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早期文学侍从的文学史意义——以二曹六子主从关系为中心
2014-08-28王红杏木斋
王红杏,木斋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一、引言
侍从文学早已为学者所注意,如鲁迅曾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中指出:“中国的开国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来的,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赋作诗,‘徘优蓄之’,只在弄臣之列。”[1]作为宫廷文学的产物,过去往往多因不符合“思想性”“人民性”标准被研究者打入冷宫,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侍从文学对某种文学风格的建树,某种文体的创制,往往起到主导的作用,使得某类文学样式的确立得以完成,甚至在个别时期,侍从文学还代表了当时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
众所周知,建安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重要里程碑,“自汉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域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2]魏晋时代出现前所未有的“俊才云蒸”盛况,形成三曹父子,包括孔融在内的建安七子作家群。一直以来,文学史也将三曹七子并称,成为“建安风骨”的代表作家。然而就诗人本身的政治地位、活动情况,乃至诗歌审美特征与形式而言,曹操与其余人有较大区别,而孔融既比曹操年长,也终身未依附于曹魏政权,创作中缺乏“魏响”的质素,此二者似应暂时排除在对以邺城为中心的建安侍从文人的考察对象之外,故本文以作为丕、植兄弟文学侍从的王粲、徐干、刘桢等六人为中心进行思索,以下简称二曹六子。
此前,木斋提出:五言诗成熟于建安十六年(212)之后,这一时期政治文化上发生了三大事件,第一是建安十五年,曹操《求贤令》的公布,在求贤取士的标准上第一次由以德为先转变为以才为先,才优于德;第二是建安十五年冬,铜雀台的建成,使得音乐消费形式发生了变革;第三是建安十六年,曹操任命王粲等人为文学侍从,此后娱乐取代了政治,审美取代了教化,清商取代了雅乐。这三者实际可以三而合一:即文学侍从的任命,《求贤令》的发布为文学侍从的任命提供了纲领和依据,而铜雀台的落成则提供了文学活动的物质基础。二曹六子主从关系在其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建安时期文学侍从在整个文学史上的非凡意义,不得不引发人的重视与思索。
二、文学侍从在先秦两汉的作用及其演变
(一)先秦——以屈宋为例
先秦时代由于《诗经》作者不详,其中侍从现象仍然有待研究。而文学侍从的上限至少可划至中国诗歌由集体歌唱进入到个人独创的新时代——屈原时代。早从上世纪40年代的闻一多、孙次舟,到50年代逯钦立的《屈原离骚简论》,就已经意识到了屈原的文学侍从身份。屈原约出生于楚威王元年(前340),虽远祖为贵族,但至其出身之时,家族没落,这就使得依附于楚王做文学侍从成为了他的一种生存手段。《史记·屈原列传》载: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疆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迂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原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原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3]
可知屈原年纪轻轻即位为左徒,乃是因其“娴于辞令”的特长,符合职务的需要,因朝廷一切政策文告,皆需出自其手。而屈原因受诬陷被免左徒之职之后,转任三闾大夫,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负责宗庙祭祀和贵族子弟的教育事务。怀王十七年(前312),秦楚兰田大战爆发,战前为祈祷战事顺利,楚怀王曾令屈原作祭神歌——《九歌》,遍祀天地、山川、鬼神,以求福佑,战胜秦军。这就是词义美妙的祭神歌《九歌》的来历。我们拿《九歌》与《离骚》《抽思》《惜诵》《天问》等被放逐以后一系列的著作比较,就可以发现前者与后者的差别。《九歌》在形式上较严格地遵守祭祀歌舞辞的标准,内容上也几乎未脱离祭祀需要的范围,虽然文辞优美,但极少有个人化的东西;而如饱含血泪写成的《离骚》则大不一样,其中回环激荡的悲伤怨愤之情,千载之下读之依然令人摧肝裂胆,撼人心魄。可以说,前者是典型的侍从作品,宫廷产物,而后者则全然是文人作品,是作者综合了个人自叙的铺陈,主观想象的发挥和内心世界的活动的个人产物。它既不可复制,也难以模仿。这就引发出一个问题,为何并非每位文学侍从都能成为真正的诗人?
盖因成为诗人的要素中,除了艺术因素,还离不开个人品格。在艺术上的锻造或许能锤炼“匠人”而无法成就“大师”,因个人的外部经历与内在激情皆不具备仿效性,这也即为何屈原这样卓绝一世的人物在两汉漫长的历史中都没有出现第二个的原因。不仅在汉代没有出现,即使在屈原自己的学生身上都难以再现。
以宋玉为例,宋玉在楚辞上亦取得较高艺术成就,甚至与屈原被合称为“屈宋”,但因个人出身经历等的区别,并不具备屈原的情志节操,亦无屈原之忠诚哀怨眷恋之情,反映到作品中便显然不具备屈原强烈的个人性。如《登徒子好色赋》中所述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云云,乃为程式化写作方式,并无真情实感,亦无真实背景作为原型,一眼望之显非真实存在者,又毫无屈原借神而写男女之情的曲折尽致,深微动人之感。因情爱主题不过因是楚国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为宋玉所取用,其言词中实际寄寓了希冀楚王“守德”自律的讽谏旨归,故而在描述之中难免落入了程式化的套语。
可以说,屈原出于宫廷,而最终背离了宫廷;出于侍从,而最终超越了侍从。但是我们绝不能否认,宫廷文人的经历为屈原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不能否认楚辞创作的文人集团,形成了当时整个楚国文学创作的纽带。正如闻一多在《屈原问题——敬质孙次舟先生》中指出的那样:“他们是被时代牺牲了。然而也是被时代玉成了。……没有弄臣的屈原,那有文学家的屈原?历史原是在这样的迂回过程中发展着,文化也是在这样的迂回中成长的。”[4]
(二)秦两汉——以司马相如为例
秦代大一统帝国的建立,使得曾经的知识阶层——文士——失去了百家争鸣的机会,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文学才能去博取帝王的青睐与宠爱(如李斯),借以实现自身的理想和抱负。秦亡后,汉初鉴于秦严刑峻法、焚书坑儒的暴虐,崇尚黄老,休养生息,营造出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使得文人得以以文学侍从之身份活跃于藩国之中。汉武帝时,一方面政治上强化中央集权,抑制相权,推恩削藩,南征北战,建立起空前的文治武功;另一方面思想上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国人思想皆为六经所禁锢,春秋战国时代那种活跃的学术气氛一去不返。元朔五年(前124)汉武帝下诏“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5],文学之士陆续汇集长安,亲随帝王左右,侍中供奉。除了汉武帝需要文学侍从润色鸿业,宣扬汉威外,同时,文学侍从也希望能在安逸、繁盛的京城“朝夕论思,日月献纳”[6],“愿意为这个政权而辛劳工作,一心一意要为这个政权的巩固与强盛尽力”[7]。此时的文学侍从们凭着炽热的情感、强劲的气势,或以散文、或以诗赋表现新兴大汉王朝的蓬勃朝气。如司马相如在为汉武帝文学侍从期间就写有著名的《上林赋》。除此之外,其《子虚赋》和《上林赋》中极力渲染上林苑之大、游猎之盛,对云梦泽、大海、上林苑的描述,极尽夸大之能事。如他把上林苑描写得远远凌驾与大海和云梦之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无一不在弥山跨谷的离宫别馆之中。背秋涉冬时节,天子校猎,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同样是虚构,屈原的夸张更多体现的是个人的神思奇想,而司马赋则刻意表现所谓“盛世”在当时士人心中的体现,“控引天地,错综古今”[7],以彰显他曾说过的“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万物”[8]。如果说上述的赋还可说不乏对大国声势,天子之威真心的歌唱,其它多数作品,则充溢着铺陈侈丽、夸大张扬、虚辞滥说的气息,如他的《封禅文》热情地赞美着“大汉之德”,说“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曼羡,旁魄四塞,云不雾散,上畅九垓,下诉八埏……”[9]说汉武帝“仁育群生”,“德牟往初,功无与二”[9]。这样的文字则充斥着满是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意味。
此外,东方朔、枚皋、王褒、扬雄、班固、张衡之属,作为言语侍从之臣,亦多是遵从皇帝的旨意进行文学创作。如《汉书·枚皋传》记载枚皋“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上(汉武帝)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则成,故所赋者多”[10]2367。王褒以《圣主得贤臣颂》的宣帝赏识后,随即被命令为太子诵读奇文诗赋。扬雄以文才被征召,常常陪侍成帝左右,作《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河东赋》。班固作《两都赋》将西汉的豪奢同东汉的崇礼相对比,对东汉帝王盛称功德。张衡的《二京赋》铺叙了两汉帝国,特别是东汉以来的历代君主的辉煌功绩。
两汉作为大一统的国家,随着武帝时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建立与加强,士人唯一的出路就只能为中央王朝服务。士人的进退完全在于帝王的用或不用,而他们的荣辱祸福也就往往取决于帝王个人的喜怒好恶。如果说屈原得以出于宫廷而超越宫廷,那么以司马相如为中心的两汉文人则更接近于从宫廷走向“更宫廷”。这里有两方面的意味,从文学形式上,曾经清新的楚辞变为铺彩摛文、洋洋洒洒的汉大赋,譬如关于司马相如的成就与特色,古今论者大体一贯。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从诗教道义的讽谏立场上高度评价相如赋,但也不忘指出其表面的“虚辞滥说”。《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认为包括相如赋在内的辞赋作品“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0]1756等等。无须赘举,我们可知,它歌颂国势声威的内容消解了作者惩奢劝俭的用心,文绣鞶帨的词藻遮蔽了社会的重重矛盾,晦涩难懂的生僻字句妨害了传播接受的顺畅。从创作者的真情实感看,诗人的个性完全消融在了华丽的词藻里。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尝道:“昔人谓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窃谓二京无诗法,两汉无诗人。”[10]指的便是此意。诗人个性的消失不仅起不到文学自觉的作用,只能造成文学的迷失。
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礼乐志》与《汉书·艺文志》中都记载了汉武帝设乐府一事,设立乐府的目的在于改革传统的郊庙音乐,以新声改编雅乐,以歌诗取代古辞,故令司马相如等造为歌诗,敬为经典。尽管此时的诗还带有一定政治色彩,但乐府的出现为未来代表个人抒情的文人五言诗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同时也可以窥见,文学作为审美对象本身的面目,正慢慢从先秦的“文化”概念中脱离出来,愈发清晰。
(三)东汉中后期至建安前
东汉中后期,发生了两大事件,一为两次党锢之祸,受牵连者成百上千,使得文人对朝廷逐渐离心离德;其时外戚与宦官的斗争愈演愈烈,此刻文人成为了被剿杀的对象,“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12]2158对于文人们慷慨赴义之举,罗宗强认为:“冷静地想一想这种带着悲剧色彩的历史事件,它与其说是维护名教,倒不如说是对于经学束缚、对于正统思想的挣脱,是一种疏离心理的鲜明表现。”[13]
二是鸿都门学的成立,“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犊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并侍制鸿都门下,喜陈方俗间里小事,帝甚乐之,待以不次之位。”[12]1991这一批鸿都门学文人可说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侍从,他们在创作上本身并未取得青史留名的成就,但鸿都门学本身存在的意义不可忽视:鸿都门学的设立,使辞赋不再为小道,文人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不仅可以拜侯封爵,灵帝甚至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这样的刺激,对于以经学为根本的太学生来说是相当大的。“光和元年,遂置鸿都门学。画孔子七十二弟子像。其诸生皆敕州郡三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12]1998从中既表明了鸿都门学文人所受到的礼遇与殊荣,亦可看出两种巨大价值观的对立冲突,而且,即使是强烈反对鸿都门学的蔡邕本人,自身亦非常喜爱鸿都门学文人所具有的才艺,精通于书法、音乐、辞赋等等。此外,鸿都门学成立后,辞赋成为文人抒情写意的工具,加之文人对自我的关注,对人性的体认,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和追求,昭示了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即将到来。不仅如此,鸿都门学成立之时,曹操已24 岁,加之灵帝与曹操因与共同阉宦密切的关系,可说曹操是对灵帝这种爱尚文艺、提倡文艺最直接的继承人,这也就自然而然地影响了曹丕曹植兄弟与建安侍从文人。
综上所述,一是党锢之祸后,文人的目光由崩坏的大一统政权转向了名士崇拜,产生了独立人格的心理,二是鸿都门学的设立,提高了文人地位,冲击了经学独尊的地位,加速了文人的目光内视心灵,正如学者论及的那样:“汉魏之际,乃文化巨变之时代,文学艺术日渐突破经学之樊篱,取得了独立之地位,实现了所谓‘文学的自觉’,‘鸿都门学’实为显著之标志。”[14]尽管我们未必同意其“文学的自觉”已经实现的观点,但毫无疑问,鸿都门学均为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三、建安六子与魏前文学侍从之异同
(一)政治性的削弱
与被贬之前的屈原、司马相如不同,他们身负政治职位,参与国家内政外交,在王权与皇权的高压之下,他们不得不紧贴皇帝,主要为皇帝服务,“对于文学作品的唯一绝对的读者和庇护者——君主,文人不得不竭力侍奉,根本无法提出维护文学作品独特尊严的主张。”[15]因此作品或在形式上必须符合一定的格式,或在思想内容上,多从正统的儒家思想观念出发,或讽谏、或颂扬,主旨的政治性、社会性很强,总之作者的个性不很突出。而鸿都门学的学者所长又分散在书法、绘画、音乐、博弈等等文学之外的才能上,单以文学创作实绩论显然无法与建安群雄抗衡。
而建安六子则不然,六子并非为汉献帝服务,其主要活动区域在邺城而非汉献帝所在的许昌,六子主要效力于曹操。曹操固然也有用六子进行政务处理的一面,如写作军国书檄等,但笼络豢养于斗鸡走马的态度多于交付委任以军国征伐大业的态度,这就使得文学侍从在人事上进行了转型。而从地位上看,曹操在建安十六年时甚至还未封魏公,加之曹操本人与六子相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是鼓励六子与儿子们优游创作。而六子主要陪侍的对象曹丕于当年封五官中郎将,位同副相,曹植封平原侯,均与楚怀王、汉武帝这样的真正的帝王地位相去甚远。这就首先在地位上拉近了二曹六子之间的距离;再从年龄上,其时曹植二十岁,曹丕二十五岁,均十分年轻,而陈琳五十五岁,徐干四十一岁,刘桢三十七岁、王粲三十五岁,均饱经乱离,在年齿阅历上又都具较大优势,这更给予了六子精神上的一种放松。再加上曹氏父子因为收罗贤才的需要对文人的一种宽容态度,即使六子偶有不逊行为,只要不似孔融般态度坚决地与之离心离德,便能表现出容忍,如曹丕毫不介意刘桢对甄氏的平视不避,曹操虽惩戒而终于因“特为诸公子亲爱”[16]448而使其得减刑免死,这更意味着对六子极大的解放和自由。一方面,这使得六子与二曹形成了良好的关系,如《又与吴质书》载曹丕与刘桢等能“行则连舆,止则接席”“酒酣耳热,仰而赋诗”[17]258,这种氛围本身就促进了许多优秀作品的产生,如曹丕为表示对刘桢的亲宠而特赠廓落带,由此便留下一篇妙文《答魏太子丕借廓落带书》;另一方面,在创作上,也有了更多个性发挥的余地,而不必惟君王之命是从。如曹植作有《鹦鹉赋》,写的是雄性鹦鹉失去伴侣,被困在笼中的悲哀,隐含了自己在爱情上的苦闷。应玚、阮瑀也有《鹦鹉赋》,写的则是赞颂鹦鹉羽毛华美以及其聪明灵异的品质,暗喻自负之情。而陈琳、王粲的《鹦鹉赋》虽也写悲情,但更多是在哀叹怀才不遇,寄人篱下的状态,很明显地看出是他们自身情感的反映,而非对曹植的附和。
(二)娱乐性的加强
前文所述六子在邺城而非许昌,可窥政治性的削弱,而娱乐性的加强,在于六子在铜雀台而非宫廷。且不论邺城已为袁绍经营多年,惬意繁华,而铜雀与冰井、金虎三台,虽也具有一定政治军事意义,但主要为曹操与文人骚客宴饮赋诗,与姬妾宫女歌舞欢乐之所。六子暂时结束了奔走驿路,咀嚼艰辛的酸楚而栖居于此,寄身翰墨,憧憬未来,在身心上得到了一定的休息。加之当时世风正处于汉末享乐之风与魏晋慷慨之气相过渡换代之际,丕、植兄弟“作为贵介公子,在父亲霸业日盛背景下,不免滋生骄矜之气,闲暇日多,贵游风气转盛”[18]。
曹丕后来回忆这段游乐生活时尝道:
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敫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19]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巵。为我行觞。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20]
上述两段文字的结构大致相同,都是先铺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再抒发由此产生的对时光飘忽和人生无常的感叹。曹氏父子擅于享乐且不避讳享乐,他们无论是对人生的悲凉还是对各种宴乐都全情投入,并异常诚实地记载下来。
刘桢写有《赠五官中郎将》,回忆起建安十四年(根据俞绍初《七子年谱》,将《赠五官中郎将》列在建安十四年,但经木斋师对五言诗的考证,该组诗创作时间不早于建安十七年。参见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第六章第三节)与曹丕等人欢度的一夜: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灯熺炎光。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大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21]
他们大量创作以赏玩游乐为内容的诗赋,动物如鹦鹉、龟、蝉、鹤、莺、雁、蝙蝠等无不入赋,甚至让吴国进贡奇珍异兽;植物则有柳、槐、芙蓉、橘、瓜等,而曹丕更是对甘蔗、葡萄大加赞誉,珍玩如玛瑙、车渠碗、迷迭香、团扇,体育文艺游戏如围棋、弹棋、弹琴和曹丕极擅长的投壶等,无不被二曹六子以极大热情流诸笔下。娱乐项目的丰富,以及他们将享乐写入文学作品的频繁程度,是汉武帝将东方朔等人视作俳优,司马相如作《大人赋》之时无法相比的,更是宋玉作《高唐赋》之时难以望其项背的,由此可见,侍从文人第一次从政治附庸走向了娱乐载体。
(三)集体性的出现
屈、宋时期的侍从文人,可目之以“单打独斗”(除屈原独撑大梁外只有宋玉、景差、唐勒寥寥数人,且均不能与屈原相甲乙)。两汉时期的侍从文人,可称为“各自为战”(西汉时分淮南集团,梁园集团以及武帝集团,东汉时分为永元文士集团与鸿都门学集团,且彼此生活和创作之间几乎不具备共同性)。到了建安时代,才真正出现了“云蒸霞蔚”“彬彬之盛”的集体创作,可称为是魏晋文学史上的一大景观。这与前文所述两点是分不开的,正是由于政治性的削弱,使得建安诸子追随于曹氏兄弟左右,而斗鸡走马、宴饮游乐的贵族生活又显非仅个别人的参与便能达到娱乐效果的最大化,这样的场合,文学是娱乐的产物,反之文学作品产生之后又成为了娱乐本身的一部分。二曹六子间的应和酬唱,二曹对六子的命题之作纷纷产生,今存同题之作的数量之多久足以说明这一点。
首先从人数而言,邺下文人除六子外“盖将百计”,荟萃了当时绝大多数的文学家,吴蜀或有一二孑遗,亦无法形成分庭抗礼之局面。然而六子又与其余邺下文人具有一定区别。《三国志·魏书》载:“自颍川邯郸淳、繁钦、陈留路粹、沛国丁仪、丁廙、弘农杨修、河内荀纬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例。”[16]449这其中固然有客观原因的影响,如繁钦身为丞相主簿,吴质虽与曹丕亲厚却在建安十六年左右被调出京城,较少参加二曹六子的游宴活动等等,同时也有六子在主观上对曹氏的趋同,阮瑀、王粲、刘桢等人甚至表现得近乎媚曹。而如司马孚在思想上并不认同曹氏兄弟的享乐行为,自然亦不会参与其间。
其次就集中度而言,六子等随侍曹氏父子,生活范围,写作内容出现了空前的一致性。如曹丕《玛瑙勒赋》、《寡妇赋》的序中,都言明“命陈琳、王粲并作”[17]119和“命王粲并作之”[17]110。赋中有将近二十题共数十篇,几乎诸子皆有。又如《斗鸡》诗,曹植、应玚、刘桢皆有。《公宴》诗二曹、陈、王、应、刘、阮皆有。《三良诗》曹植、王粲皆有。《文质论》阮瑀、应玚皆有。此外还有大量的赠答、书笺等。参见下表:
表1:建安六子活动情况与文学创作一览
六子的集体性还在于二曹六子之间相互学习与效法,逐一翻检二曹六子的诗作,便能发现不少类似的语句与表达方式,体现出他们之间在创作上的影响。如:
表2:二曹与六子诗作中相似语句
表3:六子诗作中相似语句(与表2 中重复的不再列出)
续表3
四、关于建安文学侍从的独特性的思考
(一)统治者设立文学侍从的共性
1.统治者权力的集中与文治武功的建立
如汉帝国开创了中国封建地主社会的第一个盛世,社会的繁荣昌盛,需要文人抒发崇高自豪之感,回击外族的武功,需要文人歌颂大汉的英雄气概,这种大一统帝国的显赫声威,直接反映在侍从文人所能接触到的富庶的都城、壮美的山河、豪华的宫殿、丰富的物产、壮观的田猎、八方来朝的朝会等物象上,例如班固《西都赋》写长安的宫殿符合天地阴阳之正位等等,正表明了一种皇权意识的张扬。除此之外,侍从文人亦需要为军事而歌颂或激励。如前文所述屈原之《九歌·国殇》,怀着极大的敬意对为国牺牲的楚军将士进行了颂扬,浓墨重彩地赞颂了面对敌众我寡情势的楚军如何英勇无畏,而屈原所处的时代,正是楚国由盛至衰的转折点,楚往往牺牲惨重,加重了祭歌中的悲壮色彩;而至汉武帝时代,社会处于上升期,汉帝国扫除外患、征服四夷、安定疆域的千秋功业,乃至从高祖起以征伐而得天下的丰功伟绩,都成为了扬雄《长杨赋》中的重要内容。对比二者,可见后者多是描写汉军所向披靡,而前者则是歌颂楚军力竭奋战,前者不忘“圣武勃怒”,而后者只字未提楚怀王,这背后正是是否有一位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君主的区别。
所谓“盛世”的这一条件具备之后,统治者了拥有了相对优裕惬意的物质条件,精神上需要文人的“帮闲”,“贵游”或游宴、饮宴现象便应运而生,这直接影响了侍从文学的内容,而形式上文辞的精致化和典范化,又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侍从文学的必由之路。
2.统治者自身具备一定文化爱好与修养
除国力皇权等客观的因素之外,统治者的个人兴趣亦十分重要。虽然并没有记载楚怀王有文学素养,但盖因先秦“文学”的概念与后世不同,较后代更为宽泛,举凡内容充实、表达方式有独特之处的语言文字均可列入文学的范畴内。先秦的“文学”一词的概念更偏向指包括文学在内的一切学术或文化。汉代后随着辞赋和的日益繁荣,人们对于文学的认识逐渐发展,文学才有与一般学术分离而独立的趋势。汉武帝具备雄才大略,他需要将治国安邦与倡导辞赋联系起来,于是招揽作家,鼓励辞赋创作,四方辩士,集聚中央。据《汉书·严助传》记载,当时待诏于金马门的文人就有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终军、严葱奇等等。加之汉武帝对献赋者采取奖励赏赐的态度,一时间献赋者趋之若鹜,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西汉有赋约千篇,十之八九作于西汉中后期,而其中作于武帝时期者过半,可知统治者的倡导与文学兴盛之间无法剥离的关系。而当统治者不好文学之时,即使皇权在手,国力充实,亦无法将某种文学推向高潮,最典型的例子如武帝即位之前,汉帝国的国力已由文景之治达到较为充实的阶段,但是由于文、景二帝不好辞赋,著名的赋家如邹阳、枚乘、公孙诡、公孙乘、路乔如等,就多集中在藩国,如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处等。而汉武帝则自幼喜爱辞赋,在当太子之时便心仪枚乘,即位之初便即征召,惜枚乘死于途中,汉武帝又召枚乘之子枚皋因赋殿上,留在身边,做了一名文学侍从。建安时代亦是如此,《后汉书·孔融传》记载曹丕“深好融文辞”,“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所著诗、颂、碑文、论议、六言、策文、表、檄、教令、书记凡二十五篇”[12]2279。
修养亦然,如唐玄宗六岁即能在为祖母武则天献艺,登基后设梨园教坊,能亲自指挥,分辨出演奏者的差错,个人能够演奏多种乐器:琵琶、二胡、笛子、羯鼓,无一不通。从某种程度而言,唐玄宗是唐代音乐的缔造者和设计师,他对音乐的爱好给唐代音乐和文学的发展营造了一个良好的氛围和广阔的空间。
(二)建安文学侍从所表现出独特性的历史与文学原因
正如前文所叙,建安文学侍从在政治性,娱乐性与集体性上的特征,乃是空前绝后的。后世文学侍从或许得之其中一二,但或苦于数量未能形成规模,如南朝“宫体”,作者多集中在徐庾父子等人中,唐朝贞观、龙朔之“上官体”与武周时期之“沈宋体”,这些虽都对文学发展有重大影响,但代表作者并不多;或惜于力度不能达到高潮,如宋代西昆体、明代台阁体等,虽人数众多,持续时间长久,但皆有能分庭抗礼者;更别提在批评史上,建安六子三曹还共同铸就了闪耀千古的特殊文学质地——“建安风骨”了。同为侍从文学,建安侍从文学何以与前后之侍从文学皆不同,这与建安处于特殊的历史节点,以及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是分不开的。
1.历史的夹缝
从历史的角度而言,建安时代正处于历史的夹缝中,或处于“易代革命”时期[22],这是后世的王朝所不能复制的。然而正是曹魏政权的“非正当性”,使得一个新时代,一种新风气得以开创。曹操起家于汉末王纲解钮,人心大乱之际,文学之士已不可能立身于杀气腾腾的朝堂之上,只能待时而动,另寻建功立业之处,而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合纵连横,兵戎不息,而曹、刘、孙三家尤为注意搜罗人才,其中曹操对文学最为情有独钟,加之“唯才是举”的方针,为归曹诸子创造文学繁荣提供了政策保证;军事上,曹操又能初步控制北方局面,恢复和发展生产,既合乎广大文人与百姓的理想,又为文学繁荣创造了物质基础。
其时放眼邺城之外,现实战乱的血雨腥风,给在十五年之前散乱各地之时的建安六子打下了愍乱忧世的基础;国家分裂的飘摇无定,粉碎了建安六子原应崇尚的儒家伦理秩序;流行瘟疫的灭顶之灾,浇开了建安六子人寿无常,人生苦短的生命意识。着眼邺城之内,十五年后,大乱初定,环境良好,积极用世,追求功名的昂扬激情,与前边的数种情绪相混合,反面的批判融入了正面的追求,衰世的悲鸣加进了盛世的咏叹,这种创造力绚烂一时,直到黄初之后,六子凋零,二曹身份变易,文坛骤然冷却。
而在六子之后,无论是唐代的待诏翰林还是五代的花间词人,又都不再具备品格的自主性,到宋以后,随着科学技术和社会的巨大进步,知识的普及与传播程度大大加强,同时宋代对科举制度进行了变革,此时宫廷文学开始了被革命的历程,以苏轼为代表的非宫廷文学渐渐占据文学史主流(苏轼创作高潮在迁于黄州之后),从此文学侍从可能在文学史上有重要影响(如明代茶陵派,清代王士祯、方苞、姚鼐等)但不能再是唯一或最高贡献,这在整个文学史上是一次飞跃。当然,值得肯定的是,文学侍从从来就没有彻底在哪个朝代完全消失过,他们的贡献以及对文学史的影响远远没有结束。
2.文学的自觉
“文学的自觉”[23]最早出于日本汉学家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意在说明文学开始走出经学附庸的地位。文学的自觉是由作家、评论者和读者共同发现文学的审美价值和某些创作规律而完成的,换言之,文学的自觉即人的自觉。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就提出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24]而二曹与六子就恰恰一起扮演了这作家、评论家兼读者三位一体的角色。
从先秦两汉漫长的探索历程中走来,人们选择在汉末建安时代破天荒地觉醒,这是一次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历史进步,这离不开之前的千年沉睡的积淀。从先秦孔孟对“仁”“君子”等理想人格的追求,老庄对“保身”“全性”等选择,彼时,文学是先哲思维的忠诚记录者;到董仲舒独尊儒术,文学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文学的社会教化作用暂时取得了上风,奉命文学、帮闲文学成为了主流。固然,国风、离骚乃至两汉乐府亦没有证据表明其非自觉创作的结果,但其对社会、政权乃至对音乐都存在较大的依赖性,且在创作者本身文学概念是否明晰,仍需要打个问号。正是在这种人类思维螺旋式上升的发展中,建安躬逢其盛,加之外部社会的乱离,人们的眼光开始转而向内,重新审视个体生命个体感情的价值,这一瞬间人和文的觉醒被激发了起来,文学此刻终于登堂入室,步入了理论自觉与学科独立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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