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音天上,彼曲人间
2014-09-02张瑞
张瑞
清商天籁·歌者
东南西北的民歌, 最天籁的是藏民歌。
少数民族多给人能歌善舞的感觉,虽能歌,但也性情各异——大体说来,西南的民歌比较躁,嗓音不够厚实,又不肯安静,就很有野逸之感,是花花草草的缤纷。西北的民歌比较土,皇天厚土的浩浩洪荒,是大红配大绿的炫目。蒙古民歌大气粗狂,新疆民歌又异域欢快,总之,这些民歌是热闹的,人间的,而只有藏民歌,是天上的——因为它的纯净、高远,还有那种民歌中少有的精神气质。
藏族实在是个很安静的民族。虽然我们看到的多是穿得五彩缤纷跳锅庄舞的狂欢景象,但日常中,他们多是静默的。他们很少有那种气宇轩昂的神气,反是常常一脸的肃穆,头低垂,神态渺远——这来自于他们心思的高渺。因为礼佛组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所以似乎无暇顾及其他,也仿佛顾及了其他就是对佛的不恭。这样一种对生命的理解塑造了他们谦卑的气质,而这气质是不关乎俗物的,所以便纯净起来。这种气质的纯净又与山水的纯净融为了一体,于是每一个藏民,都是构成西藏这幅巨画的一个元素,且不可缺少。
但唱起歌来就不一样了。
去北藏的日喀则,中午在一个叫江孜的镇上午餐。饭馆是那种四川人开的简陋的大排档。房间巨大,三五十张餐桌摆满屋子,是简陋的木质的满是油腻着的,屋子里光线黑暗,再加上乌鸦鸦的满屋子的嘈杂,就有一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了,有一个高大肥胖的四五十岁的男子,戴着牛仔帽,穿脏兮兮的黄褐色西服——西藏人是喜欢穿西服的,套在袍子外面穿,似乎有些不搭,又格外的产生一种效果。有黄黄绿绿的珠子挂了满颈,手里也是叮叮当当地提着,却并不叫卖,只是偶尔向走过身旁的人兜售一下——十元三串——顿时让人不屑了,那些晶晶亮的珠子啊。西藏人做生意是不叫卖的,而且还给人偷偷摸摸的感觉,仿佛怕了谁似的。这样一个高大的有着俄罗斯人气质的大男人,是外国电影里乡村啤酒馆老板的类型,却是这样静默地站着兜售廉价首饰,让人觉得了怪异。就有很异域的三弦传过来了(应该是三弦吧,样子比较简陋,也或许是新疆的那种冬不拉),接着是《北京的金山上》的歌词,那么嘹亮的男高音,是让人一激灵的,雪山蓝天的纯净,碧草的纯净,声音的纯净,五色经幡的艳丽,那样的一种热闹,把小饭馆的破败全压下去了啊,那声音简直都有了海市蜃楼的效果。望去,原来是个卖唱的男子,穿黑色的藏袍载歌载舞,他一个人载歌载舞竟然就压得住这样噪杂的场子,气场何等强大啊。让人不得不相信西藏人是天生的歌者——歌者的嗓音,还有歌者的气质。他们念佛念出的那种特质,是能让任何的日常都神化了的那种能力。他的歌声,能让这个小饭馆,还有那些东南西北的游客,在一瞬间,淡化成一种背景,而那声音却在芸芸众生之上升华,成为一种金灿灿的光芒。于是,卖唱本身也仿佛不是关乎了生计。
甚至乞讨,也不是低贱着的,而是被神性笼罩着。
是在拉萨的街头,一旁是大昭寺的无比虔诚的宗教氛围,一旁是现代化的高楼带来的物质气息。在这种杂糅的空气中,忽然听到一串很有节奏的声音,低沉、密集、却空灵。回眸间,是三个年轻的小伙子,黝黑的皮肤,有着棱角的很英俊的五官,他们盘腿而坐,他们在唱歌,真实的说,他们在乞讨。他们轻微晃动着的打着节拍的身躯很像三个舞动的音符。我很惊异的是原来乞讨也可以这样的从容甚至是优雅,原来乞讨也可以是这样快乐着艺术着的一件事。他们唱着歌,在做着乞讨这样的事,他们不是用歌声来卖唱,甚至也不是要用歌声来引人注目。于是,那歌声是心底汩汩的声音,不用来表达什么,是歌声本身。这样的一种意境使这三个乞讨的小伙儿有了一种特质,他们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歌者的形象在打动我这个外来者。让我体会到歌声的最本真状态——不承载什么,而是形式化抽象化了的一个个符号——简直天籁。
去藏南见到的歌者却又不同了。
从艺术上来看,藏北是最藏族的地方。从自然风光来看,藏南才是藏地惟一适宜人生存的所在。藏南没有藏北那么多形式化的符号,但藏南有藏北所没有的秀丽风光,于是就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歌者。
去藏南是顺着一条叫尼洋河的沿岸在走,因为植被的茂密,呼吸变得轻松起来了,这让人有了好心情。说实在的,藏南虽然是藏地行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但对一个外来者,其实诱惑并不大——因为不怎么异域,不外是川地风光的一种延续。又因为靠近中印边境了,气氛反而有几分紧张和神秘。还有一些传说,藏南的藏族有一些部落的痕迹,对外来者充满着戒心,有一支部落的人喜欢在水里下毒,毒死他们所见到的外来者。还有听起来令人恐惧的树葬文化。这让人觉得他们好像是些郁郁寡欢的人,但见到的歌者其实蛮开朗,对人很亲和,是贡布藏族。
去的地方叫鲁朗林海,山中满是细高笔直的松树,有松萝挂在树间,网络出一种网游般的气氛。汽车在山中颠簸,不远处就是川藏线,傍晚时分,雨又下起来了,要去看的雪山仿佛越是遥不可及,车里气氛便无聊起来。就有个卖菌子的女人背了箩筐上来推销菌子——是山下村里的女人,她大概是为讨好游客来买她的菌子,也或者是为感谢让她打车的好心人,就主动要求给大家唱歌。这女人三十岁左右,乡下女人,并不美艳,但天生有着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其实她唱韩红的歌,并不见多么特别,但唱家乡的民歌,藏语,味道就有了。有一首歌是劳动时唱的,女人在林子里采菌子,因为林子里有野兽,尤其可怕的是熊,所以要边采菌子边唱歌——据说野兽是怕人声的,为了吓唬野兽,这歌要不停地唱下去,唱下去,她用藏语唱了这首阿妈教唱的歌,因为歌词是不懂的,只听到的是旋律,却极为美艳——我对纯粹的民歌感觉并不好,总觉得它们十分嘈杂,但这为劳动而歌的藏民歌却让我惊艳。一个女人,边采菌子边唱歌,仿佛是很有诗情画意的一景,仿佛萦回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的那种童谣般清澈,但其实不是,这里是有着为生计的辛酸和惊恐的,仿佛是夹带着一些哀怨的祈求或倾诉在里面。我猜测这歌的歌词大概是唱给一只熊来听的,它应该用了第二人称,有对熊的规劝和威胁。它似乎有儿歌般的单纯流畅的旋律,却并不那么明朗轻松。也由此,使我对民歌尤其是远古民歌的认识又多了一种理解。就像读《诗经》,以前总认为那些劳动的场景是嬉笑快乐着的——采采芣苢——一直以为是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哼唱着的劳动场面,那词也是有口无心的随口乱诌。其实未必,这歌里是带着很深的寂寞的。寂寞地只剩了动作,那样的机械,还有不得不做的辛劳。这卖菌子的歌者还唱了一首,大概在藏民中耳熟能详的歌谣,因为不懂藏语,就只听懂了一个重复的词语,叫香巴拉。香巴拉——香巴拉——,这样一个反复咏唱着的词语,音调拉得很长,很抒情,仿佛是在头人的指引下的一群人,披荆斩棘地在寻找一个地方。香巴拉在藏语里叫美丽的地方,于是这歌里便有了一种生命韧性的力量,这是先民身上拥有的一种力量。我相信这种力量才是诗歌的源头,是因为我相信这是与《诗经》同源同宗的那样一种力量,又是生民之初的那样一种虎虎的朝气。
这个村寨里的人,在春夏季节,女人采菌子,卖菌子,男人在山上放牛,挤牛奶做成奶酪,住在帐篷里,也会到山上找虫草——要双腿跪地,一步一步地挪行寻找,但大多收获甚微。秋冬季节一切萧条了,就靠春夏的积蓄度过。这样的一种生民之初的生活方式,艰苦、健康、纯洁、又始终有一股骨子上的忧伤,表现在歌里,就有了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歌就真的是好,简直就萦回着一种亘古以来人类共同的忧伤。这其实也正是藏民歌所独具的特质,是那种极其强大的精神气质。
在藏地草原,遍地开满野花,它们统称叫格桑花。就像在藏地,那些歌者,他们统称是这片高原上的扎西和卓玛,他们唱歌时他们的生命就开放了,缤纷、恣意,是那样清澈而透彻着的美丽,而让人久久回味难忘,生在高原啊,是这样的一种艰辛而又神秘的存在。
而这些唱歌的人,因为他们唱歌的那份神气和内容,他们可以被尊为是歌者。
水调歌头·山歌
有一次去黔东南度过苗家的春节,拍了好多的照片,还有录像。后来还会拿出来看。照片多是苗家的盛装少女,满身的银饰,让人担心她的负重量。也有些老妪老汉,沧桑的皱纹写满艺术。这似乎都太老生常谈,但一个人钻进这样的情调里就会有种很回归很审美的感觉,就会遏止不住地拍下去拍下去。录像比较原生态些,是一家四口,男主人和他们的媳妇,应邀给客人们唱迎宾歌,两个女人先唱,有一个还背着娃娃,神态有点儿腼腆,唱起来却又不一样了,很能进入角色,很尽兴,甚至还意犹未尽。那两个男人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只是有一个据说在云南当过兵,懂一些汉话,就爽朗的多,唱一段,停一停,翻译一下歌词。我觉得他的翻译毫无必要,歌声本来就是通用的语言。
我很奇怪他们的嗓音为什么总有一种锣的质感。我刚来贵阳的时候,临时住在那种密密的家属区里,清早起来,就有收破烂的在楼下叫喊,铿铿锵锵地一串叫卖过去,不知道叫的是什么,却是抑扬顿挫阳刚有力地豪情满怀着,自我投入地让人怀疑这不是关于生计。
住处的不远,是一条批发商业街,永远的熙熙攘攘,农家人赶墟的意味。商家很小的门面,劣质而粗糙的商品,全是15元一件或9元处理,却总要作出轰轰烈烈的架势。店员往往倾巢而出,把模样扮成怪怪的样子,或把一红布条系于额头,或把衣服胡乱系于脖颈腰间,甚或把三五只小鼓围于腰际——总之极富民间流浪艺人的气质,又有点像被某种偏执的想法燃烧了头脑的学生——总之很富激情的样子,然后是极有节奏地挥着节拍,扭动身躯,像一种有祭祀意味的舞蹈,奔放而发乎于心灵的一种投入,同时口里是念念有词的——一拾五、一拾五、全部降价一拾五!他们不是唱是喊,只是用当地的方言喊出来,自然有一种调子,这种自然的韵律感是贵州方言里很富有特色的一景。而且,相临的商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全是互不服气的计较。只是九元一件的商品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有点不值——我替他们感到不值。这种嗓音配了黑压压的人群,简直就是世俗生活的热气腾腾,云蒸霞蔚。后来在中华路上见到几家店,门面大了些,却也是雇了店员在门外喊,也有时拍手瓜——啪啪啪啪,天然着的节奏。我每天上班的路上,会遇到卖早报的人,那么大清早起来卖报,是很辛苦的事,嘴里却是永远的不肯停歇,嘹亮着嗓子喊——晚报都市报商报——,抑扬顿挫地象负了多大的使命——可惜街上是没有多少人的。这些不是山歌,我想说的是这些其实是一种渊源——是这些唱山歌的人的性情里的一份特质,那就是对发出动静的偏爱,体现一种引发关注的欲望。
贵阳的季节本是阴阳隔昏晓,一个冬天总是生活在阴暗潮湿中,让人觉得日子都没有了希望。有一天夜里,在星力百货的橱窗下看到了一群背篼点了篝火取暖——而且是唱了山歌!那些可怜的背篼客,背井离乡,靠卖苦力背货为生。他们破衣烂衫,食不裹腹,露宿街头,但他们是在唱山歌!那歌声竟然都有些昂扬了去。在这样市井嘈杂的生活里,我看到的是一种天性——无来由地乐天知足,后来我把这种感受跟学生说,他们哄堂大笑,他们的确不懂,似乎也无意去懂。如此,让我体会到我是一个外来者——这些与山歌的关系是不大的,但似乎也能体现一些渊源——是唱山歌的人都延续着的一种性情,自娱的成分远远多于实际的用途。
印象最深的一次听山歌是在花溪上游,花溪本来就是一条淌着风情的河,河水清冽出了妖气感,绚丽着亦幻亦真。她的上游就更是清若空气,于是租一只木舟遥遥荡荡间亦不知今夕何夕——就有山歌传过来了。那音调如此高亢而直逼耳鼓,效果是穿透。简直要说出人定胜天的豪气来。望去,却与声音里的繁华恰是一番参差对比——是相临着的木舟,一老者,布衣青衫,是一点灯火阑珊般的寒瘦气氛。那瘦小的伛偻的身影对着河水酌酒吟唱,我差不多觉得他是寂寞的。但他不肯寂寞,他让身体里的能量喧嚣开来,于是那投入的唱腔就直着肠子地汹涌了去,青天白日不含忧愁。简直有了古隐者的浩浩之感,酾酒临江地硕大阔气,是天地都在为我所用的豪气冲天。
船工说,是寨子里的人,在外打工,挣了钱回乡,家里人都不在了,一个人雇一条船饮酒——语气是冷漠的见惯不怪。却不肯再说下去,也许是无话可说。于是船上静默下来,船桨声一下子突兀出来。唉,真的就是落寞的情绪了,也仿佛简直都有了人生的凉薄滋味。
这与原生态的情绪仿佛不符。
后来去黔东南听苗歌,觉得蛮有一股子妖气。行歌坐月,阿哥阿妹情谊深,是小日子里的小小甜蜜。有一些呢呢哝哝的妩媚。女人是一朵山花,在那一刻就开了。还有祝酒歌,长桌宴上,农家的小炒,腊肉,鸡蛋韭菜黄绿参差,有蜡灯隔不远点一只,功用是为了驱蝇,但看上去有了一些神秘的气氛了。于是来祝酒了,穿了很隆重的盛装,长长的竹制酒器隆重地递过来,还有山歌也就唱起来了——是热烈热闹着,伴着嬉戏,于是不可推辞。因为身边的女人仿佛花蝴蝶啊,又仿佛是妖蛾子的感觉。
还有听侗族大歌,觉得就像一堆山禽在叫——那些女人的穿着,也是山雀儿般的斑斓——据说叫的比较有技巧,多声部。我没有很专业的耳朵,就只觉得很农家乐。大概就是过节丰收后的那种喜气洋洋。
其实这些山歌多多少少有点舞台化的盈利目的的包装,也许不那么纯粹了,那山歌的野味也就淡了。但心里觉得地道的山歌应该是野的,虽然野不见得是美。
白居易当年浔阳江头,听到琵琶声如闻天籁,用了“呕哑嘲哳”来形容山歌村笛,除了他心情的烦躁之外,也可见山歌是多么的粗疏无态。琵琶语是他眼里的仙乐,圆润,那山歌也就无形中有一些涩。于是听到最野的山歌,是在开阳的“十里画廊”,那个叫“水调歌头”的地方。那山歌的鬼魅气可谓登峰造极。所谓“十里画廊”是沿江的十八个山寨。沿河而行,走过一寨又一寨,山里人少,村村寨寨的只有狗在逛来逛去,偶尔有只大公鸡,悠闲间立于石上静默不动,也是一副对世事的漠然态度。还有柚子树在房前屋后结果,硕大的柚子灯笼似的挂了满树,也有的就摔了下来,“砰”的一声,地下已是一堆狼藉。寨子的边边角角上种了青菜,地里的稻子收了,扎成束立满了地。偶尔,有一只废弃的稻草人横在坡上,身上的红衣裤掉了色,有些鬼气森森。这样走,远远听到了山歌,一会儿仿佛在脚下,一会儿又似乎在头顶,一忽儿前,又一忽儿后。那歌声里满是咏叹,又音调高亢,满是直来直去的冲撞,又不肯余音绕梁。总归是一股野。是一个女声,心里仿佛波浪滔天,只是不知她在说什么,或者她本是无意诉说的,她只需要有一个动静,可以对抗着这大山的漫无边际和日常奈何的岁月,于是就是这样的效果了——仿佛,转过山来,一挂汹涌的瀑布横亘眼前。又仿佛,山间行,幽暗的山涧里有一队妖魅在歌舞,恍惚间又不知去向。这声音的啁哳,就像上世纪五十年代村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喧嚣了这走不出去的大山,简直就是无望。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一个开阔地界,就看到了回廊,才明白那歌声应该是从回廊的“美人靠”边传来的,那歌者应该是着青衣蓝衫,梳着发髻的,因为声音并不呢哝,所以该是有些年岁了。而山下是绿盈盈的江水,就看到石碑上题了“水调歌头”四个大字,于是恍悟——在水的上面唱着原汁原味的歌——恰是“水上调”,“歌之头”啊,“象形”到这样的恰好,是可让人莞尔的一份聪明。也只有在这特有的情境中,水调,歌头,这四个字可以诠释的这样好,是可以让人有惊奇之感的那样一种恰当。
其实,山歌是不能脱离意境去听的,或者,山歌本就是一种不要去细听的歌——因为不可推究——山歌不过就是一个气氛。是山上的一棵草,一株树,一朵花的效果而已。
要再细听,就会觉得这种有锣的质感的嗓音里蕴涵着一种很躁的情绪,太急于表现以至于少了低音,没有低音的声音总是没法厚实和悠扬的,这种局限使它难以写意,难以叙事,难以体会意境,他也就只能用来直抒胸臆。很直白地感叹——感叹,以至于不计代价。我看到那些唱山歌的人的样子,是很容易坏嗓子的,那样子不计代价的用劲喊,以至于额头上青筋暴出,留有余地是让他们觉得难为情的,似乎这就是对客人的不敬和不周。以前我在北方看地方戏,也是经常见到这种场景的,尤其是豫剧,总是兵戎相向的样子。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到镇子上听戏,一个大花脸一亮相,就是那种竭尽全力的嗓音,吓人一跳,自此就坏了我关于豫剧的胃口。最近有些原生态的歌手,看样子多是陕北人——因为包了白羊肚头巾,唱歌时也是这样子青筋暴出,把嗓子逼到尖而细的状态,让人听得担心,总害怕会一下子戛然而止。把嗓子逼到极限,我觉得这很不科学,也不是那么艺术,当然是非常泥土,非常民间,非常生活,非常生命,非常原生态。我很怀疑这种唱法是不是一切戏曲的底子。而舞台上的歌,经了包装,不那么卖力了,也不再是力气活,就让人觉得了滑头。原生态也许就胜在了这种不肯耍滑头的实在上。
想起上古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配了这样的山歌调子和嗓音也许是可以的,有一些古意,又一想似乎还缺点味道。是因为这山歌的声音里带有某种神秘感,有巫术的气息,但没有劳动的昂扬和随着狩猎的争斗而来的兴奋。这是一些耽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他们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每一点小兴味而知足于眼前,他们又永远看待一切如看待日升日落,似乎一切本来就如此不需去思索,这让他们带上了逸的气质,于是也就山歌遍开满山坡。
但“山歌好比春江水”用在这里是不合适的。这里的山歌总是追求一种突兀的效果,咏叹的成分。图的是热闹,锣鼓铿锵。曲儿永远是那么单调,词却是即兴而赋,这里似乎又需要那么一点天分。我注意到录像上那个有些木讷的男子一直保持着一种谦卑的笑意,看上去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歌词却也汩汩而出毫不凝滞,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有些惊异,他在歌里时世界是他自己的。这绵延的山使他固守了一种本能,唱歌也就像吃饭睡眠一样日常的事情。而这样子毫不张扬的舒缓有度和从容不迫便直达了语言本身,让我明白了他的心境,就仿佛是一种古意朗朗。
张 瑞:山东兖矿人。有作品发表于《散文》《中华散文》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