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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结

2014-09-03杨晓璟

延安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骡子叶子

杨晓璟,陕西延安人。有作品发表于《延安文学》。

“唰”地一声窗帘拉开了,强光刺得刘亚雄不得不用被子捂住眼睛。

两只白胖的脚穿着凉拖故意在木地板上踩得嘎巴嘎巴响,床旁的椅子“吱”地一声被拉开,又“嘎”地一声推回来,然后是肥大的屁股重重压下去的声音。

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刘亚雄故意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把毛巾被夹在两条苍白的长腿中间。不用睁眼,他都能想象出坐在梳妆台前的叶子脸拉得有多长。他很少这么晚起床,他起早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老婆做饭。

“到底咋了?一晚上跟翻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有什么心事还不能对老婆说?”

“瞎说什么呀?跟你说过了嘛,自从星期天我跟骡子和尚他们一起喝完酒后,胃里就一直不舒服。”

“活该!哪天你喝死了,我连棺材都不买,直接买一酒坛子把你泡在里面。哎,你到底是起不起来?马上就七点二十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今天不怕迟到。”

叶子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下,用他非常熟悉的尖刻语气说:“唉,现在的世道真是不公平,踏踏实实干工作的人拿不上钱,成天吊儿郎当不好好上班的人反倒挣着高工资,年终还能评上先进。大家伙要是都跟你们这样,国家早就被亏死了!”

仗着自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业务骨干,她从来不把这个只有函授大专文凭的工会主席放在眼里。一开口说话就是你们这些搞行政的怎么怎么,我们这些搞业务的怎么怎么。好像他俩并不是一家人,而是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

“现在社会光知道干工作,不知道怎么巴结领导顶屁用!你那么能干,十几年连个科主任也没捞着。”刘亚雄没好气地在心里回敬道,表面上却不得不装聋作哑。叶子的话字字句句都像带钩的弯针,专往他最疼最软的那块肉里扎。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跟她翻老本。

叶子揭下面膜,用纸巾拭去皮肤上残留的奶液,然后用双手交替往脸和脖子上拍爽肤水。自从上了四十岁,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呵护那张已经明显折旧的脸,恨不得把金子贴在上面。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如同发酵了一般高度膨胀的身体才是最致命的弱点。尽管被四千多块钱的塑身美体衣紧紧包裹在里面,昔日让刘亚雄怦然心动的诱人曲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人四十豆腐渣,再怎么打扮都没用。刘亚雄叹了口气,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两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来。

这两个女人是和他的两位老同学一同来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皮肤黑黑的,浓妆,穿一件露背吊带裙。这是骡子的情人娜娜。骡子本名罗志,以前又高又瘦,现在由于营养过剩,人长得像铁塔一般壮实。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跟一位亲戚到外地做生意。如今这位靠开采石油发家的“油老板”已经积累了上千万的资产,光房子就有好几套。

另一个女人叫倩倩,是和尚的情人,二十来岁,脑后扎着“冲天椒”,戴着美瞳,穿一双白色厚底高跟鞋。和尚原名何成,五短身材,有些虚胖。上学时特爱留秃瓢,故而被戏称为“和尚”。电大毕业的他现在是一名乡镇领导。领导的眼光自然有别于生意人。骡子的女人虽然人长得不赖,可一开口粗话连篇,和尚的女人则显得有品位多了。

借着酒劲,和尚不无炫耀地告诉他,他的小情人艺校毕业,唱歌跳舞样样在行。骡子一脸得意的神情分明在笑话他这个市里的正科级干部跟不上时代脚步,连个情人也没混下。

叶子走后,刘亚雄又在床上赖了十几分钟才爬起来,站在洗漱间里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皱着眉头打量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六十五公斤的体重,和影视明星陈道明有几分相像的脸,经过无数风霜摧残依然荡漾着柔情的眼睛。这样的男人真的不招女人喜欢吗?她们究竟是喜欢男人的金钱和权力,还是更喜欢他们的活力与青春?他认为后者在两位老同学身上已经完全找寻不到,显然对于那些庸俗的女人来说,金钱和权力的诱惑要大得多。

兜里的手机“嘟”地响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和尚发来的短信。“男人一生有六个‘一:一份好工作,一份好报酬,一圈好朋友,一个好老婆,一个好情人,一个好儿女。”

五个“一”他已经有了,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好情人”。

交通局上半年工作总结会刚开始不久,会议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位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女人走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就连正在讲话的常副局长也变得有些结巴。

来人看上去三十四五岁,一头飘逸的长发,身穿浅灰色职业裙装,在众目睽睽下泰然自若地走到会场中间的空位置前坐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人讲话。她仿佛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别人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明显过长。

常副局长略带不满的咳嗽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主席台,但仍有少数人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位名叫李小蕊的美女,其中包括坐在主席台上的工会主席刘亚雄。他还敏感地注意到,单位的一把手雒永明看着李美女的目光似乎分外亲切。他想起前几天有位同事悄悄对他说,雒局长对李美女很有兴趣,看样子一点不假。现任财务科科长的李小蕊是一名高级会计师,离异多年。单身的漂亮女人很容易让身边的男人想入非非。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她不是一点即着的火柴。准确地说,更像一座顽固不化的冰山。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她不需要男人,而是因为他们的条件远远达不到她的要求。有人分析说,她肯定想要一个成功的男人,有房有车有地位的那种。

刘亚雄不是成功的男人,这让他深感惆怅。雒局长当然是成功的男人了,所以两人必定有一腿。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侧目扫了一眼正在低头看文件的雒局长——五十出头的他长相实在太普通了,发福的脸就像肿了似的朝两边鼓着,肉墩墩的鼻子两边潮红的皮肤总是油光光的,一张嘴说话,下颌上的赘肉就不停地颤动。唉,美女啊美女,你的眼光也太差了去了!给这样的老男人当小蜜,简直把鲜花插在了那个什么上。他忿忿不平地咬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甲,这个有伤大雅的动作引起一部分人注意,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笑,而他自己居然很长时间没有意识到。endprint

接下来由雒局长发言。雒局长拿起讲稿刚念了一句,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李小蕊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看到大家莫名其妙的目光,她赶紧捂住嘴红着脸低下头。雒局长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闪烁了好几下,竟然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情。这一细节丝毫没有逃过刘亚雄的火眼金睛。领导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头脑中快速地闪现出这样一副画面:豪华的宾馆套房里,一个肥胖丑陋的老男人怀抱一个鲜香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得意地狞笑……

中午下班前,骡子打电话请刘亚雄一起去吃羊肉面。饭后,骡子兴致勃勃地带他去参观自己新开业的电脑公司。

这家电脑公司全称是“红圣计算机有限责任公司”,偌大的招牌挂在写字楼上,白底黑字十分显眼。沿着窄小的楼梯走上去,二楼有一间很大的工作室,离门十来步远的地板中间摆一张气派的老板桌,右侧是舒适的休闲沙发,左侧靠墙立着两个半新的文件柜,柜子里空荡荡的,啥都没有。说是电脑公司,其实电脑总共就两台,在沙发后面紧挨窗户摆着,其中一台归老板专用。

刘亚雄进门时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擦肩而过,骡子介绍说这是他的小舅子,公司唯一的技术员,刚刚中专毕业,专业是财会。

“我的天!你这是什么公司呀?骡子。你要能赚钱,我立马辞职跟你干。”刘亚雄晃动了几下鼠标,屏幕渐渐变亮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图标占去大半个桌面。

“嘿嘿,”骡子黑牙一呲,“那你就早点准备辞职报告。生意要慢慢做的,钱也是要慢慢赚的。我这儿不是刚开业嘛,正四处招贤纳士。从星期一到星期四,天天忙着请客吃饭送礼,今儿个刚刚消停下来。如今的社会你也知道,不管做什么生意,没有关系是寸步难行……对了,改天跟你们头儿说说,以后电脑上需要什么东西,到我们公司来拿。”骡子给刘亚雄发了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吐了个圈。

“你这要啥没啥,让我怎么给你拉生意?”刘亚雄环视着房间里安放两张乒乓球桌还绰绰有余的空地,觉得骡子的话简直荒唐透顶。

“我这是要啥有啥,信不?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现在做生意哪像从前,笨得跟猪一样!”

刘亚雄一听不高兴了:我笨得像猪?你才是猪呢!你要不笨,上学时干嘛老抄我作业?不就有两个臭钱嘛,除了钱你还有什么?生意上的道道我不如你,其他事情上的道道你又知道多少?妈的,这究竟是什么世道?连骡子这样没念几天书的人也可以张狂成这样!

他闷闷不乐地打开一个文件夹随意浏览,几段长短不一的视频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是什么?”

“好东西。”骡子一脸的坏笑让刘亚雄沉闷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亢奋起来。随着动感十足的音乐和英文说明的出现,他立刻明白自己闯入了什么世界。

骡子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两人并排坐在一起,膝盖碰着膝盖,脑袋贴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生怕遗漏了任何细节。

他们一边观看,一边开着轻佻的玩笑。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刘亚雄用纸巾擦了擦湿腻腻的额头和手心,看看表,已经到了上班时间。

“别去了,咱俩再好好谝谝。你那班我知道,去了也就是在那坐着,屁事都没有。我到隔壁拿几瓶啤酒。”

骡子去拿酒,刘亚雄挨着沙发的屁股动也没动一下。

两人边喝边胡谝,其间不时有女人打来电话。骡子时而粗喉咙大嗓子胡吹神侃,时而一脸诡笑地跟对方打情骂俏,时而躲在角落里柔声低语。

刘亚雄虽然没有骡子那样的本事赚大钱,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那种下三烂的生意经。不过,骡子对付女人的手段他倒很愿意向他讨教讨教。

当他委婉地说明自己的意图后,骡子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女人哪,有的只要花点钱就能搞到手,有的却不是光用钱财就能打动的。总的来说,你做到以下几点: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心细,第三,要脸皮厚……”

当天晚上,刘亚雄早早地把老婆拉到床上,狂热地亲吻着她丰满的身体,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黄色录像里的镜头。他想象自己正与性感的女主角调情嬉戏,但是很快不自觉地又把她换成生活中某张熟悉的面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唤起他内心深处久违了的激情。完事后,叶子仍然搂着他瘦骨嶙峋的腰肢,不停地说着娇嗔的话语。然而从云山雾海猛然坠入到现实中的刘亚雄却陷入深深的失落中,有生以来他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同床异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单位一些细心的同事发现,工会主席刘亚雄有事没事总爱往财务科科长李小蕊的办公室跑,在生活细节上也对她照顾有加。像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李小蕊早上从来不做饭,只在办公室里叫一份外卖。常在家里吃早饭的刘亚雄,也突然学会在办公室吃早餐了,每天一上班他就站在楼道里,不厌其烦地逢人就问:“吃了没?”然后主动为大家买来早餐亲自送到门上。其中自然也有李小蕊的一份。

“发现了没?某某某和某某某最近好像不大对劲。”

“何止不大对劲,我看就是有那么回事!我都碰上好几回了,下了班大半天了,他俩还坐在办公室里说话。”

“附近川菜馆的老板娘说,你们单位那两人真有意思,明明相互认识,还故意分开坐在两张桌子上说话,吃完饭总为谁付钱争来争去。”

“呵呵,装什么装呀!纯粹是假正经!”

“你想想,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常年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要是不寂寞肯定是假话……再说,人家姓刘的也不赖呀,就她那把年纪,还能找个十八岁的小伙子?”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大家先不要乱说了,知道不?李姐最近家里出事了,她爸爸上个星期刚刚检查出来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

“怪不得她看起来一下子憔悴了许多,真让人心疼!”

“你心疼什么呀?有人比你更心疼呢!”

这些人并不知道,最先得知情况的刘亚雄不仅利用自己医院的关系为病人联系了床位和大夫,并且还跑到病房里为她的家人送去三千元的慰问金。一个月后,李小蕊的父亲病情恶化不幸去世。在单位统一送出的礼金单上,人们惊讶地发现,刘亚雄的名字旁边和别人一样写着“礼金一百元整”。endprint

如果说之前人们关于刘李二人的传闻只限于小范围地议论,那么,年终会餐结束后,两人的暧昧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那天在酒桌上,他频频地为她代酒,引来同事一致抗议。于是他就郑重其事地解释说:“大家可能不知道,李主任的心脏不大好。”众人“哄”地一声炸了锅:李主任平时看起来气色挺好的,怎么可能有心脏病?刘主席怎么对她就那么了解呢?就连李小蕊本人也觉得奇怪,她心脏供血不好的问题是半年前体检时发现的,她没有对单位的任何人透露过此事,刘亚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的确让人费解。

饭后,微有醉意步态踉跄的刘亚雄把手包塞到李小蕊怀里,说了声:“等我一下。”进了洗手间半天都没有出来。等其他人全走光了,他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吹了声口哨示意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他手握方向盘,不停跟她东拉西扯。进了小区的门,刘亚雄停好车,要陪她一起上楼。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

“已经十二点多了,楼道里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人家不安全。”

“刘主席,您多心了,咱们这个家属院向来都很安全,再说我也不是头一次走夜路。”

“还是送一下的好,否则我心里不踏实。”

争来争去没办法,李小蕊只好默许他跟在自己身后进了电梯。到了家门口,她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笑着道:“谢谢你刘主席,时间不早了,我就不请你进去了。”然后不等他回答,就以飞快的速度闪进房间,当着他的面“嘭”一声关上了门。

草草地洗漱完后,李小蕊正准备上床睡觉,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响了好几下她才拿起来,里面传出刘亚雄温柔而沙哑的嗓音:“小蕊,睡了没?”

“还没有,有事吗?”

“没事,只是随便问问。我还没走,就在楼下。天阴了,飘起了雪花。你……”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一个人敢不敢睡?”

李小蕊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她看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唰”地一声拉上窗帘,然后关掉台灯,对着手机淡淡地说:“刘主席您喝多了,赶紧回家去吧,不然嫂子会着急的。”

“她不在家,今晚上夜班。”

“是吗?那您更应该早点回家。”

关掉手机,她躺在床上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刚刚进入朦胧状态,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惊醒。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觉得眼前的这个号码似曾相识。对了,是刘亚雄刚才打来的那个号码,却不是他平常用的那个手机号。接还是不接?她有些犹豫。

“睡了吗?”电话里还是那不无暧昧的声音。

“已经睡下了。你怎么还没回去?我现在困得要死,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你一个人,真的不害怕吗?”他锲而不舍地问道。

李小蕊强忍住心中的厌恶,冷冷地说:“我这人胆很正,活了三十几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我要睡了,请你不要再打扰我。”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为了防止他继续骚扰,她拔掉了固定电话的插头。然而她此时脑子里就像水洗过一般,早已睡意全无。

自从与步步青云的前夫离异以来,她一直渴望重组家庭。她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让她心动的异性。可是,在这个把男女情感已经看作时尚游戏的年代,有几人愿意为一时的欢愉付出自己一生的承诺呢?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她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周围的人说什么她都不在乎,她很清楚自己的脚应该往右还是往左。

刘李二人的绯闻在单位都吵成一片了,他的妻子却对此一无所知。她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开开心心地生活,脸上经常挂着自信而满足的神情。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家里该有的都有了,老公体贴,儿子懂事。尤其在去年,儿子考上复旦大学,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叶子出身于农民家庭,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和刘亚雄刚结婚时,弟弟们都在上学,父亲仅靠几亩薄地和卖鸡蛋挖药材挣来的钱苦苦支撑着入不敷出的家。叶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顾丈夫反对毅然帮助父亲挑起了家庭重担。好在七八年的时间,这些小伙子个个都出息了。大弟叶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水电局工作,妻子刘梅是纪念馆的讲解员;二弟叶深和弟媳雅欣都在建行。小日子多得都很不错。近几年,父母随着年龄增大,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于是姐弟三人就商量着在市内买一套单元房,把父母接到城里来照顾。前几天叶新看中了南郊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面积四十五平方,房价十八万,交通便利,环境也不错。这天下午,三家人坐在一起正准备商量如何集资购房,刘亚雄的手机突然响了。

“喂,亚雄,你在哪里?”是骡子的声音。

“在我大舅子家,有事吗?”

“赶紧过来,出大事了!”

刘亚雄的心猛地一沉:“别急,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向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走进一间卧室,顺手带上了门。叶子紧跟着走进来,仔细倾听手机里传出的声音。

“唉,别问了!赶紧过我办公室来吧,过来再跟你细说。”骡子好像都快哭出来了。

“可是我这儿也有事,一时走不开呀。你看,能不能……”

“你要算人你就过来,不想过来拉倒!”骡子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看样子,他今天要是不去,骡子准跟他翻脸。

“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在电话上说?”叶子对骡子的话将信将疑。

“人家不想说我也没法问呀。”

看到刘亚雄面色凝重地回到客厅,大家立刻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也不清楚,估计是同学生意上出了点麻烦,需要马上过去看看。

“实在对不起了各位,房子的事你们大家伙看着办。我们家呢,叶子是全权代表,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全力支持。”言不由衷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后,他在妻子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离去了。

进了骡子的门,刘亚雄一眼就看见骡子跟和尚一人嘴里叼一根烟坐在沙发上摆弄一大堆票据。凌乱不堪的茶几上摆放着没有喝完的饮料、吃剩的面包、茶杯、光盘等物。激烈的枪战声中,骡子十四岁的儿子罗飞正趴在电脑桌前聚精会神地玩游戏。endprint

“快说,叫我来干吗?”连呼“上当”的他在骡子背上用力捣了一拳,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一口气喝光了满满一杯矿泉水。

“干吗?哥们想你了呗!”

“想跟你误(娱)乐误(娱)乐。”

两人一唱一和,看来这场阴谋是提前合计好的。

“你们怎么能这样!知道不?人家在那边正儿八经地谈大事,你们倒好,屁大的事没有,一个破电话,害得人差点没把肠子跑断!”他冲他们连吼带嚷。

“噢,你们家里的事是大事,咱们兄弟之间的事就不算事了?放你娘的屁!”骡子毛茸茸的黑爪子劈头盖脸打来。

“轻点,行不?”

“说,前几个月给你交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单位有固定的电脑公司上门服务,我实在没法跟领导说呀。”

“看看人家和尚,再看看你,什么人呀!尽长了一片能吃肉的嘴。知道不?这几个月光他一人在我这儿就拿了两万多块钱的东西。喏,这两千块钱的税票就是我贿赂他的。”骡子指着桌上厚厚的一沓餐饮娱乐专用税票忿忿不平地说道。

“人家是一把手,我是什么?能相提并论吗?这样吧,我的打印机正好坏了,过两天你给我送一台新的来,顺便拿上几个墨盒一箱打印纸。”

“这还差不多。”骡子阴沉的脸色马上变得好看多了。

刘亚雄走到罗飞身后,看见他正在玩“反恐”,其头脑反应之迅速,手指敲击键盘之灵活,令这位在电脑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玩家自愧不如。

“上初几了?”

“不上了。”

“不上了?呵呵,骡子,你儿子真会哄人。”刘亚雄又回到骡子身边坐下。

骡子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拧了一下。“没哄你,真的不念了。让他继续玩!我就不信没有玩够的时候。快别啰嗦了,赶紧过来支桌子打麻将!”

直到十一点多刘亚雄才回到家里。叶子问他,骡子急火火地叫他过去到底有什么事情。刘亚雄不敢说去玩麻将,就骗她说骡子生意上出了点麻烦,他找了个熟人帮骡子把事情了了。叶子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信了。

刘亚雄忽然想起房款的筹资问题,就问老婆商量的结果。叶子告诉他姐弟三人平均分配。他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叶子说她自己。刘亚雄当即就火了:“你傻呀你!你是女儿,他们是儿子,凭什么跟他们掏一样的钱?这么多年来你为家里付出的还少吗?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他们一个个成家了,立业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为家里出大力气了。咱们家住房贷款刚还完,儿子去年又考上大学,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干吗要逞那个能?”

结婚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叶子的心里特别委屈:“这是逞能吗?这是给父母尽孝心!人家怎么报答父母那是人家的事,我们做事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说,要是没有父母的生养,我能活到今天吗?要是当初他们重男轻女不供我上学,我能考上大学,当上医生吗?”

“好,就算你有理,可是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为什么不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把我这个做丈夫的到底放在眼里没有?”

叶子的肺都快气炸了:“刚才是谁放出来的鬼话,说我是家里的全权代表,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都会全力支持?现在后悔了不是?后悔你就别说呀!家里的事我哪次跟你商量能顺利通过?每次你都要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推诿过去。我承认,前几年我的确为娘家花了不少钱,可我花的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对呀,是没花我的钱,可也是这个家里的钱对不对?没错,我是说过你是全权代表什么什么的话,可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傻呀!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到底打算用什么办法凑齐这笔钱。光靠你工资本上的那点积蓄我估计是远远不够的。”他两手叉在腰上,脸憋得就像紫茄子一样,“不过叶子我告诉你,你别指望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没有多余的钱,前几年的工资差不多都还了贷款,这一年多来,每个月进出多少钱你是看得见的。如果咱家一旦出现经济危机,你出去给我求爷爷告奶奶想办法去!”刘亚雄手一抬,放在茶几边上的一个玻璃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俯身去捡。

叶子心想,你不收拾我也不管。于是她含着泪愤懑地说了句:“我就当自己没男人得了!”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自从前几天吵完架后,两人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谁也不跟谁说话,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以前夫妻俩出现分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刘亚雄主动让步,但是这次他拿定主意要一根肠子走到底。因为这不是谁对谁错的小事,而是关系到个人立场和原则的问题。

这天下班后,他依然无心回家。天气阴郁而寒冷,他走进一家小酒馆,在火炉旁坐下,一边伸手取暖,一边大声吆喝服务员拼一盘小菜端过来,再拿一瓶200毫升的太白酒。

原以为酒精一进入血液,沮丧的心情就会变得兴奋起来,没想到缠绕在心头的烦心事就像牢牢地粘在肉案上的苍蝇,怎么赶也赶不走。一想起叶子呆板生硬的面孔,他就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她跟他说话时振振有辞的腔调,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信和优越,已到了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毫不设防地向外敞开的寂寞空虚的心房,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墙头的柿子树,渴望掉下一颗新鲜而又红艳的果实来。这颗新鲜而又红艳的果实,曾经那样真实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让他一度为它幸福地颤栗。然而现在,它又重新回到高高的天上,可望而不可及。自从那天晚上送李小蕊回家后,她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着别人的面,她还勉强能照顾到他的颜面;背过人,她连眼皮都不肯对他抬一下。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刘亚雄让服务员又拿了一瓶。

半个小时后,已经喝得烂碎如泥的刘亚雄拍着桌子高喊“结账”。

女服务员刚一报完价,他立刻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什么?88块?不对吧?我常在这里吃饭,没这么贵呀!”

翻开菜谱一看,吓一跳,所有的酒菜价格都大幅度上涨。endprint

“凭……凭什么要涨价?”他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质问道。

服务员吓得不敢开口说话,吧台里的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他,用底气不足的声音嘟囔着说:“其实也没涨多少,工资不是上调了吗?你们干部一个月要增加好几百块钱的收入,这点小钱算什么呀?”

“工资还没涨呢,我一个月才能涨二十几块!”刘亚雄的手指在餐桌上敲得叭叭响,血红的眼珠子一鼓一鼓的。“他妈的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工资还没涨,物价就先涨了,还让不让人活呀……”

“哎,你骂谁呢?说话文明点行不?”久经世面的老板娘毫不示弱,耳环上的黄金吊坠随着身体来回晃荡。

“我就这样,你管得着吗?你们这些奸商,心太黑了,简直黑透顶了!好端端的一个社会就是叫你们这些人给搞乱的……”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呼啦啦全涌了出来。服务员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跑进厨房叫来两个壮实的学徒小伙给老板娘助阵。

无论他们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掏钱。就在这时,身穿白风衣的李小蕊一边往白皙的手指上戴手套,一边扭过头和一位戴眼镜的男人说笑着从包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刘亚雄醉汹汹地站在这里闹事,她很惊讶。问明原因后,她从背包里掏出钱夹为刘亚雄结了账,然后跟那位男子一左一右硬搀着刘亚雄走出了小酒馆。

一开始他挣扎着不愿意走,当他桀骜不驯的眼神无意间碰到她温柔中透出几分严厉的目光时,立刻像耗光了电池的机器狗一样乖乖地垂下脑袋。

“刘主席,我叫辆车你赶紧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他仿佛突然清醒了一般带着哭腔嚷道。

“怎么,跟家里闹别扭了?”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关心人。

“小蕊,你嫂子她不把我当个人,你哥我活得不像个男人哪……”虽然他已经猜出那位男士是李小蕊新交的男朋友,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伏在李小蕊的肩头,一边啜泣,一边颠三倒四地讲述自己的家事。鼻涕和眼泪在她漂亮的衣服上画出了地图。

李小蕊安慰了他几句,示意同行的男子搀扶住刘亚雄摇晃不定的身躯,然后用力甩开他瘫软无力的手臂,站在路边挡了一辆出租。她向司机提出额外加五十块钱作为酬劳请他帮忙送刘亚雄回家,并且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下他的详细地址,撕下来连同车钱一并递给司机。司机接过钱,高兴地说声:“没问题。”拉着刘亚雄就跑了。

刘亚雄怎么也没有想到,送到叶新家的五万块钱很快就被退回来了。原来,叶新和叶深弟弟又商量了一下,决定房款全部由两兄弟承担,叶子只需开春后给房子做一下简单的装修,购买几件实用的家具即可。得知这一消息后,躺在床上听MP3的刘亚雄马上从卧室里出来洗了把脸,又是抹桌子,又是拖地,又是洗衣服。当晚,他为两人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把叶子拉到餐桌前坐下,郑重其事地向她道了歉。他在事前与事后的态度形成强烈对比,让叶子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四个字的深刻含义。表面上她已经原谅了他,但是心里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令人怅惘的结局。

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小丑般的表现,刘亚雄在妻子面前难免有些尴尬,他一面抱怨小叔子有意出他的洋相,一面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日子又被许许多多平淡无奇的内容装满了,当他怀着无奈的心情吞咽着那些熟悉的味道时,不自觉地又把目光投向与他的办公室隔了两道门的李小蕊。也许是他无意间泄露的内心的秘密改变了她的看法,他欣喜地发现,她的眼神比以前温柔多了,言语间也多了几份同情和理解。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像对待一个脆弱的容易受伤害的小动物一样,小心地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有一次,刘亚雄和李小蕊一同去下乡。回来的路上遇到堵车,两人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伺机委婉地对她说自己酒后脑子容易犯糊涂,常常做一些身不由己的傻事,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请她多包涵。她大度地笑笑,表示已不放在心上,并劝他尽量少喝酒。于是,他就跟她谈起了自己压抑而沉闷的婚姻生活,以及他孤独的从未被妻子正视过的内心世界。她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破天荒地向他提起自己与前夫的感情纠葛。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感伤,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身上闪现出的坚强与达观,让他激荡着无限柔情的内心又多了一份深深的敬意。一种惺惺相惜的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彼此之间的距离仿佛在一瞬间突然缩短了。回来后,他大着胆子给她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复了。后来听说她生病没来上班,他打电话问候,她也礼貌地表示感谢。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反感他。但是当他想让这种普通的朋友关系得到进一步发展,她却止步不前了。

七月下旬的一天,院长突然找叶子谈话,说眼科主任刘海泉已经调到省医院,以后科室的管理工作将由她来负责。回家后,叶子走到丈夫身边告诉他自己被任命为科主任的事,正被激烈的足球赛事深深吸引的刘亚雄很随便地“哦”了一声,头都没扭一下。

备感失落的叶子回到卧室,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拿出纸笔,把明天在交班会上要说的内容列了几条提纲,然后就上床休息了。

“叮零零!”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叶子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去摸,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了。她习惯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科室的号码。一定来了急诊病人!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赶紧穿衣服。

就在这时,隔壁卧室里非常清晰地传出刘亚雄打电话的声音。最近一段时间他借口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太热,经常跟她分开睡。半夜里偶尔听见他嘀嘀咕咕,她没在意,以为他说梦话。有一次,她听见防盗门沉闷地响了一下,好像有人出去了。第二天早上问刘亚雄是不是夜里出去过,他矢口否认了,还说她一定在做梦。

这些从大脑中自动跳出来的片段,与眼前的情景结合在一起,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刚要走过去问几句,手机又响了,是值班大夫谢园打来的,告诉她十几分钟前来了一位严重的外伤病人,需要马上急诊手术,院里已经派车来接她了,请她赶紧做好准备。于是,她匆匆跟丈夫打了声招呼就下楼了。endprint

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在值班室里和衣躺了四个小时后,新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第一次以科主任的身份主持交班会,叶子感到非常紧张,幸好提前列了提纲,才没有乱了阵脚。

开完会,她上了趟卫生间,听见外面的走廊里有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不时地一惊一乍:“是吗?”“怎么会那样?”起初她没在意,后来听到“交通局”、“家属楼”怎么怎么的,便起了好奇心想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话的人都是病人家属,他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医生跟交通局的人有什么关系。叶子一问,马上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原来,昨天晚上交通局家属楼四楼的家里钻进来一个小偷,110接到报警赶到现场后发现,“小偷”不仅和房间女主人认识,还是同事。110里有一名干警跟嫌犯是老乡,彼此很熟,他检查了一下,防盗门既没有被撬的痕迹,房间里也没丢什么东西,感觉此事有些蹊跷,跟两人说了几句话做了简单的笔录就回去了。

“没把那个男的带回所里么?”叶子很惊讶。

“抓什么抓,人家是用钥匙开的门,这家就一个年轻女人,长得挺漂亮,还是单身。估计两人以前有点那个什么,后来大概关系不好了……男女之间嘛也就那么点事,嘿嘿!”一个男人回答道。

“主要是那女的跟人家派出所的人说不清,再说,她也不想再追究下去,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一个女人抢着说道。

交通局家属楼上的住户叶子基本上都认识,住在四楼的单身女人应该是李小蕊,因为她是交通局里唯一的单身女人。那么,那个男的又会是谁呢?她的眼前快速地掠过一张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知道那两人是谁不?”

“我那个在派出所当干警的外甥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让外传,我也就没好意思再问。”

“你说,这事要是让双方的家属知道了多不好!”

“是呀,太丢人了!”

听到众人的指责,脸上早已火辣辣的叶子匆匆挤出人群,向办公室走去。

中午吃饭时叶子给刘亚雄打了个电话,想打听一下传言是否属实,没想到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下午下班后,叶子走到小区门口,发现门房的老头和几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人聚在一起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令人奇怪的是,一看到她进来,人们立刻四散开来向各自家中走去。

推开家门,叶子一眼就看见刘亚雄四十二码的凉皮鞋东倒西歪地躺在鞋柜旁的地板上,衣架上挂着他常穿的那件淡黄色的条纹短袖衫。“亚雄,亚雄!”她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答,心猛地一紧,包也没来得及往下放就跑进了卧室。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刘亚雄全身都蒙在毛巾被里,只露出一小撮乱糟糟的黑头发。她一把揭开被子,看见他两眼红红的,满头满脸都是热汗。一夜之间,他仿佛憔悴了许多,脖子下面的锁骨也显得更加突出了。

“怎么了?”

“头疼。”

她趴到他身上闻了闻,没有酒味。摸摸头,温度也不高。奇怪,昨晚上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生病了?

“今天没上班?”

“嗯。”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手机没开机?”

“开着呢。”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叶子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走到客厅把包挂在衣架上,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了刘亚雄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

她又回到卧室用丈夫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铃声很快就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她好奇地把两只手机摆在一起仔细查看,意外地发现自己手机中显示的居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从来没有告诉她自己还有另外一张卡。她赶紧调出通话记录,在拨出号码中,一眼就看见排在自己名字下面的是李小蕊,最近一次通话时间正好是昨天晚上10点50分,也就是她离开家的时间!她敏感地联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听到的传言,以及人们在小区门口看到她时的异常表现。难道,那个丢人显眼的“小偷”就是和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丈夫刘亚雄?她的心“咯噔”一闪,就像猝不及防被人从悬崖上推下一般。当她看到收件箱里密密麻麻的署着同一个女人名字的短信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

“爱的前提是尊重。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那么请你先学会尊重她。”

“我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女人,我只想抓住一些真实而有意义的东西……”

“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见了面再说。”

……

握着手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胸腔里就像堵了石头块一样难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

“看我手机干吗?”一不留神,手机被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的刘亚雄抢走了。

“为什么不让看?我是你老婆,我有权查看你手机中的所有信息!”

“你这是侵犯个人隐私!”

“隐私?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有隐私?老实说,昨天晚上我走了以后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叶子紧盯着刘亚雄躲闪的目光激动地大声斥问。

“什么也没干,在家睡觉。你不要听外面的人胡说,有些人成天没事干就爱给人造谣生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叶子冷笑一声,“是吗?那么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今天为什么情绪这么反常?”

“瞎说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吗?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啊?成天疑神疑鬼。”他烦躁地转过身去,撑在窗台上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对面楼顶一侧,黑沉沉的云彩正从天边涌过来。几声炸雷过后,狂风四起,细密的雨点发疯般爬上玻璃窗,留下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叶子突然想起那把神秘的钥匙,返身到卧室去找。她记得以前在他的钥匙串上看到过一把防盗门钥匙,他解释说是办公楼的防盗门上的。如果那把钥匙此时恰好不见了,那么一切不言而喻。就在她的手指刚刚碰到钥匙串的一刹,刘亚雄饿虎扑食般从后面扑来,不顾一切地跟她抢夺。她白皙的手腕被他尖利的指甲划出两道深深的血印。她用愤怒、怨恨、不解的眼神注视着他,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endprint

“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对不对?我不要听任何解释,我只想知道,你和那个臭婊子……到底有多长时间了?”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像巨大的石碾碾在她心上。

“不要这样骂她,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顿了顿刘亚雄又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再隐瞒你。我承认我到那个女的家里去过,不过我敢对天发誓,我和她绝对没有那种关系。”

“哈哈,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既然你说自己是清白的,那你三更半夜跑到一个女人家里干什么?你怎么会有她家门上的钥匙?”

“这件事情我跟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反正我就一句话,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撒谎!”

“我没有!”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根本就没想骗你!”

……

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掌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浑身瘫软的叶子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丈夫竟然会背着她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她苦苦经营了二十年付出全部真情的婚姻会面临倾覆的危险!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得到命运如此残酷的惩罚?

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原本就很烦乱的刘亚雄更加烦躁不安。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曾经梦寐以求的浪漫爱情像泡沫一样蒸发了,他从天堂骤然坠落到地狱,这一跤摔得好重,好疼,好突然,让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重心和方向。

卧室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刘亚雄的心头。他快步走进卧室,看见叶子两腿耷拉在地上,仰面躺在床边,两眼上翻,嘴唇发紫,泛着白沫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赶紧伸出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平躺在床上,另一只手对准人中穴用力往下掐,直掐得鼻根下渗出了血,叶子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婆,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我不是人,我不该背着你去找别的女人!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胡思乱想,再也不会做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悔恨交加的刘亚雄双膝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向老婆赌咒发誓。

没想到,叶子反倒哭得更伤心了。刘亚雄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我现在终于看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我,对我好。我错了,真的错了。你说,我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儿子都上大学了,怎么能有那么愚蠢荒唐的念头!我真他妈的昏了头了。你说,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叫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人?我……我还不如寻死算了!”他红着眼圈从地上站起来,推开窗子就要从五楼往下跳。叶子一把抱住他的腰,失声喊道:“不要!”

第二天早上,头晕目眩两眼红肿的叶子请了一天假,刘亚雄灰溜溜地坐在她身边,一会儿递水,一会儿拿药,俨然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早饭谁也没有心情吃。快到中午时,刘亚雄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看看没有现成的东西下肚,只好到外面去买菜。

刘亚雄走后,叶子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发呆。

丈夫的意外“出轨”让她非常痛心。接受这样的事实,对她来说,无异于眼睁睁地看着碗里漂着一只苍蝇,却不得不用筷子挑出,强忍着恶心把嘴里的汤咽下。可是,理智和女人与生俱来的善良,却让她不得不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她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她现在把他推开,他将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她爱他,即使此刻已恨到骨髓,这爱还像生了根似的无法动摇。为此,她甚至不能做出最正常的反应——用最解气的话把他大骂一顿,这让她心里备感压抑。当然,丈夫能走到这一步,她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比方说,平时跟他交流太少,对他关心不够等等。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绝不是一朝一夕的,而她作为一个女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够敏感和警觉,对他过于信赖。她想起他深夜里辗转反侧的背影,卧室里淡淡的烟草气息,睡梦中悄然远去的脚步声……一切的一切不正是最好的说明吗?可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当她又进而想到,以前自己不在家时,他曾经有那么多绝好的机会可以放纵自己,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说不定,就在她家卧室的床上,沙发上,卫生间里,也曾上演过无数次令人作呕的情景!她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惊恐的目光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她果断地收起所有的床单、被套、沙发垫,连同刘亚雄的内衣也统统扔进洗衣机,用消毒液浸泡后,逐一清洗、烘干、晾晒。

这种明显的带有侮辱性的举动,一般人是很难接受的。然而自知理亏的刘亚雄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且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妻子无休止的盘问和指责,也表现出超强的忍耐力。他既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也不回答叶子提出的任何问题。他越是这样,叶子越想知道他究竟对自己隐瞒了多少事实,并且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保持怀疑的态度。

上班的路上,叶子低着头,弯着腰,生怕被熟人看到。随随便便从哪里飘来的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轻浅细微的笑声,都会让她感到刺心的疼痛。她觉得自己就像梦中当街褪去内裤,蹲在下水道前小便的女人,被人当作傻子指指点点。长久以来包裹在她身上的那层精美华丽的外壳被无情地剥掉了,裸露出苍白腐烂的实质。只要一想起不久前她还为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她就想哭。

手术台上,从医二十几年的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不仅她自己注意到了,配合她手术的其他医护人员也注意到了。眼科手术是何等精细的操作,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也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放松,一定要放松!”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做了三次深呼吸。可是,握着手术钳的手指就像中了邪似的依然在顽固地抖动。望着助手惊愕的目光,她红着脸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小谢,麻烦你跟我调换一下位置,你来主刀,我给你当助手。”两人背对背交换位置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居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亚雄在做什么?不会又去找哪个女人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把思想集中到当前的手术中。所幸的是,在她的亲自指导下,被她带教了十多年的谢园以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娴熟的操作技术顺利完成了手术的全部过程。endprint

手术暂时做不成了,她只好天天坐门诊。门诊的病人很多,一会儿就把她的脑子吵糊涂了。当她给一位病人开完检查单后,转身查看另外一位病人的CT报告单,竟然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给这个病人做CT。好不容易听病人七七八八解释清楚,拿起笔又想不起来应该给这类病人开什么药物。

这简直太可怕了!叶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得了逆行性健忘症。院领导亲自找她谈话,建议她暂时回家休养。她爽快地答应了。

有人说,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这句曾被她果断否定过的流行语,此时却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一个不偷东西的小偷,长时间潜伏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里,乖乖地等着束手就擒,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于是,关于刘亚雄“夜闯民宅”的事件很快又衍生出两个故事版本。第一个版本:那天晚上,刘李二人本来是睡在一张床上的,被好事者告发后,派出所的人敲门查夜,李某某怕事情败露,让刘某某藏在卫生间里,结果被干警发现,只好慌称是小偷潜入;第二个版本:刘某某到李某某家欲与之求欢,尚未达成一致,李某某新交的男友突然前来拜访,李某某只好将其藏匿于衣柜中,不料被后者发现,当作小偷报警。

这两个版本,无论情节还是内容,都比原来的版本更加真实可信。有人骂李小蕊道德败坏风流成性,也有人嘲笑刘亚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长期生活在各种绯闻当中的李小蕊并不惧怕谣言。她唯一担心的是,相处一年多的男友会怎么看待自己。另外有一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刘亚雄的手里怎么会有她家门上的钥匙?记忆中,她从未把自家门上的钥匙送给他人。她想那只有一种可能:对方利用她平时的麻痹大意和自己工作上的有利条件,偷偷窃取了她家防盗门上的钥匙私自配了一把。

不管别人对自己什么态度,决心夹着尾巴做人的刘亚雄主动退出了所有的社交圈,像蚕蛹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等待漫长的黑夜过后,命运为自己重新点亮一盏灯。因此,无论妻子怎么责怪他羞辱他,他都能忍受,只有一件事让他苦不堪言——只要他一靠近叶子的身体,她立刻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躲到一边。整整半个月了,两人没有亲热过一次。好不容易看到她心情不错,饥渴难耐的他赶紧向妻子表达爱意。关键时刻,她突然坐起来说声“等等”,拉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把一盒避孕套扔在他面前。望着那盒避孕套,他像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跑去找别的女人?”

“我犯贱,我不要脸,行不行?”他大吼道。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的更大的烦恼接踵而来。自从叶子病休后,她成天像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上班,她跟着他坐在办公室里;他开会,她公然坐在会议室门口等他散会;他出去应酬,她可以长时间地在酒店或茶楼外面转悠。甚至连他上厕所,都不给他单独行动的权利,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毛病”似的。

“快看,那个女人又来了!”同事抑制着喉咙里的尖笑,捂着嘴巴,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了办公室。

“谁呀?”几个正在复印资料的同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

“刘主席的爱人呗。”

“她来干吗?”

“监视老公的行踪,怕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了呗!”

“我的妈呀,累不累呀?”

“这两口子,成天就跟唱戏似的!笑死人了。”

……

听到别人的冷嘲热讽,刘亚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背过外人,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叶子不要天天跟着他,要注意影响。叶子非但不听,反而用醋意很浓的话语故意刺激他。

这天下午,精神几近崩溃的刘亚雄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躲到骡子那里去散心。

骡子见刘亚雄愁眉紧锁,知道准是遇到了烦心事,安慰了几句后,马上打电话联系麻友,很快就凑够了一桌人手。

牌桌上,刘亚雄淡淡地道出了心中的苦闷。骡子一听眼睛就瞪圆了:“世上还有这么不明事理的女人?男人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能天天跟照犯人似的死盯着!这是什么臭毛病?还不是你给她惯出来的!我告诉你,要是换了我,她让我走东,我偏要走西。实在逼急了,看我不敢一脚把她踹出门去!”

“你以为世上的女人都跟你老婆一个样?她的脾气,比你们那位拧多了。再说,我不是还不想跟她散伙吗?”

“那你就活该受罪!”骡子把手里的牌往桌上狠狠一甩,白了刘亚雄一眼。

就在这时,刘亚雄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神情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示意众人先不要弄出声响,然后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告诉妻子,他正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过一会儿再回来。

“你到底在哪儿?告诉我你的准确位置,我马上打的过来。”

“不要过来,我已经说过了,我一会就回来。这种场合你来了不合适。”

叶子不听偏要来,还在手机里嘟嘟囔囔数落他。

众人的雅兴受到严重搅扰,个个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关掉,关掉,烦死人了!”在众人的一致抗议下,骡子抢过刘亚雄手里的手机当场关掉,并把它没收到牌桌下面放钱的小抽屉里。

得不到丈夫的消息,叶子就像丢了魂一般坐卧不宁。她挨个给亲友打电话,询问骡子的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然而,除了善意的安慰和理性的劝解外一无所获。恐慌就像冰凉的蜈蚣顺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爬遍了全身。

凌晨一点,好不容易听见有人走上楼梯,她连鞋也顾不上穿,问都没问对方是谁,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一见丈夫的面,她就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刘亚雄沉着脸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和骡子他们在一起。”

叶子用不信任的语气问他:“既然和骡子在一起,为什么要把手机关上?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家?”

刘亚雄推开她,一边向卧室走,一边不耐烦地回答:“没电了。”顿了顿又说:“以后男人家的事你少掺和!”endprint

为“盯梢”的事,两人已多次翻脸。因此,叶子非但没有被他严厉生硬的态度吓倒,反而跟他又哭又闹,像平常一样翻出旧帐骂他没有良心不是好东西。没想到,刘亚雄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叶子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咸乎乎的血液涌进嘴里,才猛然清醒过来,尖叫着奋力反击,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后,骑跨在妻子身上的刘亚雄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脖子上火辣辣的抓痕,看到妻子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嘤嘤地哭泣,头发蓬乱,鼻青脸肿,鼻血顺着肿胀的嘴角滴滴嗒嗒直往下流,心里马上就后悔了,但是面子上一时还软不下来,顺手从床头拿了卷卫生纸扔到叶子面前。过了半天见她没有反应,就动手去拉,叶子赖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他知道她现在肯定特别恨她,心想,单独让她待一会再来谈判也许更好。于是就躲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了。

十几分钟后,叶子用肿痛的胳膊支撑起沉重的身体,慢慢坐起来,斜靠在沙发床上发呆。她身上那件白衬衫,在打斗中扯光了纽扣,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青紫的眼皮中间完全看不到一丝生命的活力,只有令人恐惧的灰暗和冰冷。她没想到他会如此仇恨她,他会像打狗一样毒打自己的妻子。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在他眼里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当防盗门“哐铛”一声被甩上时,刘亚雄才发现妻子已经不见了,连忙下楼去追。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个黑影,怎么喊也喊不住。到了小区门口,迎面来了一辆出租,叶子拦住后坐上出租就走。糟了,出大事了!刘亚雄急得浑身直冒冷汗,发疯般跟在尘土滚滚的车轮后面追赶,很快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他喘着粗气站在路口焦急地等待下一趟车出现,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等到下一辆出租。坐在车上,他脑子里乱作一团,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追,无奈之下只好向大舅子叶新求助。得知情况后,叶新在电话里把刘亚雄骂了两句,让他先顺着马路往东走,然后通知其他亲友分头去找。

冷冷凄凄的深夜,一个孤单单的女人能到哪里去呢?刘亚雄连想都不敢想。他的心里非常明白,自己这一打,彻底地打掉了一个女人的尊严与自信,生性要强的她很容易做出极端的行为。他让司机尽量放慢速度,然后努力睁大眼睛,把头探出车窗,在光线昏暗的道路两旁极力搜寻妻子的身影。

“叶子,你在哪里?”

“叶子,快回来!”

此时的叶子正跌跌撞撞地在黑魆魆的河道边走着。她既不感到害怕,也闻不到从下水道里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臭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伤心的世界。站在光滑潮湿的岩石上,听着河水淙淙的响声,看到对岸人家稀疏的灯光,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忽然,乱蓬蓬的艾蒿丛里沙沙地响了两下,紧接着,一声沙哑绝望的嚎哭蓦地从身后传来。毫无防备的叶子吓得站在原地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嚎哭声时高时低,时短时长,音调十分古怪。高的时候,很像一个女人在悲哀地呼唤着什么,又像婴孩在啼哭;低的时候,像重病的老人在哮喘,又像在默默地叹息。已经快一点了,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河滩上?难道是鬼吗?她的心猛地一紧,两腿簌簌地抖动起来。她想起童年时听村里的人说,人在临死前会听到鬼魂的召唤。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魂在召唤她么?那凄厉而又绝望的哭声与她想象中的天堂相差甚远。她不想跟它去了,她想回家。她想念父母、儿子、兄弟和所有善待过她的亲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混蛋,很可笑。就为了这点事去寻死,值得么?如果她死了,她的父母和儿子怎么办?

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不停嚎叫,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一步步上岸。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污,拼命向公路上攀爬。就在这时,被车灯照亮的河滩上,一只野猫箭一般掠过,消失在黑洞洞的壕沟里。

找回叶子的当天晚上,叶新把双方家长和兄弟姐妹都请到自己家中。

刘亚雄年近七旬的老母一进门看见满房子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个个脸上露出愠怒的神情,紧挨亲家公坐在沙发中间的叶子神情沮丧,脸和脖子上满是伤痕,肿胀的鼻梁周围有一大片青紫,被牙齿咬破的嘴唇难看地外翻着,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快步走到儿媳面前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自从进了刘家的门,从未与婆婆红过脸的叶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就泣不成声,叶新代她简要地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然后用异常愤怒的目光逼视着缩在墙角的刘亚雄:“我们今天请您来,就是要让您老人家替我姐主持公道。”

叶新的话音刚落,刘母摇晃着颤巍巍的身子冲到儿子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颤声骂道:“你这个畜生,真是猪狗不如!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忍心下得了毒手?”“啪啪”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

刘亚雄的嘴角剧烈地抽动了几下,脸胀得比猪血还红。

老太太还要抬手去打,被旁人拉开了。她一边顺势往后退,一边指着儿子的鼻梁骂,喝令儿子给叶子下跪认错。

作为一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中国男人,当着众位亲友的面给妻子下跪,对刘亚雄来说简直比刀架在脖子上还要难受。被母亲强推到妻子面前后,他的膝盖抖了好几下都没有弯下来,只是红着脸像蚊子似的哼哼着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叶母对儿子的表现并不满意,站在身后不停地用脚踹他。他只好窘迫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岳父和岳母。

“认错的事到这里就算了,亚雄也是老大不小当父亲的人了,男人嘛,总得给他留点面子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叶父缓缓地开了口,这才给骑虎难下的刘亚雄解了围。为了女儿的事,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难过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满头白发更加刺眼。他代表叶家人对刘亚雄的所作所为表示强烈不满。紧接着,叶新和叶深也相继把刘亚雄斥责了一番。见此情景,刘家人也不得不纷纷表态,都说是我们亚雄不对,应该好好教训教训。

最后,叶父请叶子表态:“你就说一句话:到底还想过还是不想过?”

叶子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含着泪轻轻吐出一个字:“过。”

一直提心吊胆等待“审判”结果的刘亚雄被妻子的善良与大义深深地感动了,当即赌咒发誓再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endprint

经过一周的治疗,叶子的鼻骨骨折得到矫治,情绪也变得稳定多了。出院那天,弟媳刘梅坚持要把叶子接到自己家中休养。每当叶子不经意间流露出沮丧低迷的情绪,细心的刘梅马上就会察觉出来,尽量开导她。好几次,叶子很想给丈夫打电话,但是一想到弟媳告诫她千万要沉住气,又忍住了。奇怪的是,平时最烦她问长问短的刘亚雄反倒每隔一两天就打一次固定电话,小心翼翼地通过弟媳询问妻子的情况。每次问完后,接电话的人问他要不要叫叶子来接一下,他都犹豫着说算了。这让叶子的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就在人们议论着叶子被打的事件的时候,身穿玫瑰色旗袍,腰身显得愈发窈窕的李小蕊,逐个敲开办公室的门,把印着“喜”字的奶糖放在同事们的办公桌上。

“结了?”

“嗯。”

“什么时候?”

“上周。”

“怪不得好长时间不见你的面,恭喜恭喜!”

当她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时,正在埋头看文件的雒局长示意她进来,神情严肃地请她坐下,伸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为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希望你们调查清楚事实真相以后再下结论。”几分钟后,很快传出李小蕊愤懑而冲动的声音。

“不要激动,小李同志。你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诋毁你名声的恶意,同时对你的人格也非常尊重。我只是站在安定团结的大局上,全面考虑这个影响问题的……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做领导的难处。”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又传出李小蕊不卑不亢的声音。“我想,如果你们一定要在两个人中间做出选择的话,答案应该是两个,而不是一个。”

“是的是的,说实话,我也不想这么做。大家都是多年的老同志,你们俩的工作又都是那么出色。可是目前的这个局面实在让人伤脑筋啊。”

刚一走出局长办公室的门,李小蕊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随着附近的建筑工地上轰隆一声巨响,昏睡了两个多小时的刘亚雄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房间里一团漆黑,这才意识到现在是黄昏,而不是早晨。他依稀想起白天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早上刚到办公室就听通讯员小李说李小蕊调到运管处了;上午十点钟接到通知所有工作人员到大院里合影留念,他推说脚扭了没去;中午临下班时,有人交给他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李小蕊让他送来的,里面装着三千元钱。望着那个信封,他的胸口一阵绞痛。然后他去跟同事喝酒,不知怎么搞的,没喝几杯就醉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自从妻子走后,家里凉锅冷灶的,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开灶。他起床用暖水瓶里不知道哪天烧的温开水泡了包方便面。吃完面,他把汗淋淋的脑袋斜靠在沙发上半躺着,无意间发现家具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叹了口气,找来抹布仔细地擦拭起来,一不小心,把写字桌上叶子半年前翻拍放大的结婚照碰掉了。他弯下腰,捡起从前连正眼都没有看过的黑白照片,认真地打量起来。那时的他看起来多么英俊潇洒,她又是多么年轻漂亮!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刚刚二十出头的叶子脑后扎一个马尾,身穿白色连衣裙,怯生生地站在他家门口,用含着几分娇嗔的嗓音甜甜地喊:“亚雄,亚雄!”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蹲在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他想起叶子挨打后血肉模糊的脸,躺在地上哀怨无助的哭声,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苍老憔悴的面孔……这些曾被他有意跳过去的记忆,如今却像一把锋利的锯条在他的心尖上来回拉动。

夏日的黄昏,笼罩着一层薄暮的人行道上,身穿蓝T恤灰裤子的刘亚雄显得格外精神。他的步子又大又急,像有什么急事催着似的。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打,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和尚。和尚的身边还有一位穿着时尚模样秀气的女人,年纪跟他相仿。“这是我老婆陈红,我的同学刘亚雄。”看到刘亚雄怀疑的眼神,和尚抢先介绍道。和尚的老婆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依然亲昵地挽着老公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刘亚雄不敢看他身边的女人,因为一看到她,他的心里就特别酸涩。

“忙什么呢?”

“刚到医院去了一下。知道不?骡子被人打了,脑袋上缝了八针,可吓人哩!”

“谁打的?为啥?”

“还不是为了那个小蜜,她跟人乱搞。”

“哦。那现在谁在照顾他?”

“老婆呗。”

“老婆?”

“啊。”

“那他的小蜜呢?”

“早跟人跑了。”

刘亚雄转身踏上花店门前的台阶,嘴角挂着一丝嘲讽悻悻地自语道:“真没意思!”

“你说什么?”已经走远的和尚转过身来大声问道。

“我说真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什么?我没听懂!”

“不懂就算了,算我没说!”

刘亚雄买了一束玫瑰花捧在手里,边走边低下头久久地嗅着那醉人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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