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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中(外一篇)

2014-09-03祁玉江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母亲

祁玉江

1971年,是我求学路上,甚至人生旅途当中值得永远纪念的年份。这年秋季,13岁的我第一次远离家门,来到20华里外的桑塔中学上学。这标志着我的求学生涯已经正式上道。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家中特别是母亲,更加重视起我的学习来,不惜一切,供我上学。

桑塔中学,是一所七年制公办学校,共设立一至七年级7个班,大约有一百五六十名学生吧,有教师十一二名。我们六年级共有30名同学,来自附近的李家洼、桑塔、方家河、高新庄4个大队、30多个自然村。其中我们高新庄大队4名,那就是郭鼎财、白云清、高占军和我。由于第一次远离家门读书,而且要过寄宿集体生活,多少显得有些生疏、害怕。好在七年级有我们大队的高兴平、高巨才、左鸿东、白云尚、白云聚几名学长的呵护、照顾,才使得我们很快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初中的课程,要比小学多得多,内容较为复杂。尤其是数学,以及后来开设的化学、物理课,常常令我头疼;就连政治课,也枯燥乏味,非得死记硬背不可,不然是永远学不好的。

由于我们大队几名同学小学就学得不好,基础差,上课又不认真听讲,致使成绩很长一段时间上不去。尤其是数学,基本处于后位状态。为此,常常受到老师的批评。记得有一次上数学课,数学老师薛巨才先叫一个叫杨爱军的同学到黑板前演算一道数学题,杨爱军磨蹭了老半天,就是演算不出来。薛老师让杨爱军同学下去后,又将我叫起,让我上到黑板前演算。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心里慌乱极了。因为,我压根就不会演算这道题,上去必然会出丑的。但不上去又不行,老师的命令岂敢违抗?于是,我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地开始演算,好长时间了还没有演算出来。薛巨才老师早就看出了我不会演算这道题,便喝令我下去,站在教室门口“亮相”。然后,薛老师继续上课,同学们响应着老师的口令,一问一答,配合得非常默契。而我却独自一人站在教室门口的太阳底下“亮着相”。不知是害怕羞愧,还是太阳炙烤,我的头上冒着热汗,脑子里一片空白,且又杂乱无章,不知想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这节课是怎么下来的,也不知道老师究竟讲了些什么。总之,我非常羞愧和怨恨。羞愧的是自己这么无能,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代数题都演算不出来,不仅无颜以对老师和同学,更是无颜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怨恨的是,你薛老师偏心眼,就是因为你与杨爱军有亲戚关系,他演算不出来,你不但不批评,而且还让他返回座位;而我,你不仅当着同学们的面严厉地进行了批评,而且还罚我站在教室门口“亮相”晒太阳。这太不公平了!

下课后,同学们都一窝蜂似的跑出教室玩耍去了。而我既没有玩耍,也没有掉泪,心里憋着一股怨恨和不服输的气,默默地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数学课本,拿出练习本,从头到尾,一边琢磨着试题,一边一道道认真地演算起来。不会了,就看练习题;演算不下去,就反复思考、推敲。“只要有恒心,铁棒也能磨成针。”我就不相信,看你薛老师还能够考住我不?

就这样,我憋着一股劲,从下午到晚上做了很多道数学题,感到自己思路开阔了许多,头脑也清晰了许多,笔下演算的技巧也熟练了许多。

第二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果然薛老师又叫我上到黑板前演算试题了。我镇定地走上前去,顺着步骤,没费多少工夫就演算出来了。薛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着盯着,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惊呆了。忽然,他似乎灵机一动,竟然错误地断定我演算出的这道题属偶然机会,换句话说至少此刻他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就这样,他又顺手给我出了第二道题,让我演算。没想到,我同样很顺利地演算出来了。顿时,教室里想起了热烈的掌声,薛老师脸上也露出了满意而欣慰的笑容,并当场表扬鼓励了我几句,让我返回座位。

这件事极大地鼓舞和坚定了我学习的信心。不仅增强了数学课的学习,而且其他课程也并不放松。就这样,我的学习成绩一步一步提高,在班上一举跃居到中上等行列。

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最大愁肠和困惑,似乎是永远说不完讲不尽的话题。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陕北地区好像从来没有风调雨顺过,不是天旱就是雨涝,要不必定会遭受冰雹的袭击。“十年九旱”便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整个春天,甚至到了五黄六月,依然点雨未滴,土地干得裂了缝,山道上的黄土足有半尺厚,水井干涸,山谷间的涓涓小溪也早已断流,人畜饮水成了当务之急,农民们不得不下沟、进涧,“挖地三尺”,到处找水吃;山野里,草木枯瘦,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牛、驴、羊等家畜,皮毛干涩,骨瘦如柴,恨不得把整个头伸在地里,贪婪地寻觅和啃吃着那一点点可供食用的青草;那些庄稼人望云欲穿,盼雨心切,唉声叹气!唉,该想的办法,包括“抬楼子”祈雨许愿都做了,可还是连一点下雨的兆头都没有。芒种过去了,已马上到了夏至,庄稼还没有入种,这可怎么办呢?看来老天爷要杀人了,今年遭年馑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心思去干活呢?要不,整个一个春天甚至入夏还都好好的,风调雨顺。可是,入伏后大旱便接踵而至,连续十余天,甚至二三十天,天气晴朗,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吹,太阳像固定似的,炙烤着大地。绿油油的庄稼,蔫头耷耳,继而便拧起了“绳绳”,不几日就干枯死了。本来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却一下子遭了年馑,庄稼人大半年的心血白费了。更重要的是一大家子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吃什么、喝什么?牲畜过冬度春的草料、来年的籽种如何解决?农民们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眼巴巴地望着这凄凉的大地,干着急,没办法。代之而来的,只能是食野菜、吃糠皮、卖牲畜,甚至“走南路”,或走亲访友“托嘴”,或四处流浪乞讨,以度饥荒,维持生计。对此,我亲眼目睹过一群群牛羊、驴骡从村前经过,转往“南路”放牧;讨吃的人们一个个从门前走过,打发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看那乞求可怜的模样,真让人心酸掉泪;那些十七八岁的姑娘们,再也忍受不了这苦焦的日子,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个嫁到了渭北、关中等地,为的是能吃上一个玉米面馍,讨一条活命。唉,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煎熬、令人困顿、令人刻骨铭心的年代呀!endprint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学校师生们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平心而论,那时学校对教育教学工作抓得还是挺紧的。原因是,有一个要求非常严格、治学非常严谨的好校长南志君,以及一批教书十分认真的好教师。例如杨培著、薛巨才、曹清贵、曹清义、任茂元、景凤川……他们不图享受,更不图名利,一心扑在教育教学工作上,的确使我们受益终身。如果说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穷孩子日后有所进步有所成就的话,与他们的功绩是分不开的。

学校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早晨上课上得早,下午放学放得迟。“跑灶”显然是赶不上课时的,所以只得“上灶”。这下就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首要的问题是家中拿不出“上灶”的口粮来。但是为了不荒废我的学业,资助我把应该读的书读完,我那可怜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硬是省吃俭用,将节省下的一点口粮,诸如小米、红高粱、洋芋等,用于我交纳“上灶”的口粮。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每次家中做饭,母亲必定会在将要下锅的米粮中抓出一把来,放到另一口空缸里,天长日久,便会魔术般地变出一缸米来。由于锅里下得米粮少,半大锅饭,稀得能照出人影子。母亲就不断地往锅里撒苦菜,让饭变得稠一些。饭做好后,先将稠一些的舀在瓷罐里,送给山里受苦人(劳动的人)先吃,并且尽量让吃好一些,以便让其保持一个好的体力去劳作;剩下的饭才轮到家里的、上学的活轻一些的人食用。正在长身体的小小的我们,饭量普遍较重,半大锅稀饭,你一勺我一碗,三下五除二就要吃光了。可此时,母亲还没有端碗。也许是上学上得早,多识了几个字,多少还能懂得一些道理规矩,看开一些眉高眼低,每次吃饭,我总是最后一个端碗,吃个半饱就佯装吃饱了,示意让母亲再不要磨蹭了,赶快端碗吃饭。同时,早就掌了勺子,名义上为大家“服务”,而实际是照看着让兄弟姐妹们吃均匀,谁都不能“大吃大喝”,抢占便宜。

写在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件很重要的事件。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挂帅年代里,由于思想教育深入人心,社会治安、社会风气还是很好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便是当年的真实写照;杀人放火、偷盗抢劫的事很少发生,偶尔发生一件,会震动山乡乃至全县的。但是,这“偶尔”便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在我家头上了。

我家住的是一家庄,2孔土窑洞和几孔小偏窑是父母年轻时出24石小米,从举家南下的我的三姑家买来的。正窑作为人居住的地方,偏窑作了仓窑(放粮食的)和牲畜圈舍。那时,我们姊妹们年龄还小,父母整日劳作,疲惫不堪,晚饭后便倒头熟睡了。为了安全,专门喂了一条大花狗。那狗异常凶猛,听觉十分灵敏,看门看得很牢,一旦闻得风吹草动,半睡半醒的它便会一跃而起,箭一般向有响动的方向蹿去。见了生人,更不会放过,曾咬伤过不少路人,害得母亲常常提上鸡蛋给人家赔礼道歉!为此,路过我家的人,总要避开花狗,绕道而行;即使来我家做客的,远远地便打了招呼,要主家早早将狗挡住,方才上了硷畔。可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没有一点响动,也没有狗叫,一个盗贼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我家的仓窑,挖了三斗白豆。这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呀,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粮食,更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第二天母亲起床准备做饭时,突然发现仓窑的粮食被偷,一下子傻了眼,瘫坐在地上。当她疯疯癫癫叫回出山的父亲、大哥查访时,那远去的一行脚印早已被过往的村人破坏得不成样子,成了典型的“无头案”。气得母亲将那大花狗狠狠地打了一顿。

那时,尽管我家光景不好,吃喝紧缺,但拥有一副菩萨心肠的母亲,从来不嫌弃穷人,竭尽所能从口里省出少许粮食去接济更困难的亲属和邻里邻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讨吃的人很多,除了陕北地区横山、榆林和当地的以外,也有安徽、河南人。只要有讨吃的上门,遇到饭时,母亲就给舀一碗饭吃;错过饭时,就给打发一点小米或糠面,总不让他们空手而去。有时,天黑了,母亲就让那些讨吃人在我家歇脚。用母亲的话说:“谁也有个三灾六难,出门人小三辈,哪有背锅背炕的?”

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情况下,母亲还是将一大家子人省吃俭用下的口粮,拿出一部分为我交了口粮,供我“起灶”上学。

学校每天两顿饭,全是红高粱加小米饭,有时在饭里再煮一些洋芋。每顿,饭稀时,还能吃到两铁勺到两铁勺半;饭稠时,只能吃到一铁勺半。我们这些十三四岁、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消化快,这点饭食哪能满足?整日饿得昏头转向,无精打采。夜晚更是饿得难以入眠,常常用盐开水充饥,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学习呢?于是,昏倒在地的,贪污口粮的,偷吃东西的,辍学回家的,“跑灶”上学的,比比皆是。好在,意志坚强的我,硬是苦撑着,没有发生类似情况。

由于年龄小,再加之饥饿,十分想家、恋家,常常盼望礼拜六的到来。每逢星期六,一颗迫切回家的心早就乱了。一大早起来,就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因为回家,能够看到久违的家乡容貌,见到久别的亲人,还能够有几顿饱饭吃,哪有不高兴的呢?上课时,焦躁不安,一节课甚至一分钟竟是那样漫长。此时此刻,我真正是感受到了“一日三秋”、“度日如年”的滋味。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因为路远,害怕天黑赶不回去,便早早向老师告假。有时,老师还可怜、通融一下,便顺利地准假了,有时,假是很难请的,说什么,老师就是不批准,那是多么地灰心丧气呀,焦急、埋怨、悲伤、失落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搅得人焦躁不安,无处宣泄,直等到所有的课程包括自习课全部上完之后,才能够如愿以偿!

星期六放学回家,下午在学校是不吃饭的,直到赶回家中后,才能够吃到晚饭。一路上,可以说是既兴奋又痛苦。兴奋的是马上就要回到家中,见到久别的亲人,与家人团聚,还有几顿饱饭吃;痛苦的是上午吃的那两勺小米、高粱稀饭早已消耗尽了,且途中还要翻越两座大山,没有一定的毅力是很难赶天黑回到家中的。春天、夏日、冬季山野里基本没有可供采食的东西,只有秋季才有诸如瓜果、萝卜、蔓菁等蔬菜和杜梨、酸枣等之类的野果,可供采摘食用。此外,那些即将成熟的玉米、洋芋、豆子,顺手牵羊,掰拔一些,通过火烧,半生半熟就可以勉强食用,多少还能填充一些肚子,减轻饥饿,增加一点体力。但真正能够采摘到瓜菜野果却又很难,原因是田野都有劳作的人们,很难有机会下手。至于烧玉米、洋芋、豆子吃,就更不容易了:一是既没有火柴,又很难拾到干柴;二是一旦点着了火,冒起来的柴烟必定会被人发现,不要问,对方便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不出一刻钟工夫有人就会站到你的面前,逮了个正着,马上会给你扣上一顶“贼娃子”的帽子,轻则狠狠地将你教训一顿,重则还要给家长和学校反映,那后果将不堪设想。endprint

当翻过第一座大山的时候,基本上已是饥肠辘辘了,两眼冒着金星,浑身大汗淋漓,嘴巴和喉咙没有一点唾液,饥渴难忍,两条腿发软打颤,每迈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还好,山沟里正流淌着涓涓溪水,我便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几乎将整个脸庞贴在水面上,“咕噜咕噜”地喝上一阵子,直喝得干瘪的肚子圆鼓鼓的,这才爬了起来,感觉似乎不怎么饥渴了,两腿也好像硬朗了许多。于是,随便在地上拾了柴棍,重新振作精神,拄着棍子,迈开步子,准备向第二座大山冲刺。有时,遇到地里没人,喝完水便会东张西望一会,断定四周没有人后,会立即猫下腰,迈开碎步,瞅准小河边那一块萝卜地,就像鲨鱼捕捉河边的食物一样,“嗖”地冲上前去,很快拔起一两个萝卜,迅速返回路上,抱在胸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前行。直到远离了那块萝卜地、看不见后边来人,听不见呐喊声后,便顾不得在小河里将萝卜上带的泥土洗掉,而是顺手将萝卜叶子揪了下来,很快将萝卜上的泥土胡乱地擦掉,管它净不净,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家伙真带劲啊,吃起来是那样脆甜,既充饥又解渴,给翻越第二座大山增添了不少气力。不一会儿,我便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登山了山巅。如果运气不好,采食不到萝卜之类的蔬菜野果,只能强打精神,靠着那满肚子冷水,也会渐渐爬上山巅的。不过,待爬上山巅后,早已筋疲力尽,便会一头倒在黄土地上,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闭上眼睛,稍许休整一下。路上很少有行人,山里一片静寂,微风轻轻从耳旁掠过,夕阳的余晖倾洒在脸庞上,是那么的温馨、惬意。这种田园式的生活,虽然困苦,但也显得很是浪漫。往往躺一会儿,体力便会很快得到恢复。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了,就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打起精神,沿着那熟悉的山道,兴奋地向家中赶去。但也有时候,被那轻拂的微风、柔和的阳光带进了梦乡。一觉醒来后,太阳已经落山了。

翻过两座大山,距家中还有一段六、七华里的山路。不过,这一段山路,再不是大起大落的山道,而是起伏不大、基本还算平坦笔直的山路了。更重要的是,能够看到村子的模样了。是的,你看那家中的脑畔梁上那一前一后的龙王庙和风水树,还有那山场上堆的谷草堆、麦草堆和远远的山路上移动的村人、牛驴……

再没有比这一刻兴奋的了。啊,家乡;啊,我熟悉而陌生的山梁村道;啊,我亲爱的龙王庙、风水树;啊,我敬爱的父亲、母亲和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们,出远门的我回来了!顿时,两行滚烫的热泪便会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接下来,心会“怦怦”地直跳,周身充满了力量,脚底像生了风似的,由快步变成了小跑,最后竟然由小跑变成了大跑、快跑,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投身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周末在家的时间是短暂的。一下子就到了星期天的下午,返校的时间又到了。可我硬是磨蹭着,迟迟不愿动身。母亲一遍遍催促着,直到太阳爬上了半山,我才很不情愿地背起母亲打点的口粮米,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中,慢腾腾地赶往学校。

当我爬上家中对面蜿蜒的羊肠小道,来到村子大路口的时候,我看见我亲爱的母亲仍然站在家中的院子里,手搭前额还在望着我呢!此时此刻,我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呆若木鸡地立在路口,目不转睛地瞅着母亲,生怕他老人家的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瞅着瞅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好像是顺着眼前的山路疯疯癫癫向前赶去。穿过了笔直的山道,越过了几个崾岘,爬上了一道斜坡,就要下山了。这是从学校返回家中和家中赶往学校最心动的地方。因为站在这个地方就能够清晰地望见村子的轮廓和那些熟悉的事物。当然,令人心动的,前者是激动、是兴奋;后者,显然是伤心,是痛苦。因为,我知道一回头,我亲爱的村子,我熟悉的事物,顷刻便会从视野中消失,仿佛再也看不到它的可亲可爱的“容颜”。我是多么不愿意掉头跑下山呀!多少次,我驻足在这里,聚精会神,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望着家乡,痛心疾首,有时竟然会嚎啕大哭,泪流满面!我亲爱的故乡呀,我亲爱的父亲、母亲和亲人们,我几时才能够再与你们团聚呢?

夜幕降临了,家乡村子的轮廓和那些熟悉的事物渐渐模糊了,我这才狠下心,扭过头,发疯似的跑下山梁,下到谷底,奋力再攀登第二座大山。当我返回学校时,早已亮起了灯火。

为了多在家中呆一些时间,有时星期天下午硬是不去返校,在家中再过上一夜,于第二天早晨返回学校。

学校早晨上课上得早,要赶上上课的时间,徒步20华里山路,不早早动身,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就苦了我,尤其是苦了母亲,害的我们母子俩整夜睡不踏实。

那时,偏远山乡十分落后,既不通电,也没有钟表,计时往往以日月星辰移动的位置和鸡鸣来判断。夜里,为不耽搁我早晨起床,母亲催我快睡,而她自己却不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衫和鞋袜。我一次又一次醒来,母亲依然没有睡,双腿盘坐在炕头上,眼睛眯成一条线,在昏暗的油灯下,神情专注地继续做着针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孟郊的这首诗。眼前的情景与孟郊诗中的意境是多么相似呀!我的心犹如跳动的火苗,不停地上下乱窜,久久难以平静。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突然发现母亲的额头又多了几道皱痕,两只眼角噙着泪珠,头发也花白了许多。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为不引起母亲伤感,我即刻用被子蒙了头,使劲地咬住下唇,硬是不哭出声来,将苦涩的泪水吞入肚下。母亲似乎感觉到我睡得不实,用手轻轻地掩了掩我的被角,示意我安心地入睡。

鸡已经开始叫头遍了,我从睡梦中醒来。此时,母亲正在忙着给我做饭。灶膛里呼呼地窜着火苗,大锅里冒腾着热气,窑洞里暖烘烘的,母亲踮着小脚在锅灶前走来走去。再看看炕头,母亲的被子压根就没动。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母亲整夜未眠。母亲见我醒来,便亲切地说:“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呢!等饭熟了,我会叫你起床的。”

早饭是什么呢?穷人家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可母亲总是竭尽所能给我做一些诸如煮玉米、蒸南瓜、小米和饭等之类我爱吃的饭食。为了怕我路上和学校里受饿,母亲还特意烙了几张红高粱面饼子,煮了几颗鸡蛋,让我带上。endprint

吃完早饭,鸡已开始叫第二遍了。可天还没有亮。我向来胆小,白天路过坟墓、庙宇,甚至烂窑,心里十分害怕,不敢正视一眼。能避尽量绕道避开,实在避不开时,便会掩面快速跑过,生怕那些孤魂野鬼缠着。至于晚上那就更不敢上路了。你想想,穷山僻壤本来就村子稀落、人口稀少,路上行人更少,在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行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道上,山野里不时传来狐狸、猫头鹰等野物的怪叫声,周围地畔、岔道或庄稼地里冷不防会蹿出一条野狗、野兔、黄鼠狼之类的动物或一个流浪汉来,吓得人丢魂丧魄,头发紧绷,身子发酥,出一身冷汗,前不敢前,后不能退,只好瘫软在地,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即使硬着头皮朝前走,总是下意识地感到身后跟着什么似的,促使你每走一步必须向后张望。断定什么都没有时,这才放心地大胆地继续朝前走去。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是不放心,还是要不停地后望。那种感觉与做贼或路过“鬼门关”没什么两样。

母亲知道我胆小,就在我动身要走时,她老人家就提了马灯,拄着棍子,踮起小脚,送我出了家门,出了院子,下了硷畔,趟过小河,绕上弯弯的山道,一直向山巅爬去。一路上,我在前,母亲在后。母亲尽说些“争光争气,好好念书,不小偷小摸,在校注意安全……”之类祝福和鼓励的话。我不停地点着头响应着。尽管母亲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生怕我忘记,但我却没有一点厌烦的感觉,似乎觉得很是中耳,永远听不够,并且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和温暖,热血像滚滚的岩浆在满腔里翻腾着,周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待母子俩登上山巅后,东方已经亮出了鱼肚白儿,启明星跃上地平线,眼前的山路已模糊可辨。母亲就说:“大胆地朝前走吧,有我照着你呢!”于是,我振作精神,挥手告别了母亲,背着母亲给我打点的口粮米,怀揣“干粮”,大步流星地向着山的那边,向着学校赶去。当我转过几个山弯,回眸母亲时,晨曦中,瘦弱的母亲,佝偻着身子,提着那盏熟悉的马灯,依然矗立在山巅的那一头,那马灯的光亮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大地,照亮了我的心房。耳后不时传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只管大胆地朝前走吧,我照着你呢!”

是的,母亲在照着我呢!身后有母亲的身影,有那明亮灯光的照耀,有母亲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我什么也不怕,心里很是踏实,步子迈得更稳更快了,一溜烟便汇入到那通衢大道……

十一

像我这样星期天晚上不返校,星期一早晨才匆匆赶往学校的孩子很多,有的甚至在学校不“上灶”,干脆“走读”。有时起冒失了,待吃了早饭,登上山巅,甚至走上大半天,天还不亮。四面八方赶往学校的孩子,就集结在距学校不远的背山峁上的场里,不约而同地躺在堆积在场上的谷秆、糜草、麦秸、黑豆柴之类的农作物草禾上。一方面拖延时间,等着天亮;另一方面,还能够小寐一会,解解乏困。当然,千万不敢睡得过头,以免迟到,耽误上课。那种所作所为,那种模样,与一个叫花子、一个乞丐不差上下。

十二

学校对教育教学工作依然抓得很紧,决不允许学生迟到早退,更不允许学生吊儿郎当。从早晨到下午,课程排得满满的,作业布置得也很重,要求我们来不得半点松懈和偷懒,而且时不时考试,检验学生的学习成绩。尽管饥肠辘辘,饥饿难忍,但一想到家中生活的艰难,想到父亲、母亲及其一大家子人为供我上学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尤其是每每想起母亲的谆谆教导,我忍着饥饿,咬紧牙关,心中暗暗下了决心,那就是一定要发愤学习,再不能像刚进校那样,心不在焉,成绩一塌糊涂,受到老师的羞辱和同学们的嘲笑。我要为母亲、为家人,也为自己争光争气,刻苦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汲取丰富的营养,不断提高学习水平,将来还要考上高中,甚至进入大学(尽管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上大学只能靠推荐)进行深造,练就一身过硬本领,投入火热的社会实践中,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苦难,不仅仅是苦难,也不仅仅是坏事,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是幸福,是一件好事。因为,苦难能磨炼人,更能激发人,启迪人!正是在苦难的驱使下,更加坚定了我的理想信念,同饥饿作殊死斗争。我要与时间赛跑了,向那些学习好的同学挑战。上课时,我强压因饥饿引发的心中慌乱,用指甲掐着大腿,不让由瞌睡引发的眼皮打架,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解;下课后,我放弃了课间10分钟的休息,屁股不离板凳,趁热打铁,一丝不苟地做着作业,温习老师讲过的内容;自习课,更是集中精力,一门功课一门功课温习,一道题一道题演算;即使课余时间,我也从不放过,从不浪费一丁点时间,独自来到操场或校园周边某处僻静的地方,不是朗读课文、背诵时事政治,就是默背那枯燥乏味的数学定律和物理、化学公式。愈背愈熟练,越学越有劲,就连自己也感到进步了不少。初中毕业时的最后一年,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30名同学中一举跃入前三名,有时考试成绩竟然名列第一,成为老师表扬和同学们羡慕的对象了……

十三

两年半的初中学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毕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同学们的思想表现五花八门,不尽相同。学习好的同学,稳操胜券,蓄势待发;成绩不差上下的同学,忧心忡忡,不甘落后,还在那里加劲学习,向“百米”目标冲刺;而那些学习不好的同学,却心安理得,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反正迟早要回到村里“戳牛屁股”,反倒嘲笑起那些上进的同学了。老师们呢?尤其是班主任和带课老师,也紧张地忙碌起来,给学生补习功课呀,猜测升学试题呀,练习考试呀,评比学生操行品德呀……总之,忙得不可开交。是呀,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可怜天下老师心!试问,有哪一位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呢?

我们初73级升高中的比例为30%,即在全班30名同学中只有9名才能录取,其余便会名落孙山,永远失去上学的机会,提前回村劳动。升学的方式是采取考试加推荐的办法,坚持德才兼备。对此,学校成立了升学领导小组,我有幸作为唯一的一名学生代表,全过程地参加了升学组织推荐工作,最终自然被顺利录取了。这一结果,虽然早已成为铁板上钉钉——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我还是激动不已。当我拿到被涧峪岔高中录取的通知书回到家中后,一家人奔走相告,高兴万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endprint

桑塔中学哟,您是我成就学业的摇篮,是我人生的起跑点!是您培育了我吃苦耐劳的精神,是您让我尝到了人间的冷暖与疾苦,更是您奠定了我日后学习和成长进步的基础!我永远感激您,感激您和我那敬爱的老师和亲爱的同学们,并且永不忘怀!

村 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故乡子长县涧峪岔公社高新庄大队还是很有些气象的。全大队近600口人,由高新庄、高家峁、虎头峁、高家墕、祁家墕、屈家墕、新窑沟、桃岭山、宽墕、榆树台10个自然村组成,上世纪七十年代路线教育的时候,将祁家墕并入新窑沟(一度时期又并入高家墕),将屈家墕并入高家墕,将桃岭山并入宽墕,这样便形成了高新庄、高家峁、虎头峁、高家墕、新窑沟、宽墕、榆树台七个生产队,即七个村民小组。

那时候,农村人人都称社员,实行的是大集体。除了晚上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在一起,即一起学习,一起开会,一起劳动,记着工分,年底按人口和工分比例分红。所以,人们争着出工,出工就能挣工分,有了工分就能多分口粮多分红。尽管那时分红人口占大头,工分占小头,人口与工分分红的比例通常为“二八”,即人口占比八、工分占比二,为的是照顾那些娃娃多或因天灾人祸、老弱病残挣不到更多工分的家庭。但为了调动多数人的生产积极性,有的年头就将分红的比例调整为三比七,即工分占比三,人口占比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很少外出的。事实上也不允许你胡乱走动,孩子上学,大人劳动,老人在家养老。有什么信息和最新政策,村上领导和驻村干部自然会在第一时间传达你。再则,那时的广播很发达,家家户户都安有广播,邮电通信也很是及时,那些乡村投递员们工作很是认真,三天两头会来村上,把那些报纸呀、信件呀、包裹呀及时送到被接受人的手中。所以,农人们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确需要外出的,必须要向生产队长履行请假手续。

写到这里,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时的村人来。他们生活很苦,劳动很累,但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真有一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但也有一些人不是这样,有吊儿郎当的,也有投机倒把的,更有不好好上工的。这些人常常成为人们议论、讥笑的对象。我是娃娃家,分不清是非,更不明事理,所以也就一起跟着起哄、戏弄。印象最深的是罗凤浪、牛世富、王崇山、魏俊福了,并且每个人都给起了“绰号”。

“浪人”罗凤浪

罗凤浪,原是新窑沟村人。父亲罗生旺,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知道其名,未见过其人,所以对他的身世并不十分了解。罗生旺生有两子,罗凤浪排行老二。其大哥罗凤明身体敦实,勤劳俭朴,吃苦能干。然而,不幸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涧峪岔公社社办煤矿井下挖煤时,意外的一场山洪冲入矿井,灌满坑道。尽管中央和省、地、县都来了人,带着专家和矿井救护队全力施救,可终因灾害太大(主道小巷都被洪水淤积),时间过长,罗凤明和20多位同乡弟兄们的鲜活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听到这一噩耗时,村人无不震惊。既为可怜的罗凤明等弟兄们的生命被活活水淹、泥灌、火烤折磨而死悲痛,更为黑了心肝、不负责任、没有人性的窑主而义愤填膺。从此,丢下孤儿寡母苦度日月,靠党和政府及村人救济、照顾。而罗凤浪却不同。他长得五大三粗,高挑个儿,看上去非常壮实,且很爱讲究打扮。那时,偏远封闭的乡村极为落后,少吃没穿。可是在罗凤浪的身上却很难看出这一点。他不知哪里来的钱,哪里来的衣,印象中,不论春夏还是秋冬,他经常着一身黄军衣,蹬一双翻毛牛皮鞋,不是戴顶“火车头”棉帽子,就是戴着黄帽子或蓝帽子;有时上衣兜里还别一支钢笔,看上去很是斯文。但究竟有没有文化,还是文化高低,那就不必追究了。如果遇上寒冬腊月,他还会外加一领黄军用大衣,虽然有些陈旧,但也十分威风。那时,大队、小队“会战”(打坝、治沟、修梯田)多,开会多,罗凤浪置身其中,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真是够浪的了,曾使多少人羡慕不已!

可这是表象,很容易蒙骗外乡人。而队里人知道,其实罗凤浪是一个外强中干、名不副实的“家伙”。他的脸无论春夏秋冬都是红腾腾的,一双小眼睛眯合合的,常常左顾右盼,给人一种贼眉鼠眼之感。再考究他的大脑,也不是十分精明,说话语无伦次,做事鬼鬼祟祟,动不动爱和人抬杠较劲。由于他体格高大健壮,有的是蛮力,一旦与对方打斗起来,往往占据着上风,吃亏的自然是对方了。因此,人们都说他是“灰汉”、“莽汉”,既不跟他过多搭讪,又躲着让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因为那时罗凤浪还没有讨下老婆,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见了罗凤浪,早早地就躲开了。有时,浪子人还没到,甚至离得还很远,有些婆姨女子就跑开了,生怕碰到罗凤浪“玩无赖”。

其实,这还不是罗凤浪的最大毛病。罗凤浪的最大毛病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典型的浪荡公子,平时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赌博成性,扣明宝、掷骰子、掀棋棋、打扑克……(那时偏远乡村还没有兴时麻将)样样赌式他都会,而且只要有空儿,不管是赶集上会,还是农忙季节,就往赌博场里钻。甚至,村里形成一条不是习惯的习惯,要找罗凤浪,就往赌博场里找去,保准没错。事实上就是这样,罗凤浪似乎赌博成瘾,不赌博手就发痒,心里就毛躁,甚至吃不好睡不香,像丢魂似的,蔫头耷耳,一点精神也没有。如果遇上不知情的,肯定说他是个“洋烟鬼”。可是一到赌场,罗凤浪就来了精神,眼睛亮了,人早就兴奋起来,赌到要紧时,几天几夜不吃饭、不睡觉,眼睛照样亮着,精神照样有着,没有一点疲惫劳累的迹象。你说他咋就这么个人呢?

赌博场里向来是精精捉憨憨,能哄则哄,能骗则骗,能偷则偷,不是个正经场所。庄稼人最反对、最厌恶这个行道,对这些行为嗤之以鼻,认为谁沾上了赌博的习气,一辈子就完了,嫁女、娶媳妇没人搭理。别看罗凤浪平时做事甚至在赌博场里多精明,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他常常输得一塌糊涂,有时输得在赌场里站都站不起来。不是别人哄了他在牌上捉弄了他,就是他自己因偷牌偷钱偷物,眼睛和手脚没有配合好,漏了破绽,被人暴打一顿。其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就这样,罗凤浪似乎一辈子没赢过,只是一味地除了输还是输。现场剥衣服的、扣实物的和上门讨债、拉牲口、挖粮食的是常有的事。起初,人们还在议论,还在惋惜,还在劝说,可时间长了,知道他不可救药,早已习以为常了,似乎罗凤浪就是个天生的浪子,浪荡之人呦!最后人们竟然默认了“浪子”的赌博和偷人,谁也拿他不当一回事。endprint

是的,罗凤浪是浪人,赌博输了,家产没了,只能白天睡觉,晚上出动,偷鸡摸狗,拉驴牵羊,转手变卖后,便有了钱;有了钱再赌,输了再偷,周而复始,过着“有今没明”的生活。可村人们倒习惯成自然,并不反对。因为“浪子”还遵循着一条“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在左邻右舍们的面前很是规矩。因为从未伤及村人的利益,村人们自然就不理喻了。

说起来“浪子”也是个苦命之人,一辈子生活很是不易。面对他的毛病,家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百般教育过,可他并没有回头。父母一气之下便不理睬了,任他破罐子破摔。正因为这个样子,“浪子”就像赤风梁上一株蓬草,被狂风暴雨卷来卷去。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成不了个家。为了传宗接代,后来家人给他娶了个侏儒女人。侏儒婆姨倒也争气,给他生了个男孩。这孩子长大后却成了哑巴,与他的老子“浪子”一样,身体壮实,有一身蛮劲,却没有什么手艺。不同的是哑巴不赌博,不偷人,一头黄毛,眼睛又圆又亮,像是会说话似的。平时,除了赶集上会、参加会议、看电影看秧歌凑个热闹外,一门心思“受苦”。村人说,哑巴是个好娃娃。再说浪子那个侏儒女人,随后又生了两个女孩,因浪子不务正业,伤了她的心,一气之下,远走他乡改嫁了。浪子也不去寻找,终究认命了。

我20岁那年离开家乡去外面闯荡世界,转眼就三十大几年了。期间,我曾时不时回家,可毕竟时间有限,来去匆匆,很少见到“浪子”和哑巴,直至越往后越见不到了。先听村人讲,父子俩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是凄惨,多亏有“浪子”的侄儿罗树砖照顾,才使他们勉强为生。再听说,“浪子”一度时期上银川,下延安,去内蒙,到处浪荡,不知在外地做些什么;而哑巴却独自在家,春种秋收,过着孤寂的生活。

前几天,外甥小韩忽然告诉我:“哑巴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

“害病死的!”外甥不紧不慢地回答。

“什么病?”

“可能是癌症。”

“什么癌?”

“不知道。”

我又问“罗凤浪呢?”

小韩同样回答:“不知道。”

关于“浪子”和哑巴的情况我只能知道这些,而且是通过外甥小韩口里得知的。至于小韩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知道!

“浪子”呀,你如今在哪里?是死是活?如果还在人世,生活过得怎么样?倘若是这样,你应该是六十大几的人了!你的那个赌博成性、偷鸡摸狗、“四海为家”的老毛病改了吗?

“狂人”牛世富

在我的印象中,牛世富常常独来独往、不随大众。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新窑沟生产队还是高家墕、桃林山生产队人。一会儿像是新窑沟的,一会儿像是桃林山的,一会儿又像是高家墕的。记忆最早的是,牛世富一家住在王岭峁,那一道岭很大很长,只住他们一户人家,而且正好是新窑沟生产队和高家墕生产队、桃林山生产队的交界地带,说哪个村都可以。那时,农村耕地面积广,谁想在哪里耕种就在哪里耕种,同样谁想在哪里居住就在哪里居住,人们并不争斗。加之牛世富是独家户,家道贫寒,又有谁会计较呢?

关于牛世富这个人,与众不同,有几个鲜明的特点,好像是独有的,只有他才能拥有。一是除了冬天,一年春夏秋三季都穿着白衣服,那白衣服的质地,一开始是手工织的老白布,后来变成了白洋布,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无论如何要将白衫子、白裤子染一染的,或染成蓝色,或染成黑色,穿上显得庄重一些,好看一些。可牛世富不管这些,只顾原汁原味穿着白衫子、白裤子,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手巾;受苦是这身衣服,跟“事情”(红事或白事)是这身衣服,赶集上会也是这身打扮。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字号:“牛世富,穿白裤”,“俏不俏一身孝”。按理,着一身白素装也是别有一番情致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很庄重的。可问题是庄稼人,风里来雨里去,整日与黄土打交道,压根就穿不下个好衣服,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再加上汗水渗透,一身白衣服没几天就弄脏了。起初花花点点,之后满身便印成了“地图”,再后就黑不溜秋,汗涔涔的,没法去看了。山里苦活儿重,知道穿不了好衣服,就懒得洗,任其脏兮兮的。二是牛世富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质高亢嘹亮,音色清脆纯正,吐字清晰,是唱民歌的好“把式”。不知是他生活凄苦愁肠得唱,还是天生爱唱,反正他走走路路哼哼唧唧,动不动就吼上几声。尤其是春天在山里犁地,夏天在山上锄草,他必定会亮开嗓子,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上一阵又一阵。他唱的一般是陕北信天游中的酸曲,再配上他清亮、圆润、滑稽的腔调,常常惹得路人驻足逗留,专听他歌唱,那个哥哥呀,那个妹妹呀,那个想死人呀,那个亲不够呀,直唱得牛儿撒欢,直唱得行人坐下,直唱得婆姨女子们哭泣,直唱得自己流泪,直唱得太阳止步,直唱得风儿柔情……总之,唱得声情并茂、感天动地,使人永远听不够。那时,我并不懂艺术,也不会欣赏歌曲。今天忽然想起来,感到他的歌唱技巧和歌唱音调,并不亚于现在那些当红的民歌手。三是牛世富是个助人为乐之人。每逢谁家过红、白喜事,他总是承担着端盘子、上祭饭的“重任”。他高挑个儿,不胖不瘦,脸膛黝黑,端起盘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杨柳摆,似水上漂,从厨房一嗓子喊出来“快着——”,中间不换气,不改调,一口气要喊到客人饭桌前才停止,惹得“赶事情”的人捧腹大笑,仿佛饭菜更香了,食欲便增加了许多。他的绝活要数端祭饭,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服,手扯着红绸子,一手用三个指头将盘子上的祭食高高地举过头顶,走三步退两步,点着碎步,摇摇摆摆,在亡灵前跪着的孝子间穿梭往来,唱着那如泣如诉的挽歌,令人肝肠寸断,悲伤至极。再看他本人,眼睛湿漉漉的,两只眼角粘着眼屎;嘴角呢,也吐着白沫;头上、脸上流着汗水,怪可怜的。于是,早有人拿了几毛或一两块零钱丢到盘子里。可他并不理会,反而歌唱得更凄苦了,哭诉得更悲切了,惹得孝子们也眼睛酸酸的,凄凄楚楚哭个不停,长跪不起……

牛世富就是这么个人,而且人很是善良,又有一身好“苦水”,可光景过得并不怎样。记忆中,他家大大小小五六个孩子,婆姨常年有病,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住的是烂土窑,土炕上有时连席子都不铺;铺盖更是破破烂烂,娃娃、大人衣衫褴褛,往往走不在人面前。整个家中及院落里,脏乱不堪,很少有人踏进门,更没有人愿意在他家作客吃饭。每年评选救济户,牛世富一家必定榜上有名,谁也不争斗,谁也不眼红,似乎他家天生就是吃救济的。endprint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农民有了生产自主权,生活一天一天好了起来。那时,我已离开了乡下,到外面求学、工作去了。起初我回到家乡还能偶尔见到牛世富,他还是那么乐呵呵地笑着,不过再不穿满身白衣服了,只是头上依旧笼着脏兮兮的白羊肚子手巾,两只眼角依旧粘着眼屎,口角吐着白沫,黝黑的脸膛,看上去显得苍老了许多。问起他家的生活,他张着牙齿稀疏的嘴巴笑着说:“好着哩!”而后再不言语了,只是站在一旁听我和别人拉话。以后回家,就很少见到他了,只是听说他已搬到屈家墕吊庄村了,正式并入高家墕生产队;娃娃们都已经长大了,拖累也小了,并且还箍起了几孔新砖窑,日子远比前些年好过得多。再后来,听说他的老伴去世了,孩子们长大成家都各奔东西了,只是他还孤苦地守着那几孔寒窑,独自艰难地生活着。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牛世富,你现在还认识我吗?

“蔫人”王崇山

王崇山原先并不是我们高家峁生产队人,是距我们村东南四五十华里外的毛家河村人。他是在三十好几岁招到我们生产队当的上门女婿。

这家主人姓张,名英俊,因排行老大,诨号大老张。这家人在父辈和大老张手里,很是殷实,住的是生墩石窑,吃的、用的都十分宽裕,在我们村,甚至方圆几十里都是出了名的财主。正因为这样,在农业合作化时他家被定为富农成分。记忆中,大老张有一儿两女。儿子小名称刘定,大名叫张聚义,其妻姓刘,名曰刘桂英,虽然要比我的母亲小十余岁,但不知在哪个时候,与我母亲等几位姐姐拈了香,拜为干姊妹,所以我们称她为姨姨了。我们这个干姨姨,人很本分、善良,人缘极好,又爱好,讲究卫生,人情门户更不必说了。我小的时候,甚至外出求学和工作后回家探亲,在这个干姨姨家里吃了不少饭。每次干姨姨在吃好饭食时,总要给我母亲和我们家送上些,让母亲和我们品尝品尝。有时甚至给我们家拿些粮食,让母亲弥补我家口粮不足,弄得母亲常常很不自在,内心十分愧疚。母亲曾多次给我说:“你姨姨家的恩情永远补不完。”至于那个刘定,更是体格健壮,一身蛮力,是庄稼行里的一把好手;人也活套,爱丢狂耍笑,在生产队里威信很高。

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说衰败就衰败了。不是吗?好好的一个刘定,好像是在清明前后或者是农历十月一打谷子吃了糕,突然得了个猛病,家里人不明白,村医也没有诊断清,再加之农村缺医少药,交通不便,愚昧的家人、村人压根就没有对刘定的病上心,更没有组织劳力将刘定抬送到山外大医院去诊治,只是一味地听天由命。在疼痛得嚎啕大叫、痛不欲生,经过整整三天的死去活来的折磨之后,刘定终于力气耗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了。可是祸不单行,刘定离世不久,刘定的母亲——我干姨姨的公婆,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傍晚,怕毛驴被雷电击了,便冒雨来到驴圈旁,去拉套着铁缰的毛驴的时候,一个闪电,一声炸雷,将老张婆和毛驴击倒,当场冒了一股青烟,结果毛驴死了,老张婆虽然没死,却被击成了哑巴和半身不遂,变为废人。就这样维持了几年也死了,丢下公爹大老张和干姨姨及两个年幼的孩子相依为命,很是愁苦了一阵子。

干姨姨的苦楚生活,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些日子里,干姨姨时不时往我们家里跑。他们老姊妹俩拉着悄悄话,嘀嘀咕咕,只见干姨姨一个劲地哭,母亲一个劲地劝。我只听见母亲说的一句话:“要么,干脆招个上门女婿,有个受苦出力的人,一家人的生活就好办了。”

母亲的话倒也灵验,干姨姨顿时就不哭了,脸上便荡起了一团红云。又过了一段日子,不知是谁撮合的,王崇山,即我后来的干姨夫便从四五十华里外的毛家河村来到我的干姨姨家,成亲安家了。那时,正是农村最苦焦的日子,既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又没有“过事情”,只是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就成家了。

王崇山是老牌初中生,年轻时当过一段乡邮递员,整日背着一个大帆布包子,走乡串村,送报送信,再把农村里向外寄的信收集起来,带回公社邮电所代寄出去,大大地减轻了山里人的负担,很受人们的欢迎。也许当年上学功底扎实,再加上从事邮递员的工作,有意无意地接触了很多文字,王崇山写的一手好字,尤其是过年写的对联,那毛笔字苍劲大方,有的还是繁体字,看上去很是得体。再则他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关心国家大事,懂一些时事政治,更爱与有文化的人交谈,探讨问题。我高中毕业回队劳动,担任出纳,他当会计。同时我俩又被生产队安排到一起送粪。由于干姨姨的那层关系和彼此所从事的工作及活计,再加上我也算个文化人,对国内外大事、时事政治很感兴趣,可谓志同道合。我们在赶着毛驴向山里送粪途中,在财务对账后,在晚上休息间隙,常常谈论国家大事。印象最深的是,他怎么也不理解当年的苏联老大哥为何要和中国翻脸,常常茫然地问我:“中苏会不会打仗?”“台湾几时才能解放?”见我不回答,接下来他便会斩钉截铁地说:“还是阿尔巴尼亚好,越南好,朝鲜好,和我们国家真正是好兄弟!亚非拉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反动派及其一切走狗。”有时也爱谈些历史,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穆桂英挂帅、杨六郎镇守边关、岳飞精忠报国等;更讲《三国》《西游记》和《水浒》。讲到关键处,他的双眸很亮,似乎在放着光;表情一会儿激动,一会儿严肃,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同时,也在时时感染着我,影响着我。久而久之,我们便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王崇山是一个典型的小知识分子,人斯文,也很讲礼貌。但他怎么也适应不了集体劳动,更不适应那些生活粗野、自以为是的坐地户的习性。他最大的缺陷是性子瘫,手脚慢,说话不利落;苦水比起那些久经磨练、干活老道的老农来讲,要逊色得多。上工常常来迟走慢,别的社员都已经开始劳动了,他还没有到,不善言语的黑脸队长常常用眼睛剜他。众人也私下里嘀咕:“王崇山真是没骨气,不能走早点吗?为何老是让别人瞧不起?”可不知怎的,他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于是,队里只能给他评为9分,就是不给他评10分满分。

时间长了,相处得多了,村里几个好事分子即所谓的强人,已经看出王崇山“黔驴技穷”,把他这个咬文嚼字的知识分子并不放到眼里,时不时找茬子骂他,甚至给他起了个绰号“死蔫人”,以此来羞辱他。王崇山自知外来人斗不过“地头蛇”,忍气吞声,不敢言语,默默地忍受着。可一贯性格刚烈、好打抱不平的我,怎么也看不惯,几次“路见不平一声吼”,瞅了个机会,抓了那几个强人的一些把柄,借故大骂了几回,当面给了难看,不仅杀了这些人的威风和嚣张气焰,而且还给王崇山报了仇。从此,只要我在场,王崇山便安然无事了。endprint

同样,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王崇山再也不跟村人尤其那几个死对头一个锅里搅稠稀了,独自干起了自己的农活,来迟走慢那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性子瘫也无妨,农活还能干完?一切慢慢来。这样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光景也渐渐好了起来。不仅把老人(大老张)扶上了山,而且还将前夫留下的两个孩子以及自己生下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直至成家立业;同时废弃了那三孔老石窑,在脑畔山背后的西洼上又重新修建了一院地方,大约有四五孔砖窑,和村人们很少往来。我每次回家总忘不了见见他,给他抽烟,与他拉话。可他一改当年的性格,变得木讷起来,再也不关心国家大事了,对时事政治也不感兴趣。我无话可说,显得很是尴尬、别扭,只好悻悻地离他而去。

这些年,我偶尔回到乡下老家看望大哥大嫂,给已经作古的父母上坟,都一直未见到王崇山。

我问大哥:“王崇山姨夫哪去了?”

大哥说:“随自己的儿子去瓦窑堡城里了。”

“生活得好不好,身体咋样?”我又问大哥。

大哥说:“不知道,我也见罢很长时间了。”

“苦人”魏俊福

在延大附院十二楼的一间病房里,我见到了魏俊福。此时,他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输着液体,艰难度日。他见到我,先是眼睛一亮,显出很惊讶的神态,继而便转为很伤感的样子,脸色灰暗,两颊塌陷,嘴唇蠕动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俊福乳名叫张宏,与我一块儿长大。前一段我才从妻子口里得知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与他的继父、他的母亲害的一样的病——胃癌。妻说:“整个胃部都长满了肿瘤,腹胀如鼓,已吃不下去东西了,只靠输液维持生命,恐怕不久便要离世;我怕你忙,便托人捎了点钱看过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疑惑不解。

“不知道,”妻说,“我也是听侄女说的,现在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要去看一看,毕竟是一个村的人嘛!”我说。可只因工作异常繁忙,一下子难以成行。那天中午总算如愿以偿了。

我站在他的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不要紧的,谁还不害个病?好好看上一段时间,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自言自语,像似对我说,又像似对自己说:“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这病老是倒打麻烦,人家的病有好转,可我已住十多天了,没有一点效果。唉……”说着,两只眼角便滚出几滴泪珠来。

我很是伤心,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的他的妻子和儿子拿出手纸,轻轻地将他的泪珠揩掉了。可刚擦掉,他的泪珠又滚了出来,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此时我的脑海里满是魏俊福一家人的情景,心里酸酸的。

魏俊福家原本是横山县魏家楼乡人,因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在一好心人的撮合下,他的母亲便改嫁给了我们村一白姓人家为妻。于是,他的母亲便带着他们兄弟姊妹4人举家来到我们村落户。魏俊福为老大,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身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了。

他的继父叫白占秀,早年亡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且已经出嫁。老白一辈子再未续弦,一个大男人家,既要“受苦”,又要做饭和操持家务,笨手笨脚的,给他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特别是女儿出嫁后,他显得更加孤单,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可老白人缘极好,心底善良,尤其是受得一份好“苦水”,经常给村里人帮忙,只是脾气有点冒。我家孩子多,拖累大,父亲身有残疾,母亲多病,我们的“干大”白占秀就给我家帮过不少重体力活,我至今仍能够清晰地记得。特别令老白纠结的是,他50多岁的人了,体力渐渐不支,膝下没有一个儿子,不仅续不上他的香火,而且将来养老送终就没了依靠;再则,农村不比城里,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没有儿子,往往走不在人面前,仿佛就比人矮了一截,常常被别人瞧不起。特别与别人发生冲突、相互骂架的时候,对方就会揭你的短处,骂你没儿鬼,这比骂任何话语甚至比打人都难受。我的父母早年就因为迟迟没有得子,曾遭受过别人这般小瞧和侮辱。还是苍天有眼,他们在生了我的大姐、二姐后,竟一连生了我的大哥、我和我的三弟,后来又生了我的四弟。由没有儿子一下子变成了拥有四个儿子,这不得不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不仅父母二老高兴,腰杆硬了,而且也引来村里不少人家的羡慕。因为在农村有四五个男孩的家庭,必定是个强盛的家庭,兄弟几人虎虎生生地站在那里,简直强大无比,无形中给人以震慑,有谁还敢轻易与这样的家庭争斗呢?正因为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干任何事情都感到胆正气足,想必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按理,在大集体时,农村普遍贫困,吃饭是最大的困惑,多一口人就意味着多分一份口粮。一个小山村突然一下子增添了5口人,必然给村里人的生活带来了负担。但是看到白占秀的可怜份上,人们不仅不反对,而且变得十分同情起来,竟然一致同意了他的这门亲事,愉快地接纳了这5口人。

其实,最困难的还是白占秀一家。在原有的人口基础上,弦续的妻又先后给他生养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女儿称爱梅,儿子叫白四。一大家子人,只有白占秀一个强壮劳力,家庭生活的困难程度便可想而知了。好在老白没明没黑地劳动,自然挣的公分多,分得粮食不比别人家少。加之妻子虽然五大三粗,不怎么讲究,可心底善良,干活勤快,几个孩子也渐渐长大,特别是魏俊福很是懂事,早早就参加了队里的集体劳动,人很忠厚,心平气和,同样受得一把好“苦”,很快就成了老白的一大帮手,才苦撑起了这个贫穷至极的家。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特别是作为老大、全家顶梁柱的魏俊福从未享过一天清福,一年四季从没有歇息过一天,却换不来好饭吃、饱饭吃。每顿饭,一大家子做一大锅稀饭,诸如小米苦菜饭或黑面苦菜饭,娃娃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常常受饿,吃起饭来像打仗一般,你一勺我一碗,相互争抢着,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大锅稀饭吃完了,害得他们的母亲往往吃不上饭,只得将残渣剩饭冲上点开水喝了;要么干脆什么也吃不到,只能忍饥挨饿。惹得老白常常训骂孩子们。而且每到吃饭,老白独自到饭盆前,一边骂着,一边干脆亲自掌起勺来,给家人一一打饭,一家人常常在骂声中吃饭。对此,老白老婆不时抹眼泪,祈告自己命不好。但哭归哭,祈告归祈告,可就是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她认了,就这样默默地承受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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