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的背后故事
2014-08-27张洪
张洪
2014年5月26日,北京中间美术馆迎来了国际知名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徐冰《背后的故事》研究展。
“关于背后的故事,背后也有一些故事。”中间美术馆艺术总监周翊在开幕式上透露,为了这件巨制,中间美术馆专门提供了一个跨度60米的空间,而此次6个月的展期则使“美术馆公众教育功能”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间。
“背后的故事”的背后
偌大的展厅只陈列一件作品。
北京的初夏,中国古代十大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被徐冰重构,作为一个长26米的装置作品呈现给观众。它由6个灯箱组成,每个灯箱重将近1吨。原画作者、元代的中国道士画家黄公望在前方的展柜中宁静地向外注目,他所创作的原画陈列在侧,两相对照。
正面看,一切都似黄公望的手笔再现,但走到画幅背后,构成这些画面的主要元素却是枯叶、树枝、玉米壳,甚至还有一个淘宝网的购物袋。通过光的照射,“废弃物”拼成了极具神韵的中国山水。
“这是一件非常‘重的作品。”北京静恩德凯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杨心一说。“徐冰用巧妙的中国山水画的形式,让这些作品看起来非常轻灵,让我们得以了解中国山水画的精髓所在。”
《背后的故事》系列创作始于2004年。灵感来自徐冰在机场转机时签票处毛玻璃后盆栽植物的效果,以及郑板桥依竹影画竹的故事。
那一年,在德国国家东亚美术馆的展览中,徐冰从博物馆作品档案中选了三件东方山水画作为素材,把透明玻璃改成毛玻璃,以树枝、垃圾塑料袋等材料,完成了“背后的故事”系列作品中的第一幅。
作品得到建筑大师贝聿铭的青睐,在他晚年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开幕展上,《背后的故事-2》应邀问世,这次,徐冰选择了苏州博物馆所藏龚贤的《山水图》。
此后,“背后的故事”系列从韩国光洲到深圳,再到纽约,徐冰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设计了董其昌《仿黄公望山水卷》、为大英博物馆摹制了王时敏的无题山水作品,而北京则正好是这一系列的十年纪念。
“所谓十年磨一剑。”杨心一说。
谈起自己的创作,徐冰称,这是一种过去不曾存在的“光的绘画”,他为此花费了颇多的精力,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试做时的兴奋,光的调配代替了画笔的作用,徐冰发现光对画面和意境的表现,“比任何颜料调出来的笔触都要丰富和细微。”
“这种方法很难复制油画,却可以复制国画。”为什么?徐冰发现了其中的缘由。
“中国绘画是一种符号的结果,一根树枝可以代表一棵树或一类树,一块石头可以代表一座山。”在徐冰看来,影响了无数中国画家的清代名著《芥子园画传》就是一本字典,“它归纳了古人的典型画法,就像是字典里的偏旁部首。把这些铭记在心,就可以拼凑出你心中的画面。”
中国画的特殊之处让徐冰着迷,创作期间,他特意去了黄公望创作这幅作品的地方,那里的山都是画里的感觉,但每一座山都对不上。“每一座山都像,又都不像,这就是中国画家面对自然现实的态度。”
他如此诠释自己的理解,“西方绘画比较注重外光、氛围和三维空间,它是营造这个此刻的空间感和此刻的光线状况,中国绘画没这事,什么阴天晴天,全是一样的,都是白纸。”
传统的笔墨工具被废弃物取代,“用这些材料真的有点像玩笔墨一样”,徐冰表示,“我开始感到《背后的故事》模仿的不是绝对细节,而是用这些材料平行地表达中国画运笔的气韵。”
十年中,作品往往在展览结束后就被拆除,只留下了影像记录,很多观众并未见过真正的作品。此次展厅二楼设有一个互动区,备有各种树叶、纸张、枝条等“材料”,观众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创作”自己的山水作品。
谈起自己的创作过程,徐冰说:“艺术很多成分都带有手艺人的性格,一点一点地摸索,这个效果怎么出来,这个材料怎么使用。我们很多时间都是在琢磨这些东西。”
温柔的颠覆者
小时候,父亲每天让徐冰写一篇大字,这成了他进入中国传统的一个入口。即使后来去北京延庆最穷的乡村插队,出工前,徐冰也会临一页《曹全碑》,尽管天寒地冻,毛笔和纸会冻结在一起。
徐冰后来发现,父亲让自己习字,本意并非真正让他把字写好,而是希望他进入一个正宗的文化系统,“按照这个系统的规矩来行为,发展自己。”
习书最终给徐冰带来了福音。也许是宿命,随后,他的创作几乎都与书法、文字纠缠。从《天书》到《地书》,从《凤凰》到《桃花源》,纽约的艺术家惊讶他何以如此前卫,然而,徐冰“前卫”的背后,却是在向传统致敬。
徐冰的“出道”最早要追溯到1987年,那一年,他在中央美院一个小房间里以特有的耐心和技艺刻制了4000多个自创汉字,被命名为《天书》。后来,这套书被放在一个祭坛上展览,它的荒诞性在于:看起来个个是汉字,走近了却读不出任何内容。
初次遭逢徐冰的作品,很多人错愕,惊叹。老画家钟涵观展后请求徐冰给自己印一张天书,他要挂在书房里,给自己一个警觉——对阅读,对文化的警觉。
1990年,徐冰去了美国,一待就是18年。初次踏上异乡,徐冰自称“生活在西方文化和本身携带的中国文化之间的一个地带”,两种文化的交错“误读”对他的创造力是一个“增上”,以此为契机,他创作了《英文方块字书法》。
这是一套表里不一的文字,“戴着面具,给人彻头彻尾的中国汉字的面孔”,但是实际上,“里子”却是英文。
在美国演讲的时候,美国人问徐冰,你把中文变成了英文,是不是中国人特别不高兴?徐冰回答:中国人特别高兴,因为我把英文变成了中文。
如今,徐冰的英文方块字书法已被澳大利亚教育部列入IQ测验系统。
打破惯有的思维模式是徐冰的特长。“我们的思维都是懒惰的,喜欢用现有的观念去思考,去解决问题,但是这种‘破坏是非常重要的。就像电脑死机一样,在你重启之后,它就会获得更多的空间和更多的可能性。”
徐冰对创作有着自己的理解,“创造力并不是说你创造了一个东西出来,而是,你用一种新的具有独特视角的态度和方法,面对我们习以为常的领域。这个时候的创造力,才是真正的。”
《天书》之后,徐冰不断受到各国博物馆、当代艺术展览和艺术市场的关注,作品频繁参加大型展览。
1999年,由于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成绩,徐冰获得美国麦克阿瑟科学文化基金会颁发的“天才奖”,成了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人。
在徐冰看来,“好的作品一定要点到人类问题的命门。别人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果你的作品有力量和足够好,别人绕不开你的作品。有点像下围棋,它的金角银边是很重要的一些点位,好作品是点到这点位上的。”
回溯这些年徐冰的作品,他的“点位”总是离不开中国传统。
2004年,徐冰在伦敦参展《9 .11尘埃》,他将在世贸废墟现场收集到的一包灰尘在展厅内吹起来,灰尘自然沉降到地面,最后地面的尘埃中显示了中国禅宗六祖慧能两个著名句子的英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我亲眼看着那两栋大楼倒下来,而且我亲眼看着第二架飞机撞到第二栋大楼里面。隔着河,看着这一切,感觉很像美国大片。”
9 .11第二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徐冰感到莫大的触动,他的右手边,一直习以为常的庞然大物没有了,“我当时很明确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变化了。”
如何去面对这个事件,徐冰感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去了纽约的下城,收集了一包世贸大厦倒塌后的尘埃,当时并不知道该作何用,过了一段时间,慧能的名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启发到他,于是作品有了雏形。
最早,这件作品在英国威尔士的国家博物馆参展。当时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把尘埃从美国纽约带到英国威尔士,徐冰想了个办法,用女儿的娃娃做模子,像石膏粉那样将尘埃翻出人形,然后带着它去了威尔士,在那里,再把它磨成粉末,吹到展厅中。当年,这件作品在展览中独占鳌头,获得了英国的威尔士国际艺术大奖。
把传统植入当代艺术
除了翻新传统,引领思维,挑战各种感知是徐冰的特长。
2013年,他用一堆建筑废料拼接成了一对“能量凶狠”的巨鸟,灵感来自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凤凰”。随后又一反《天书》的晦涩,创作了一部人人都能读懂的《地书》,他希望这套文字最大限度地降低学习的成分。而后,又在英国展出了带有隐居文人气质的《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
作品被放在维多利亚四四方方的建筑中,建筑之外是工业化的伦敦。一层一层“最后套到桃花源这个微观的环境”,徐冰希望在伦敦工业文明的都市背景下,人们欣赏他的作品时“如同在观赏一幅长卷轴画”。
“这件作品的兴趣就在于看起来很自然,但却非常人工。远看就像立体的山水画,近看却能看到现代社会的碎屑。有电机、螺丝、数位电视等。”
在接受采访时,徐冰曾经表示,“中国的方法其实是非常智慧的,是声东击西的。它好像在说这件事,但其实是在跟你暗示别的事儿。有些方法是通过不沟通达到沟通的。”
中国当代艺术有一种反思的性质,有些会偏向波普,偏于嘲讽,徐冰反思的同时却在建构。这一点让中央美院雕塑系大三学生刘桐非常认同。
“很多人都在拆来拆去,我还是更喜欢徐老师的建构,他本身更具有中国文人的精神。”刘桐告诉记者。
尽管徐冰以自己的艺术扬名国际,但他依旧选择回到中国来教导下一代艺术家。他的回国,曾是长久热议的话题,对此,徐冰有自己的思考。
“中国极具实验性、前卫性、不确定性,西方反而太固定,太程式化了。他们有他们的‘上下文关系。而中国的实验性让西方人不懂,这么保守的国家,为什么会这么前卫……”徐冰表示,“你若想做一个有出息的艺术家,在这种地方获取养料,比在西方获得的要多。”
前不久,探索频道专门为徐冰拍摄了一部纪录片,这是该频道首次拍摄艺术家特辑《华人艺术纪(Chineseness)》中的一部。片中的徐冰,热爱传统,很本分地前卫着。
在一次关于徐冰作品的研讨会上,他略带伤感地说,艺术多多少少是一种古典的方式,未来世界的最高文明水准,未必在艺术本身。
尽管如此,徐冰还是对这一方式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的作品主题清晰,毫不晦涩。在他看来,“一些东西花里胡哨,是因为没有核心思维,但凡有核心思维的东西,都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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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1955生于重庆,长在北京。198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1990年移居美国。2007年回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作品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纽约现代美术馆、伦敦V&A美术馆、威尼斯双年展等艺术机构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