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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我的父亲

2014-08-29毛宗学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红苕乡镇学校

毛宗学

艰难的日子

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热心肠,40岁头发就掉光了。生活在偏远的小山村,离开最近的乡镇也有8里地,至今也没通公路,在那个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时代,父母把我们拉扯大。

父亲和我们一起的艰难日子,总是难忘。

大概是1975年,我上小学,村小离家约摸2里地,不远。那时土地还没下放,父亲是村上的赤脚医生,生产队按出勤所挣公分分配粮食,由于赤脚医工作轻松,只能算每天6分,当时男人全劳力是10分。所以每年到分稻谷、小麦等粮食,要么给生产队补钱,要么少分。母亲管孩子和家务,不能上工,只能靠父亲的公分养活一家人。所以印象中我家总是不太光荣的“补钱户”,缺吃少穿。

老家种玉米应该是近30年的事,原来只种高粱,我从来没有见过苞谷,十分稀罕。当年还是大锅饭、集体劳动。同学的父亲为生产队担玉米种子,估计抓了几把回家,当宝贝零食给孩子,到学校看见小朋友一会吃一粒生苞谷,十分羡慕,我和同学就可怜巴巴伸手去要,同学倒也慷慨,两个指头捻出几颗,分给我们,咀了半天,算第一次尝到了苞谷的味道,也知道苞谷的吃法。那个时候红苕倒不少,当主食充饥,经常早饭红苕汤,午饭闷红苕,晚饭烤红苕,偶尔会有几颗米放里面点缀,否则我们这些孩子不好好吃饭。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大家也一样穷。

有红薯吃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尤其到农历的正、二、三月,农村习称荒月,是天上不掉,地上不长的季节。家里实在没粮食,就吃米糠,用水一搅,搓成团,放蒸笼上蒸半小时,现在想,米糠仅是纤维,估计蒸不熟什么,应该是把糖发胀而已。我吃一个糠团,能管一天也不觉饿,有米糠吃也是不错的了。后来实在家里连米糠也没有了,我们又闹着想吃久违的米饭,父亲扭不过,答应去30里外的姨父家借。早上出门前,一起喝红薯汤,我问:“爸爸你中午能回来不?”父亲沉默一会,说:“30里,要担100多斤米回来,中午不行,至少要下午才能回来啊”。我接着说,“那要是您回不来,中午我就不回家了,在学校跟同学玩,一顿不吃没事,等您下午回来,晚上吃米饭”。我丢下碗,背上书包一溜烟去了学校,没有留意父亲脸色变化。后来,父亲去逝前告诉我,他当时听完这话,眼泪在心里打转转,他说每每想起,就内疚……我安慰说,童言无忌,别计较,一是我作为孩子不懂事,没考虑父母感受。二是大家都穷,也不允许富,不怪父母。

我所知道的那时农村人富有标准是有衣穿,有粮吃。由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构成的“三转一响”是大多数人的个人梦。

父亲十分节俭,一件带里衬的中山装穿了5年。冬天一双解放鞋,夏天一双稻草鞋。布鞋是母亲过年才给大家做一双,有时只给孩子们做新的,大人的修补一下就过了。

盼望礼物

记不清楚是几岁了,应该很小,那时,农村的煤炭需要煤票、煤油需要煤油票,粮食需要粮票,布匹需要布票……一切都需要票。票的世界、票的生活,老百姓是真正的“票友”。

家乡煮饭主要烧柴火,过事时也烧煤。每年一家大概五、六十斤计划煤票,当然买煤还得要钱,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三百斤煤票。煤票全县通用,要买呢,可以去8里地的乡镇,但煤不好,碎粒多不耐烧。也可去离家30里外的煤矿。买煤手续是先把钞票和煤票换成另一种票,再出煤炭。

父母天不见亮就担着箩筐去煤矿排队,走路去,然后担回来。两个人挑三百斤,那么远的路,怎么担呢,分成三份,交替着往前运,全靠体力,一般下午或晚上才能回家。记得早上出门时,他们用布兜把4个碗对扣着,带了两份饭,主要是红苕。没买到煤,即使到了中午,也不会吃。等买上了,会趁不是太饿挑上一段,为后面留足体力。渴了,舍不得喝路边2分钱一杯的薄荷凉水,就到田边的水井喝够再挑。我曾经挑过,随着体力消耗,东西会越来越重,直到走不动。

这头再说,在家的小朋友,父母出门,要帮忙喂猪、喂鸡和放牛。午饭,早上父母已经做好,泡菜坛子里抓点咸菜即可,心里讨厌干活,但还高兴:盼着父母出远门给带点礼物回来。下午放牛,背篓里背弟弟,手上抓着牛绳,牛出了圈,前脚后脚跳着撒欢。放牛,其实是牵着牛吃田埂上的草,而不能让牛吃着水稻,田埂很窄,两人对过需侧身。牛吃的高兴,忽然前窜,没处退让,我和背着的兄弟被挤倒在有水的稻田里。爬起来,短裤背心满是泥巴,等背好弟弟抓起路边的木棍就追打,殊不知越打,牛跑得越快,最后,牛绳卡树丛里才算抓获……

忘记了那时家里有没有闹钟,星星出来了,我和弟弟爬到后山望了好几回,不见父母回来,单家独户,家里黑灯瞎火,小孩子心里害怕。恐有盗贼,又不敢远迎父母。终于在过了一个湾的地方等到了父亲挑着第一担过来,见了我们,父亲疲惫的眼睛立即有了光彩,放下担子,打开布袋,从带饭的碗里拿出一个被太阳晒得还有余温的馒头。我喜出望外,小弟弟激动伊呀乱叫……这时,父亲说,么(yao)儿,快回去给我舀碗水和饭端来,我和你妈实在挑不动了……

胸怀

上高中了,离家独立生活,兴奋又陌生。

开学,刚打完谷子(收完水稻),谷草还没晒干,水田里的禾桩刚从黄桶碾压过的印辙翻身站起,漫山遍野的蛙声此起彼伏,空气中迷漫着稻草的香味。父亲用扁担挑着米和箱子送我上学,我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走在路上,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说的尽是羡慕恭维的话,父亲听得心花怒放,忙不跌地给大家发8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纸烟。我背篓里背着入学通知书要求的被子和凉席,还有两件崭新4个口袋的蓝色和绿色中山装。这是母亲攒了几个月鸡蛋买的,后来,这两件衣服伴随我度过了四年高中生活。

学校离家50里,坐汽车要绕很远,5块钱的车票,相比每月25元的生活费有点贵。客车总是很挤,一只脚轮回金鸡独立站到终点是常有的事。一学期偶尔也会坐一两次公交车,并逐渐成为内心虚荣的极大满足。

一次,要背一月的口粮去学校,太重,需走8里路,从乡镇坐汽车到县城,再倒车去学校,父亲给了我30块钱坐车和伙食费。赶到县城已是下午五点多,好不容易挤上最后一趟去学校乡镇的班车。

等到了学校,把米和钱交到食堂,换成饭票和菜票,这时我翻遍所有口袋,不见了父亲给我的伙食费。坐车的兴奋早已被丢钱的懊恼代替,失落地把米背回宿舍,后来只好向同学借几块钱混了一星期,那个周末最难熬,不敢回家。丢钱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父母,一是怕挨骂,二是农民挣点钱不易,平日卖几个鸡蛋、几斤蔬菜省吃俭用积攒来的,想起来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这样熬到第二周还是没敢回。父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问同村的学生,知道了我丢钱的事。

星期天下午,邻居同学给我捎了生活费,并带来父亲的信。写道:儿子,你丢钱的事我已经晓得,虽然对咱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但已经丢了,想也没用,这对你也是个教训,以后小心点就行了……我和你妈把家里的老母鸡卖了,筹了点钱随信带来,你把借同学的钱先还了,下星期回家来……见字如父。

我拿着信,跑到学校对面的田坎上独自嚎啕大哭……

山里娃的初中时光

初中在叫协和的乡镇,离家8里地,是小学和初中混合学校。

冬天早上冷,天麻麻亮就出发,路边有乱坟岗,每次经过总觉背后有脚步声,脊背发凉,快过去时撒腿就跑……

中午饭,从家里带,内容一般是红薯饭和泡菜,饭碗是表面摔得几个生锈黑疤的搪瓷缸,用芭蕉叶和麻绳扎上口子,放教室窗台上。到中午,饭早凉了,去小馆子要点高汤泡饭,碰巧时还能要到带点大油的骨头汤,就是厨师脸色难看点。有时也会去酱油店买两分钱的金钩豆瓣,奶奶告诉我,运气好里面还有肉,不过我确实运气不好,只记得舀豆瓣的搪瓷小汤匙上用细麻绳绑了两根筷子作勺柄,上面糊了厚厚一层已经干了的豆瓣酱,老板的手总抖来抖去。有钱人家孩子,中午会在饭馆吃面,不过那时大家都比较穷。

夏天,经常下大雨,河水猛涨淹过了上学的桥。有一回自持水性好,光屁股把衣服和书包举过头顶,游到对岸。晚上回家洋洋自得的告诉家人,没有想到遭来父亲一顿棍棒,说,看我不打死你这狗东西,你下次再游,看看能不能淹死你!

乡镇的居民大都是有地的农民,总觉十分风光,很是让人羡慕。“有一天能到乡镇当个农民”就成了我的第一个梦想。至于那个领工资的供销社售货员的差使,做梦也没敢想。

农村通电了,我家的电器是4只15瓦的白炽灯泡和一个手电筒。电压低灯光暗,做作业得加照煤油灯。我在教科书中见过电视机,没想到学校配了全乡第一台彩电,很是珍贵,平日里锁在定制木箱中,一般周末会架在操场上公映,有一回播《少林寺》,晚上8点开演,我托熟人捎信回家说晚上看电视,请了霸王假。早早来到操场,把书包往屁股下面一垫,抢个好位置,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想到武打片《少林寺》就精神百倍……

散场了,回家要走一半青石板大路和一半山路,借着大家的手电光和石板模糊的白影,还算好走,但越走人越少,等到山里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山路须经过农家,狗听见脚步声就追出来。摸摸身上,火柴还在,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在草垛上扯一大抱稻草,分出一小束,点着当火把。我怕狗、胆小,走着路老想着鬼会不会出来……经过一个大院子,好几条狗汪汪追来,又紧张又害怕,拔腿就跑,谁知狗跑的更快,心虚地回头一看,几双绿旺旺的眼睛像无底洞,脚下没停、心一慌,踩到路边的松土,腿一弯,骨碌碌几个翻滚,掉进了水田里,书包、衣服裤子满身是泥,狗还在田坎上虎视眈眈咆哮……心里窝火地想,长大了一定得买个电视机,不但自己看,周围的人都来看,又威风又不用受这狗气。

我家是绝不允许看小说、小人书的,但我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过来,没钱买也没有关系,小镇上有私人小图书室,凳子是几块砖上架一块长木板,小人书的封面撕下来贴在厚纸板上供读者选择,再用香烟盒类的硬纸片做一个保护封面,上面写着编号,看一本小人书三到五分钱,中午和下午,里面坐满了人,去晚了只能站屋檐下,我把平时舍不得吃饭的钱和买本子等剩余全花这里。甚至有时把中午吃饭用的米贱卖给饭馆,饿一中午也要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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