠结着、深刻着,“一个人再怎么走都走不出自己的身体。人是那么悲哀,不断奔跑,却脱不下这套面具。她有时认为,身体才是一个人的家。可是现在,她的家毁灭了。身体是家这个意识,是在她喉咙被那个人割了几刀之后。不过他显然不是老手,就在那时候起身体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家了。”她们的深刻独白恰恰彰显了她们的单纯。周围忙着生、忙着死、忙着蝇头小利的人们,不会懂得她们这些艰涩又单纯的语言。于是乎,叙述者深沉的情感,成了自说自话,放射出去言语、思考的热情调转个头,成了张牙舞爪的冰刀,一刀刀刺向自己最疼的那个部分。
⑵无法跨越的现实对话
在这三篇小说中,叙述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细枝末节地剖析经历的人与事。“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倔强坚韧。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走不进她的内心,她把他抛得远远,以至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往后缩,收起来。他不再向她打开自己,是因为失望吗?”如此深的洞察,随处可见。叙述者始终以一个剖析者的姿态,看似冷眼旁观,实则高高在上。这是小说最毒的地方。周围的人把她纳入生活里,她却把周围的人纳入分析中;周围的人在表达被生活压榨之后仅余的冷漠情感,她却拿出更深层次的理智剖析,永远不在一个层面,永远无法真正对话。叙述者轻易懂得这一群歇斯底里、麻木沉默的人群,而人群无法走进她半点儿,只得承受这种心理不对等,被嘲解。叶子寒走向绝路,有自作自受的缘故,但与叶长久相对的,那个看似沉默、乖巧、被背叛的罗素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带着或有或无的情感,对于脑袋里的思想仅开一厘米的弟弟、少年、叶子寒、父亲等,均是极其残忍的事情,原本可能的对话法被叙述者硬生生地切断。
这三篇小说中的她们都是多重身份的叙述者,她们无法与乡村,与城市,与自己相处,她们足够深刻、足够细微、足够深情,却只能将自己置于悬空状态。上不接天,信仰与爱救赎不了她们;下不着地,伸手握不紧生活,立不了村庄,融不进城市。归根究底,是接纳不了自己,无法跨越现实去对话。《明朝会》看似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却跑进了一只硕大的耗子,足以证明这一点。
拉扯与飞翔的可能
我不太喜欢用成长来形容一个作家。成长意味着在文学的框架里往前走,否定了写作者的天赋;如果没有成长更可怕,一辈子写下的作品或许就那么几个字,漫长的写作时间只是在单调重复最初的自己,丧失写作的意义。一个青年作家的成长与挣扎,一定程度上也许挣脱不了作为一个作家的“必经阶段”,比如青春、爱情、故乡、都市,但最重要的是要去成长,才能具有挣脱“必经阶段”的能力。国欣是一位深扎生活的作家,扎得很细,至少贴着生活,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在于,深深扎进生活,影像般的再现人性的挣扎,对于一位有写作野心的作家是远远不够的。作家拿出观人、观事的思想,同时还要有情怀,博大的情怀。国欣的作品里不缺关于人事的细节,深入骨髓的剖析,一语中的的毒辣,痛彻心扉的生命激情,缺少的是“情与爱”,缺少诗意般、宗教般的救赎。
作家需要把现实生活书写出来,需要对生活反思与批判,这两者国欣都做到了。然而,更重要的“揭示”之后如何走?遗憾的是少年吊死在梁上,叶子寒车祸死掉了,我带着死婴跳进河流。这是什么指引?是无路可走!不是悬崖,悬崖还可以一跃跳下去。这是墙角,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文学的关照最终要回到人本身,但作品中各类人的声音无人应和,依旧在生活里继续咆哮,嘶吼,有光,但太微弱,缝隙需要再大一些,让光进来,拉扯再大一些,让缝隙张开。
千年大地依然沉重。一个努力深扎生活、人性、泥土的青年作家与其同龄作家比较而言,已没有必要再去苛求任何。生而为人,如果仅为背负沉重,生命的体验将空缺一半。一个写作者,如果为沉重拉扯太重,将无法为自己提供飞翔的力量,也将失去飞翔带来的可能体验。为了读到更精彩的作品,我倒希望,国欣扎的深一些,再深一些,为的是那触底的可能,利用触底的力量,带来飞翔的反击。只是,感受的每一根针刺进的每一片生活、每一个灵魂、每一片土地,拔出来的时候,会撕心的疼。拉扯与飞翔之间,上与下、城与乡、自己与自己之间,写作者自身的灵魂无处落地;无法彻底荒寒,无法热情如火,在情感的冷与暖之间同样无处落地。
责任编辑:魏建国 贺延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