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2014-08-26徯晗
徯晗
事情开始于她读到的一则公益广告。报上说,本市的一些养老院奇缺护工,希望有志愿者能加入这个群体。虽然是一则公益广告,文字隐在报纸极不引人注意的一角,内容也不算长,但文中却透出了一种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我国正在快速地步入老年化,六十岁以上人口,已超过两亿,养老越来越成为我国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老,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一个终极问题……”她的目光停留在这段文字上,愣了很久。
如今,她也是这队伍里的一员。退休后她一直保持着看报纸的习惯,她订了《南城日报》,还有一份晚报。偶尔也上上网,在有需要的时候——譬如和多伦多的孙女视频一下。偶尔也通过QQ和儿子聊聊天,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候与关心,表明儿子牵挂着她,担心着她的饮食起居。她不喜欢这样的聊天,反而喜欢听听孙女那清脆、焕发着少女朝气的动听声音,喜欢看她那张越来越动人的脸——儿媳妇是加拿大人,孙女长着一张混血的脸,比一般纯种的中国姑娘要好看许多。
放下报纸后,她开始上网查找南城的养老机构。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南城最大的公立养老院——决定去那里做义工。多年来的生活经验使她相信,一切都得有个程序,于是她去了她退休的那所学校。不过就三年,学校里都是些朝气蓬勃的陌生面孔。孩子们一茬茬地来,又一茬茬地走。他们大都不认识她,自然也没什么学生招呼她。她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老师们倒还认识她,走进教师办公楼时,不时有老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张老师,精神好啊!”“张老师,您越活越年轻了呀!”
她对这善意的恭维报以善意的微笑,说:“老了,岁月不饶人。”
见她进来,办公室主任迎起身,客气道:“哟,是张老师,回来办事啊?”
她笑盈盈地说:“有点事想麻烦你。”
办公室主任自然知道,退休的老师来找他,肯定是有了麻烦事。不过脸上仍笑着,慢悠悠地给她斟了一杯茶。她也不急,只微笑着,目光徐徐地跟着主任的侧影。
喝了一口茶,她才说了自己此行的意思。主任一听就笑了,说:“张老师,您不愧是我们的优秀教师,您去养老院当义工,这可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啊!这样的麻烦,我是求之不得呢!”说完吐了口气,又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凑近她,小声道:“您这么做,是在给我们学校贴金啊。”
她自然知道,后面那句话,不过是句过奖的话。她并不当真,却也明白介绍信是很容易开到了。她拿着盖了大红印章的介绍信离开了办公楼。下楼时,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她原先办公的地方。楼前那几棵玉兰树仍然矗立着,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小银鱼儿似的在地上游动。小风儿刮过来一阵玉兰花儿的清香。她张开鼻翼,仰起脖子往枝叶间看去,看到一些垂挂在枝丫间的细小花朵。这些黄白色的小花朵,夹在宽大的叶片间,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以前,总有调皮学生爬上去偷摘这些花儿,两支一对,用细铁丝串在一起,摆在街头就可以卖。一对五毛钱。女孩们都喜欢买来挂在胸前。她就买过。在街头的地摊儿上,卖花的是个长满胡须与老人痣的老人。她一下买了十串,放在自己的书案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因为一件不愉快的事,她才刚调来这所学校。
校门口那两棵大榕树,还是那样遮天蔽日。对它们而言,岁月似乎是无痕的。人有时竟活不过一棵树。她在日光下走着,穿过有些寂静的操场。她起先遇见的那些活泼泼的面孔,此刻都躲进各自的教室去了。她在这所学校里工作了二十年,其中有五年是退休后被返聘的。六十岁那年,她彻底地告别了教学岗位。这三年里,她很少再来这里,除非有事。就像今天,她来是为了开张介绍信。
养老院前台接待处的小姐,见她往包里掏出一只信封,说:“你有条子也没办法啊,我们这里的床位已经排到一年后了。”
女孩的语气中透着不以为然,有点这个时代里年轻人常见的怨气。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从信封里掏出那张介绍信,说:“我不是来住养老院的。我,是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报上看到你们这里缺义工,想来你们这里做志愿者。这是我的介绍信。”
女孩子接过介绍信看了看,笑了,说:“是这样啊?那您稍等一下,我帮您问问。”说完拨桌上的电话,用粤语讲了几句,她当然都听得懂。她本来就是讲粤语的,只不过在教学岗位上待了那么多年,这些年学校又一直推普,她就习惯了说普通话。女孩请示完,就让她上二楼去。她笑着改用粤语道了谢,问清了女孩指定的办公室。
不拿报酬的义工,养老院自然是欢迎的。就算她已步入老年人行列,可这里有大把需要她照顾的老人。来过几次后,前台的女孩子和这里的负责人都和她熟了,他们总有活儿安排给她,她也乐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给老人们读读报,梳梳头,洗洗脸,擦擦身子什么的,偶尔也给年轻的护工们搭把手。太重的活,他们也不让她干。她的年龄,让他们有更多的考虑:万一她自己的身体出个什么事,他们可担待不起。
像她过去那些同事和学生们一样,这里的人也都叫她张老师。她听惯了这样的称呼,也不觉得扭捏。她出入的大都是女宿舍,照顾的都是些比她更老的老女人。她们有的还算健康,生活能自理,也喜欢和她聊点闲话。有的就很糟糕,卧在床榻上,一天洗换三次,也能发出臭烘烘的屎尿味。这些人多是中过风,或嘴歪眼斜,吐词不清。或齿发脱尽,摇摇晃晃,赤裸裸地呈现着岁月的残酷。有时候,这些人类晚年的图景,令她感到不寒而栗。就像烛照着她的未来——她不得不相信她还有未来。她很少出入男宿舍,她有意地躲开那些老男人,不是出于嫌恶,而是她和他们有着不太遥远的时光之距,心里或多或少存有性别的禁忌。这禁忌是属于同时代人的,在那些年轻的女护工眼里,她们说起这些老男人的光屁股和生殖器来,没有一点羞涩。“老家伙又尿裤子了,老鸡鸡不管用了。”她们边说边笑,就像说着那些刚出生的小男孩。她们都是专业护工,心理上早就脱敏,懂得如何让那些老男人们“老实”和听话。遇上特别难缠的,她们也会收拾一下,给点颜色。她看过她们的一些小惩罚:饿一餐饭,不给喝水,尿了不换裤子……
有时候,她们会碰着头小声交流,骂声老流氓,或者老色鬼。然后笑,或做出不齿和愤恨的样子。她假装没有听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从不去打听,只在心里暗笑:就他们那个衰样,还能流氓到哪里去?还能使出什么流氓手段来?
令她震惊的一幕很快就出现了。
那天,她去给四楼的房间送卷纸,走廊里猛地撞上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护理专业的,刚来不久,脸上还带些稚气的婴儿肥。长得有点像她死去的女儿——她是有个女儿的,十七岁那年患急性白血病,没有找到配型的骨髓,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后来,她和丈夫就把心血都放在了儿子身上,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所幸他美院毕业后就去了加拿大,终于在那边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娶了个洋妞,给她生了孙女和孙子。她曾和丈夫去加拿大看过他们,洋媳妇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可他们能看出,那是一个和美幸福的家庭,是个可以让他们放心的家庭。
可惜,他们很少回来看她。倒是孙女回来陪了她好几年——儿子厌恶着母国的生态,却眷恋着母国的文化,硬是把女儿送回国内受了几年的汉语教育。那几年,她享受着孙女带来的天伦之乐,也狠狠地发挥了一把自己语文老师的特长,直到孙女把作文写得比她的学生们还要棒。孙女在中国念了三年初中一年高中,回多伦多接受测试就直接进了那边的大学,她这才认识到中国的应试教育有多么“狠”!
长得像女儿的护工撞进她怀里就哭了,抖着嗓子眼说:“张老师,你去帮我对付一下402房2床的老人。”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床上的人。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就跳了出来,因为这个原因,她去了另一所中学,在那里一直待到退休,待到五年的返聘期结束。这二十多年里,她几乎忘了这张脸,忘了长有这张脸的那个人,可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见过你的,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的。”他嘴里喃喃着,神思有些恍惚,圆瞪着眼睛。他似乎不记得她了。
她想退出去,可脚却被一种可怕的力量焊住了。她想起那个长得像女儿的姑娘对她的恳求。
“你是张爱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张爱维。”他欠了欠身子,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皱着一双几乎全白的眉,说:“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带着一股震惊,她的心像是被锥子锥了一下,羞愧感涌上来,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阵怒色。
她说:“谁能不老呢?”她同情地看着他满脸的老人斑,打皱的手,打折的皮。脖颈上松垮的皮肉像是肌体上多出来的部分。他的眼睛还不算太混浊,显示着某种生命的余威和不甘。
他没有任何怜悯,目光像剥皮似的剥着她的全身。她的身体不由感到一阵颤栗。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胸部,说:“看看,岁月都把你摧残成什么样了?”
好像岁月就没有摧残他自己似的,她带了些冷笑,推算着他的年龄。她记得他比她大十六岁,也就是说他只差一年就八十了,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的老她的被摧残?
她看着他,微笑着说:“可我还没有进养老院。我来这里,是来做志愿者的。”
他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余音,只有些无力地靠在床头,仍若陷在某种遗憾里:“我记得你离开五中时还很年轻的。那时,你的皮肤真白,白得能看见皮下蓝色的血管。你的眼睛很亮,还带点淡淡的绿色,对了,你说过你母亲是新疆人。那时节,我每次见你,都想搞你。可你总是不让我痛快地搞,想想都难过!”
她吃惊地看着他,不相信他在这个年龄还能说出如此不顾廉耻的话。
她说:“你给我闭嘴!”
“我搞过你的,搞了不止一次。嘿,我喜欢你才搞你,你说你干吗非要调走呢?我是个男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他自顾自地说,表情被回忆牵扯着,似乎陷在某种久远的快意里。他的身体衰朽了,对欲望的记忆却仍然蓬勃着。
她真想伸出手去扇他的耳光。
“唉——”他最后竟叹了口气,有些痛心地看着她,遗憾地摇着头,似在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谁还想要你?谁还想搞你?
她无法忍受了,咬着牙骂道:“你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要脸?”
“我不要脸吗?脸是什么东西?我都活了一辈子了,还在乎脸干什么?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他抬起头,往门外望着,搜寻着什么。
她看着他那副行将就木的嘴脸,无法理喻他说出的如此恶心恶毒的话。她明白那个女护工为什么扎在她的怀里哭了,他一定对她说了更不要脸的话。
她冷冷地看着他,哑着嗓子问:“你刚才对那个姑娘做了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傻姑娘,我愿意把遗产都给她。”
这晚回家后,她失眠了,心里有种剧烈的刺痛感。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像蛇一样缠绕着她。人这一生要带着多少肮脏的秘密离去呢?连同那遭受了岁月摧残的朽败肉体,一起化成灰,才算终于干净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就像它们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
她真的老得那么不堪了吗?是什么时候,她忽略了这种老,认同了这种老?那时候,他没有眼下这么邪恶,这么无耻,这么残酷。是老让他变得如此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了吗?
她三十五岁那年,他从外校调来,做了她的校长。他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调来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出头了。据说他的人生经历了许多坎坷和波折,反右时因言获罪,文革时又被批斗,前后坐了二十多年的牢。1978年底被放出来时,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平反后,他成了一名教师,没几年就担任了领导职务。他四十五岁结婚,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妻子。妻子是一名幼儿教师,结婚没几年他们就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据说是他妻子没给他生孩子。事实上,不是她没有生育能力,而是他没有。这些是他后来亲口告诉她的。离婚的原因,也不是他要离,而是对方要离,不过女方为了保全他的面子,只说是他要离。
“我那些年坐牢把身体坐坏了。多年的性压抑,出来后就只想找女人发泄。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多,精子的质量反而不行:浓度不够,存活率太低。她还年轻,她想要个孩子,我应该成全她。”
他后来娶了个带孩子的女人。女人带着孩子来嫁,是冲了他的身份跟地位。这是他的话。女人俗气、势利,这是他对她的评价。不喜欢她,可也不能乱来,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境遇。这是他的解释。
那时的他,还有顾忌。顾脸面,顾身份,顾责任。他对她的追求是暗地里的。他一来就看上了她。
“你的长相跟样子太特别了,一点都不像南城本地人。”
“可我就是南城本地人。不过,我母亲是新疆人,维族。”她其实也是有些混血的。她父亲早年在新疆当兵,爱上了她母亲,就把她娶回来了。父亲转业后,她母亲跟随着来了南城。她不习惯南方的饮食,也听不懂当地的粤语,没几年就患上了胃病。后来胃病越来越严重,她母亲受不了,和父亲离了婚,丢下他们姐弟俩,逃回了新疆。她和弟弟从小在南城长大,没觉得这里的饮食有什么不好,相反觉得母亲做的那些饭食才难以下咽。父亲属军干,级别不算低。为了照顾好他们姐弟俩,就在南城乡下给他们找了个保姆。保姆当时还年轻,白天当着保姆,夜晚却睡在父亲的床上。就算看不惯,他们姐弟也无权干涉。父亲有时和保姆在家亲热,全然不顾她和弟弟的感受。那时,她觉得男人的欲望是丑陋的,尤其不能接受父辈在晚辈面前显露的不端。她那时只渴望摆脱不堪的家庭,因此初中一毕业就考了师范,毕业后就做了老师,并彻底地从家里搬了出去。文革初年,学校里停课闹革命,她趁着这机会在父亲部队大院里借了很多内部书籍,竟然学到了不少东西,以至于在后来的教书生涯中这些积累都成了她立足的根本。
起先,她也不能接受他的表白。尤其他的表白是那么直露。她敬重他的学识,却为他的欲望感到羞耻。
“你应该好好看看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你若看了你就会了解男人,理解男人。人来这个世界上,也是一种生物现象。人也有自己的生物性,这种生物性和其他生物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人是智能动物,是智能使人具有了理性。但理性不能成为人性的禁锢,否则就是对人性的扼杀。”
她辩不过他,又禁不住他的恳求,陷在理性与欲望的泥淖里。她在这泥淖里挣扎。她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想起父亲的行径给她带来的阴影,终于选择了逃离。事实上,她对生活是敷衍的。对所谓两性之爱也是敷衍的。她敷衍着丈夫的欲求,敷衍着他对她的爱。有时候,她听着他愚蠢的鼾声,假装自己是爱他的。她对他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情话,也假装相信他对她的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样敷衍着她,是不是也言不由衷地向她表示过自己的爱。但这种敷衍是必须的,善意的,它是家庭保持稳定的必然妥协。
后来她又看过张贤亮的《习惯死亡》。她对那种男性赤裸裸的欲望呈露及深刻剖析感到绝望。
可现在他却如此羞辱她的过去——“我每次见你,都想搞你”,“我搞过你的,搞了不止一次”,“我喜欢你才搞你……”他过去从未对她说过这样赤裸的话,即使他赤裸着身体时,也从未如此亵渎过她。身体的本质是否就是赤裸,就是亵渎?
她蒙着被子哭了。丈夫临终前,把儿子一家支开,让她关起门来。她以为他有话要交代,就遵嘱办了,谁知丈夫暗示她给他含一含。起初她不明白,终于明白时,便有些恼怒。看他那乞怜的眼神,她终于心软了,满足了他。就在她把头低下的那一刻,她感觉他身体一凛,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就僵直了。她离开他的身体时,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走了。癌症把他身体里的一切元气都耗尽了,可那残存的一点耻感却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从身体里剥离。他,和她,都将带着这点见不得人的隐秘离开人世。
现在,她有了更多的羞耻,伴随着白天里见过的那个人的出现,让她在死去时多生出一份罪恶。搞她。是的,他搞了她,在她还年轻的时候。他不能换一种说法吗?为什么他要在最后的时刻把一切都还原成一种本能?
她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书桌底下的抽屉,翻出一个退了色的塑料皮儿的笔记本,从封面夹层中找出一张纸,慢慢打开:
你把新疆的葡萄带来了,
植在碧色的瞳仁里。
在梦里,我曾无数次吮吸,
带着解不开的疑问:
那葡萄里也有籽粒儿吗?
你的肤色是异域的雪,
里面流淌着蓝色的小河。
我的心在苦苦泅渡,
就像一位忠实的朝圣者。
而你,是一座行走的雪山……
字体依然遒劲,字迹还没有模糊,只是字的色泽有些发暗了。她把它拿到焚香的炉前,点上火,烧了。就是这首诗,让她向他敞开了自己的身体,换成他的说法:让他搞了她。
她不想再见到他。或者说,她不想再探知到人世间那些最后的图景。那种衰亡的活力,那些腐败的邪恶。她无法想象,那个长得像她女儿一样的姑娘,将来会怎样回忆自己的人生。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一样老去,老得每一个男人都不再对她产生欲望,即使那行将就木之人。生命的灿烂,就像熄灭后的焰火,最终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她决定不去养老院做义工了。
人世间的爱情,是如此地不可靠,它们最终都要在欲望那里终结。生命短暂而脆弱,只有依靠繁衍来维系对永恒的抗争。如果丈夫不先她而去,她断然没有机会去体味这悲哀的一切。这才是她失去他后最大的哀痛。
她渴望找到一条暗道,通到自己的灵魂里去。那些了无痕迹的欲望,她真的没有过吗?她年轻时做过的那些春梦,对异性身体的欲求,那欲求中的快乐,她真的能否定吗?
她上街去了一家宠物店。起先,她在买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之间犹豫着,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只小狗。老实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小动物,尤其是猫和狗。现在她却不得不买一只来做伴。她也养了几只小乌龟,一些小金鱼。后者,她是喜欢的,它们生活在水里,不那么脏。
慢慢地,她开始对那只狗有了些感情。每次,她外出回来,它总是欢喜地蹲在门口迎接她,它兴奋地在她脚边蹭着,对她表现着无比的爱恋与深情。狗原来可以如此地忠诚。她开始喜欢它了。有时,她也带它出去溜达。看它兴高采烈地在她的身前身后跑动,她也有些开心。
有时候,她在日光下,久久地看着她养的那些花草,看着它们新长出来的叶子,从嫩芽变浅绿再变成深绿。看着它们开出来的花,看着花谢去。她想起老话里说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于理解了那个“秋”字,为什么是“秋”不是“冬”。
有一天,她突然梦见丈夫活着,样子还很年轻,四十多不到五十。在梦里,她和丈夫拼命地厮打,她骂他下流,因为他偷窥她的侄女睡觉,她的侄女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红色的底裤,丰腴秀美的两腿间露出幽暗却清晰的弧度……梦醒后,她恍若记起,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除去和丈夫的厮打。那时,她正处于更年期,脾气格外坏,她的侄女因为读书谈恋爱,和父母闹翻,离家出走,跑到她这里住了两个星期。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南城的热,比她的坏脾气还让人难以忍受,那时,她的女儿已经不在了,女儿的离去加重了她更年期的焦虑,她几乎没给过投奔来的侄女一个好脸子。丈夫对遭受她冷脸的侄女便有些怜惜,背地里常悄悄安抚。这无形中拉开了她和侄女的距离,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真的在偷窥她……那一次,她强行将侄女撵了回去。至于侄女以后是否恨过她,她顾不得了。侄女那时太年轻,不知人性中有那么多的阴暗和险恶。如今,侄女也已经是一个十多岁孩子的妈妈了,她也有了一个像她当初一样大小的女儿,大概能体会做姑姑的当初对她的无情了吧。
还有一回,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正谈着恋爱,恋爱的对象居然是那位校长。在梦里,他像她刚认识他时的样子,四十多五十岁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很年轻,但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老。他对她说了很多猥亵的话,她竟一点儿也不生气,心里还很甜蜜。醒来后,才意识到是梦,那些话正是他那天在养老院里对她说过的……
她迅速地老下去。有一天,她睡觉时忘了锁门,小偷进来了。幸亏她的狗嗅到了陌生的气息,拼命地吠叫,把她给叫醒了。她开灯坐起,小偷看见她骇人的脸,吓得顿时面无人色,像见了鬼一样狂奔出去,在楼梯间一脚踩空,差点摔死。还是她打了小区物业的电话,帮着叫了保安,才把小偷送去了医院。她在和孙女视频时,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她听,儿子知道后却紧张得不行,硬是让国内的朋友上门给她换了扇更坚固的不锈钢门,装了防盗锁,还让朋友自留了一把钥匙,好让他随时上门探看。
多伦多她是不会去的,她不会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仅仅因为对衰老和时光的恐惧。这一点,儿子知道是做不通她工作的。
“或者,搬去养老院吧,那里人多,好歹有个照应。”
儿子为此专门回来了一趟。她不理儿子,但答应随时和他保持联系。她不能上推特,和儿子保持联系的方式是她开了一个微信,儿子时不时会在微信上对她喊几句,有时她懒得回应,儿子立马就会打电话给她。知道她好着,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她不喜欢微信,却喜欢微博——每天,她把自己用手机拍摄的狗狗照片,她养的小乌龟和小鱼儿,她在阳台上种的花花草草,她自制的各种小甜点、炒的小菜盛放在精致的盘子里,街头和小区里看见的一些美景……拍下来,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她不是什么有影响的公众人物,刚开始也没什么粉丝,慢慢地就有了些粉丝,他们给她点赞,夸她是个有情趣、懂生活的女孩子——她的微博头像用的是她孙女的照片。
她在背后偷笑,为这种好玩的骗局感到快乐。她知道,每天只要看到她的微博在更新,远在加拿大的儿子就是放心的。
有一天,她突然想去那家养老院看看。
他们告诉她402房2号床的一些奇闻。他们说,那个老人生前曾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据说还是个文革前的老大学生。
“他把遗产留给了一个妓女。他说他七十五岁那年嫖过她。他经常给她打手机,那妓女在他临终前还来看过他一次。嘿嘿,想不到老家伙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嫖娼。真是奇葩!”
她默默地听着,不知道他临死前都留下了这些轶事。
“他是有老婆的,还有个儿子,听说不是他亲生的。他生前他们从来没来看过他,他死了,他们却跑到养老院来大闹了一场,扬言要砸了养老院。他们说是我们养老院帮他拉的皮条,说他的财产只有他们才有继承权。真搞笑,法律可是认遗书的,再说,老家伙的存折都给了那个妓女,密码也只告诉了她。他们就是上法院打官司也是白搭啊。”
她想起她的父亲。父亲的晚年,时常做出些有失庄重的举止。有时,当着她和弟弟的面,就会把手放到那个女人的大腿上。可是直到他临终前,她才知道,父亲早已悄悄将财产转移到他们姐弟名下。拿到父亲的遗书,她有些不敢相信,可父亲却说:“她,对我从来都不是真心的,她图的是我的利。只有你们的母亲,才是真心爱我,可惜她受不了南方这份罪。等我死了,你们就把我送回新疆去,和她的骨灰葬在一起。”
那一刻,她原谅了父亲。每个人到最后,都会选择自己的离别方式。有他自己的分寸、自己的情理。
事后,他们的继母,当初的保姆,和他们姐弟大闹了一场,最终也只得到她名下的那一小份。
此刻,或早在此刻之前,像原谅她父亲一样,她也原谅了他。
她问起长得像她女儿的那个女孩。
“早走了。说是402的那个老家伙想要非礼她,她说再也不想干护工了,就去一家工厂打工了。哈哈!老家伙真是奇葩啊,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个精力……”
她不想再往下听了,只默默地转过身子。临了,她去了二楼的院长办公室。
“是张老师啊,好久不见了,您又想来我这里做义工了?”
她微笑着,看着对方:“如果我只是想来你这里要张床位呢?给我自己。”
院长吃惊地看着她,有些为难,但只犹豫了一会儿,就说:“张老师您听好,虽然我们这里的床位已经排到一年以后了,可是我愿意给您一个!等下一个空出来,您就住进来吧。”
她仍然微笑着,改了主意:“我回家收拾一下,还是来做义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