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王朝
2014-09-03郑毅
郑毅,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等,入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获首届“延安文学奖”。著有散文集《流淌在指尖的幸福》。
我一直认为,在华夏文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大秦帝国显得霸气太重,大宋的风流文采掩盖不了武功的孱弱,真正能称得上王朝的时代,就是大汉王朝了。
两千多年的时光流逝,湮没了那个王朝的痕迹。让人欣喜的是,汉王朝把它赫赫的辉煌留在了南阳。
一
公元2013年10月,我来到了南阳。
在我的脚下,埋藏着一个镂金错彩的汉王朝。我所有的生命基因和文化密码都与这遥远的汉王朝息息相关。作为他的子民,不知道这千年之后的探访能否触摸到汉王朝的脉搏与灵魂。
“于显乐都,既丽且康!陪京之南,居汉之阳。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体爽垲以闲敞,纷郁郁其难详。”这是张衡眼中的南阳,繁华而富丽。
眼前的南阳厚重而大气,没有车流熙攘的喧嚣拥挤,没有让人感到压抑窒息的高楼丛林。贯穿于市区的白河让这座城市增添了更多韵致。随处可见“三顾茅庐” “百里奚”等诸如此类的街名店名,古朴之中混杂着现代气息。这若是放在别的城市倒成了一个蹩脚的手法,而在南阳,则成了一种很妥帖的点缀。
南阳位于伏牛山之阳、桐柏山之阴的盆地,南蔽荆襄,北控汝洛,加上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是块天府之地。西汉时,就与洛阳、临淄等古都齐名,成为五都之一。到了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于南阳,他的云台二十八个将中就有十多个是南阳人,分封在南阳的侯王就达四十七人。在南阳,皇亲国戚不能尽数,王侯将相第宅相望,“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南都”“帝乡”的美誉便由此而来。
名传千古的武侯祠,承载着千年的历史底蕴;万世敬仰的医圣祠,今天仍泽被着天下苍生。更不用说随处一个街名店名所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文化味。踏在这片土地上,每一脚下去都会渗出大汉的气息。
现代生活的繁华与西方文化的侵蚀,人心日益浮躁,传统文化与精神信仰渐行渐远,内心的软弱和心灵的枯竭常使我感到一种文化无力感。面对赫赫的大汉王朝,我满怀愧疚,如一个懵懂的孩子还知之甚少。来到这里,是一种灵魂的救赎。
大汉王朝编织的绮丽梦想,终被时空化为黄土下的沉寂。
惊醒这沉睡一梦的是1931年偶然的一场暴雨。这年夏天,一场冥冥注定的暴雨,使滚滚白河水冲上堤岸,在南阳城西南十八里草店村附近,竟然冲出了一座汉墓。墓中的文物早已被盗抢一空,只剩下这些搬不动的刻有许多图案文字的墓石。
一石惊破千年魂!一个王朝的心跳从此清晰而有节奏地传来。这些朴拙而丰富的线条和文字,让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与生命。它们娓娓述说着先民们的劳作生息与生老病死,述说着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随着这些汉画像石出土愈来愈多,大汉王朝渐渐呈现出它的瑰丽丰姿。
汉画像石艺术的发展,有着深层的社会文化原因。汉朝尊崇儒术,崇尚孝道,推行以孝治天下。“举孝廉”制度就始于汉朝,那些被当地推举为“孝廉”的人,才可以到朝廷做官。日常生活中,不仅要对老人悉心照顾,死后还要进行厚葬,以表孝心。因此“生不极养,死乃崇丧”厚葬之风的盛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盐铁论·散不足》有“今生不能致其爱敬,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币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发屋卖业。”
汉代葬仪讲究“视死如生”,不但要把人生前所用物品带入墓中,修墓时还按照现实生活中房屋的模式来建造,有休息的地方,有放东西的地方,甚至还有厕所。
眼前这幅《出殡奔丧图》,真实地再现了贵族车骑出行奔丧的盛大场面:画上第一人身旁植有柏树象征墓地,第二位骑马的人手中拿着招魂用的幡。驾车的马昂首奋蹄,而车上乘坐的人物则平稳安静。前面的轺车完全写实,而最后一辆车后半部分却被虚掩了起来,虚实相生,让人想象着后面还有好多车辆。
《盐铁论》中对南阳经济早有“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的赞叹。两汉时南阳的冶铁业发展相当繁盛,巨型犁铧和大型犁铧等先进农耕工具的推广,一些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为小农经济发展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农业生产的发展促进了人口的增长,手工业、商业也迅速繁荣,社会经济发展如虎添翼,这为厚葬之风奠定了丰富的物质基础。
南阳的国戚豪强、巨户富商并不满足于生前的荣华富贵,死后还想要在阴间继续奢侈享受。他们就用雕刻有画像的石材来营造冥宅大墓。汉画像石也随之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石刻艺术,“举凡意之所向,神之所会,足之所至,目之所睹,无往而非汉石也。”(《南阳汉画像汇存》)先民创造的这种纯粹的本土造像艺术,就像它所处的时代一样波澜壮阔,在东汉时达到了鼎盛,为中华文化涂上了炫目光彩的一笔。
这些皇亲贵族,他们当时绝对没有想到,他们用巧取豪夺的钱,来建造这冥宅大墓,这些穷奢极欲的见证,千年之后,竟成了一个伟大王朝的“历史缩胶”,一部无言的“石头史诗”,足以让人沉思。
秦所修建的长城,如一道铜墙铁壁,有效防御了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袭击,两千年来农耕文明得以独立而平稳地发展,长城也成为中华民族辉煌历史与文化的象征。隋朝开凿的大运河,如滔滔不息的血液,奔腾于中华大地的南北,让中华民族第一次真正地融会贯通。巨大的工程耗尽了帝国的民力和资源,帝国因此加速了灭亡,但留给后世的却是无比巨大的财富,今天我们还在享受他们的福祉。我习惯于苟责他们的残暴和昏聩,但是今天却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单薄,我似乎并不具备能力点评历史的厚度。历史有时并不是简单而论的。
二
高耸的汉阙在辽远天际的映衬下,蔚为壮观。一堵厚重古朴的大理石墙壁上,雕凿着郭沫若题写的“汉画馆”三个遒劲大字,透出几分汉隶风范。往前,就是雄浑庄重的仿汉建筑展览厅了。
东汉大型圆雕——天禄、辟邪静静地站立在展览大厅中央,它们前腿直立,后肢弯曲,虎头凤尾,龙爪麟目,两腋生翅,昂首向天,古朴豪放。这两尊石兽原为汉代太守宗资墓前的镇墓之兽,现为镇馆之宝。古人把它们对置于墓前,有祈护祠墓、冥宅永安之意。千余年来,天禄辟邪默默地恪守着古老的承诺。endprint
巍峨的重楼高阁,威严对称的汉阙,骈驾飞驰的轺车,满案的山珍海味,热闹的酒筵歌舞,成群结队的奴婢侍从,紧张激烈的骑射畋猎……从生产劳动到社会生活,从建筑艺术到天文地理,从耕作劳动到舞乐百戏,汉代热烈而奢华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贵族阶层生活的鼓乐宴飨,随处可见。眼前这幅上面两人在击鼓奏乐,下面食案上摆放着蒸鱼、烤鸭、羊肉串等食物,那斟满美酒的耳杯,竟然是一个陷下去的窝状,巧妙之极。还有车骑出行的、畋猎的、斗鸡的,成群结队的奴婢侍从,男奴操戈执盾,女婢端灯执奁。我置身其中,沉醉在这宴饮酒乐游行之中,流连忘返。
古朴的线条中,往往蕴藏着先民对淳朴生活的解读与智慧。这是一组简洁朴拙的汉画像石:一条小河从层叠起伏的山峦中流出,周围有群兽出没,猎犬追逐。一座拱桥飞架溪水之上,桥上两人在悠闲垂钓,桥下两人一人正在划舟,另一人正扬起臂膀向河里撒网,水中有鱼儿历历可数。这片阡陌绿水,陶渊明一定来过,他用了大半生的时间留恋其中。看到汉代的独轮车时,随同的孩子马上惊喜地喊道,你们快看,这和我们老家的架子车都差不多。虽然时光已经流逝了千余年,但最初独轮车的影子却至今深深烙在了一些传统农具上。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但在先民的智慧面前,它却最温柔地选择了保留。
舞乐百戏厅就如一个斑斓多彩的舞台,见证了当时社会文化生活的无比繁荣:只见歌舞演员踩着节奏,舒展着长袖,轻踏在复盘之上。我置身于数千观众之中,观看优美的七盘舞。耳际边,金鼓管弦齐鸣,铿锵之声响起,眼前成了一个舞蹈的海洋:姿态曼妙的折腰舞,巾荡若鸿的长巾舞,激奋人心的健鼓舞……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位冲狭女子,头上髻鬟高束,身着束腰长袖紧身衣,引颈侧身,像一只矫健的飞燕,急速跃过插有利刃的狭圈,衣带也随风飘扬。观之,不由让人为之虚惊一场,心中却暗暗喝彩。
我身临其境地体验到了家喻户晓的鸿门宴:右侧项羽握剑而坐,刘邦与他相对而坐,中间舞剑者即为项庄,剑尖直指刘邦,与项庄相对的是项梁。寥寥数笔,便使人一目了然,回味无穷。只是在这里,我读不到阴谋,读不到惊险,读到的只有生动与鲜活。
天文展厅里的汉画像石闪烁着科学智慧的光芒。妇孺皆知的七星勺星座,勺柄指向东方,据说是一幅春天的星象图。那时,没有先进精密的观测工具,先民就能解读出如此高深的宇宙奥秘。亘古而遥远的星空,几千年前就赋予了先民垂天的翅膀,仅地动仪的发现,就让中华民族整整骄傲了几千年。
记得大学期间读到汉赋时,虽然沉醉于那铺天盖地富丽堂皇的描写,但总是认为那不过是文学的修辞、艺术的夸张。当面对这真实的再现时,我无言以对了。
汉朝是一个有着征服欲望的进取民族。大汉的铁蹄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匈奴魂飞魄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边境呈现出一派“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和平气象;张骞两次西域壮行,打通了东西交流的通道,先进的汉文化从此传播到天山南北,印度的佛教哲学和艺术也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国;大汉的军旗遍布了三十六属国,恢复了庄蹻滇国的旧业,消灭了南越赵氏的割据。挥斥方遒间,中华民族的疆土在汉武帝的视野中一次次扩展。
在新野县樊集吊窑汉墓群发掘的“汉胡战争”画像石中,步兵强悍勇猛,以手擘弓,以脚踏弓;骑兵马上奔突,厮杀混战,矫健自信。还有拘系、拷问、拜谒的场面,都生动再现了战胜时的情景。
“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这是东汉班固在《东都赋》中所描写的。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一种怎样的豪气与胆魄!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我们中华民族又有几次发出这样令人震撼的宣言呢?
百家的学术风气激活了汉文学潜藏的巨大活力,汉代恢弘的王朝气度与外向的民族视野直接影响了汉赋的整体风貌。贾谊、司马相如、枚乘、扬雄、张衡等一个个汉赋大家,辞藻华丽、气势磅礴的一篇篇鸿篇巨制,让汉文学呈现出雄沉的大美气象。
思想的成熟催生了军事科技各个领域的光芒。大思想家董仲舒,大史学家司马迁,大军事家卫青、霍去病,大天文学家唐都和落下闳,大农学家赵过,大探险家张骞等等,几千年过去了,这些人至今都无愧于称谓之前的那个“大”字。
我们的民族称之为汉族,就是从汉代而来。这个王朝建立了我们中国前所未有的尊严,它给了我们民族挺立千秋的自信,它的国号也成了一个伟大民族永远的名字。不论何时何地想起,我的心中总会豪气万丈。
三
周围的参观者愈来愈多,汉画馆内愈来愈喧嚣。而我,走进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羽人神兽,随处可见,身生几寸长羽毛的“羽人”竟能从地上自升到楼台之上。似龙非龙似鹿非鹿的飞廉,一前一后追逐奔跑。神态生动自然,线条刚柔相济,给人以古拙苍劲之感。“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骄海”,《楚辞》中上天入地、驱虎驾龙的奇幻意象,都可在南阳汉画石中随处找到注脚。
人面兽身,人身兽面。人与神同登一台,仙与凡共处一堂。上极苍天九重,下接冥界黄泉,连接生死,沟通古今。尺幅之间,静谧的幽冥、神秘的天国和喧嚣的人间现世,相互融入,和谐共处。极致的夸张,奇丽的想象,人的精神气质更为奔放,生命力量更为厚重。
斗牛搏虎图中,一个人右臂斗牛,同时左掌搏虎。老虎的身躯弯曲呈“S”形,头部张开大口,四肢夸张,以形出神,先民驾驭万物的无比自信跃然石上。
“赭鞭朱朴击不详,彤戈丹斧,芟夷凶殃。投妖匿于洛裔,辽绝限于飞梁。”这是《大傩赋》中所描写的人对神鬼的驾驭。神鸟腹中孕育着圆圆的太阳,四周曲线飘逸,众星环绕,共同托起即将诞生的红日。在这里,人带上鬼神的面具,就可以战胜力量强大的虎豹熊罴。在汉武帝茂陵石刻中就有人食熊的内容,我们根本没有勇气资格去嘲笑汉人如此的自信和想象力。正是这种自信,大汉王朝征服了如同猛兽一般的匈奴民族,流放了凶狠残暴的突厥王朝,捍卫了农耕文明的延续性。相比之下,和平主义的印度文明则被游牧民族征服和同化。endprint
那是个充满征服欲望的时代,大汉王朝征服了变化无穷的大自然,征服了强劲野蛮的匈奴,但这些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现实生活了。他们无所畏惧,不仅要征服天上的神仙,还要征服地下的鬼神,甚至于前生后世。
先民奇特的想象,大胆的夸张,赋予了鬼神更多的寓意。夏商朝敬畏神鬼,统治者遇事必卜,表明自己的行动都是符合天意的,其中的鬼神往往充满着一种诡秘的神力,人们对神鬼更多是害怕与敬畏。他们祭祀神鬼是为了求得神灵的欢心,得其保佑。到了汉代,人们渐渐开始把鬼神降格作为自己征服和娱乐的对象,民间百姓祭神中的歌舞就不仅仅是娱神了,更多的是自娱因素。汉画石像中所表现的就是人对鬼神命运的一种完全驾驭。这正是先民一种无比自信的文化逻辑。
艺术的力量、幻想的力量是巨大的。20世纪30年代,鲁迅、董作宾等国内文化教育界名流,共同掀起了搜集、整理、研究南阳汉画像石的热潮。特别是鲁迅,不顾病魔缠身,对汉画像石的搜集和喜爱达到了痴迷的地步,他曾说:“唯汉人石刻深沉雄大。”吴冠中先生也曾激动地说:“我简直要跪在汉代先民的面前。”
想到这里,我对大汉民族不由肃然起敬。有时我们常常会莫名地感到困惑,当面对汉代先民时,我们是不是应有几分自豪与敬意?
四
一块块汉画像石没有因为历史的尘封而失色,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黯然。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王朝,这是一个大气磅礴的民族。它浩浩荡荡而来,经过时光的沉淀,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中占据了主流时段,成为中华文明最耀眼的华彩乐章。
五千年前,炎黄二帝从黄河流域的一个小部落,发展成为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统一的大部落联盟,期间经历了夏商的神鬼,周的礼乐,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华夏民族经过两千年的文化艰难探索和咀嚼,终于融会贯通,神鬼的狰狞不再可怕,礼教的诚意去掉了繁琐,法的冷峻失去了棱角,楚文化的浪漫,齐文化的重商,中原文化的厚重……到汉朝时蔚为大成。
历史上有过许多强大的王朝,一一数来,如秦帝国、隋朝、元朝等等。回望历史,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强大的王朝虽然都实现了天下统一、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的局面,但最终,它们都如昙花一现般地消逝于历史的天空。而同样如此一统天下的汉王朝,却演绎了四百多年历史的精彩。轻翻史册,让我们沉思,汉民族之所以辉煌长久,就在于有包容的胸怀,善于不断对外来文化吸收融入,从而完善形成自己厚重的汉文化。一个民族想要长久繁荣发展,丰厚的文化根基应该是最足的底气。
看着,想着,我心头的迷惘也渐已远去,一股隐隐的力量从心底聚起。先民们开放包容的气度,优雅美丽的生活,深邃博大的思想,应成为我们的精神信仰和文化追求,重拾民族自尊、自信、自强的文化脊梁!
灵石不言。就如这个沉睡的王朝不曾沉睡一般,只等你悄悄走近,无须言语,只须用心领会,它就会向你敞开心扉,与你进行一场精彩的交流,关于那个伟大时代的一切,关于我们民族的千年一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