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头“不”的种类及语源
2014-08-29李华斌
李华斌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都匀 558000)
一、引言
研究的原因。词头“不”一般被研究者当作前缀*p-或复辅音声母前塞冠音*pC-来源的例证。Behr Wolfgang辑录了用于否定的“不”*bpu>pjuwX,这些“不”出现在缓言形式(largo form)的开头[1],他举例如表示“野猫”的“狸”*Am-r>liX,其另一形式是“不来”,见于公元前二世纪的《史记》。沙加尔指出早期上古汉语“不”*bpu可以规则地异化为晚期上古汉语*bp,从而适于记录轻重格的前缀*p[2]。郑张尚芳认为“虚字短读促化古已有之,由平声后世变入声的虚字,有的就先经过一个上声阶段,例子‘不’p甫鸠切>p。”[3]鉴于相当多的研究者都认为帮母之部的“不”是前缀的来源,因而有必要再予以考辨。
研究的结论。先厘析早期汉语词头“不”的种类,再用《说文》的形、《广韵》的音来溯源,最后从早期汉语文献及亲属语、借词来考证词头“不”属疑母月部。另外,由于以词头“不”来蠡测上古声母及形态变化证据仍显不足,因而不称前缀,称词头。
二、词头“不”的种类
“不”在上古汉语传世文献中为高频词头,在《十三经》、《史记》、《三国志》排列第二,仅次于“之”字,字频25 074次[4]70。其中,“不”字用法:否定副词用法排第一,超过96%;表禁止,“不必”、“不要”的意思不到3%;加强语气占不到0.5%;通“否”、“丕”、“弗”、“柎”、“毋”等词约占0.3%;作词头不到0.1%。就作词头而言,《诗经》、《尚书》比率最高,其次是《史记》。从封闭统计的情况来分析,词头“不”实际上分两类:体词性的词头“不”和谓词性的词头“不”。
(一)体词性的词头“不”
体词性的词头“不”多出现在名物词或族名、人名、地名等前,以史书居多。
名物词。《春秋左传》的“不羹”、“不更”等。《左传·成公十三年》:“(晋)获秦成差及不更女父。”杜预注:“不更,秦爵。”《尔雅·释虫》:“不过,螳螂。”《释器》:“不聿谓之笔。”《释丘》:“夷上洒下不漘。”郝懿行:“孙炎曰,不者,盖衍字。郭不从者,以《释鱼》云左倪不类、右倪不若,不皆发声。”[5]二一八下《仪礼·大射礼》:“奏狸首。”郑注云:“狸之言不来也。”《方言》卷四:“(舄)麻作之者谓之不借。”
族名。(1)不屠何。“中救晋公,禽狄王,败胡貉,破屠何,而骑寇始服。”(《管子·小匡》万有文库本,107)注:“屠何,东胡之先也。”《逸周书·王会》作“不屠何。”(2)不令支。“北方……不令支玄模。”(《逸周书·王会》)注:“不令支,东北夷。”《国语·齐语》作令支。
地名。(1)不周山②。(《山海经·大荒西经》)。(2)不周风。“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史记·律书》)(3)不羹。古地名,在今河南省,也叫西不羹。(4)不羹亭。古地名,在今河南省,也叫东不羹。
人名。史书记录人名远多于经书,以《史记》来调查人名前“不”的分布。“不”在《史记》属第六高频字头,频次8043[4]59。在8043次中,人名带不的总共有22处,不到0.3%:(1)不降(《夏本纪》,86③)。(2)不窋(《周本纪》,112)。(3)不显(《鲁周公世家》,1546)。《世本》显作衍。(4)不寿(《越王勾践世家》,1747)。(5)韩不佞(《赵世家》,1790)。(6)申不害(《韩世家》,1869)。(7)公山不狃(《孔子世家》,1941)。《论语》作弗扰。(8)吕不韦(《秦本纪》,219)。(9)不速(《卫康叔世家》,1604)。《世本》速作逝。(10)刘不审(《建元以来王者年表》,1073)。(11)不其侯(《惠景闲侯者年表》,983),即吕种。(12)不臣(《齐太公世家》,1481)。(13)刘不识(《孝景本纪》,446)。(14)刘不害(《淮南王列传》,3088)。(15)陈不得(《高祖功臣侯者年表》,939)。(16)卫不疑(《建元以来侯者年表》,1035)。(17)卫不害(《高祖功臣侯者年表》,938)。(18)张不疑(《高祖功臣侯者年表》,891)。(19)赵不虞(《建元以来侯者年表》,1035)。(20)庄不识(《高祖功臣侯者年表》,908)。(21)许不疑(《高祖功臣侯者年表》,940)。(22)王不害(《高祖功臣侯者年表》,883)。
(二)谓词性的词头“不”
按词头的频次高低分为两类:《诗经》、《尚书》、《逸周书》一类,其它典籍一类。
《诗经》。629频次,作词头总26次,分别是:不尚息焉(《菀柳》);不尚愒焉(《菀柳》);上帝不宁(《生民》);不康禋祀(《生民》);不遐有愆(《荡抑》);不云自频(《荡召》);徒御不惊,大庖不盈(《车攻》);济盈不濡轨(《匏有苦页》);否难知也(《何人斯》);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思齐》);不遐有佐(《下武》);矢诗不多(《卷阿》);其丽不亿(《文王》);不戢不难,受福不那(《桑扈》);帝命不时(《文王》);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思齐》);“惟昔之富,不如时。惟今之疚,不如兹”(《召旻》);“池之竭也,不云自频。泉之竭也,不云自中”(《 召旻》);不烖我躬(《 召旻》);亦不夷怿(《那》)④。
《尚书》⑤。否定副词291次,丕29次,丕乃(于是就)5次,否4次,丕丕(伟大)2次,丕则(于是)2次,丕子(《史记》作负子,言先王有病)1次,伾1次。其中词头有⑥:民不则厥心违怨(《无逸》);不则厥口诅祝(《无逸》);否则侮厥父母(《无逸》)⑦;时人丕则有愆(《无逸》);我生不有命在天(《西伯戡黎》);惟乃不显考文王,女丕远惟商耇成人(《康诰》);丕惟曰尔克永观省(《酒诰》)⑧;其丕能諴于小民,丕若有夏历年(《召诰》);丕灵承帝事(《多士》);丕单称德,丕承无疆之恤(《君奭》);罔丕惟进之恭,尔尚不忌于凶德(《多方》);播刑之不迪(《甫刑》)⑨;三危既宅,三苗丕叙(《禹贡》);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盘庚》);丕乃敢大言,女有积德(《盘庚》)⑩;先后丕降与女罪疾(《盘庚》);丕乃告我高后(《盘庚》);丕乃崇降弗祥(《盘庚》);丕蔽要囚(《康诰》);丕则敏德(《康诰》);后式典集,庶邦丕享(《梓材》);丕乃俾乱(《立政》)。
《逸周书》3次。二三字不尚助不榖(《大匡》),我不则寅哉寅哉(《祭公》),不其乱而(《芮良夫》)。
《春秋左传》2次。“不”总共7262次。杨伯峻归纳义项如下[6]:否定副词;不是,与非用法同;表禁止;萼足;语气词。其中作词头有: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宣公四年》);先君若有知也,不尚取之(《襄公二十九年》)等。
《论语》、《战国策》、《孟子》、《吕氏春秋》等次数为零。除《尔雅》外,少数典籍也有零星的现象。如《楚辞·招魂》:“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王逸注:“不奇,奇也。”
三、词头“不”的语源
(一)前提
(二)原则
声韵结合原则。对“不”的分析,传统方法是从上古声纽出发。王力:“用于禁止语的,一般只有明母字,如勿、毋、无;用于否定叙述和否定判断的,一般只有帮母字,如不、弗、非、匪。”[7]然陈炜湛《甲骨文同义词研究》:“不与弗、弗与毋、勿与毋在卜辞中皆有互用之例。”[8]因而仅以声(纽)转来描写解释不够,需结合上古韵部,甚至韵部在抑扬格中的价值超过声纽。
不确定性原则。完全推源是不可能的,例如章太炎的《文始》等试图系源,然其结论可商榷的地方很多。“只能推源,不能系源”应为宗旨,即使推源,也有不确定性。
一音一义原则。今汉语一字(形)多义为普遍语言现象,然早期汉语一般由变调、清浊交替、连语、添前字等语言现象来分化多义字,可推出其现象背后有一音一义的原则。
字形的经济原则。汉语的一些字形由于词义的变迁,很多被弃置,可由假借等手段赋予其新意,让字形复活,如绝大部分代词、副词等。
非绝对性原则。语言规则和定理、公式不同,准许有例外。语言规则几乎没有一条能制约所有语言现象,因而本文的蠡测不具有绝对性。
异文非唯一性原则。不与丕、否、弗、非、匪、无、鄙、毋、勿等互为异文,显示“不”用法复杂,推源不能仅以异文为准。如果仅以丕、不、否异文来蠡测词头“不”为*p或*p,属简单处理问题。如《庄子·天运》:“大愚者终身不灵。”陆德明释文:“本又作无灵。”[9]案:无灵,灵也。《诗·大雅·文王》:“无念尔祖。”毛传:“无念,念也。”可证无、不皆可作词头,也可凭此拟*ma。又如,公山不狃(《孔子世家》),《论语》作弗扰。晋穆侯名弗生、,鲁惠公名弗皇。不、弗也可互作词头。部分异文来自义同换读,因而异文仅供参考,非必要条件。另外,毛传:不X,X也。如《诗·车攻》:“徒御不惊,大庖不盈。”《毛诗正义》:“不惊,惊也。不盈,盈也。”[10]郑笺:不X,大X,与《尔雅·释古》丕(大也)同。毛传对《诗经》的训释具普遍性,郑笺仅局部适合,后接形容词可,动词大多不可,名词绝对不可。以《诗经》为例,词头“不”(26次)22例,占3.8%,有异文有争议的“不显”(10次)1例、“不承”(2次)1例,仅比“否”(否难知也《何人斯》)多。从统计来看,词头“不”来源于帮母之部的理由不充分。因此,可认为《尚书》的“不”被传抄者据《尔雅》、郑笺臆改为“丕”。如戴震《毛诗郑笺考正》:“《书·立政篇》‘丕丕基’,汉石经作‘不不其’。”[5]五上
(三)标准
词头的特征是词义虚化、语音弱化,表现为音长变短、声母丢失或喉塞化等。此外,词头必须粘附词根。
(四)方法
排除法、反证法。排除不可能的情况,反证剩下的就是可能的。
1.不可能
应从两方面考察:词义的虚化和语音的弱化。二者都具备,才可能作词头,缺一不可。如果仅词义虚化、语音不弱化,或语音弱化、词义不虚化,都不可能作词头。不可能的情况以下四种:
不、非、匪、弗声同韵近,可对转、旁转,然其间仍有区别。《公羊传·桓公十年》“弗者,不之深也”;“弗”不带宾语,“不”带(丁声树[11]、王力[12])等。
作否定副词的“不”可附加于动词前,然并非一般附加义素,是核心义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需重读,有时组成扬抑格的韵律模式,从甲骨文至今几乎不变。因此音节不可弱化。
2.可能
四、词头“不”的内证与外证
疑母月部的是早期汉语词头“不”的来源,在汉文献里既有内证,又在从亲属语中有旁证。
(一)词头“不”的内证
类型学的内证。《诗经》已经确认的词头:言(疑母元部*jan)、曰(匣母月部*wjad)、爰(匣母元部*wjan)、聿(余母物部*rjud)、有(匣母之部*wj)等,声母皆为牙喉音,韵母带舌尖尾,在王力30部的第八类、第九类为邻近韵部。如《诗经》:曰归=于归=言归;爰止=聿止。疑母月部的也在此范围内。
后期文献的旁证。词头言、曰、爰、聿、不等汉以后集体从汉文献中消失(当然也有残留),东汉末词头“阿”萌芽及大量扩散,其巧合绝非偶然。阿(影母歌部*ai)收尾i,与不、曰、聿的d、言、元的n同属舌尾,且主元音相同或相近,声母为牙喉音。a类元音是词头的主要来源,而疑母月部的符合这一特征,能作旁证。
(二)词头“不”的外证
周秦时古吴越的地名,于越、于菟、句容、句章、句余、姑苏、姑末、夫椒、乌程、乌伤、余杭、余姚、余干等;乌菟(《左传·宣公四年》),古楚语的老虎。其冠首字属牙喉音,都缀﹡a 。于、句、姑、夫、乌、余等是东夷、百越、苗等民族的前缀﹡a的遗迹。可与汉文献中的不周山、不周风、不羹等映射。
可和《史记》中的男性人名对应,可作前缀“不”猜测为月部的旁证,或排除帮母之部的部分理由。
五、余论
大多数学者以词头“不”作上古汉语前塞冠音*pC-或前缀*p-的例证是以帮母之部*p或*p为蠡测的基础,由以上初步的考略,知其立论不足。此外,前塞冠音*pC-的例证是谐声字:丙、更;斌、赟;烹、亨等。然而类似谐声字仅有几组,数量太少。据陆志韦[13]对《说文》谐声的统计,帮组的谐声次数分别是:帮组与帮组谐声204次,帮组与其它谐声仅3次,占1.5%,可当例外情况。以谐声构拟*pC-是例外情况,不具普遍性。反之,正纽旁纽是主要的谐声事实,上古汉语应存在清浊交替、送气与不送气互注等形态变化,可推测清浊、送气与不送气是早期汉语变声构词的主要行为。以此为基础,疑母月部的前缀“不”可作早期汉语*gl-或*gr-的构拟。在汉语由单音化向复音化的过渡中,迭音、双声、迭韵、合音、添前字等曾是主要手段,从总体上看,它们晚于单字内的变声变韵变调构词。既然添前字(词头)等手段总体上晚于谐声时代,谐声时代*pC-又是例外情况,那么词头“不”更不可能作构拟前缀*p-或复辅音声母前塞冠音*pC-的例证。
注释:
①按郑张的上古音体系,入声清塞t尾应为浊塞d尾,恐是笔误。
②《故训汇纂》(2003:19)以“不周山”为“山形有缺,不周匝处,因名云”。 张双庆、张惠英《从词头“不”“布”谈起》(《中国语文》2002:3)把“不周山”的“不”当词头。从二张,作词头。
③《史记》版本为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数字表页码,下仿此。
④王引之(《经传释词》,岳麓书社,1985:219-229):有周不显《文王》;不显亦世《文王》;不显其光《大明》;不显亦临《思齐》;万民是不承《抑》;不显申伯《崧高》;不显其光《韩奕》;不显不承《清庙》;于乎不显《维天之命》;不显维德《烈文》;不显成康《执竞》。郑笺:不,大也。《汉语大字典》从郑,义项四“通丕,大”列举不显、不承。然而,毛传:不显,显也;不承,承也。王引之也认为属发声词,承上文。如果按“语义虚化,粘附词根”的标准,可算类词缀。对于有争议的情况,持谨慎态度,不取作词头。
⑤数字统计参照周民《尚书词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
⑥王引之(《经传释词》,219-229):惟乃不显考文王,女丕远惟商耇成人《康诰》;公称丕显德《洛诰》;丕单称德,丕承无疆之恤《君奭》;丕显文武《文侯之命》;“丕显哉,文王谟。丕显哉,文王烈”(《孟子·滕文公》引《书》的文字)。理由同④。
⑦汉石经否作不,不则,犹于是也。
⑧王引之(《经传释词》,220):此与丕者为大者不同,解者多失之。
⑨《缁衣》引《甫刑》的文字。
⑩王引之(《经传释词》,226):丕乃,犹言于是也,《传》解为“大乃敢言”,则文不成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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