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山茶树
2014-09-02张盛斌
张盛斌
清明每次回乡挂清,在走到临近先祖坟地的草径上,总会看到一些稀稀落落的茶树结着零星的茶泡、挂着疏散的茶蔓,夹在周遭桎木、杜鹃、荆棘丛生的灌木林里,似乎正被什么遗忘,被什么掩盖。而我照例会招呼女儿去摘些茶泡、茶蔓来,尝尝这些山珍的味道。那甜而微涩、脆而略爽的滋味,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拉到了蓊郁在童年天地的茶树林——
那时候,好像只有房子和树林占据着孩子们的心灵。在孩子们看来,房子和树林都是他们栖身的地方,撒野的地方,做梦的地方。房子是用树木做成的,树木做成房子后就不再生长了。它们抽的枝、扎的根变成了袅娜的炊烟,腰肢劈成壁板要做挡风保暖的外衣。而那些没有做成房子的树木,它们依旧一年一个轮回地生长,那浓密的天然屋盖足以挡住太阳的穿透、劲风的掀翻,甚至下大雨也淋不湿树荫下面的那块规则或不规则的空地。因此,我们常常把树林当家。只要不是下雨、落雪,隔三差五我们总会不约而同来到树林里躲迷藏,办家家,做游戏。一兜草棚当被窝,一把树叶当铺盖,一节根脑当枕头,一管枯枝当长枪,一根藤条当圈套,一声鸟叫当哨音,不知不觉玩得太阳也懒得陪我们只好悄悄地躲到我们未曾到过的另一座山林里歇息去了。赶着藤梨果、野葡萄、野李子、八月瓜、山尖栗、板栗等果子们成熟的时候,先吃饱肚子,再揣些回家,还会受到大人的一番夸赏呢。
不过这些都与山茶树无关,或者关联不多。这些被当做房子的树林,多是松树、柏树、枫树、杉树等腰壮臂粗、身材高挑的家伙。茶树呢,茶树比它们矮小,再长也只能长到它们童年的高度。我们在树林里玩这玩那的当儿,茶树其实在一声不响地打量我们。它们从不去与松树们攀高,总是常年穿着一身绿装守护着自己的一块领地,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时光。此时,离我们最近的一棵茶树肯定听到了谁的某声尖叫、某句戏言,也无疑把谁依着树根撒尿的姿势、爬到树尖挥手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正当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不知谁说出一句:“看,那边的茶树开花了!”大家闻声从树林钻出,一望果真是茶树开花了。有心等花花不开,无意找花花香来。我们忽然觉得不到睏一觉的工夫,茶树就齐刷刷地开花了。它们的花是专为我们而开的么?
大家径直往茶山跑去,顶着深秋的阳光,甩出明亮的欢笑。那种直奔茶林的心情,就像茶花盛开的样子,爽朗,舒坦,甜美。快到茶树林的当儿,便顺手掐断一截茅草茎作吸管,准备吸取花蕊中那汪甜津津、亮晃晃的糖蜜。也有的只管将嘴巴贴近茶花,用舌头舔沾糖液,直接咽下喉咙。在那个多数乡下孩子不能饱尝一餐糖果的年代里,是多么惬意和满足!我记得吃第一口的时候,先是将糖液停在嘴里闭起嘴巴用舌头囫囵地搅了几下,继而轻轻地咽下喉去,我感觉到糖液就像一种久违的幸福开始在五脏六腑缓缓地弥漫开来,眼前的六瓣花瓣忽地张开成了母亲轻抚我脸颊的手掌,太阳的光芒好像才从山茶金黄的花蕊散发出来,甜润而清香。当然,酿在花蕊里的那点糖蜜,最大的只有黄豆的体量,你就是喝上一百朵茶花糖,也填不饱肚子。所以我愿意把这种吃法叫做享受,而不是美餐,因为享受是一种心情,一种精神的需求大于物质的欲望的体验。
在我的记忆里,树木生长的芽、叶、花、果都可以让人吃的,好像只有山茶树。有的树要么只长出自己的嫩芽让你掐下来吃,比如香椿树;有的树要么只结出自己的果实让你摘下来吃,比如板栗树。当然,我们吃到的茶蔓是茶树嫩芽的变体,茶泡是茶树初果的变态,它们附着在茶树新生枝杈与老枝杈的相接处,常常是一瓣接着一瓣,一个挨着一个,一串连着一串。有的茶树生的茶蔓多,有的茶树结的茶泡多,也有的茶泡与茶蔓平分秋色。成熟的茶蔓呈肉白色或浅红色,附着一层薄薄的脆皮,质地厚实,就像一只只肥嫩的耳朵,所以又叫茶耳。茶泡则多呈白色,像个鹅蛋大的球。沿蒂部轻轻地摘下,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装满一篮子的收获。不过在收获之前,我们自会先捡最好的茶蔓和茶泡满足口腹。那种脆甜、清爽的滋味,生吃既能止渴,又能解馋。带回家用热水稍浸一会后,切成细条清炒,则成一道可口的下饭菜,倘若能拌上腊肉炒下来,当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了。
童年眼中的摘茶果是派给大人们干的活儿,一种集体性的劳动。那时候,只要听到生产队长的一声出工吆喝,各家各户的劳力就纷纷带上箩筐、竹篓上工去了。走到茶树林,但见荸荠般大小或赭红或淡黄的圆球型茶果三三两两结伴邀伙地集聚在茶树枝上,听凭着秋阳的检阅、秋风的抚摸,也期待着人们的采摘。有些茶果的果皮已经开裂,果仁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只剩下空壳扎在枝头。碰着稍矮的茶树,只需将竹篓放到树杈下面一个劲儿地摘果就行。遇到稍高伸手摘不着果子的茶树,先是将树身用力摇动几下,继而拿起砍下的树杈往上抖动,茶果就一个个地落下地了,再尽心尽力地捡拾起来,放入竹篓、箩筐。如果谁被队长发现不仔细捡拾,是会挨批评、扣工分的。待到将一坡坡、一岭岭的茶果采摘完毕,收回队里的仓库,摘茶的功夫也就告一个段落。接着摊到太阳下暴晒,不出十天半月时间,茶果们就会曝出一粒粒褐色或棕褐色的茶仁,没有晒裂的需用手一个个抠开果壳抖出茶仁。然后集中将茶籽挑到油坊榨了油,按照工分的多少,每家就分到相对份额的茶油。那种色泽金黄、澄澈透明、气味清香的茶油啊,无疑给一度单调寡味的日子增添了一抹亮色、注入了一股鲜味,让活在乡间的人们看到了生活的光亮、尝到了生活的芬芳。
不过,大人们再认真捡拾,再仔细采摘,还是有零零落落、稀稀散散的茶果被乌绿的茶叶遮挡起来不易发觉,有的挂在树杈杈不着的茶树尖尖,有的落在地上间或被一蓬草掩着,有的或无意被踩进与茶仁一样色泽的泥层、或卡在某块石头的缝隙。我们趁着割牛草的当儿,背个小布兜,就把剩下的茶果,一一捡拾回家。有时候,索性尾随别的生产队采茶果的队伍后头,到不属于本队的茶林里捡拾茶果。小孩轻巧,爬到树尖尖摘果也不怕摔下来。能够给家里挣来一点点财富,既是一种渴望改善生活的本能的驱使,也是一种童年劳动的乐趣的使然。我们捡着,摘着,一天的时光就从手指头溜走了;我们乐着,笑着,通体的幸福就被茶果们记住了。在茶果们心中不是也该挂在茶树的枝头,让另外的童年来采摘呢?多少个睡梦中,梦见自己掉落的汗珠和飘逝的笑声都变成了一瓣瓣茶仁、一丝丝茶油、一粒粒油渣(枯),在等待全家的急用呢。
山茶树生的茶蔓、茶泡,结的花蜜、茶果,可供人食用;它们的枝条,可拿来做刀把、锄棍、棒槌;它们站在路旁田埂土坎,可以做系牛的桩,遮阴的伞。老了的茶树砍来可以劈成柴、烧成木炭,连同那些茶壳用来生火、煮饭、炒菜、取暖。当然最让人称道的还是茶油。这种能与橄榄油相媲美的“液体黄金”吸吮了春夏秋冬之雨露,饱含着天地日月之灵气,不光能食用,能润肠、清胃、解毒,还能外用,愈合伤口、护法、美容、健体。可谓茶树全身都是宝。然而,山茶树却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嬗变,正在逐年减少。现在,我的故乡很难看到成片成林的山茶树了,乡亲们也几乎不食用茶油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山茶油本身更昂贵的延伸品充斥于市场,比土生的山茶树更需要护养的新品种茶树现身于乡间。我们无需追溯其中的缘由。现在我能做到的只有把依稀长在故乡山地的那些山茶树植入记忆的土壤里,必要的时候,撒一把文字的肥料,让它们长得粗壮一些。我会嘱咐自己的孩子记住茶树的样子,记住茶树与他们的父亲曾经相处的日子,记住一瓣茶蔓的甜,一滴茶油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