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小说的废乡书写
2014-09-03刘国欣
刘国欣
陕北在中国的版图上是个特别的区域。秦汉以前,陕北一直是畜牧区;西汉以后,成为了半农半牧区,一直到宋代以后才逐渐有所改变,但大体来说还是属于边塞之地,直到1935年,陕北迎来了历史上较为长久的一个中心时期,即延安十三年。当时,全国各地的很多精英辗转跋涉,来到陕北延安,随着共产党政治中心在陕北的确立,这块土地的地域文化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极具地域特色的陕北文学也开始登上历史的舞台。
陕北文学包括陕北本土人创作的文学以及外来者书写这片土地的文学。从时间上说,陕北文学经历了以下几个时期:陕北文学前期,1935年开始到建国时的陕北文学,六十年代知青到陕北时陕北的文学,八十年代的黄金期,九十年代多角度写作期,新世纪陕北文学的平稳期。一般来说,中国大陆各个地方所经历的两次年轻人的大运动,是六十年代知识分子上山下乡和八十年代开始九十年代初期直到现在的民工潮,但陕北,却是三次:1935年各界精英齐聚陕北,六七十年代知青聚集陕北,八九十年代民工潮。这三次巨变给陕北文化注入了不同的血液,陕北的文学体裁也跟这三次变化有极大的关系。
陕北在当下新世纪十多年的小说创作,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传统文化的继续,一是红色文化的变化发展的书写。传统文化包括游牧文化、农耕文化、黄土文化和边塞文化,这是陕北作家进行创作的的传统土壤。而红色文化为陕北小说的创作注入了活力。陕北小说包括陕北人自己创作的小说和描写陕北这块土地的小说。陕北的本土作家不多,但是有其鲜明的特色。随着政策变化,耕地减少,农村城镇化,农田被废,描写陕北底层生活的小说和革命题材公安题材基层干部的小说多了起来,这跟陕北作家向来密切关注底层现实有关系。陕北作家一直有废土情节,贾平凹废都,陕北作家在废乡,这方面以新近几年受到关注的侯波为代表。相对来说,陕北小说的创作一直比较繁荣。
即使是今天,陕北当代作家大多写的还是乡村和农民。从地理意义上说,被概括进陕北的,是延安和榆林两个市区,而这两个地方,一直都是乡下,因此都市小说的创作,在这个地方是非常少的。整个陕北就像个大农村一样,与“土”的关系非常密切。虽然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这十多年,陕北由于煤矿和石油、天然气等自然资源的发展,带动了经济的发展,建立起了很多高楼大厦,但其都市味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榆林和延安两大城市,只是在形式上达到了中小都市的规模,受制于地理条件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难以更改的乡土习性,饮食习惯,都一直保留着。地域文化精神也一直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超越,崇实赏实,一直是陕北几个地方杂志的价值标准。拘实性的艺术思维,过于务实的创作动机,求实求真的审美情趣,在这块土地上,一直保留着。一脉相承的地域性精神,虽然因为题材的变革发生了一些内容的改变,但精神气质,人物的拘实性的形象的塑造,从柳青到路遥,从路遥到侯波,一直传承着。
进入新世纪,由于城乡转型的加速,陕北的很多传统被迫进行改变。陕西八大怪,其中有一是“姑娘不外嫁”,陕北人民更是重土安迁。但即便如此,陕北人也开始有了土地上的别乡情结,出现了对乡村未来忧虑的情绪,这是现代人无可避免的噩梦。随着城镇化的发展,今天的农村,今天陕北的乡土书写,已经既不同于柳青,也不同于路遥年代的书写了。
进城成了农村人的理想和事业,离土废乡成了陕北作家创作的主题。近几年来,陕北作家侯波在全国范围的小说创作领域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他的小说之所以获得较大范围的关注,跟他小说离土废乡的书写有极大的关系。和路遥一样,侯波也是进城作家。和路遥不同的是,路遥书写的进城是农村知识分子进城,通过考学和写作进城。而侯波所创作的进城题材,既有农村知识分子进城,又有农民工大规模涌入城市,两者进城有本质性的差异。路遥笔下的乡村,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而侯波时代的乡村,已经失去了原乡的意义。侯波的写作,也不能再赋予农村以传统意义上的品格。侯波笔下的乡村,是疏离的,隔阂的,充满着矛盾和冷幽默的;是一种被城市浸染的乡村,是一种被建构的乡村。侯波的乡村,已经是城市的另一种变为,他所进行的乡村的书写,是一种废乡书写。
在侯波的小说里,主要体现了进城与离乡两方面的主题。一方面表现许多农村青年纷纷远离土地,出门打工,由此造成夫妻感情,婆媳感情,留守妇女儿童情感的矛盾,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乡村文化的失落,乡村秩序被破坏,乡村的土地被废,乡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改变。侯波创作有明显的性别意识,他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是乡村人物形象,或者乡村走出的人物。他对陕北男性赋予了不同的性格特征,他们或淳厚或偏狭或宽广,但他笔下的女性,一直是扁平的,是想象和建构的女性,单一而肤浅,没有赋予她们活生生的生活特征。可以这样说,侯波小说的创作,是用一种城市人的眼光反观乡村,在男女性别的书写上,乡村,是另一种形式的女性,是沉默喑哑的女性,她所有的品德,都是被观看和审视过的。侯波笔下的女性,大多被雄化,有其特征,但没有显明的女性特征,是被标出的女性。在家庭之外的世界,女人则成了“男人”,站在男性立场建构女性,想象的成分多于真实。因此他笔下的女性,大多是以男性眼光立场建构的女性,虽然也予以各种缺点,瑕疵,但大体在男性眼光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很多乡下妇女对男人的爱源于被爱。在侯波的小说里,女性形象单一化,对女性复杂的情感也把握不够精准。
从性别角度而言,侯波更关注的是男性的进行。女性进城并不影响乡村的繁衍,男性的告别意味着力的流失,根的流失。失去故乡通常是男性的权利,因此,男性更依恋乡村的权利。离土不离乡,是进城农民作家的创作之源。
与侯波早期的乡土书写不同(侯波从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前期作品多半流于模仿,未能反映时代特征,所以没有引起大的反响),在新世纪,面对不断改变的城乡现状,他开始集中精力书写乡土精神的废弃,在继续关注老一代农民的时候,也开始关注逐渐离散的青年农民工。在侯波笔下,乡村既不是田园乐土,也不是亟待拯救的落后贫困愚昧的地方。他笔下所反映的乡村,较为写实和客观。在贾平凹的笔下,八十年代是《废都》,而在侯波笔下,二十一世纪进入了“废乡”时代。就整个中国改革开放进程来说,陕北的废乡运动相对缓慢,但进入新世纪之后,由于陕北特殊的自然和政治地理原因,陕北乡村城镇化速度非常之快,这引发了很多问题。家园何处、如何栖息、宗教信仰等成了侯波小说所关注的主题。在《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上访》《肉烂都在锅里》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焦虑和困惑。endprint
《上访》中,将乡村置于城镇之间,围绕着“上访”展开问题。在侯波的乡土书写中,对于乡村未来的忧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村人们或主动或被动的放弃土地的忧虑,二是乡村文化废弃的同时,新的城市文化又没有建立的忧虑。《上访》这篇文章,以基层干部为显性的主角,展开话题,就“上访”这个敏感词,进行叙事,引出一连串的事件,各个阶层错综复杂的关系随之引出。在这部作品里,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无论是干部还是平民,都有其狡黠处,亦有其可理解的地方。这部名是褒扬基层干部作风的小说,暗却写出了底层社会的复杂,地方势力的盘根错节。
《肉烂都在锅里》书写乡村文化的废弃。小说里写了政府为了宣传,给乡村人放电影,却聚不起人,吃羊肉却有人来。明写一对老一代农民亲家的关系,就放电影事件展开,暗里带出青年儿女婚嫁问题,写留守妇女的情感归宿与出门打工男人的漂泊心态。男人是一个家的主心骨,尤其是成了家的青年男人。青年男人离开乡村意味着根的流失,而留守女子,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留守本来就意味着抛弃和被抛弃。但是在这部作品里,留守的女人没有表现出乡村人所期待的那种坚贞的品格,开始有了自己的相好,并且不合时宜地被“捉”。老一代亲家的矛盾,青年小夫妻的矛盾,村人的矛盾,都在这个小故事里得到呈现。
《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则是用诙谐的手法,提出了乡村民众的信仰问题。侯波的每一篇小说都是非常巧妙的,他的题材紧跟时代,反映当下生活,却又非常巧妙的绕开各种政策的雷区。他写敏感话题,但都是围着时下的敏感话题打转。他写到了问题存在的主要元素,却很少旗帜鲜明地表示自己的态度。他更多的是呈现当下的生活,用一种古老的眼光和笔调,而不是批判。这是他小说的讨巧之处,也是不足之处。他注意到了农村民众的信仰问题,却又不够深入,未能探索出问题存在的原因和解决方式。当然,这不是一个作家应该解决的问题,但高明的作家,应该是生活的探索者,而不单是呈现者。从这点来说,侯波的写作是保守的,自我囚禁的,时时意图与组织纪律保持一致;而好的文学作品,则该探索个性,而不是共性,该强调问题,而不是一味赞颂,该表现一种人文关怀。所以就此而言,他的小说,大多结尾是失败的,未能按照事物客观规律发展,更多的体现了作家的主观干涉。这也影响了他的小说的艺术高度。
侯波的小说中理想农民的塑造显得太过牵强。情爱方面的描写,也显得有点过于传统。侯波的小说创作不同于以往乡土抒情化、散文化小说的描写,他虽有讴歌,有鞭挞,有黑色幽默,大体是出于乡村写乡村那种笔法,缺乏水乳交融的融合力,但他的小说更注重在场的表现,一切场景化民间化,这点是值得肯定的。
对于政策的把握,是侯波小说的特征。他的小说有着强烈的时代特色,受着在场性的裹挟,想象力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因此他的小说前瞻性不足。讴歌基层干部和政策,如《上访》,如《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对信仰的描写,但大体运用了一种投机取巧自动阉割的方法,没有深入写出农村人信仰转变的过程。他书写了乡村变革的建设主体,但没有更好地写出乡村人民应对现代社会城镇化改变所带来的心理恐慌。立足于现实,把生活看做小说的第一标准,向来是大多陕西作家的自我要求,但是因此缺点也立即显现,小说创作,不得不让步于隐性或者显性的各种政策的制约。
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和农民工进城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重要的时代话题,这又是进城作家们所熟悉的题材。很多农村写作者,就是想通过写作来进城。从这个方面来说,他们是知识农民工,准确的说,是创作农民工。尽管这一提法有待商榷,但是这是一种普遍现象。这些“进城”的知识农民,不得不认同时代的主流话语,但是他们书写的题材,又多是农村城镇化背景下的经济体制改革问题,农民进城问题,自然也纠缠了他们的思考和创作。侯波小说的创作就是如此。
很多人在为进城而写,知识农民改变生活的方式,不是通过大学的通行证,就是通过创作,因此他们的创作,一方面要迎合时代迎合大众,一方面又得面对自我的需求。在这方面,侯波选择了平民立场的书写,而不是精英书写。他的创作,来源于生活,来源于自身的农村经验。在写作的时候,他不再是乡村的知识拥有者,也不再是一个知识分子,而是一个进城农民。知识农民在未切实接触城市之前,所能感受的只是传统的乡村文化生活方式。在接触了城市,开始了对城市文明的渴望,就有了对乡村的留守与告别的选择。从这方面讲,侯波的废乡书写,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改革开放以后,城市现代文明侵入乡村,城市物质文明成为乡村人艳羡的对象,城乡观念的冲突,道德和欲望,理性和情感的矛盾也难以调解。乡村现代化、农民进城,精神归宿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有守护就有放弃,有眷念就有反思。农民对公家人的敬与怕,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伤痛和畏惧,在侯波小说里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侯波的作品,不敢怀疑权威,一切不同于上头文件的思想,都是不合理的。进城既是生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侯波小说缺乏农民文化心理反思,只是聚焦式呈现乡村问题。《肉烂都在锅里》,女儿不听父亲话,表现了女性的反叛与流失。《春天里那个百花香》,乡村传统文化精神的流失,传统信仰开始改变。《上访》看似写到了宗教信仰问题,但却表现出了农村民众信仰的缺席。乡村传统文化中有太多压抑的欲望之河,在乡村,彰显欲望就成为耻辱。除了生殖能力弱化,传统道德也遭摈弃。进城作家的疼与痛在这里得到书写。
侯波小说创作的短板还在于,书写的历史题材观念守旧,给予农民精神史的平民视角关照,却没有前瞻性。他提前预设了农民的弱者身份,发出了弱者的声音。另外,对于乡村历史的谎言与真相,揭露得不够彻底。
侯波是从书写农民生活的苦难走向农民文化心理的剖析的。他主要创作三方面的农村形象。一是老农民形象,二是基层干部形象,三是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年轻农民工形象。第一种类型代表过去,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但他们是乡村传统的符号,他们身上继承了更浓的乡村味道。基层干部形象的塑造是对农村题材的开掘,是对改革政策等的文学书写。第三种类型农民工,则是农村的主流,有希望也有毁灭,但是从他们身上能更好地看到乡土的未来。然而,他们的颠沛流离,则显示出乡村无可奈何的出路。
《上访》这篇小说,最后问题终于得到解决,各方皆大欢喜,祁乡长也保住了自己的位子,但都只是暂时的解决,是转嫁危机,依靠上层和外界来解决乡村自身的问题,长远之计是不可行的。作者缺乏历史的前瞻性眼光,盲目相信权威。这种坚信导致了农村充满希望的书写,但从而也表现出了农村发展的绝望,某种程度上,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不断流失,农村无路可走。长官意志只是扩大了乡镇的建设,宣传了乡镇的理念,却无法切实解决农民的问题。
侯波小说创作的题材也涉及到了乡村革命史的虚构,如《稍息立正》《荒野》。乡村史包括乡村革命史、生存史与文化史。重返历史现场是不可能的,小说家只能进行虚构。在这些虚构里,作家也极度缺乏想象,提前预设了历史的结局。虽然在乡村历史的虚构中审视革命,但对革命话语进行了不切实际的拆解,未能写出革命对人性的重视。
侯波从陕北农村入手,反映中国西部乃至中国农村的某一个侧面,从他自身的历史记忆和心灵想象打捞过去和现在,进行筛选和组合,极力对农村人的精神、灵魂、思想等内部世界进行探险,进行书写,试图为乡村农民寻找物质世界和精神家园的书写精神,值得肯定。但总体而言,侯波小说,无论是知识建构还是想象力,与陕军东征时几员大将相比,还需要继续努力。话语的乌托邦是虚幻的,他的废乡书写需要进一步地深入。作为一个踏实地站在土地上书写的作家,相信侯波能写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来。
责任编辑:高权 张天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