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女人和农具
2014-09-02王洪勇
王洪勇
那些农具依然躺在西厢房的后山墙上,它们分别是锄、镐、铁锨、扁担、刨斧、冻土镐、钉耙、独轮车等。农具是侍候土地的,如今土地闲置了,农具也就闲置了。被闲置的农具只好躺在寂寞无奈的时光中,静默地思索着它们曾经的辉煌。它们会想到哪一位使用者对它们呵护有加,像热爱土地一样热爱着它们,使它们获得了一个农具应该获得的尊严。可有些人在使用它们时就缺乏足够的耐性,甚至是充满暴虐。比如我的二哥三勇就对它们缺少足够的尊重,他将对无休无止的繁重劳动的愤怒悉数发泄到它们身上。有时他干着干着就将它们狠狠地抛在地上,他摔疼了它们的身体,任凭它们躺在坚硬的土地上默默地哭泣也不去管它们。三勇其实是热爱大自然的,同时也热爱春天。他曾经站在一株盛开的蒲公英面前泪流满面。三勇当年写诗,他的诗里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以及对爱情的渴望。然而,这个愚蠢的家伙,却不知道美好的生活和美好的爱情是需要用农具好好地侍弄庄稼才会获得的。那时的三勇是多么焦急渴望走出这块土地呀!他每次锄地锄到地头时,都会痴痴地望着从不远的通向县城的庄稼道上骑崭新自行车去县城上班的男人和女人们。这些去县城上班的人都有很好的家庭出身,但三勇的家庭出身是上中农。上中农虽然是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但贫下中农总不能让你去县城里上班吧,他们自己有些人还在侍候土地呐,而上中农出身的三勇只好来土地里锄地!家庭出身告诉三勇,他只能像一株玉米一样被牢牢地绑在土地上。但身子被绑在土地上的三勇,心灵却一直在县城的每一条小巷上游荡。他尤其喜欢小城五月飘雨的日子。此时,小城柏油路两旁的国槐和细雨中的小叶玫瑰正在极尽招摇地开放,飘雨的小城是诗意盎然的。偶尔会有一位打着油纸伞的靓丽女人匆忙走过,她是去奔赴一场爱情的约会,抑或是到某一个岗位接班,不管她去做什么,她都是小城一道无法复制的风景。当然,最令三勇心仪的是坐在文化馆院内几株合抱粗的泡桐树下读书,读艾青“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啊”,还读普希金和惠特曼。但最令他震撼的就是小仲马的《茶花女》和屠格涅夫等一系列充满悲剧色彩的作品。就是因为阅读了这样一批悲剧色彩浓厚的作品,三勇以后创作的所有作品都充满了悲悯情怀。三勇在经过不断抗争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那所令他梦寐以求的小城。然而,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小城,已失去了那种单纯的、诗意盎然的感觉。在加快小城镇建设的今天,所有代表过去时的垂柳依依雨意低绵、让羞涩爱情植根生芽的小巷和那一方方池塘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散发着冰冷气息、奢华气派的高楼。三勇曾在很多风雨飘摇抑或暮色四合的傍晚独自在小城内寻觅,他多么想寻觅到七十年代曾经无数次走过的一条条长长的小巷呀!然而他的寻找显然是枉然的,那些诗意的往事场景都泯灭在时光的深处,就像此时静静地躺在西厢房北山墙的农具一样。不同的是,这些被闲置的农具仍在岁月中存在,而那些垂柳依依的池塘和喂养了太多浪漫爱情的长长小巷如今都不在了,小巷以及诸多旧日场景都走进了那些富有怀旧情绪人们的心里,并且成为他们一笔丰厚的财富。
老掉的时光远去了,但有关时光中的这些往事还在,曾经在时光中的这些农具还在。在一些散淡的日子里,在一些欢乐以及节日来临的日子里,老家的二哥就会蹲在这些被闲置的农具旁边默默地沉思。二哥吸用手卷的叶子烟,喝牛栏山散装白酒。二哥是一位热爱劳动和土地的人,他所有的精神财富都是过去时的,都是有关土地庄稼和农具的。我和大哥曾经为二哥只守望这么一点朴素的陈年往事而深感悲哀,但当有一天二哥喝高了酒、谈他在大半辈子生活里所经历的陈年往事时,我和大哥却释然了。原来二哥所守望的往事非常丰富和凄美,二哥所拎着的那一串陈年往事中原来是有故事的,这些故事是有关乡情和爱情的。此时二哥和这些农具友好地对视着,农具望二哥的目光是温柔的,二哥望这些农具也是温柔的,因为二哥所有往事中的欢乐乃至痛苦都和这些农具有关,二哥知晓这些农具的生存历史。在这些农具中,二哥最喜爱的一件农具就是那把腊杆把的铁锨,这把铁锨记载着二哥的一段甜美而痛苦的初恋。
那应该是一九七五年初春一个寒冷的日子,二哥被生产队长派到大队新河西农场去打机井。参加打井的共十二个人,他们分别来自孙村六个生产小队,每四人一组,昼夜二十四小时倒班。每组由两男两女组成,每组四个人又分为两个小组,即每个男劳力带一名女劳力。
和二哥搭伙的是来自第一生产队的一名叫骆芹的女孩,骆芹当年十八岁,浓眉大眼,高挑身材,性格文静而内向。二哥去接班时正好经过她家门前,就用自行车捎上她一起去接班。新河西农场离孙村有十几里路,由于当年的路况不好,二人要在路上消耗半个多小时,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骆芹内向,但爱笑,每当听二哥提到有趣的事情,便嬉笑不止。二哥和骆芹干的活是疏通排水沟,骆芹瘦弱文雅,二哥便抢着干,往往是一个班下来都是二哥一个人在干,而骆芹却一直跟在后边插不上手。骆芹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孩,看自己插不上手,就从家里拿来了毛线,为二哥织了一条紫色围巾。围着骆芹给他亲手织的围巾,二哥感觉这寒冷的春天其实格外温暖。新河西农场的井很快打完了,又接着为南沙滩打井,这时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四月一个温暖的春夜,二哥交完班载着骆芹回家,骆芹家的门前有两棵紫色的丁香,丁香在温暖的春天里如火如荼地盛开着,丁香花浓郁的芳香在空气中缭绕,二哥被花香吹醉了,他说:“多香的花呀!”二哥是个本本分分的劳动者,他虽然出身于书香世家,也读完了初中,可他对文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只喜欢土地和在土地上劳动。骆芹听二哥赞美花香,就嗔怪地望了二哥一眼,她说:“难道就花香吗?”这样的反问,二哥本来是回答不上来的,但二哥那天突然变得才思敏捷。二哥羞红了脸,鼓足勇气说:“其实你比丁香花更香更美。”二哥的赞美让内向的骆芹幸福地低下头,却将柔软而俊俏的小嘴送给了二哥。二人经过这次接吻以后关系一下子就发展到不离不弃的程度,后来南沙滩的井也打完了,二哥不能再继续和骆芹厮守在一起了,只能利用骆芹晚上去生产队记工时偷偷地约会。二哥和骆芹约会经常到村后苇塘的大柳树下,那是几株沐浴了数百年风雨的老柳树,它们枝繁叶茂,华盖如伞。二哥和骆芹坐在一株生长在高坡上的老柳树下,坐在那株柳树下既通风又干爽。一次我和连云去苇塘捉青蛙,忽然偷听到二哥和骆芹的对话。二哥说咱俩的事儿你对你父母讲过吗?骆芹说还没呐。二哥说你父母要是不同意可咋办?骆芹说他们要是不同意,咱俩就去包头找我姐去。二哥说你开什么玩笑,你父母身边可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骆芹听二哥这样说就沉默了,沉了一会儿,骆芹说我想他们会同意的,你托个媒人去我家提亲吧!二哥听骆芹这样说就有些激动,他问骆芹说你说的是真的?骆芹说我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二哥顿时欣喜地说这两天我就托夏荣大婶去提亲。
过了两天,夏荣大婶真的去找骆芹父母提亲了,但却遭到了骆芹父母的拒绝,理由是二哥的个子不高。二哥身高只有一米六二,而骆芹的身高却是一米六三,二人站在一起骆芹显得比二哥高出一大截。骆芹听父母这样说,就和父母闹。骆芹的一双父母都是好脾气,他们也不和骆芹闹。一到晚上,骆芹不管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骆芹就有些烦,就说你俩能不能不跟着我?父母也不吱声,只是低头沉默。骆芹真想和父母发火,可一看父母这窝囊样子,这火想发也发不成了,既然这火没法跟父母发,就跟自己发吧!就坐在屋里默默垂泪,父母一看骆芹落泪也跟着落泪,骆芹一看父母落泪又有些心疼,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也别哭了,我什么都听你们的还不行吗?”父母一听骆芹这样表态立刻就有了笑模样,还说我老闺女还就是疼我们,一边说着又对骆芹说,她包头的大姐马上就要生小孩了,大姐希望骆芹能去包头为她照顾孩子。骆芹听父母这样说,心就痛了一下。骆芹的心所以疼,是因为她想到了二哥。可当骆芹看到父母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不忍心拒绝他们,就含着两眼泪水答应了他们。
骆芹就要去包头了,临走这天晚上骆芹说要去外边走一走,父母未加考虑就爽快地答应了她,也不要求再跟着她了。骆芹从家里一出来就直接奔了我们家。当二哥见到将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骆芹时,二哥也哭了,不知二哥那个晚上和骆芹哭了多久。
第二天上工时二哥也没有起床,妈妈知道二哥和骆芹的事也没喊他。两天以后,二哥起来上工了。这时的二哥整个人瘦了一圈,他肩上扛一把铁锨,那是骆芹临走时留给他的铁锨。二哥没事时就用砖块瓦片磨那把铁锨,那把铁锨总是锃光瓦亮的!家里人都知道那把铁锨和骆芹有关系,所以对那把铁锨也都关爱有加。
后来二哥娶了一位城乡结合部的张姓女人,这位张姓女人就成了我的二嫂。可在一些闲暇的日子里,二哥仍然用砖块瓦片打磨那把铁锨。二嫂当然不知道这把铁锨和骆芹的故事,所以她也就不以为然,如今二嫂患病去世了。在某一天的晚上,骆芹忽然来家里看二哥了,如今骆芹已经满头白发了,她嫁给了包头的一个大她七八岁的钢厂工人,那个工人也于前几年去世了,两人相见后没有发生那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只是寒暄了几句,便是长久的沉默。在经过漫长的沉默后,骆芹走了,骆芹走时满脸淌泪。骆芹走后,二哥也哭了,二哥哭得震天动地。我想就让二哥好好哭一回吧!二哥是在为结束一种难以忘怀的念想和远逝的生活哭泣。
据说骆芹在回到包头后不久也去世了,她死时还不到六十岁。
如今曾经和二哥有关系的两个女人都去了,刚刚过了六十岁的二哥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对很多曾经喜欢的事情也都失去了兴趣,惟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默默地打量那些闲置的农具。现在的二哥也不用砖块瓦片来打磨那把骆芹留给他的铁锨了,那把铁锨如今在无奈的时光里已经变得锈迹斑斑了。我想生锈的不光是那把曾经给二哥带来念想的铁锨,比那把铁锨锈蚀得更严重的是二哥对外界关紧的心灵。如今,年龄还不算太老的二哥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从他呆板的目光里,再也读不出未来了,苦难深重的二哥啊!为什么那些远逝的陈年往事才是你生命中最后一笔宝贵的财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