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2014-09-03王秀琴
王秀琴
1
站在山上看汾水村,就是锅底的那一洼尘,山上搭着一条灰白的带子,那是村子的出口,平常都很寂静。进了村子,低沉着褐色面孔的房屋相互逼视着而又相互哀怜着。
卢小堰揣着个用塑料薄膜包着的纸包,像内急了找不到茅厕的人四下里张望。他不敢看这个小纸包,更不能抓在手里,一碰就觉得烫手,血淋淋的,仿佛杨爽就在面前紧紧地盯着他,声音低低地说,还是朋友呢!
杨爽,你看球甚哩?你都已经走了,不会不让我活吧?卢小堰脸胀成猪肝色,吞咽一下口水。脚下突然就起了个很大的旋风,鸡毛蒜皮茅草尘土被旋着扭着刮得老高。卢小堰就“呸呸呸”唾了三下,脚跺了三下,旋风卷着些细碎的茅草,刮走了。莫非是杨爽的阴魂?他会不会这辈子都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想到这里,卢小堰脊背上一阵阵冷汗,心悸一阵阵袭击他。他稳稳心神,喃喃着说,杨爽,你是我的好哥们,我知道你走得太无辜了,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也知道你最舍不下的就是高敏,放心吧,我会替你多照看她的。卢小堰伸手拍拍胸前的小纸包,壮了壮胆,又四处张望,烟头已经烧到了过滤嘴,一股呛人的味道,内急般的感觉又上来了。
到底藏哪呢?家里?家里绝对不行。家里是女人的阵地,是女人的战场,哪个犄角旮旯女人能不收拾能不翻腾?要是被那个精煞鬼王彩凤知道了,小堰你想不想活了?卢小堰,有种的你把这个藏在家里试试看!一想起王彩凤,卢小堰头皮就发胀。外面?外面是个什么概念?太大了。山上?想用的时候取一下,那得走多远,太不方便了!别人家?开什么玩笑!哪有把秘密藏在别人肚子里的!
对,有一个地方。
卢小堰来到村西的圣母庙前。平时出村进村也不路过这里,没事谁来这里。玩?有啥可玩的。倒塌破败的五间殿宇,里面坐着女娲娘娘斑驳而残缺的塑像。顽皮的小孩子把塑像脸上身上挖刻得坑坑洼洼横七竖八。神,到底是神,活人这般虐待,还是微微地笑着不计较。卢小堰的不屑浅浅滑过脸庞。两个配殿门栏上吊着锈迹斑斑的小疙瘩锁,他两手笼着眼趴在门上看,里面黑漆漆的,好像也有两个塑像,卢小堰也不认得是哪尊神神。院子里荒木枯草随风摇摆,相对来说,这里确实是最安全的。
卢小堰垂着头,踱着步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跺跺这里,摸摸那里,最后,他站在正殿前石阶边的踏跺上,从东面数是第三十六块砖,从西面数也是三十六块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三十六是个吉祥数,就是它了。卢小堰撬起砖头,挖出一些土,刨成个小洞,把怀里的小包裹掏出来,平平整整放进去,用手压扎实,再埋一层土,然后,轻轻地把砖头盖了上去,用脚踏实。本来很完整了,卢小堰还不甘心,他两只脚踏上去,跳了几跳,又一屁股坐上去,蹾了几蹾,站起来,踏了一脚,又踏了一脚,方才放心。
凉洼洼的汗出了一头。好家伙,不亚于炸了一座山窟。卢小堰抠着指甲盖里的土,像个顽皮的孩子,咧咧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还有九千五,记住啊,你个猪脑子卢小堰。小堰摸摸口袋里的五百块钱,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了自己两下,不是早就想存点私房钱吗?不是早就想手头宽裕点吗?不是早就想多给母亲点钱而又不想惹媳妇不高兴吗?这下,终于逮着机会了。
卢小堰放大了步子,朝村里走来。
2
庄户人家,要做甚就都一窝蜂去做甚。后山上有铁矿石,听说叫一家专营采矿石的私人公司买了去。汾水村的后生们就一窝蜂去采矿。采矿苦,险,却是可以挣大钱。男人一走就是两三个月,甚至半年,回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就走。女人们在家料理,和老人孩子熬着日月,心里焦焦急急苦苦艾艾闪闪亮亮地盼着男人囫囫囵囵痛痛快快透透亮亮地揣着钱回来。你看吧,那些守在家里的女人们,得了男人要回来的消息,前几天晚上就睡不着了,夜里几回回醒来想男人往日在自己身上的那点温爱,好像男人就睡在自己身边,想一回笑一回,笑一回想一回。已经十几天过去了,彩凤的这种热情还是热气腾腾沸沸扬扬居高不下。刚开始几天,馋男人,年轻夫妻,小别胜新婚,那热情是日日高涨,那高涨的热情里都是甜蜜和满足,是乐不思蜀忘了整个世界的甜蜜和满足;后来几天是怕男人走,一想到男人撂下暖心热身的自己,到又焦又荒的后山上干那危险劳苦的活儿,心尖儿扯得又疼又痛,那热情依然不减。
卢小堰一回来的头几天,彩凤就像下了圣旨似地说,这几天哪都不能去,就在家里待着,坐在炕上,我给你做好吃好喝的,让我好好侍候你几天。小堰就笑倒在炕上,说,白天里你侍候我,晚上我再侍候你,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你自己。彩凤就笑,笑得咕咕咕的,弯了腰,几乎岔了气,完了又说卢小堰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小堰就坐起来说,是,我不是个好东西,可有人就偏偏想我这个不是好东西的东西。两个人就又笑起来。笑得连对方都不好意思看,一看就忍不住笑,笑了又忍不住看。
如胶似漆的几天过去了。小堰还爱耍个麻将。实在憋得不行了,就死缠活倒憨眉乐笑地求彩凤,说,让出去透透风吧,犯人还给放放风呢,你咋这样法西斯,没有一点民主意识呢?
彩凤说,行,你出去玩玩也可以,可咱们约法三章:不能时间长了,不能输得太多了,不能拐到别人家去,到点自己往回走,不往回走我就打电话,打电话还是不回我就打上门去,把人家的麻将摊摊给掀翻了。
小堰说,彩凤彩凤你能不能温柔点儿能不能少厉害些?看你拖泥下水张牙舞爪的样子,除了我卢小堰敢娶你,谁还敢要你这河东吼的母狮!你看看人家高敏——。说到这里,小堰一下子就想到了高敏的神情。他想,高敏一定温柔一定细声细气,怪不得杨爽一提到高敏就那副神往的样子,他一定也是喜欢高敏的温柔和细声细气。
彩凤说,男人要是不管住点,这家将不家,国将不国,老人将不老人,孩子将不孩子。
一想到杨爽,小堰就浑身发冷,快收拾不住自己了,再没心思跟彩凤开玩笑纠缠下去了,他说,得得,我算服了你了。这辈子我永无出头之日。
彩凤说,你说什么?好你个没良心的。我没日没夜守着这个家,操持着这个家,我容易吗我!
小堰说,好好好,我生活在爱的包围中,我幸福还来不及呢。行了吧。
彩凤就咬着唇笑,媚媚的,看着小堰一溜烟跑出家门。
不管怎么说,彩凤终于把小堰放出去了,小堰终于获得了几天的解放和自由。
3
出门没几步,右手朝北是条死胡同,胡同尽头就是杨爽的家。杨爽,一想到这个名字,卢小堰的心里就像被炸了一包,感觉和神经都被炸得七零八落,碎片乱飞。
三个月前,他和杨爽相跟着兴兴头头地来到采矿公司报了名。一想到一个月能拿成万块钱的薪水,两个人走了几十里路的疲乏就被这股子兴奋劲儿融化了。
杨爽悄悄捅捅卢小堰,说,照这样的工资,我算算,一年12万,两年24万,开支花销,除抛净落,不出两年,能攒20万,我家那七间小二楼就盖起来了。
卢小堰板了脸训斥杨爽,说,你咋就知道盖小二楼?
杨爽一脸幸福,撇撇嘴说,高敏就喜欢住小二楼。我发誓这辈子要让她住上小二楼。一楼当客厅,二楼做卧室,还是绿色玻璃全包阳台的那种,干净好看不说,关键是冬暖夏凉。阳台上夏天摆上四季花,净化美化空气。院子里再辟个小花园,春天来了的时候,种上各种各样的花籽,到了夏天,屋里屋外满是鲜花,那香气直往人心里钻。高敏说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卢小堰低头想了想高敏的样子,好像皮肤很细很白,轻易不说话,一说话柔柔的,说一句笑笑,说一句笑笑,笑也不是那种露齿的笑,似乎就是个笑意儿,是蓓蕾未绽开时的那个怒蕊蕊。她的话呢,好像她的话就包藏在她的笑意儿里头。完了,你不记得她说话的内容,就只觉得她站在你跟前就是满心满意的舒服和隐隐的爱怜。卢小堰想想自己没怎么和高敏说过几句话,但还是留心过她的模样儿她的行为动静,所以,当杨爽说高敏喜欢住小二楼喜欢栽花种草梦想过神仙日子时,心里就细细地过滤了一回高敏的样子,觉得杨爽还真是比他幸福。想想自家的女人王彩凤,说话高喉咙大嗓门,三里外就能听出是她在嚷嚷,走起路来脚点重步子大,全然就没有叫人怜爱的那副神态。女人的美其实全在那个态,那份姿,那个韵味儿。就因为这个,卢小堰就觉得杨爽确实是比他幸福。想到这里,卢小堰的脸就拉得更长了。杨爽以为自己的话过了头,不该在朋友面前有炫耀的意思,脸上就微微地红了,只管踮着脚等着排队报名签一个简单的协议。
签协议的时候,工头儿就说好了,五个人一组,四个人打洞眼,一个人塞炸包。卢小堰和杨爽都要求分在一个组。
卢小堰说,球,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杨爽说,红口白牙的,别说些丧气话,还没好好活呢,钱还没好好挣呢。
卢小堰笑笑说,盖你的小二楼?
杨爽看到卢小堰笑了,自己也就笑了。
卢小堰说,你瘦小,腿溜,跑得快,就塞炸包吧。
杨爽说,咋也行,反正就是这活儿,给人家干好,把钱挣了就没事了。
卢小堰说,就是,谁和谁还想结亲家哩。
活儿就开始了。一切都很顺当。
半个月过去了,卢小堰就开始想家,想王彩凤。他偷偷地对杨爽说,操,我怎么老想王彩凤,你想不想高敏?
杨爽就笑。
正好工地上来了个四川小姐,许多人出出进进地去找她,生意很红火。卢小堰实在憋不住了,就和杨爽借了一百块钱。
杨爽说,你要去干啥?
卢小堰说,我实在憋不住了,你要回去可千万别告诉彩凤,她要知道了,能揭了我的皮剔了我的骨,把我给废了。
杨爽说,小堰,我给你讲讲高敏,你想不想听?
卢小堰想了想,说,行。
杨爽说,完了,你给我讲讲王彩凤。我可是爱听。
卢小堰笑了,说,我们家那个没你家高敏温柔细致,倒像个叫驴儿活如头踢骡子,可要真说起来,那家伙可有些说道的。够味儿!
就这样,二人熬过了最初的两个多月。
4
从家里出来的卢小堰这一次没有去麻将场,他急急赶赶翻过了一座小山头,到了邻村,离城里又近一点的村子,这个村子里有一家卖鲜花的。
站在满地怒放的鲜花丛中,卢小堰喉头哽咽,心里的热流一咕涌一咕涌的,眼圈被撞红了,这种怒放逼视得他心跳加快,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小伙子,来束什么花?卖鲜花的是一位精干和气的姑娘。她走过来问卢小堰,见他情绪有些激动,就笑着说,怎么了?
不是,我就是看着这些花儿开得好看。大姐你说,这些花儿它咋就开得这么好看呢?卢小堰感到自己的喉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
花和人不是一样样的?你现在就像这花儿一样正开得欢实呢!卖花的姑娘一边笑一边拿起喷壶给花浇水。
有人陆续进来买了自己喜欢的花,热热地跟卖花姑娘打了招呼,走了。
卢小堰就是选不好该买什么花。
记得在他跟杨爽去采矿公司报到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自家媳妇,说,女人跟了咱也不容易,眼看走这么长时间,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家里的那个她,各自送她们个东西吧。但是,送什么好呢?两人一边说一边就相跟着走进这个花店。
杨爽掏出手机给高敏打了个电话,问她此时此刻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他杨爽就是上天入地也能办得到。高敏在电话那头说,我想要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大红大红的,怒放怒放的那种,你能给我买回来吗?杨爽高兴地说,高敏,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咋和我想的一样样的?我真的就想送你一支玫瑰花,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现在,我就站在满屋鲜花丛中,一会让花店礼仪给你送过去。高敏在电话那头真的很惊喜,嘣儿,一个响吻,把杨爽高兴得脑袋上鸡冠子似的火焰嚯嚯地跳。
你呢,老婆,想要个什么?卢小堰也掏出手机给王彩凤打电话,鲜花吗?百合还是玫瑰?
小堰小堰,花儿不花儿吧,还是过日子要紧,你就买回一壶调和油吧,咱家的油快用完了。王彩凤在那边嗔怪着卢小堰,可话里满是喜欢。
你看你看,我家的那个她多实惠!卢小堰朝杨爽晃晃手机,脸上颇有些得意。
其实,女人呀,哪个都好,你的是实惠型的,他的是浪漫型的,只要诚心诚意地拥有一个,都幸福。只是你别守着实惠型的,想要得到浪漫型的;他呢,别拥有浪漫型儿的,却想着实惠型儿的种种好处。这样一强求,就不幸福了。卖花的姑娘笑嘻嘻地对他俩说。
杨爽听了姑娘的话,说,大姐,你说得真好,千娇百媚我就喜爱她那一种。这辈子就是她了。
这就是你的福气,也是她的福份。好,大姐会把这朵玫瑰花送到你家;他的那壶调和油我也给他包送了。卖花姑娘冲卢小堰和杨爽笑了笑,仔细地收好了两人的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店,才走两步,卢小堰忽然就站住了,说,咋回事儿,我总觉得我就是个花心萝卜,真的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拥有了实惠型的王彩凤还想要个浪漫型儿的高敏呢。杨爽,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呀?
杨爽拉了他一把说,我看你是欠吃彩凤的笤帚疙瘩,三天不吃上房揭瓦!
站在花店里,想起杨爽的话,卢小堰泛起一丝苦笑。逝者已去,都快百日了,送束百合吧,愿他在那边百事顺遂。那高敏呢,送给高敏什么呢?总不能连一点点表示都没有吧?她那么悲伤,自己曾信誓旦旦地答应杨爽会好好照顾她的。
那么,到底送高敏什么好呢?
5
卢小堰,你在哪儿呢?你干吗呢?咋信号这么差?王彩凤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
嘀铃铃……清脆高亢的手机铃声把正从圣母庙里往外走的卢小堰吓了一跳,吓得他几乎要蹦起来了。
老婆,我再耍两把,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呢!卢小堰尽量压低声音说。
刚才,他匆匆地扒开砖头,取了一千块钱揣在口袋里。他把纸包如法炮制埋好,站起来正要走时,他突然想进去再看看女娲娘娘的像。他抬起手来,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女娲娘娘塑像的脸庞。可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母亲的脸庞哪能像情人那样抚摸!卢小堰伸出两臂,先是轻轻地,后来紧紧地抱着女娲娘娘的脖子,就像抱紧了自己的母亲一样。小时候的自己一定像这样抱过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他需要母亲的温爱。可是,长大后,他一次都没有抱过自己的母亲。他快要把母亲忘记了。卢小堰刚回来时就给了母亲二百块钱,母亲的眼泪都出来了,说,俺娃扒明扑早舍身搭命挣的钱,都给了媳妇吧。卢小堰一下子就觉得好多日子把母亲给忽略了,不好意思地说,娘,是彩凤抠得紧,要不然,儿子会再多给您些,让您手头宽裕些。小堰妈急了,说,儿子,娘可不是那个意思,这些烧人东西都是你拿命挣来的,娘花不了多少,有口吃的就行。我看彩凤也是扎了心眼儿跟你好好过日子的女人,你不要怪她,男人没个好女人,日子就像这糊塌子,根本就笼不住过不旺不成型。小堰点点头。女娲娘娘,我娘生了我,她知道他长大了的儿子心里想啥吗?您造了那么多人,您管得了他们的生,那他们的死您管不管?一个人一个命,那么多人的命,您晓不晓得?杨爽咋就是那个命?那我的命是咋的个?又是个咋死法?说着说着,卢小堰就哭了,既恐惧又伤心,像个丢了娘没人疼的孩子。
嘀铃铃……彩凤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就到家门口了,催命哩!卢小堰没等彩凤说什么,就把手机掐了。
回吧。卢小堰踏出庙门,回头又看了看塑像,拍了拍身上的土,两条腿像有人扯住一样,特别沉重。待立在家门口看到自家屋里一跳一跃向他扑过来的亮光,就像笑丝丝的王彩凤拉着孩子向他扑过来一样,那么温馨那么叫人舒坦,这就是家。卢小堰的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
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一进门,彩凤就重重地擂了他一拳。
卢小堰没吭声。
你根本就没在麻将场子上,我都挨个儿找过了。彩凤立了眉眼说。
我确实是在场子上来,先是背得不行,把一千块钱都输了,后来又不服气,一直想再赢回来,果不然,手气连连好,就都赢回来了。小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怎么编出来的。
噢,赢回来就好。快别耍了,你看你,没精打采的,我是担心你。彩凤慢慢就蹭过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自己是无精打采吗?可不就是?闲着的时候,坐卧不宁;打麻将的时候,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就老输,一输就想起那一沓沓钱,一想起那一沓钱就想起杨爽,一想起杨爽,后脊梁就嗖嗖地冒冷气。就这几天,卢小堰就好像变了个人,黄惨惨,疲塌塌,软溜溜,魂不守舍,像病了一样。
卢小堰叹了一口气。
王彩凤就抬起头来看他,说,你这是咋了?
卢小堰就摇摇头。
别动别动,有根白头发,来,我给你揪了,才多大点儿的人就长白头发了。别动,妈呀,还不是一根,好几根儿呢!王彩凤凑过来就要给卢小堰揪鬓角的白头发。
没想到,卢小堰猛地就跳起来,把王彩凤吓了一大跳。他一下就看到眼前滚动的是杨爽的半个血淋淋的头颅和整个头皮。一块锋利的片状石头把杨爽的头给削掉了半个。头皮和颅骨瞬间分离,血糊花淋。卢小堰分明看见杨爽的头发好浓呀,好浓的头发被血粘在一起,成了一块毡片。没粘血的耳鬓赫然两根白头发,那么醒目。才二十几岁的生命之花正开得殷实欢畅之时,怎么会有白头发呢!
杨爽怎么会有白头发呢?当时,卢小堰也是这么想的。
6
我刚才去看高敏了,她窗台上插着一支玫瑰花,似开未开,真好看。也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王彩凤声音轻轻地说。
大概是杨爽送的吧。卢小堰幽幽地说。
怎么可能呢?难道杨爽还会回来吗?王彩凤紧紧地抱住卢小堰说。
我是说喜欢杨爽的人送的,他可能答应杨爽好好照顾高敏。卢小堰一下子回过神来说。
高敏真幸福,有人送玫瑰花。彩凤轻轻地叹息一声,完了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不对呀,难道喜欢杨爽的人也喜欢高敏?喜欢杨爽的人是谁呢?同时喜欢高敏的人又是谁呢?
别瞎琢磨了,明天我送你一支。卢小堰打了个哈欠说。
你说,要是杨爽在的话,我们两个女人,是高敏幸福呢还是我王彩凤幸福?王彩凤摇着卢小堰的胳膊问。
幸福不幸福是你自己的一种感觉。你要是问这话还不如直接就说是杨爽好还是我卢小堰好!卢小堰一下子把胳膊从彩凤脖子底下抽出来。
也算是吧。你们俩到底谁好呢?可要说做女人,人家高敏比我好,高敏比我好是不是杨爽就一定比你强呢?王彩凤有些失落地说。
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是我好还是杨爽好,你幸福还是高敏幸福。卢小堰看着天花板说。
王彩凤就死缠着卢小堰快点说。
卢小堰就说,他们在工地上寂寞难耐之时,杨爽想去找四川小姐,他如何如何劝阻如何如何开导,杨爽如何如何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高敏。
王彩凤瞪大了眼睛说,那地方真有干那事儿的女的?
卢小堰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那算个什么事?
王彩凤又瞪大了眼睛说,杨爽真会有那种想法?不会吧,我看要有也是你先有花花肠子,是人家杨爽如何劝阻你如何开导你的吧?
卢小堰一下就支起身子,冲着王彩凤发火,说,你看你这人,你……信不信由你!拉灯,睡觉!你这人……有没意思?
王彩凤赶紧抱紧了他,说,信,我信。我信我老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还不行吗?完了,王彩凤又喃喃着说,杨爽看不出来,猪八戒的眉眼云云的心,挺秀气的一个人,守着高敏如花似玉女儿身,还心存那么一截花花肠子,怪不得老天叫他——
卢小堰一听,支起身子,赶紧堵了她的口,大声呵叱道,别瞎说!
王彩凤赶紧噤了口。
卢小堰又躺了下来,他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事实是这样的吗?干吗好好地又说起这档子事!杨爽已经够不幸的了,卢小堰你干吗还要再糟蹋他再败坏他!高敏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要再让彩凤压她一头,在她伤口上踏一脚!卢小堰,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坐怀不乱的真君子,你配吗?想到这里,卢小堰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呲牙裂嘴,彩凤像火球一样向卢小堰烧过来。卢小堰情急之下捂了肚子说,彩凤彩凤,我肚子疼。
作死呀,你咋不早说?那我赶紧给你倒水。彩凤来不及穿衣服,光着身子跳到地上就给卢小堰倒了一杯水。卢小堰只好将错就错,趴着,憋着气,唏唏嘘嘘喝下了一杯滚烫的开水。
好点了?
好多了。我那口袋里头有几百块钱,昨天手气好,赢的。你拿上回娘家走走,看看父母,代我问个好。我呢,眼看就要上工地了。你也有好长时间没去看父母了吧!卢小堰忽然一下子想起什么说。
王彩凤一下子就抱住了卢小堰,深深地吻了他一下,闭了眼又往他怀里钻,显得极其温柔极其动情,泪眼婆娑,细声细气,几乎是呢喃着说,小堰你真好,小堰你真好。
卢小堰真的不能相信,自己母夜叉似的王彩凤也能够温柔也能够细声细气,像高敏一样。他真弄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变就变了,千变万化似的,好像王彩凤的身上藏着一个高敏,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那个高敏也会现身。那么高敏的身上是不是也一样藏着王彩凤呢?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幸福,既拥有王彩凤又像拥有了高敏,像杨爽一直拥有的幸福。不,比杨爽拥有的幸福还要幸福。
7
高敏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这钱一定要花在高敏身上。这钱本来就是杨爽给高敏的。卢小堰一边搬开砖一边刨土取纸包,他把钱全部装在身上。这一次,他再不能犯浑了,女娲娘娘瞅着自己哩。
杨爽出了事的时候,工头不敢给杨爽家里打电话,撺掇卢小堰给代办一下。按照协议,如果发生人命,一条命赔偿20万,同时把所有的工资全部结清,就算了事。可杨爽无兄无弟,父母在哪儿,从没听他说起过。就一个高敏,怎么跟她说?一个女人家,能挺得住?那天不得塌下来?那些日子,卢小堰来回地跑,他慢慢给高敏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高敏痛不欲生,她委托卢小堰给杨爽处理一切事宜。
诺,这是20万。包工头把一个沉甸甸的纸包放在卢小堰面前,同时,要他再签一个协议,协议的大致意思是说,这个字一签,杨爽就与这个公司没有任何瓜葛了。
现在煤矿上打发一个死难者还给40万,你们怎么才给20万?太少了吧?卢小堰明显地为杨爽不服。
你看,白纸黑字,这协议上写着哩,如果发生事故,就是给20万。工头两个指头敲着桌子上的两页纸说。
卢小堰胀红了脸不说话,也不签字。
你们俩进来。那工头对门外喊了一声。
就见进来两个彪形大汉,虎威威气汹汹站在工头身边,说,大哥,要我们做啥?
那个四川妞不听话,给我收拾收拾她,叫她听话些。那工头说。
大哥是要她的一条腿还是一个指头还是做不成鸡?其中一个打手问。
看她识势眼不识势眼。工头看了一眼卢小堰。
卢小堰听了,头皮就炸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工头在杀鸡给猴看。
小伙子,啥也不用说了,给你一万块钱,也算你这几天两头跑的辛苦费。回去好好安顿你的朋友。工头最后扔下一句话走了。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这意思,要不要由你,办不办由你!
卢小堰只好把钱带回来,准备交待高敏。他先回到家里,他魂魄不定地跟王彩凤说了事情的一些重要节点。王彩凤听了就为杨爽哭了,说那么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你说人活得图个什么?后来,她看到一大包钱,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她说,哇,这么多钱!卢小堰正好从外面解手回来,说,我要是像杨爽一样没了,你也能得到这么多的钱!要不,咱试试?
呀,你这人咋说话哩?王彩凤一下子就急了。
你是想要这些钱还是想要我这个人?卢小堰越说越想问王彩凤个明白。
你这人!我只不过是说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又没说要你拿命去换!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才挣这么点钱?卢小堰,你把我王彩凤看成什么人了!你还像个男人吗?彩凤急得几乎要哭了,扯住卢小堰又打又拽又抱又搂。
看着彩凤哭天抹泪捶胸顿足的样子,卢小堰一下子就感到了踏实,笑了笑,拿起钱往高敏家走。但那一万块钱的事,他只字未与王彩凤提起。
已经取了两次,一万块钱,只剩下八千五百块钱了。杨爽,你的兄弟卢小堰不是昧良心的那种人,我会把这钱全部花在高敏身上。你放心吧。卢小堰揣了钱就往庙外走。刚走两步,他又折回来,紧紧地抱了抱女娲娘娘的塑像,他觉得是这尊塑像一直陪着他,既不显得特别近乎,也从未远离过他。大概这就是神灵。
你是病人的家属?来到医院里,医生指着高敏问卢小堰。
病床上的高敏脸色苍白,不动声色地瞅着卢小堰。
是,我是她哥。卢小堰看了一眼高敏说。
你跟我来。医生把卢小堰拽到了僻静处。
怎么会这样?老天爷,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还没等医生说完,卢小堰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8
从娘家急急赶回来的王彩凤不怒自威地站在卢小堰面前。卢小堰抬起失神的眼睛,一看是王彩凤,不由自主地就张大了嘴巴,身体蹭着墙慢慢往起站,嘴巴嚅动着想要说什么。
高敏怎么要人工流产?我来算算,杨爽已经走了一百多天了,她现在流产也就四五十天吧。你给我说说,高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彩凤一把拽起卢小堰,把他拉到楼道拐角处。
我哪知道!卢小堰莫明其妙地瞅着王彩凤。
我说呢,你这两天鬼鬼祟祟,没精没神的,钱一会儿就多出来了,像刮风刮来的。我还好心好意地相信你是真疼我,让我回娘家一趟,原来,你背过我搞这些名堂!我说呢,高敏窗台上的那支玫瑰花那么鲜艳那么殷实,以为是谁送的呢,原来就是你送的!你比我更清楚,玫瑰代表爱情!原来,喜欢高敏的人是你!给她有了孩子的也是你!偷偷带她做流产的也是你!王彩凤越说越来气,胡思乱想,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你咋知道她是流产呢?卢小堰尽量平静地说。
我问的医生。王彩凤气嘟嘟地说。
不可能。走,咱们一起去问医生。卢小堰一把拉了王彩凤就往医生值班室走,说,只是别让高敏知道这事,要不然,你我还要不要脸了?!
你问我的是2号病床呀。医生看着王彩凤,严肃地说。
你看看高敏是2号病床?你个猪脑子!卢小堰推了王彩凤一把。
高敏原来是3号病床。
3号病床患者是败血症。虽然是早期发现,但情况不乐观。医生对王彩凤说。
王彩凤自知理亏,提了一包水果,坐在高敏病床上,一边给她削苹果,一边说,高敏呀,别着急,以后姐照顾你。
彩凤,谢谢你。高敏轻声说,一脸的笑意儿。
正好卢小堰提着暖水瓶进来了。
你们两口子真好。高敏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卢小堰,说,小堰,这是两万块钱,把你的八千留下,剩下的全预交了医疗费吧。
不用不用,钱算什么?卢小堰低着头说。
王彩凤一会儿看看高敏一会儿看看卢小堰。她看高敏的时候,高敏冲着她就是笑,就是感激的眼神;可她看卢小堰的时候,也希望卢小堰坦坦然然地看着她,可是卢小堰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
高敏数出八千块钱,递给卢小堰,卢小堰就是不接。
彩凤顺势就接了过来,说,小堰这人面情软,我替他收了。
彩凤姐,谢谢你们两口子。高敏笑着说。
王彩凤,给了高敏,不能要!卢小堰的脸变了颜色,大声地呵斥王彩凤。
自家的钱咋不能要?咋,你和钱有仇哩?王彩凤盯了卢小堰一眼。
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怎么还能要你们花钱呢?高敏笑着说。
三个人争执,病房里的病人们就围了上来。卢小堰可不想招惹是非,他抬脚就往外走。王彩凤也跟了他出来。
就是,已经贴人贴工照护着她了,你怎么还要倒贴她钱?人家有的是钱!王彩凤把卢小堰堵在楼道拐角处,火气又上来了,说,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不行。这些天怎么越看你越不对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我……卢小堰支支吾吾。
你看,你心里有鬼了是吧?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王彩凤步步紧逼。
你……你……卢小堰想说什么,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他看看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转身就跑。
小堰小堰,你给彩凤姐说清楚,有什么说不清的呢!身后传来高敏瘦弱不堪细声细气的叫声。
说清楚?哪里能说得清楚!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卢小堰回头瞅了一眼,其实啥也没看清楚,只顾脚不点地往前跑,抬头一看前面一洼都是杨爽血糊花淋的模样。
后面王彩凤紧追不舍,一边跑一边赤急白脸地说,卢小堰你没做亏心事,跑什么跑!
前面明明是一条通道,卢小堰夺路而逃,可是刚跑两步,前面黑漆漆的,是库房;折转身,一片光亮,卢小堰转身就冲了进去,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像射来一梭子子弹,原来是女厕所。
看你往哪跑!王彩凤在后面气喘吁吁。
卢小堰明明看着有条白色的带子搭在山腰上,那不就是自家村子的出口通道吗?怎么连那条带子也不见了?卢小堰内急的感觉又上来了,一涌一涌的。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