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笔妖无心

2014-08-30waiting同学

飞言情B 2014年8期
关键词:何先生

waiting同学

内容简介: 城西的何先生是土豪,给妖作画还倒贴银两。穷苦笔妖纤陌走投无路投靠了何先生,却不小心牵扯出了一段陈年旧事……

01

城西有个傻书生,专给妖精作画,还倒贴银两。

妖怪们都很喜欢在他那儿骗吃骗喝,相处得甚好,却只知道他姓何,便唤他何先生。

纤陌近来手头紧,迫不得已,也只得跟着几只相熟的妖怪去城西寻何先生。她第一次来,看着长长的妖怪队伍,上至魁梧彪悍的熊精,下到呆萌小巧的叶下小人,皆在列中,不禁叹为观止。

何先生在城西的某山中盖了座小竹屋,山风轻拂,林木婆娑,风景甚好。他搬了张长桌到屋前的空地,上面笔墨纸砚以及各色颜料一路摆开,都是极名贵的模样。

纤陌排在最后,前面黑压压的一群妖,左顾右盼,踮着脚也只看得见何先生的衣袂,不免有些失望。

排了约莫五个时辰,夕阳西下,脚都软了,总算轮到了纤陌。

何先生穿一袭白衣,作画多时竟没蘸上一分一毫的笔墨。他正低着头调颜料,睫毛又长又浓,几缕青丝落在画纸上,斜阳透过碧玉般的树叶倾泻而下,他的周身都拢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纤陌看得有些呆,直到何先生手执狼毫问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他的嗓音低沉悦耳,与漫山鸟鸣相映。

大约是迟迟等不到回答,何先生眉头微蹙地抬头,一双深邃无底的星眸注视着她。须臾,他脸色一变,猛地以手捂住胸口,狼毫掉在了地上,发出坠地的声响。

何先生似乎很痛苦,饱满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得了报酬的妖都离开了,山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纤陌不知所措地问何先生怎么了。她伸出手,想扶又不敢扶,手定在半空,却被他一把握住。

“不碍事。”何先生虚弱地笑了笑,而后揉了揉她的发,说,“继续作画吧。”

他的眉目蕴着莫名的笑意,纤陌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先生收起画卷时,已月上树梢。

纤陌饿了,肚子不听话地咕咕乱叫,她有些臊,却强装浑不在乎。何先生勾了勾嘴角,邀请她留下吃了晚饭再走。纤陌向来不拘小节,想也不想,点头如捣蒜。

何先生在屋后生火做饭,清瘦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忙碌。纤陌无所事事,索性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一脸好奇。

何先生一个人惯了,此时多个小跟班,觉得挺有意思,切萝卜时偶尔往纤陌嘴边送几块,解解她的馋。

纤陌眉开眼笑,声音轻轻柔柔的,夸道:“何先生真是个好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中,一桌喷香的饭菜大功告成。都是些山中小菜,口味清淡,纤陌却早趴在饭桌边,垂涎三尺。

何先生刚坐下,就见纤陌腮帮鼓鼓的,塞满了食物,嘴角还沾上了几粒米饭。她挥着筷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毛毛躁躁的,都饿几天了?”他隔着饭桌,伸手抚去她嘴角的米粒,哭笑不得地调侃。

哪知某妖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数了数,回答:“六天。”

末了,还狗腿谄媚地对他笑了笑,一副商量的语气:“何先生,你瞧我那么穷的,连饭都吃不饱,酬劳能给多点吗?”

“何先生我呢,一向重视公平,酬劳一向是一视同仁的。”某书生闷闷地笑着,一双眼睛笑意盈盈,看见某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拂起袖子夹了块鱼肉送到她的碗里,“不过呢,见你可怜,所以欢迎你随时来这儿蹭饭。”

纤陌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良久,才说了句:“你可不许反悔哦。”银两能省则省也是好事。

何先生点了点头,神情诚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02

纤陌每天都往何先生的小竹屋跑,一日三餐都被安顿得很好,渐渐养得有些圆润了。

何先生爱煮花茶。

春天时,山中红桃粉杏开得妖娆,何先生会背个竹筐去采花。纤陌也装模作样地戴上白头巾,提个竹篮跟着走。何先生说了,帮他采花有报酬。

纤陌其实很好奇何先生的小金库到底有多大,她从未见他去赚钱,可他的银两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跟个无底洞似的。

这日,纤陌跟何先生收获颇丰,林林总总的花采了一大堆,何先生还很顺便地捉了几只山鸡,说晚上吃烤鸡。

回去小竹屋的路上,何先生的心绞痛又犯了,脸色白得跟张白纸似的,发鬓被汗水打湿了。纤陌扶着他,三步一停,走得很慢。

她曾经无意地跟与何先生相熟的妖怪们说起过何先生心绞痛的事,妖怪们无一不露出惊诧的神情,反问:“何先生身子一向好得很,何时得了什么心绞痛?”

如此想来,最熟悉何先生的竟是自己。纤陌有些得意了。

远远见到小竹屋的门前站了个人,一袭青绿的衣裳随风飘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与青山碧水融为一体。

纤陌以为是来寻何先生作画的妖,见何先生已无大碍,正欲上前招呼,却被何先生拦下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他手下的力度有些大,皓腕上浮现了一圈淡淡的青,她痛得皱起了眉。

何先生走在前,纤陌在后。待走近,才发现门前站着的是个女子,仙风道骨的道姑。

道姑长得极美,螓首蛾眉,粉黛略施,若不是身上无一丝妖气,纤陌还以为是狐妖花精假扮的。她手执一柄斩妖剑,目光绕过何先生,落在纤陌身上,有些凶狠,寒光凛凛,让人心中发怵。

纤陌下意识地往何先生身后躲了躲。

“何川青,让开。”道姑提剑,面目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人,喝道。

何先生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还下意识地捏了捏纤陌的小手,示意她不要害怕,一切有他。

纤陌是只笔妖,舞文弄墨还凑合,打起架来唯有落花流水的份了。此时早吓得浑身发抖,好不狼狈。

道姑一凝神,直接挥剑而起,招招直冲纤陌的命门。好在何先生眼明手快,长剑至袖中滑下,银光一闪,见招拆招,却是只防不攻。

到底男女有别,几个回合下来,道姑体力不支,撑着剑,气喘吁吁。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何先生,情绪激动地问道:“何川青,你已经开始心绞痛了对不对!你明明知道她才是七窍玲珑心真正的宿主,留她在身边只会伤害到你,可你偏要让她复活!是因为自责吗?但是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错,是阁主让她灰飞烟灭的,你根本……”

“道姑,请回吧。”

何先生表情淡淡地下了逐客令,然后牵过纤陌的手,拉着一脸疑惑的她走进了小竹屋,只余屋外的道姑声音颤抖地大喊:“何川青,你真的要为她放弃修仙吗?呵,原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你爱她,你只爱她!你当初只是耍我玩儿。”

何先生倒茶的手抖了抖,茶水洒了一桌。

纤陌倚在门边听了听,半晌,才回过头跟何先生说:“何先生,道姑她走了。”

何先生点了点头,脸色不大好,眉头紧锁,一改平素笑容和煦、春风得意的模样。纤陌沉吟了一阵,打开门,走了出去。

静谧的小空间里,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的,规律且有节奏。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

何先生坐了一阵,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从屋外飘入,是杏花茶的清甜。

月华洒满了山林,青葱的树荫下,少女正蹲在炉边执蒲扇煮茶,袅袅的水雾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哼着小曲,见着了从小竹屋走出来的人,欢快地挥了挥手:“何先生,来喝杏花茶啦。”

何先生喜甜,纤陌特地在杏花茶里加了点冰糖,喝起来甜滋滋的,与茶的清香爽口相得益彰。她期盼地问他:“好喝吗?”

他啜了口茶,细细品了品,点了点头。

“那你开心点了吗?”

耳边是银铃般天真烂漫的笑声,眼前是一张眼睛弯弯的笑脸。她似乎是在笨拙地哄他开心,即便她并不明白他为何难过。

何先生愣了愣,想起了些许往事。

曾经有位仙子,也是这般笨拙地递给他一杯茶,吵着让他快尝尝,并争辩道:“茶比酒好喝多了吧?加了冰糖的杏花茶就更可口了。喝酒伤身,你以后别喝了,就喝茶,我们一起喝。”

记忆里的声音渐渐飘远,而仙子的模样与眼前的小妖合二为一。

神思渐渐收回,何先生眼里染上了暖意,声音温柔:“嗯,开心。”

03

虽然明面上没问何先生,可纤陌还是对道姑说的话挺在意的。

她不明白所谓的情情爱爱,可她却听出了何先生从前的身份。何先生从前应是位修仙的道长,而且道行不差术法了得,只奇怪不知为何突然就放弃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抽风重操旧业。纤陌叹了口气,对何先生警惕了几分。

为保小命,纤陌减少了寻何先生蹭饭的次数,决定自力更生。

跟何先生混了一阵,纤陌对选花煮茶之类的繁杂工序上了手,正巧某青楼缺了位煮茶的小工,纤陌便在青楼开始了她的工作生涯,偶尔还捞点给青楼女子作画写诗的小油水,生活越发滋润。

纤陌万万想不到,会在青楼遇上何先生。

那时华灯初上,正是花街柳巷繁忙的时候。纤陌所在的青楼忙得不可开交,人手不够,老鸨塞了点碎银给纤陌,吩咐她兼顾下倒茶递水。

有钱可赚,纤陌十分乐意,捧着茶水往某雅厢走去。青楼虽说大多卖酒,但林子大了,要求喝茶的鸟还是有的。

雅厢中气氛甚好,欢声笑语。甫一靠近,纤陌便听见女子娇滴滴的声音,甚至还掺杂了狐妖特有的魅惑之音。

“听闻公子养过小妖。放眼天下,三妻四妾的,养娈童男宠的,多不胜数,可养小妖,还是第一次听闻,不如公子也将媚儿养上一养?养狐狸,总比养一支毛笔有趣得多不是吗?”

“呵,也无不可。”男子轻笑,声音十分耳熟,纤陌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不多时,便听闻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还有女子的嗯嗯哈哈的调笑。

纤陌脸颊一红,立马敲了敲门,不等里头回应,推门而入,打算放下茶水就闪人。

她本是低着头的,却听到女子半带嘲弄的笑声:“咦?公子,这不就是你养的小笔妖吗?怎么连她都带来了?”

一抬头,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流波暗涌。公子如玉,眉目传情,竟是多日未见的何先生。

纤陌尴尬地咳了几声,见狐媚女子衣衫半褪地挂在何先生身上,还朝自己扬起了胜利者的嘴脸,挑着眉,点评道:“公子的宠妖长得可真一般呢。”

何先生亦凝视着纤陌,嘴角噙着笑,三分惊讶,七分玩味。他似乎在期盼她的反应。

纤陌不知为何有些恼,总觉得被别人占了便宜。

她“砰”的一声将茶水放在桌上,动作粗鲁,涨红着脸,嘴里的话却半点不饶人:“谁、谁说我是他的宠妖的?明明……咳,明明他才是我的男宠!我长得不好看又如何?他生得俊俏就可以了!我家男宠,可比你这只狐狸都好看!”

熏了香的雅厢有一刻的沉寂。

何先生忽然鼓起了掌,朗声大笑道:“哈哈,说得不错。”

此番换作狐媚女子脸色不佳了,她愤愤地将衣衫往上一扯,黑着脸恶狠狠地对何先生说:“何公子,这儿可是我的地盘,凡事我说了算。若不是念在你有张好皮囊,你认为你有可能见得到我吗?可如今你竟如此羞辱我。哼,想知道换心术的诀窍?没门!”

说罢,破窗而出。可狐媚女子的身影还未消失,就被弹了回来,倒在地上,捂着心口,生生吐了一口血。

她颤抖着手指指着窗外,满目惊恐:“魔……夜魔帝尊……”

一阵狂风过境,吹得窗户噼啪作响。迷雾四起,雾气中,一抹绛红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出,猖狂的笑声翻天覆地。

何先生下意识地将还未反应过来的纤陌护在身后。

纤陌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来人的模样逐渐清晰,剑眉入鬓,凤目星眸,再配上一袭招摇的红袍,好不妖孽。

屋子里两男两女,就自己长得最上不了台面了。纤陌略略沮丧。

如若何先生知道纤陌想的竟是这无关紧要的事,肯定会被无语死的。只是,这也怪不得她啊,虽然被称作“夜魔帝尊”的魔出现得声势浩大,可她感觉不到一丝杀意。

夜魔帝尊站在离纤陌五尺开外的地方,衣袂翻飞。他拍了拍手,一脸嫌弃,睨了狐媚女子一眼,不怒自威:“竟敢对孤的女人出言不逊,还不快道歉!”

狐媚女子闻言,立马哆哆嗦嗦地爬到纤陌脚边,不停地磕头:“是奴家说错话了,姑娘貌艳天下,无人能比,求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奴家。”

“呃……”纤陌的嘴脸抽了抽,完全吃不消,“那个,你先起来吧。”

夜魔帝尊横了狐媚女子一眼:“还不快走!”

狐媚女子如释重负,一溜烟跑了。夜魔帝尊这才笑嘻嘻地凑过来,戳了戳纤陌的手臂,全然没了刚才的威严,话说得跟抹了蜜糖似的:“小纤陌,啥时候才肯消气跟孤回魔界呀?千错万错都是孤的错,快跟孤走吧,孤都要想死你了。看,孤茶饭不思,都瘦一圈了。”

纤陌满脸黑线,往何先生处缩了缩,问道:“你……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小纤陌,我是你的夫君,夜融,小夜夜啊。”

某魔嬉皮笑脸的,一副妻管严的模样,就差没跷起尾巴装小狗了。

04

后来夜融被他的部下以魔界还有要事要处理为由拖走了。与夜融的热情截然不同,他的部下看纤陌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全程纤陌都目瞪口呆,像是做了场梦,迟迟不醒。

倒是何先生见怪不怪,跟她说了声:“走了。”

直到何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纤陌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那个我好像,不,我肯定不认识那个魔,我真的不认识他……呃,所以说我是只好妖。那、那啥,你可别杀我。”

看着某妖惊慌无措的表情,何先生绷紧的脸有些绷不住了,扑哧一笑,破了功。他敲了敲她的额,叹息:“我都知道,你别着急,我很久以前便认识你。”

“啊?”某妖惊呆。

何先生忍不住逗她:“而且我不是你的男宠吗?哪里敢杀你呢?你不动我,已是我的大幸了。”

“啊?”某妖又惊了一下。

何先生离开后,回到工作岗位的纤陌一直神游太虚,所幸并未犯下什么错事。

大约三更时分,纤陌来到了城西何先生的小竹屋。屋内烛光摇曳,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何先生的影子落在格窗上,似乎是在执笔鼓捣着什么。

纤陌敲了敲门,里头应了一声。半夜三更来只妖,何先生却压根没觉得有半点奇怪。

何先生在画画。纤陌在一旁站定,看清画中的女子后,倒吸了口气。

画的不正是她纤陌吗?但,又有些不同。

画中的女子,只与纤陌形像,神韵却是全然不同的,反而更接近先前见过的那位道姑的仙气,却又比她更缥缈。

画中的女子,一袭白衣,藏在万紫千红之中,却令百花都要逊色。她手中执一盏七彩琉璃灯,眉目柔和,唇边的笑如三月春风,暖了人心。

何先生搁下毛笔,抬头注视着纤陌,目光真挚炽热。他说:“这是你,从前的你。”

“……呃,你是耍我吧?”纤陌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都说女大十八变的,怎么我会越长越矬?我才不信。”

“因为我。”

一阵风在耳边擦过,何先生的气息蓦地逼近,只一眨眼间,男人的身躯已近在咫尺。

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弯下腰,目光与她平齐,又低声重复了句:“因为我。因为我没有好好珍惜你,没有保护好你……但没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磁性的声线,在寂静的夏夜里,满溢某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蛊惑,温柔中带了点风流。

似乎有什么在脑海里忽然而过,零碎的片段,清晰异常,渐渐编织成了一段陈年旧事。而男人菲薄的唇,越来越近。

身子仿佛被另一个人操控了,嘴巴像是会自己说话,然后她听到了自己带着讥讽的笑意:“便宜了那只狐狸,还不如便宜了我,好歹你我也算缘分不浅,何川青,你说是吧?”

何先生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女子已主动送上朱唇。

灯芯猛地一爆,小竹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漆黑,而里面的干柴烈火,却是越烧越旺,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清晨,纤陌醒来,环顾着周围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吓得尖叫了起来。

何先生捧着水盆推门而进,轻声安抚:“嘘,纤陌乖,安静。”

纤陌立马识趣地捂着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何先生摇了摇头,认命地扭干毛巾替纤陌擦脸。纤陌猛地想起夜里的缱绻,蹭的一下脸全红了,烫得可以。瞥了眼何先生,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啊……”何先生眉头一皱,捂着胸口,心绞痛又犯了,这一回,他甚至痛得直吸气。不多时,中衣已被汗水浸湿了。

“何先生……何先生?”纤陌手忙脚乱,扶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按着她乱摸的小手,抵在心口上,汗水氤氲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有些飘,却坚定异常:“川青,你以后唤我川青。”

“……川、川青。”纤陌觉得耳根都在发烧了。

他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她甚至能给听见他的心跳声。

“听见了吗?纤陌……”何川青虚弱地笑了笑,“这是你的心,我一直用精魂帮你养着。很快,我就会将它还给你。”

“嗯。”纤陌枕在何川青的胸口,笑了笑,却感觉不到快乐。

她一直渴望着一颗心,她从来不想当一只无情无欲的妖。

可此时此刻,她并无想象中的开心。

或许是因为那些失而复得的沉重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即便她记起来了他对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却仍恨不起他来。

她的心,是她亲手送给他的,生生地忍痛剜下,交付出去,换下了他那一颗几近破碎的心脏。

那时的他身上血迹斑斑,五脏六腑都受了伤,玄月阁阁主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跟她说他的伤都是夜融所为,想要救他,唯有七窍玲珑心。

她分明知道这只是他和阁主演的苦肉计,为的,是让她心疼,骗她交出七窍玲珑心。

她心如明镜,却还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因为她爱他,害怕他真的会死。仙人没有心倒还能存活,可凡人没了心,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曾经想过,如若她不将心换给他,那他该如何是好呢?

为何他要做到此等伤人自伤的田地,从前的她一直想不明白。现在,更不明白了。

05

如今的纤陌,是何川青费尽心思,将她残缺的魂魄补齐,注入毛笔内所成的笔妖。

自打有记忆起,就没有心。

她是无心之妖,不懂人情冷暖,不懂悲欢离合,像个木头人。

因为另类,所以被欺负。

她不愿被欺负,只能学着欢喜与悲伤,她请教了许许多多的戏子,学会了千千万万种表情,终于,她能够如寻常妖精一般生活了。每一天,都像化了浓妆上台唱戏,只有夜里卸下防备,盯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她明白,原来她一直没变。

后来,纤陌从妖怪们口中听闻了城西的何先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妖怪们与他交好,一半是为财,一半是忌惮着他的心,若不然,早就杀人越货了。她接近他,就是冲着这颗心。

何川青与纤陌又温存了几日,便收拾了包袱要远行一趟。他说要到他从前的师门求一件换心必须的物什,她的真身,七彩琉璃灯。

他不知道她恢复了记忆,她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保持现状,很好。

临别时,她送他到渡口,他取下腰间的一串铃铛,放在她的手中。

“这是相思铃,施了术,一对儿的。你想我了,可以摇一摇,我的相思铃也会跟着响。”

纤陌的眼珠子转了转,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会想你的,一定。”

摆渡的船家在催促,眼看着就要分别了,此情此景,大约得有个执手相看泪眼吧。纤陌打算酝酿下感情,何川青却敲了敲她的额,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有些牵强:“我走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纤陌,在我面前不必强撑了,我懂的。”

目送着小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点浓墨。纤陌松了口气,转过身,见到了一位嬉皮笑脸的红衣公子。

夜魔帝尊,夜融。

他凤目微挑,亮出一排皓齿:“小纤陌,孤又来了。孤不过多娶了位妾,给你寻了个妹妹,你怎么就找个臭道士来气孤,啧啧,要不得哦。”

纤陌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她自然也记起他来了。

她决定无视他,正要与他擦身而过时,只觉周身寒气笼罩,冰柱从地下冲出,将她围在其中。他移步至她的跟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度之大,似乎要捏碎它。

“孤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你却非要挑战孤的底线。你作为仙界求和的人质献给了魔界,嫁给孤后却矫揉造作,不仅亲不得,还要分房,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七窍玲珑心是世上至纯之宝,不能受玷污。好,孤爱你,都依了你。呵,可到头来,跟孤便是玷污了你,跟那姓何的臭道士便不是了?”

夜融手上青筋暴突,气极了,一咬牙,将她摔到了冰柱上。

手中的铃铛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有血从撞上冰柱的额上渗出,纤陌抿着唇,跪坐在地上,双目通红地瞪着夜融,如同看着一个疯子:“夜融,够了。”

“从前你就是这般看孤的。”夜融蹲在纤陌身旁,端详着她的伤口,良久,倾身在流血处落下了一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鲜血舔尽,“可是,纤陌,我们才是一对的啊。盘古开天地后,黑暗与光明总是一对的,你是照亮黑暗的一盏长明的七彩琉璃灯,孤在黑暗中一直看着你,爱着你。”

“但我不爱你。”纤陌错开脸。

夜融不在意地笑了笑:“因为你如今没有心啊,小纤陌。现在的你,谁都不爱。”

06

当年离开得太匆匆,纤陌在魔界还有牵挂。

于是她跟着夜融回了魔界。未免节外生枝,她只借口说是想要找回遗失的记忆。

夜融十分乐意,一得闲就会跟纤陌说些陈年往事,自然,总少不了说何川青的坏话:“小纤陌,你从前是仙,真身是上古流传后世的七彩琉璃灯,被玄月阁的臭道士们供在高堂侍奉着。何川青就是玄月阁的弟子,但他骗走了你的七窍玲珑心,最后甚至害死了你。小纤陌,他居心叵测,道貌伟岸。”

纤陌一笑而过。

其实当年杀死她的,不是何川青,是玄月阁的阁主。他趁她刚换完心,还十分虚弱时毁了她的三魂七魄,而当时,何川青仍在昏迷,临死前,她甚至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阁主的心狠手辣,纤陌还算是明白的。只有她消失了,七窍玲珑心才能真正为他们所用,若不然,拥有了七窍玲珑心,也只得像何川青一般,受尽心绞痛之苦,最终被吞噬罢了。

在魔界的日子过得挺滋润,担心何先生生疑,纤陌无所事事时便摇摇相思铃,脑补下何先生温润如玉、眉目弯弯的模样,忍不住窃笑。

如此过了六个月。某日,纤陌被枕边相思铃急促的声响吵醒,掐指一算,何川青怕是已经回到城西的小竹屋了。

纤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梳洗,却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将她的房间包围了起来,人数甚多,不下百人。

不一会儿,房门被踢开,拥进了几个铠甲凛凛的魔兵,而后才是脸色阴沉的夜融。

夜融随手挑了件外衫为纤陌披上,语气不善却已耐住了性子:“小纤陌,今天孤就带你揭开何川青的假面具。”

有那么一刻,纤陌觉得身体冰凉到了极点。

平静过后,暴风雨终于是要来了,避也避不过。

夜融邀纤陌共骑战龙,纤陌摆了摆手,说:“将我的小鹭牵出来吧,它大约也想我了。”

她的坐骑白鹭,正是她魔界之行的目的。之前一直苦于如何带走白鹭,现下正是大好时机。

“你……”夜融愣了愣,打量了纤陌一阵,才对部下点了点头。

一龙一鹭驰骋天际,身后是千万魔兵,前面是滔滔天河。纤陌掐了个诀,换上了一身战袍。何川青送的相思铃太累赘了,她将它扔进了千丈红尘,看它坠入无底之渊。

一如她的情,她的怨。

她伏在白鹭背上,轻轻对它说:“小鹭,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远走天涯,好不好?没有何川青,没有七窍玲珑心,没有世上的纷纷扰扰。”

白鹭仰天长啸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穿过重重烟云,便见到了一众天兵天将,为首的,是两位故人。

一别半年,何川青长得更英气了,周身仙气缭绕,身上银光铠甲,一改平素的书生意气,颇有大将风范。

他去时还是何先生,归来后却已得道成仙,身旁并肩而立的,是当日被他气走的美貌道姑。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钟雪涵。

“纤陌?你不是应该在……”何川青惊诧地看着来人,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钟雪涵的目光制止了。

“何川青,我起初想不透,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后,为何还要让我复活……现在我算是明白过来了。”纤陌自白鹭背上站起,狂风呼啸,吹得衣发飘起,她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心中有愧,你还需要我,帮你渡你的情劫。”

她说:“何川青,你真狠。我的心,就由我来停止吧。”至纯的七窍玲珑心,其实自沾血的一刻起,早已不再纯洁。

语罢,纤陌一跃而起,术法加身,剑光一闪,直逼何川青的心口。

何川青闭上眼,不闪不躲,一动不动。

07

纤陌初见何川青,是在夏天。

其时烈日炎炎,闷热难当。纤陌在玄月阁待不住了,索性偷溜出去,在玄月阁不远处的竹林里盖了座小竹屋,每天种种花锄锄草,打发时日。

上万年的无尽岁月,日子单调乏味,她已经不太想活了。

直到那日蝉鸣鸟啼,林木葱葱,锦衣华服的俊俏少年郎提着个西瓜出现在小竹屋,出现在日复一日的无趣里,她只觉得眼前一亮。

原来万里江山,八荒四海,最亮的不是七彩琉璃灯,而是心上人唇边的一抹笑意。

少年郎举了举手中的西瓜,笑吟吟地问她:“仙子,我特地冰镇过的,要不要尝一口解解暑?”

此时她正顶着巨型芭蕉叶坐在屋顶上,两条白白嫩嫩的腿晃啊晃,只觉得心也跟着颤啊颤。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好啊。”

耳边是莺莺燕燕的清脆,身边是淡淡幽幽的檀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少年郎说自己唤作何川青,是玄月阁的弟子,想与纤陌仙子交个朋友,不知仙子愿不愿意云云。

到底是凡尘来的孩子,知道的新奇趣事数不胜数,纤陌极少离开玄月阁,很快被吸引住了。

何川青几乎天天来,日日到,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知己。

有一日,何川青突然没来了,纤陌有些担心,溜回了玄月阁,想问问他怎么了。

哪知甫一进门,就被老狐狸阁主与他的一群小狐狸徒弟逮了个正着,关回了供奉七彩琉璃灯的祭祀殿里。她闹着要见何川青,阁主冷哼一声:“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能耐。”

后来有个小道士偷偷告诉纤陌:“仙子啊,何川青不是阁内弟子,他是当朝十一王爷,初晓情事就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的主,如今他看上了我们阁的钟雪涵,非要入阁。阁主刁难他,给他出了难题。”

而骗她主动回阁,便是他的审核。

纤陌仙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她大闹了收徒仪式,甚至施法让何川青倒霉了数十天,害他喝凉水都会塞牙缝,莫名其妙一身伤。而她的无理取闹,反倒撮合了他与钟雪涵,看着他们幸福,她更无理取闹。

坐骑白鹭说:“仙子,你定是喜欢上何川青了,才会如此,凡人称之为吃醋,但仙子千万冷静,别让七窍玲珑心蒙灰。”

她是个可怜的仙子,活了一把年纪,忌一切情绪大起大落,只为了保持七窍玲珑心的圣洁,不然轻则入魔,重则为祸人间。

纤陌为何川青付出了许多,做了许多事,甚至千辛万苦寻了处天灵宝地,带何川青修炼。可她稍一走神,他竟偷偷溜走,带上钟雪涵到她为他寻的地方一同修炼。

他总爱与她作对。

平生不知情爱,方知情爱,便受了情伤。

嫁给夜融的前一晚,她穿一袭飘飘白衣,立在山头的桃红柳绿之中,执着七彩琉璃灯,淡淡地问他:“何川青,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我。”

何川青眼帘低垂,攥紧了拳头,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08

凛冽的风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插入骨肉的声音。

空中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何川青猛地睁开眼睛,钟雪涵护在了他的身前,手上的斩妖剑不知所终,只有衣摆的点点血迹,触目惊心。

何川青的心猛地一揪,只觉一口血涌上喉间,手中的剑已架在了钟雪涵的脖子上:“钟雪涵,你竟——”

夜融的哀号惊天动地:“纤陌!”

白鹭望天长啸一声,直往身下的重重云海冲去,与何川青错身而过时,那黑溜溜的眼睛,像是在控诉他的薄情寡义。

夜融几欲驾战龙朝纤陌奔去,却都被部下们拦住了。他们垂首齐声道:“帝尊,一切以大事为重。”

她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无依无靠,活了成千上万年,紧紧追随的,也不过是一只白鹭坐骑。

何川青几乎是想也不想,御剑紧追极速下坠的纤陌。

钟雪涵的斩妖剑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身体,血花在她伤口处绽放,战袍被鲜血染红,身子冰冷,他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紧紧地抱着她,温暖她的身体,手足无措地为她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纤陌,纤陌……快醒醒,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纤陌——”

“何、川青……”纤陌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唇边颤抖而出,她艰难地睁开眼,双目空洞地注视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追下来?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她有许多的为什么,却已没有力气去深究,她只想舒舒服服地沉睡,远离世间喧嚣。

但他却并不让她如愿,他不停地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他跟她说,他爱她,是认真的,不是闹着玩,可他又怕亵渎了她,只得一直借钟雪涵来逃避这份感情。

他跟她说,阁主曾骗他说她的心会被魔界的浊气侵蚀,关心则乱,他担心她会入魔,并未察觉阁主的话错漏百出,竟和阁主演了那场苦肉计。醒悟过来已经太迟。

他跟她说,这些年他一直努力跟各色妖怪们打交道,打算等寻到了换心术的诀窍后,就将心还给她,从此两人相忘于江湖。凡人没了心,是注定要死的,他又何必让她徒增伤心呢?可她却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还跟她说,情虽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误会和错过了。

一滴眼泪自她的眼角滑落而下。

她慢慢闭上眼睛,身子越来越轻,最终化作了一缕青烟,融进了云雾之中。

她最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傻瓜。”

09

颓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何川青最终弃了仙籍,接管了玄月阁,成了玄月阁的新阁主。

他本就没打算成仙,复活纤陌更不是为了情劫。当日成仙,率天兵天将镇守天河,都不过是钟雪涵以七彩琉璃灯相逼。

白驹过隙,数十载转眼已过。

当年供奉在祭祀殿的七彩琉璃灯自纤陌仙逝后便成了一堆碎片,可新阁主仍旧日日瞻仰,神色悲怆。

大约是阁主起到了很好的领头作用,后来的弟子们也时常到祭祀殿参拜,即便是阁主仙逝了,香火祭品仍旧从不停歇。

白鹭听说了这些事,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纤陌的魂魄破碎,只得在冥界养着,不能踏出一步。被白鹭带到冥界后,她就在忘川河畔搭了个棚卖茶水,平平淡淡,生生世世。

今日忘川河畔鬼满为患,说是要感谢某位道士。忽然有鬼魂大呼了一声:“何道长来了!”

纤陌闻声抬头看去。

烟波缭绕,忘川忘情。

朦胧的黑夜中,一抹白在船头迎风而立。

公子如玉,眉目如画。

一切还是最初的模样。

猜你喜欢

何先生
独行
“你不能只是一个忧郁的过客”
家中绿植总招小飞虫,咋整?
南京警方破获理财诈骗案抓获14名犯罪嫌疑人
选址留意邻店找个适合自己的邻居
爸爸画1440幅漫画帮女儿学成语
取暖过冬四季度投资策略
“凤凰男”变身“创业男”的纠结
说句吉祥话
何振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