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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

2014-08-26余斌

中外书摘 2014年8期
关键词:挖洞模子防空洞

余斌

防空洞、防空壕

20世纪70年代初,明朝一个叫朱升的谋士突然间暴得大名,变得家喻户晓。原因是在朱元璋挑起反元大旗之时,朱某出了个主意,让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改了一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据说苏修要打我们,随时可能打起来,这便是对策。

此言一出,举国上下都动起来。我对“广积粮”不感兴趣,“不称王”则令人失望,唯有“深挖洞”让我莫名兴奋。既称防空,应是对付空中轰炸,还有就是防着扔原子弹的,据说往下面一躲,任你核辐射、冲击波,也是其奈我何。我们的概念中,防空洞却等于极具攻击性的地道。当时“文革”前几乎所有的电影都不让放了,唯《地道战》《地雷战》却拿出来放,看了不知多少遍,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以为日本人就是靠民兵在地下钻来钻去,外加土造的地雷给赶跑的。如果让造地雷,我会更高兴,退而求其次,挖洞也有意思啊。

后来发现没我们什么事,大概是怕小学生年纪太小,出了事反而添乱。我和几个同学到老师那儿去“请战”,也未获准。于是我们与防空洞的关系就限于关注最新的进展情况,学校小广播或是黑板报上隔几天就有通报,说又前进了多少米,哪里到哪里又挖通了。我倒是在台上挖过——宣传队反映挖洞的演出,好像很多单位宣传队编的都是一回事,无非是模拟挥镐挖土的动作,到时候后台就用裹了布的鼓棰在鼓上敲出“呼呼”的闷响,这是表示从两边对着挖,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了,于是用手套了耳朵倾听,而后就兴奋而更卖力地挖,而后自然是通了,会师洞中,就拥抱、扔帽子,喊“毛主席万岁”,就完了。

终于有一天,全校开庆祝大会,防空洞真的大功告成,不仅花园、操场下面被掏空,而且每个教室下面都挖通了,教室的某个角落有入口,一个圆而大的水泥块盖着。这让我想起《地道战》里的旁白:“群众发动起来了,村村有地道,家家通地道……”自此上学便多了一项内容:常常正上着课,忽然间警报声大作,所有的人迅速撤离教室,钻入洞中。怪的是分明教室里就有入口,却舍近求远,都跑到操场那边几个洞口鱼贯而入。教室里的洞口始终盖着,老师三令五申,严禁擅自移动上面的圆形水泥板。后来才听说,教室的入口是直上直下,要踩着扶梯下去,兄弟学校演习时有个学生忙乱中一脚踏空,跌成脑震荡,还有后下的踩伤了先下的人的手的。

头几次搞演习,千把号人要都钻进地下,不免乱作一团,后来训练得多了,居然井然有序,十来分钟,全校都从地上消失。然而也就无趣,演习是特别强调纪律的,进了洞不许出声,说话、吹口哨都不行,进完了就关灯,黑洞洞的一个挨一个蹲着,新鲜劲一过,就像关禁闭。

相比较而言,我宁愿演习时蹲防空壕。防空壕就在教室那栋楼后面,几十米长,一人深,宽也只容一人通过,很像在电影里看到的战壕,让人丧气的是,我们并非掩在后面放枪扔手榴弹,不过是在里面趴着。就这也比洞里强,至少还可东张西望。大概是防空洞的副产品吧,我们演习只往那里跑过一次。据说人伏下身来,可躲过原子弹的冲击波,却防不了核辐射,所以很快就被晾在一边。大概也就因这缘故,防空洞到处在挖,防空壕则不常见。当然洞是在地底下掏,不妨四面开花;防空壕是在地面的,没那么多空地,也不能凡空地就开膛破肚地折腾。防空壕一度是男生的兴奋点,下到里面爬上爬下地追逐,埋伏在里面待人经过一把将其拉下,都是我们喜欢干的。后来出了事,哄闹时有人跌下摔骨折了,家长找到学校来,那里从此成为禁区,课间课后都有指派的人戴了袖标值勤。再往后,也不知是有人图近便往里倒垃圾,由非法而为既成事实,还是学校有意以这方式把它给填上,反正渐渐地打扫卫生之后不肯走较远的路到学校后门口垃圾池去倒了,都往这里倒,防空壕遂成垃圾沟。若是别处的垃圾,这样暴露于外,怕是要异味扑鼻,臭气熏天的,我们都不在学校吃饭,故而垃圾成分单纯得多,所以倒还好。只是原本好好的校园,楼后面横亘一条长长的垃圾带,实在不雅观。挖时费力不少,要填上也非易事。直到小学毕业,我们对防空洞的兴趣乃在到里面去捉迷藏,或玩一种官兵捉强盗游戏,迷宫似的,真是好去处。要不就诱好奇的女生进去,装神弄鬼、鬼哭狼嚎一番,以将对方吓得哇哇大哭为终极目标。可惜学校防范甚严,等闲不让进去。据说别的学校里出过事,无非是黑咕隆咚撞头了,转来转去摸不出来了,比较严重的是黑暗中扯下电线触了电。我们下了课常在洞口附近逡巡不去,就盼着把门的离开一会儿,瞅个冷子溜进去,这样的机会却是少而又少。

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好像又没打仗这一说了。防空洞里规模大的那些再用砖头水泥加固,改称人防工事,还有专门的机构,叫人防指挥部,小的那些似乎都废弃了。我对通衢大道式的人防工事不感冒,因其根本不像是洞,与《地道战》中所见弯着腰行走的土洞相去太远。

照外间的传言,防空洞,不拘大的小的,都有成为罪恶渊薮的趋势,好多狗男女没地方待,就借洞中一方宝地搞腐化,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还出过事,说有个老教授和他的女学生在某处给逮着了。这一类的流言我不大信,因为有个暑假闲得无聊,和几个同伴到处找没人看守的洞子钻,捉迷藏或扔个炮仗什么的,所以有发言权。有些洞很浅,只能算作猫耳洞;还有些很长很深,却也未能深入,因大多在洞口就闻得一股臊气、秽气,地下硬撅撅的一条条人中黄——显然被人当临时厕所用上了。这样的场所卿卿我我,恐怕不会有人觉得相宜。那天巡视多处后我们当中有一人总结道:“‘千村薜荔人遗矢嘛。”大家都笑,因为他是在用典。可能当时刚在课本里学过毛主席的诗《送瘟神》,知道“典”出在这里。老师说的,“矢”就是“屎”。哪来的“千村薜荔”呢?只因有一“矢”字,老师解说时堂上就断章取义地哄笑了。我可以打包票,说的人绝无“恶搞”之意。当然那时也没有“恶搞”一说,深究起来,可以定为“恶攻”——是“恶毒攻击”的意思。这更是绝对想不到的。

战备砖

我小时学过一样手艺——做砖。这听来有点不可思议:大城市的孩子,怎么会学干这个?但这是真的。不仅是我,现在45岁以上的人恐怕都干过。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是强调分工,但那是正常状态,非正常状态下,自然又当别论。比如大跃进,大家一起跑去大炼钢铁,再往前不分行业,一起去打麻雀。我上小学时形势更严峻了,据说随时都有可能打仗,到处都在备战备荒,挖防空洞,做砖也算题中应有。这砖不是用来盖房子,乃是用来砌防空洞的,因此有个名目,叫“战备砖”。

做战备砖是政治任务,少不得开会动员,家家户户都得做,派到人头上的,每人多少块。会上都表决心,回了家个个愁眉苦脸,不知这指标如何完成。大概只有小学生欢欣鼓舞,尤其是男孩。如果让打麻雀会更开心,不过做砖也凑合,比开会或上课念那些枯燥的课文强。小时候都玩过泥巴,玩得津津有味,只是大人时常阻止,说脏。现在岂不就是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玩泥巴?

果然,很快到处都出现大大小小黄土堆黄泥摊,大街旁、院子里、操场篮球场上,都是,与之相伴,又有排列成行的砖坯在晾晒,就像全城都在玩泥巴。

我因此知道墙上的砖原是泥土做的。运来了土就和泥,与和面差不多少,只不过是用脚踩,大人有穿了长筒靴上阵的,小孩一概把裤子卷到大腿根,兴奋无比地跳进去。于是,生土变作熟泥。

做砖要模子,转眼间会有那么多模子出现,委实令人惊讶。饶是如此,还是不够,只好今日你家用,明日我家用。在我看来,与模子相关的活计才是有技术含量的:先要举起泥坯瞄准了模子用力掼下去,而后用绷了细铁丝的弓贴模子拉一下,刨去多余的部分,再用板子刮两下,掉个面,再拉,再刮,然后松开模子,砖就成形了。掼泥坯的力道得大,一下子将模子填满,否则做出来就会缺个角什么的,小孩力气小,常犯此病,将泥坯举过头顶,用力过猛失了准头,一半掼在模子里一半在外,也是常事。

待砖坯风干,硬了,就要送到指定地点,再送往砖窑,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看不到最终的结果,令我很遗憾。听居委会的人说,很多都是废品,也不知道拿那些坚硬的泥块怎么办。不过至少在学校里不是无效劳动,有一部分终于修成正果。某日全校开大会,革委会主任捧了两块红砖上台,兴奋地说,这就是我们做的砖。又将两砖相互敲击一下,宣布,经检验,完全合格。下面一片掌声。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砖头被系上了大红绸子,我们排好队,跟在砖头后面,敲锣打鼓到区里报喜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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