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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城

2014-08-26何丽萍

江南 2014年5期

何丽萍

第一章 降临

轿夫对董菊米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云城了。”董菊米掀开布帘,将头探出来,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把头发解开,让它像柳絮那样,随风飞舞。轿夫跟另一个轿夫咬耳朵:“这年头,也就是这些吃进去很空的人,才会看什么风景的。”董菊米听到了,蹙着眉头,没有搭腔。

果然就看到了城门。

历史上的云城曾是兵家必争之地,隋三十(610)年,筑古城墙,长约十来里,颇有气势。全城共有七座城门,分大水门、小水门、丽阳门、通惠门、镇东门、火宵门和厦河门,十分坚固。整个分布,像七斗星座。也有像群星拱月、群猪托珠之说。大小七个城门都在岁月中留下不少的故事,尤其是丽阳门,更多一些,也更传奇一些。丽阳门是进城门,整体呈拱形状,建于隋三十六(616)年,因年代久远,打基的石头,已经被岁月磨出圆滑与通达。还有深得看不出颜色的门。从这里进去,便是云城最重要的中直街,笔直通到头,和尾端的大水门遥相呼应着。是多年来的贸易繁华地段。

当董菊米的轿子历经颠簸抵达丽阳门时,一颗炮弹落在墙门的正中,开出一片花朵来,把天空照得雪亮。那一刻,听到枪声,一下子,抬轿的人鸟一般散个精光。到这光景,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人也只能顾着捡自己一条命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习俗里,红事见凶光,是不祥之兆。个个心里不爽,嘴里直叫晦气。不过他们也心知肚明,连年战乱,老百姓的命早就不值几个钱了,哪个不是活一日算一日,多活一日,就算是捡着一个大便宜了。况且,这个一路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女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为她搭上什么,实在是犯不着。他们甚至暗中窃喜,是战争,让他们找到了平等,也找到平衡。子弹可是没长眼睛不会认人,管你有钱没钱的。就这样,众人顾不上合计,将董菊米一个人扔下了。其中的一个,心不死,急急忙忙跑回来,想顺手牵走董菊米的随身细软,却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后脑勺,直挺挺倒在董菊米脚边,连一句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董菊米尖叫了一声,马上就平静下来。这会儿,她眼里的倦意不见了,嘴角和眉眼间呈现出某种镇静。她舍下所有的东西,准确地躲过一些危险,并且,毫不犹豫地从轿夫的尸体上快速踩过。衣裙上沾满了血红的血,高跟鞋也跑落了一只。那些奔跑的人流,迅速地淹没了她。

夜幕降临,随之而来的是带着麻木的静默。这是云城最日常的状态。枪声远去了,远得像从来不曾发生什么。董菊米在这座不大的县城转着圈子,七拐八拐,最后,避进了雨露宫。这个地方是云城的南端,为云城最热闹的商业区,虽然动荡期间,许多娱乐场所纷纷关闭,但雨露宫不在此列。这里几乎说得上安静,董菊米只看到或开或合的嘴巴,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淹没在悠扬的钢琴声里。那是云城有史以来价格最昂贵的钢琴,占据了足足一面墙。那种高贵与傲气,以目空一切的气场,从黑色的琴面上丝丝凹凸出来。一个穿一身月白旗袍的女人在演奏它,面色沉静。弹的是《致爱丽丝》。自从洋教进入并慢慢渗透,云城的上流人都喜欢在这里听外国歌曲。这也是董菊米第一次见到一枝花。

之后,董菊米向一枝花打听卢家。一枝花说:“卢家,云城人没有不知道的。”又很特别地看了董菊米一眼,突然就笑起来。她说:“我给你打扮一下。”一枝花很快就摸到了董菊米的底,说:“你的命太好了,做卢家太太,可是云城女人连做梦都在想的事。”董菊米说:“是吗?”声音里透着疲倦和冷漠。董菊米的表情让一枝花有些吃惊,她又很用力地看了董菊米一眼。

董菊米独自一人空着手走进卢家大院。卢中见了,也不意外,说:“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们也没有料到,你会来得这么快。你父亲,虽说是个失败的政客,倒却是个懂规矩的商人。”董菊米就笑笑,笑得很平静。卢中就在心里想,董菊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卢中有三个儿子,除了三公子尚在求学,大公子卢子云与二公子卢子青都已到了娶亲立家的年纪。这门婚事,卢中自己也有些琢磨不定,他也是看到董菊米时,才突然决定,让她做卢子云的媳妇,推翻了原先的约定。董菊米的父亲原本是让女儿做卢中的小妾的,他想让这次救人事件成为一种彼此各有所求的交易,变得合情合理,而省下日后的许多麻烦。他不想欠着什么。而实际上,他们的确已经为官司耗得一贫如洗,还不出什么了。

卢家大院的日子比董菊米想象的要简单。是卢中多年来积下的根基、钱以及可以通天的关系网给这个家带来了许多安稳与庇护,外面的动荡跟他们依旧保持水准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相干,尤其是对她们这些几乎足不出户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这让董菊米有理由相信,小地方的确有小地方的稳当。当然,她更知道,这种稳当来自小县城的闭塞以及闭塞带来的麻木与虚空,在这里,日子这一天与另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她很快就有了女儿,并像模像样地做起了母亲,本能地顺应着命运。没有觉得好,也没有觉得不好。她看上去总是像水一样安静,也像水一样随遇而安,流到哪算哪。

卢子云第一眼看到董菊米,就被吸引住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女子,以她拥有的知识以及不俗的谈吐,改变了他对女人的成见。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女人对人和事都若即若离,保持着适度的神秘,让他无法看清。一度,卢子云曾不惜一切地想影响并改变董菊米,但他很快就决定放弃了。真实的原因是,他受不了董菊米恰到好处的忍让与顺从。他能判断并确定,这种忍让与顺从里头藏着最深的绝望与最深的冷漠。虽然董菊米掩饰得很好。她是个善于掩饰的女人,并且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绽的。任何时候,她的眼神都相当从容。她甚至把她的无动于衷变成了某种安详。这些,又让卢子云添了服气。这之后,卢子云经常会用淡淡的带着点忧伤的目光看着董菊米,里头有疼爱,却少了欲望。他们一起读书、散步,有时也一起外出购物、看电影、听音乐,还有就是很有规律的同房,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还有就是越来越多带着紧张感的沉默。当然,他们都更喜欢独处。对这点,两个人心照不宣。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时光从眼前走过去,觉得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卢子云偶尔也会去雨露宫。一枝花见了他,会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低声低气道:“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嗯?”一枝花是一个能看到男人心里去的女人。她懂男人。当一枝花问他现在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时,他说:“一种无法解释得清楚的生活。董菊米是个虽在身边却始终遥不可及的女人。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不是钢铁,也不是石头,而是一颗破碎的心。”他知道一枝花也无能为力,但他只想告诉她。说出来就好受一些了。他没处可说。他的优雅与脆弱让他对真实的生活束手无策。一枝花没有说什么,只是抚摸头发的动作更温柔一些。她似乎不肯相信,这个在她眼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竟然无法支撑起他的婚姻。仅仅是一年光阴,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原先那种骄傲自负、踌躇满志的样子,变得事事心不在焉。她就在心里想,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公平。

又过了两年,卢子云娶了路小蔓。这让董菊米与卢子云两个人都同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有了某种解脱。这种新的家庭结构,为他们彼此逃离提供了合适的借口,至少用不着没话找话了。他们的关系因为有了出口,突然就缓和下来,宽松起来,有一次,卢子云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亲吻了董菊米的后脖颈,董菊米对此也报以温和的微笑。而以前,他们一般彼此小心从不亲热,偶尔为之,两人都觉着别扭。他们太清醒了,清醒得让自己无路可走。对他们而言,许多东西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其实是可以相爱的。但已经晚了。来不及了。二十年,他们相敬如宾,没有红过一次脸。好得跟陌生人一样。他们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可靠的亲人,但却仅仅是亲人。在卢院佣人们的眼里,他们长得越来越像了。至少是某个神态很像。卢子云临死前,才对董菊米说:“因为你,我虚度了一生。”这也是卢子云一辈子对董菊米说的唯一一句重话。

从酱园弄堂口进去,七拐八弯的,到不了头的样子。两边是一些青瓦屋,一色的檐头,欲飞的姿态。窗格子里头,大都雕的是动物,也有雕四季花卉的,相同的地方是,爬虎草垂下来,占了大块的淡色的灰。纵深处住着云城的一些大户人家。这个弄堂最明显的特征是,不和任何弄堂相通。大户人家多外围封闭,高高的马头墙把各户人分隔开来。因此,这里比其他地方多出一份神秘,也多出一份霸气。最里头,酱园弄十六号,是卢家大院,占了西面的整个角。方砖斜角慢地,菱角牙子叠涩出檐,属典型的明清风格。门口,一块菱形瓯江石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草体:卢宅。

卢家老祖宗起家的故事,在云城有好几个版本。一是说卢老太爷冰天雪地里搭救了一个强盗性命,强盗留下一块石头,却是价值连城的鸡血石;二是说卢老太爷幼年时被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带走,长大后成了一个有异秉的人,口中说一个愿望立马就能兑现;三是说卢老太爷在梦里得到梅子青的配方。云城人都信第三个版本,觉得更靠谱一些。在清末,云城青瓷曾盛极一时,许多人靠瓷器,捞到了第一桶金,打下了家底。

按云城人的说法,有进钱的门道,就会有出钱的暗渠,阴阳相克,挡也挡不住的。有的人,好赌,钱从手指缝里漏出去。有的人,好女人,钱脆生生地倒在阴沟里。有的人,从娘肚子出来,身子骨就是败的,钱便成了保命的本。卢家太爷却是扛得住,这几样都不沾边。伸出十指,眯缝得透不过风,原来是生好了的守得住财的主。这样,家底越撑越大。也会做些开粥棚之类善事,散去一些钱财,博来一点好名声。云城人有句口头禅,叫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的意思。云城的生意人,十有八九信这个。据说这也是卢老太爷刚发家就立下的规矩。也因这规矩,卢家的生意代代做下来,一直是顺风顺水。传到卢中这一代,卢家的财力,已经与布商叶家、药商水家成三足鼎立。叶家开了云城最大的三和布店,水家则有百年老店生生堂,而卢家,剑铺、丝绸行、米店、瓷器馆、旅社、戏园,足足占了中直街半个街面。等到民国八(1919)年,卢家开出云城第一家电灯公司时,实力已远远在叶家、水家之上。

但卢家的运势没有继续好下去。因为,日本人的炮弹打到了丽阳门。

民国二十八(1939)年,卢家出事了。三少爷卢子白席卷了父亲的藏品、母亲的细软和卢记药铺的全部家当,在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事前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据卢家看门人老八说,卢子白走的那天阳光很温和,他穿着平常经常穿的那套浅灰色小格子西服走出大门,嘴里轻松地吹着口哨。他手里还拿着一枝打着露水的玫瑰。他还以为三少爷又去约会了。

卢子白有个充满女仆、商人、戏台、丝绸、麻将的童年,接下来是从省城到京城再到法国的求学历史。和几个兄长相比,父亲一直更器重他,他继承家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除了喜欢与下人打成一片,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喜欢流眼泪,他好像没有什么地方与别人不同。他的逃离与背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岁看老,他的母亲到死也不能相信,这个八岁还在奶妈常嫂怀里吃奶、看到一条狗死了也要哭上半天的儿子,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卢子白走后,小道消息很多,有说死的,有说抓的,母亲的魂就丢了,没出一个月,竟然连家里的亲人都认不出来了。据说得的是抑郁症。她在夏日一个午后纵身跳进了瓯江,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这样急忙忙地死,连董菊米都觉得,母亲眼里,只有卢子白一个人。应了云城的另一句老话,偏心没药医。

卢中就迅速垮了下来。他要死的那一年,每日一开口,都是冷飕飕的一句话:“昨夜,我又梦到那个孽种踏过祖宗的坟墓。”听得卢家上下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句话被传了出去,在云城传得沸沸扬扬,传到算命人盲眼钟儿的耳朵,她闭目掐指一算,说:“快变天了。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要死很多人的。”盲眼钟儿是云城公认算命最准的一个,她家的门槛几乎天天被人踏破。后来,盲眼钟儿家里失火,生意才清淡去一些。

二姨太路小蔓嫁进卢家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噱嫩的,像芽头上的一层蕻。着一件大红织锦缎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清水得很。云城人说女子长得好,喜欢用这个词,清水。

这时节,卢家还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排场讲究到一个月里的点心不重样,光甜点,就有芝麻、核桃、花生、枣泥、杏仁、红豆六种,有一种鸡汁小馄饨,被下人弄出,后来成了七味馆里的招牌菜。除了这些家常的,燕窝、人参、雪莲之类,也是三天两头有,断不了的。茶单认明前云雾惠明,一枝一芽头那种,相配本地梅子青瓷器。一年四季的行头,都是老泰坊的手艺,针脚经得住挑剔。每日,摆一场麻将,后头站个打扇的丫头,留声机里响着南方的小戏曲,一会儿一段打金枝,一会儿一段楼台会。大到婚丧,小到做生日,脸面上的东西,更是用心,容不了别人半句闲话。二十四个节气里,不提清明、端午、中秋、除夕这些大节,连小的节气,像七月半、霜降、立秋、腊八之类,都要兴师动众一番,做足排场。说到底,就是钱多得发霉,变着花样花出去。

路小蔓长在小地方水镇,离云城三十来里路。家境不紧巴,但也不宽裕。父母开一爿小店,卖些零散,做的是邻里间的毫厘生意。头上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于战争,一个死于疾病。还有两个弟弟,都到了不让人省心的年纪。路小蔓胡乱地识过几个字,因为念不进去,母亲就随她去了,反正也觉得女人是用不着读太多的书。在母亲的想法里,女儿不过就是眉毛,没有吗,有点难看,有吗,其实也是没多大用场的。只是,路小蔓读书不用心,做女红也不用心,绣朵桃花也是七歪八倒,拿不出来见人的。

水镇水好,养的女子个个水灵,最水灵的,当数路小蔓,桃子般新鲜,棉花般柔软,经常看得男人流出口水来。路小蔓的美貌太响亮,藏不住,从水镇一直传到云城,再传到卢家。听得卢子云耳朵痒了又痒,压不下好奇,去水镇看了一眼,当即决定讨二房。中意的是路小蔓生相上的丰润。结婚时,路小蔓的母亲狠狠地敲了卢家一笔,落下了不少闲话。路小蔓说给母亲,母亲不以为然,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几句闲话,不疼不痒的,碍得了什么呢,你也是脸皮薄。说真的,大户人家,拔根毛,也比我们胳膊粗,不要也是白不要。钱给他们是糟蹋,给穷人是救命。”母亲是经过事吃过生活苦头的人,早就练得眼睛针样尖,看人看进骨子里。又心肠铁样硬,刀枪不入,软硬不吃。比一般人看透人情世故,一张嘴可以把死人说活,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没有圆不了的,左是理,右也是理,水镇人都叫她常有理。按母亲的人生经验,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还真就只有一个钱字。其他什么,都是假的。

云城距省会杭州,三百来里路,不大不小的样子。虽够不上繁华,但与水镇相比,已是另一重天了。路小蔓没见过世面,自然是处处惊乍。茶庄、戏院、杂货铺、丝绸行与庙宇,都让路小蔓开了眼。而且,一日到晚地空闲着,寻不出事来。在乡下,即便有母亲的宠,打柴火、拔猪草、纺纱织布也是少不得要做。初来时,睡不踏实,早早地起,刚想摸个扫把,早就被下人挡住了。见路小蔓愣在哪里,转不过弯来,卢子云就笑她的傻,慢悠悠地调教道:“女人的味道,打底的,一是懒,而是会撒娇,然后才是富贵与优雅。”这话,路小蔓听着顺耳,一下子听进心里去了。日子久了,自然就慢慢习惯了。毕竟,坐着比站着舒服,躺着又比坐着舒服。

日子一精致,路小蔓原先的土气与生涩,被妇人的丰腴与甜腻替代,这正好对着卢子云的胃口,不由得生出疼爱。一宠,路小蔓的手脚放开了,也会使些女人的小性子,捏着卢子云的软处,紧要关头,推三作四起来。卢子云便暗笑,天下的女子一个德性,给她一根竹竿,没有不顺着往上爬的。笑归笑,偏是这种不依,吊了卢子云的胃口,反而对路小蔓浓了想头,拿她没办法。也是宠过了头,路小蔓变得娇贵,动不动就会爬到卢子云头上捉虱子,性子也变得泼辣,叉着腰,把下人指使得团团转。下人受了气,肚里窝着火,心就偏到大太太一边,私底下交头接耳,说:“真死相。人越穷,脸变得越快,眼睛里认不到人了。乡下旮旯头出来的贱货,给大太太洗脚都不配。”骂出一句,第二句就顺着喉咙吞下去,没有声响了。终究不敢为图一个嘴巴痛快,留后患,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卢家下人一大堆,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面具,习惯看人说话,谁是谁的人,有时还真分不清。

这些,大太太董菊米都看在眼里,但却不怎么加以理会,该做什么,照样就做什么。卢子云来也好,不来也好,都不放到脸上,更不放到心上。这样,卢子云家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两样,依然是风淡云轻。至少,在旁人眼里是这样。即便是有热闹,卢家的下人也是别想看到的。卢家的人,藏得深,向来把面子看得比命还值钱。关门,在屋里头打死人命,开门出来,照样手挽手,恩爱得跟一个人一样。脸上风平浪静的,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是做给别人看,也是做给自己看。有时候,做得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的。

董菊米平常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读书,或者在书房里练字,都是安静寡淡的样子。她读很多的书,文学、历史、哲学甚至军事,和卢家三兄弟都能聊上话头,卢家的一些大小事,也有她说话的份儿,而且对所有问题,大到妇女独立,小到修剪花枝,都有精辟的见解。卢家老爷的苛刻在云城是出了名的,社会上打滚多年,阅人无数,没几个能入他的法眼,但只要一说起董菊米,连眉毛都在笑,合适的是她的聪明与大气。路小蔓听下人说,董菊米身世复杂,一家的命是卢家出手救下的。私底下问卢子云,卢子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路小蔓不依,撒娇道:“我总算看出来了,这么多年,你们瞒我像瞒贼,根本就拿我当外人。”卢子云也不把路小蔓的话当一回事,拉到怀里,拍拍她的脸,说:“我也是替你着想,女人知道太多的事,会老的,也承受不起。再说,这世上的事,也不是你们女人能操心得了的。你可能不晓得,正是你的简单,才讨了我的欢喜。大太太虽然每天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有时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句话,就哄好了路小蔓。

路小蔓与董菊米处得平淡,没闹过口角与怨恨,但也很生分,总觉得董菊米离自己远得很。每次见面,都是路小蔓的话一大筐,董菊米端着身子,嘴角挂个若有若无的笑,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像留意她,又好像心猿意马。难得开次口,说的也是几句没油没盐的淡话,风一般吹过耳边,什么也不留下。处了十来年,路小蔓想来想去,依然说不准董菊米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嫁到卢家前,董菊米曾闹过自杀,这件事,卢家上下口风很紧,路小蔓还是过了很多年才从一个因为偷东西被卢家赶出去的佣人口中套出来的。也因这件事,路小蔓看董菊米的眼光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觉得董菊米太刚烈,让人害怕。又不知不觉地添了一份警戒,远了一些。董菊米待路小蔓很好,好得有点没心没肺。只有卢子云心里明白,董菊米根本没有把路小蔓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卢子云有点男人女像,一张精致的脸,比女人还要白嫩,修长的手,翘着兰花指。而且也像女人那样爱好服饰与修饰,里里外外地讲究,全身透着一个干净。会保养,看不大出年龄。卢子云一生,很早就看开了世事,放得下男人的做官发财,连自家生意上的事也不插手,挂个米行老板的虚名头,从不踏脚。这样,远离着大户人家逃不过的是非,成了卢家可有可无的人,反倒落下不少的清闲。除了热爱女人,余下的事,就是棋琴书画,把弄瓷器石头,伺候后花园的草木以及狗、猫、鸟、蟋蟀、鹦鹉等大小动物。兴趣来了,也会到茶馆说上一段武松打虎,或者去戏院扮一回小旦。更多的时候,是与董菊米一起作诗与下围棋,偏偏两样都是董菊米占着上风。

有一次,路小蔓忍不住地问:“你怎么不去做点正经事呢?”卢子云就笑了,温和地反问道:“你说出来给我听听,哪些是正经事呢?”董菊米看在眼里,淡淡地接过话头,道:“他嘛,这辈子就想做个活在云端里的神仙。只要他喜欢的,都是正经事。只要他不喜欢的,都不是正经事。”卢子云把头微微地转向董菊米,认真地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懂我,我也知足了。在我卢子云眼里,富贵与名利都是浮云。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只是很多人都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不肯承认而已。”路小蔓向来最受不了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努努嘴,顶嘴道:“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是什么都有,才会这么想,才有本钱这么想。”

路小蔓觉得卢子云酸,又觉得这酸偏有些趣味,和女人是贴着心热着肚的,让人不讨厌。比如,用芦荟制造养颜膏。先是用文火将芦荟熬成糊,然后加蜂蜜和板油,如果碰上出桃子的季节,就再加一些碎了的桃汁,这时候的汤膏会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紫红。用不了多长时间,女人的肤色便是白里透着红润。又养了一大片的凤仙花,让女人染指甲。还比如,和厨子一起,配制各种各样的药膳,其中的莲子、百合、红枣、天麻、灵芝猪肚煲,用半人高的瓦罐煎熬,用足二十四个时辰,据说功效抵过麻将,医女人百病的。给的全都是一些知冷知热的、有温度的好。

这些,也不是那么最要紧的了。天性里,谁都是贪舒服的,贪着锦衣玉食。有些甜头,不知道倒也作罢,尝过了,就像心尖里挠到了痒,再也放不下了。

路小蔓偶尔也会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些烦恼,诸如梦多、买的冬虫夏草被人充了次、佣人手重弄落了几根头发、小生日排场不大之类,母亲懒得听了,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看是饭吃生渣了。也不看看别人家,有了上顿愁下顿,一个铜板恨不得分两瓣用,过的是什么日子。”见路小蔓日子得意,反倒放不下心来,叮嘱道:“行事要晓得藏着掖着一点,不然,就碍了别人的眼。留个余地,伤不了人,才伤不到己。一任性,就让人看出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再说,这世上的事,说不定的,睡着的时候,最好也睁着半只眼。一辈子,长得很呢。我再往明里说一句,这世道连我这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都看出要变,为自己留个后路,这才是最要紧的。”走出大门,想想,又折回来,扑到路小蔓耳边,压着声音说:“我昨日细细琢磨过大太太的面相,见她耳朵低过鼻子,是什么事都能压得住的主,难怪这些年一点是非都不生,从来不讨相骂,看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厉害角色,你得防着点。说不定,这个女人抓住的就是卢家的七寸与命脉。”听母亲这么一说,路小蔓有点不高兴,说:“你总是把别人看得天样大。女人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的。再说,你女儿也不是吃素的。”母亲不理,照旧把话说下去:“往后,遇事脑子多转几个弯,不要黄泥土快埋到脖子上了,还是憨不烂蛋拎不清的样子。”

也许是这些年过得太顺的缘故,母亲的话,路小蔓自然听不进去,也不要听,心里头还怪母亲小地方出来的人,眼界窄,没见过世面,好愁不愁,偏愁六月没日头,又自恃自己是享福的命,依然平日百事不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以为这样的好日子是会长到永远的。如同日子就在指间,盈手可握。那种什么也用不着操心的日子,像自己生了脚,走得飞快。回头间,桃花梨花都开过了。

有一个凌晨,路小蔓梦中醒来,睁眼,卢子云正在看她。他俯得很近,脖子上,细密的皱纹,一圈又一圈。突然就有了垂暮老人的气息。路小蔓说:“看得出,你愁眉不展,心里压着事。”卢子云说:“这光景,是人,心都是乱的。”路小蔓宽慰道:“世上的道,都是人自己想绝的。不去想,也就太平了。”卢子云笑了一下,笑得很沉闷,说:“小女人的小想法,只能骗骗自己,当不了真的。不过,还是做小女人的好,惦记与发愁的都是眼里看得到、手里抓得着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云城老辈人讲过,女人服水土,用不着担心的。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良久,叹出一口长气。恍惚之间,路小蔓看见,卢子云的眼角,慢慢地潮湿起来,表情里透着哀愁与无奈,像个戏台上的怨妇。是路小蔓从来没看到过的表情。

云城临解放那年,卢子云吊死在卢家后花园的一棵歪脖子桃树上。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绣着毛竹的绸衣,看上去像一朵轻飘飘的云。

这一日是谷雨。民间的说法,谷雨是花神的生日。这个日子,是卢子云事先早就谋定好的。往年,他会在这个日子安排出热闹,让一些艳丽的妆容在卢宅出没。卢家谷雨戏连演八天,越剧、沪剧、京剧、高腔、昆腔、徽戏、乱弹、三合腔,八个剧种轮流上场,一时,卢家上上下下都成了戏里人,恍恍惚惚的,像是一下子没有了从前,也没有了来世。他一直喜欢这种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日子。这一日,卢家的留声机里,反复着昆剧《千忠戮·惨睹》的唱腔:“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卢子云一边听,一边与董菊米下着围棋。他出手,每一着都很奇妙,脸上也带着奇妙的笑容。董菊米就在心里想,到底是个名士呀。她看出了卢子云的各样,却一句话也不去劝说,私下里替卢子云准备好了老寿与棺木,都是好中选好,贵中选贵,圆得了他最后的体面。董菊米心里有数,铁心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对卢子云,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他这辈子,没有一件事不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说到底,他眼里没有别人。他在本质上只属于自己。董菊米看得很清楚,但她根本无能为力。

卢子云其实也没有到一定要死的地步,完全可以看一步,再走一步,但卢子云不想面对,也害怕面对。逃离,是卢子云这种人的本能。那样的体面,容不下一点难堪。体面的本质,却是离了地面的一个虚空,经不起什么。像卢子云喜欢了一辈子的瓷器。卢子云求了多年的跳出红尘,依旧是书本里的理想。归根结底,他还是个懦弱的人。路小蔓没看清卢子云,其实,卢子云自己也没看清自己。他一直当自己是天下最想得开也最看得开的人。

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人只顾得自己了。路小蔓出逃前,发现自己的一些家私,已经被人暗地里下了手,喊了声皇天,披头散发倒在地下癫了一阵,却是没人理会,才知道,好日子已经到了头。卢家上下二十余口,逃的逃,躲的躲,很快地全部遣散。几代积累下来的财产也转眼成空。人算不如天算,原来的小算盘打得再精,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欢喜。从天上笔直地掉到地下,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用下人的话来说,这就叫树被连根拔起。这种事,自古到今从来没出过,古书上没有,黄历上没有,戏里也没有,盲眼钟儿不要说算不到,连做梦也没梦到过。

哭过癫过,日子还得照样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少不了吃喝拉撒。接管的人来得比她们想的快,不是用扫把,而是用眼神,就把她们都扫地出门了。董菊米和路小蔓带着两个女儿,在一个小旅馆里草草对付了一夜。路小蔓想来想去,也就剩投奔父母兄弟一条路。董菊米说:“你比我还好一些。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死也只能死在云城了。往后,我们也只得靠自己了。”二小姐卢茨梅虽说是路小蔓自己肚里出来的,可向来和路小蔓不亲,死活不肯跟路小蔓走,说是到了水镇那种小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眼一抹黑,日子何时能出头,就是死,也要死在体面一点的地方。路小蔓气她人小主意大,自作主张,不把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里,又担心拖个油瓶回去更招人不待见,便顺水推舟,将她托给董菊米管。打小,也是董菊米管得更多些。她们看上去好像也更像母女。事到如今,路小蔓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贴心人都没有。路小蔓皱起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那是她对变故的一贯反应。分手时,董菊米和路小蔓都心事重重,也不想说那些空话,相互看了一眼,就分了。路小蔓走得匆忙,连想好的那几句嘱咐女儿的话都忘了说。

第二章 桂花弄

远远地,飘来一股味道,就知道到了桂花弄。

桂花弄是云城最破烂的一个弄堂,窝在偏僻的城西,米把宽,也没有桂花。两边全是清一色的土木矮房子,一间挤一间,一间靠一间,有些泥土墙上还残留着粗糙的子弹孔。因为潮湿,墙里墙外的草都很蓬勃的样子,走近一看,是一些最不起眼的车前草和野荨麻。有几户,墙里冷不丁探出几条瘦瘦的树枝,结着的也是几个瘦瘦的毛桃。中间纵横着一条臭水沟,半陷在垃圾里,肮脏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云城有句吓小孩的话,说,再哭,就把你扔到桂花弄阴沟里去。

这里住着云城生活最为潦倒的一群人,做苦力的人为多,也有妓女、流浪汉与劳改犯,或衣杉褴褛,或衣着光鲜,但脸上,是一样麻木、谨慎与讨好的表情,相像得像亲眷。一个被最近的战争弄成没有四肢的残疾人,常年坐在巷口,唱着同一首歌,神色凄惶。到了晚上,整个弄堂老早就是漆黑一团,走在夜里的人,每眨一下眼,眸子里就流出黑暗来。有许多声音,立起耳朵听,是流浪猫爬过屋顶的声音,是风吹过草的声音,是老人长吁短叹的声音。这些声音,起了又沉,沉了又起,摸不着,又无处不在。

桂花弄二十三号,是卢家如今的落脚点。平常这里,卢家人不会踏脚半步。这是董菊米托原先的下人找下的,再三嘱托越简陋越便宜面孔越生疏越合适。卢家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什么比安耽更要紧的了。用董菊米的话来说,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是谢天谢地了。原先人家的一张摇晃晃的木板床,一个破旧的木箱,一个半边倒的脸盆架,还有两把自做的毛竹凳,都让董菊米好说歹说地留了下来。又在屋后围出一个鸡圈,破脸盆里种上葱。除了一个蓝格子布窗帘,屋檐下几株菊,这里和左邻右舍没有什么两样。

屁股大的地方,搁下两张床,就剩一点插腿的缝隙,转个身,一不小心就会与地上的凳子、还未收拾干净的瓶瓶罐罐撞个正着,弄出一片嘈杂,让人心里添烦。女儿卢微梅是个有洁癖的人,平日,见个苍蝇都要大呼小叫,到桂花弄后,手就没离开过鼻子,动不动就捂着胸口蹲下来恶心一番。又见要与卢茨梅同床,马上依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发作开来,把卢茨梅的东西统统扔出去。边扔边哭着说:“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白日里,搬家,事一大堆,几个女人,忙上忙下,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连卢茨梅都咬着牙出着死力,推板车,担家什,累出一头汗,手一擦,脸就成了一张大花脸。没听她叫一声苦。唯独卢微梅,菩萨一般站在一旁看,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头到尾,没搭过一把手。一比,更衬出卢茨梅的圆通与识大体。这也是让董菊米最为揪心的地方。董菊米本来就压着一肚子火,这下,火上浇油,按捺不住,动手打了卢微梅一个巴掌。从小到大,她没有动过女儿一个手指头。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下手很重,卢微梅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五个鲜明的指印。董菊米心里最清楚不过,这个巴掌一打下去,从前的董菊米就死去了。看上去,她打的是卢微梅,其实,她打的是她自己。

人前人后,董菊米一滴眼泪也没有。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跟从前没有两样。自从落脚云城,她就是这个样子。董菊米把跟了她多年的佣人也回了,说是新社会,不作兴这个了。当然,最主要的是,留下的那点积蓄,撑不了多少日子。这点,董菊米要面子,死活不会说出来的。又隔了一段时日,董菊米瞒下身份,做了公私合营供销社的职工,卖的是油、盐、酱、醋。到月末,终于有了进账。她学云城老女人的样子,用口水蘸着,将钱来回数了几遍。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天上不会掉馅饼,总归是不敢坐吃山空。这点,董菊米心里拎得清。

路小蔓一个人硬着头皮回水镇老家。母亲开始还陪路小蔓落了几次泪,拿她当客人待,日子一久,也懒得再看路小蔓那张整日摆着的愁眉苦脸。更何况,开门七件事,一件也跳不过去。小户人家,添张口,不像添双筷子那么简单,再说,路小蔓过惯了好日子,嘴巴也刁了,嫌脏嫌吵的,也是难伺候。又成了懒骨头,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连自己的内裤都要母亲相帮洗,说是怕坏了养了多年的指甲。寻思着路小蔓总归会设点相,拿出私房补贴家用,一等再等,却是毫无动静。一问才知,除了几件首饰,便剩一些衣服和一堆披肩、丝袜、绣花鞋之类的零碎。母亲冷了脸,说:“到底,卢子云还是把你当了外人。”路小蔓打开另一只箱子,里头是一幅董菊米的书法、一只梅子青花瓶、一件石雕、一本《浮生六记》和大大小小几十瓶养颜露。母亲的那点小期待落空,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也是脑子搭住了,拎不清。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跟卢子云那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倒是沾了一身毫无用场的酸腐。”忍不住又是一顿数落。路小蔓受不住,从家里避出去。刚到门口,母亲的话就追了过来,说:“出去做什么,叫别人看你的笑话吗?自从你一脚踏进水镇,我的耳朵都被闲言碎语灌满了。”路小蔓整个人就僵在门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样下来,每天都觉得日子的长,是出不了头的长。

路小蔓脸皮再厚,受得了母亲明里的抱怨,却受不了两个弟媳暗里的冷言冷语。即便很寻常的话,一多心,听在耳里也是滋味各样。父母年岁渐高,家里的事也越来越做不了主,两个兄弟都是惧内的角色,这个家其实早就是大小媳妇在当。小弟媳本来就和路小蔓面和心不和,怨气积得不少,她数落着路小蔓当年许多事的甩手不相帮,劈头盖脑的,芝麻、绿豆倒出一大堆,连哪年哪天哪个时辰都记得一清二楚,最后把话硬邦邦地扔到桌面上,说:“好处没有份,晦气倒沾上了。有本事,就别再当自己是路家的人。”大弟媳活络一些,早早参加了工作,满口新鲜词,对眼下的情形要比家里其他人有数,背地里把厉害关系往大弟面前一摆,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像路小蔓这种苍蝇,赶都赶不及,你们还招回来。平常说你笨,你还不肯承认。这回,事实摆在这里,你总得认账了吧。我可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我倒是不在乎,但谁要碍了我的道,坏了孩子们的前程,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大弟生性老实,开不出口,一急之下,把媳妇的话原本本地倒出来。路小蔓听了,当下心里凉了一截,心里有许多话要讲,一气,憋了半天,却是一个词也没憋出来。一个人躲到角落头里翻江倒海半天,积累了多日的酸楚涌上来,眼泪湿了两条手绢,心里想,都说兄弟姐妹打断腿连着筋,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看来做人真的是全空的。这一刻,灰心得连跳大溪的心都有了。也没脸面和父母打声招呼,揣着一腔说不出来的苦衷急匆匆收拾东西回云城。

看到董菊米,路小蔓一下子呜呜地哭出声响来,哗啦啦地,倒出一肚子苦水。以前她们虽然也是天天聚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各怀心思,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面上礼数周全,心里离得一万八千里远。这会儿,倒出来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董菊米正在收拾破窗户,高高卷着袖口,用毛刷一笔一笔地抹上油漆,等路小蔓哭够平静下来,才慢悠悠地停下手头的活。她向路小蔓投去目光,又让目光在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确定点什么,然后,微微露出笑容,说:“我早就算到,你在水镇待不牢待不久的。人情就那么一回事。”路小蔓头一回感受到董菊米的亲切,她缩着肩膀,困惑地看着董菊米,随即露出一个巴结的笑容,轻轻地说:“说真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落到这种地步。我这人,你最清楚,好吃懒做惯了,一点用场都没有,连饭都讨不来吃,往后,我是要把你当靠山的。”董菊米明知路小蔓故意捡好听的说,并不领情,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有好路子只管寻去。”说完,又硬生生地补上一句,道:“好笑,我算是你什么人呢,中间没了卢子云,我们就一点边都搭不上了。再说,我又不欠你,凭什么要做你的靠山呢。”嘴巴里面这样说,手里已拿起大小包裹,领路小蔓走进屋里头。

这个晚上,路小蔓和董菊米头挨着头,说了一夜的卢子云。说的话,比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一点。听到后来,路小蔓也明白过来,对卢子云,董菊米的确比自己知根知底多了。不由得想,卢子云和自己腻是腻,只是宠,和董菊米远是远,却是知。路小蔓有些不甘,忍不住问了句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你恨过我吗?”董菊米听了,许久才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想这些空闲人才想的无聊事。你还是早点醒过来忘了自己是谁吧,这样,我们以后或许还会有点活路。”她的声音,听上去像结了一层冰。又坐起来,忽地吹熄了煤油灯。那张脸,瞬间隐蔽到冷漠与虚无中。像是被迎面泼了一头冷水,路小蔓热热的心沉了下去,马上知趣地闭上嘴巴。原以为近了,其实也照样还是远的。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去了一趟卢家大院。当年,卢中费了不少周折,从外地运来的两只狮子,都是油腻腻的样子,其中的一只,只剩下半个身子。石头还在,石头里的字,被涂抹上了鲜红的油漆,散发着古怪的灿烂。里头,隔出了许多家,满眼的绳子,挂满了红绿。先前的花园,种上白菜与丝瓜。旁边,一个猪栏,一个鸡圈。一院子的人语喧响,听不真切什么。其间,便有一人探出身,拿眼睛上下瞄了一次,也不说话,吱呀一声,把门不客气地关上。大白天,光线晃着人眼,路小蔓孤零零地站着,特意化过妆的脸,看上去像张面具。离开时,她又转过头来,再看了一眼。这一看,路小蔓落泪了。原来先前的一切,真的已经和自己毫不相干了。

关于卢家大院,1990年版《云城县志》里头有它的简略介绍:卢家大院,云城最大的清代古民居,为富商卢中故宅,在今中山街(中直街)与今新囿山路交界之地。据卢家族谱记载,建造时,石料开挖三处打石塘,木材遍及方圆千里,雇各类工匠百名,耗时三年,耗资银元过万。1958年,毁于一场火灾。

一声枪响,破了桂花弄的死气。围观的人群躁乱了一下,马上又散开,各自回家,捂着怦怦跳的胸膛,紧紧地关了家门。这回死的是卖豆腐的温州人,他像一根木头那样直直地倒下,瞪圆的眼睛笔直地盯着地下,他手里的枪甩出丈把远。温州人每天都是和和气气地卖豆腐,看不出他是一个潜伏的特务。因为云城靠近福建,解放前夕,一批特务在这里潜伏下来。这个案件,牵涉到不少云城人,一度谈龙色变,人人自危。

天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卢子白收起手枪,面无表情地指挥手下收拾现场。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呕吐了许久。他曾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兄长们经常嘲笑他的胆小。六个月之后,他就完全适应了。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他完成了蜕变,成为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蜕变会和许多死亡与残忍连在一起。游击队生涯,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农民起义,这里头自然包括了许多杀人越货事件。

十年间,他总在奔波,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以各种身份。教师。邮递员。兽医。好多人见过他穿着粗布衣服、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农民模样。然后,是长达一年的监狱生活。那时候,云城人都说:“卢家三少爷是吃饱撑的。这个世上最金贵的,一样是银子,一样是性命。两样都不要的人,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没料着,如今,卢子白是云城第一任公安局长,和从前一样,是有头有脸的人。云城人这才明白过来,还是卢子白站得高看得远。私下里议论,卢家到底是大家,根基深,哪个朝代都会出个有脸面的人,不是说败就败得了的。说不定这次依仗卢子白的高瞻远瞩,卢家又会咸鱼翻身。又七嘴八舌地议起云城几个解放前夕卖掉田地、店铺、厂房从而逃过一劫的人,说他们真是料事如神,像是掐指头算过的。便一起感叹,这个世上,所谓的高人,也就是比常人看远那么一点,看透那么一点。当然,他们更认定并且相信,这就是一个人的命数。而人总归是逃不过自己命数的。

弄堂里头只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人,卢子白像一个影子飘过一些灰色的矮房子。突然,卢子白收住了脚,他看见一个女人扶在门边,很冷静地看着他。她穿着一件月白蓝旧衬衣,短发两边夹着那种最便宜的黑发夹,脚上是自做的灯芯绒布鞋,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此时,女人穿着各式各样旗袍的模样,在卢子白的记忆里不断晃动。卢子白喊了一声嫂子。他的声音柔和得有点古怪,连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很陌生。显然,董菊米要平静一些。她的嘴巴张了一下,但很快就抿紧了。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令她吃惊了。卢子白说:“我一直在打听卢家大小,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董菊米压着自己的激动,慢慢地说:“听别人说,你们这个党派讲阶级,喜欢六亲不认。我也是怕给你添事。”卢子白怔了一下,这句话出自董菊米的口,让他的内心突然填满忧伤。一直以来,他总是被卢家人误解,担着不孝的骂名。他说:“想不到,嫂子也这么想事。难道我是不近人间烟火的怪物吗,我也是娘肚子出来的呀。”董菊米很吃力地浮出一个笑容,声音慢慢地低下来,她说:“我没有什么可想的。想也没有用场。我们卢家,现在是茅坑般臭,早就连一个来往的人都没有了。”卢子白想说点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屋子很小,但看得出,是细心收拾过的,是寻常的过日子景象,木板床上搁着针线,屋灶旁放了柴火,两个篮子,一个装青菜、一个堆萝卜。一只大缸,腌着咸菜。路小蔓正埋头吃小馄饨,她吃得很认真,连最后一口汤都不肯放过。她还是从前的模样,白白嫩嫩的,笑起来露出整口牙齿。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旗袍,米黄底,滚着金色的边。腕上是地道的翠玉手镯,衬出几根葱般的手指头。卢子云活着的时候,路小蔓每天差不多就做三样事:打麻将,研制养颜膏和取悦卢子云。现在,路小蔓的心思全落在吃上头。也都是以前的好日子宠下的习惯。卢子白就想,有些东西,到了中年才看清,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一种女人是注定一辈子也不会长大的。如果一个人,在无数的变故面前,依然无法成熟起来,那么,时间对她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卢子云娶了路小蔓后,卢子白就开始看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存下个疙瘩,一下子与他疏远起来。在他的想法里,妻妾成群的男人,归根结底是旧时代的人。这里面,也多少藏着心疼大嫂董菊米的意思。对大哥,卢子白谈不上讨厌但更谈不上喜欢,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他把大哥的生活归类为消极堕落的蛀虫生活,而他们的生活也早就是南辕北辙。过去的许多年来,卢子白有时候会连大哥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大哥从小就喜欢装病,成年了也是如此。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他坐在轿子里逃难,跷着脚,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嘴里哼着南方小曲,混在一群女人当中。他说他得了胃病。卢家三兄弟,从一个娘肚子出来,却是各人各样。

这个晚上,全家人一起吃了饭。董菊米做了三个素菜,还有一个汤。汤里浮着几星虾米。那小小的一点讲究,透着些许以往日子的痕迹,也透着小小的不甘。卢微梅与卢茨梅都是大姑娘了,长得有模有样,相貌随了各自的母亲,只是鼻子都遗传了卢家的一个祖传的标志:精致,挺拔。相比较,卢茨梅个头稍微矮一些,也更丰满一些。她们匆匆地结束了学业,一个做了云城中学的教员,一个当了人民医院的护士。卢子白离开时,她们还都是稚气的孩子,十几年过去,她们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卢微梅与卢茨梅对卢子白保持着适度的好奇,因为,三叔的故事她们听得太多了。但这个晚上她们都略微有些失望,三叔太会哭了,流的眼泪比卢家的几个女人还要多。与她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她们甚至觉得三叔是个有点娘娘腔的男人。

卢子白走后,路小蔓拍着手说:“这下好了,我们终算有了依靠。”又埋怨董菊米顾前顾后,胆子比老鼠还小,什么事都习惯往坏处想,硬是堵了自己的生路。卢茨梅嫌妈妈头脑简单,容易发热,看人光看个表面,她分析道:“三叔这个人,谁看得透呢。你没发现,整个晚上,他连爸爸的名字都没提一下,也不过问一下二叔的事。他可能早就不把自己当卢家的人了。”董菊米扫了她们一眼,不满地说:“你们懂什么。三叔是个心里装着天下的人,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去找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早就看开了,这个世上,靠天靠地都不牢靠,靠自己最牢靠。”看她们不出声,董菊米的声音缓和下来,温和地说:“这世道,我也看不准,我们还是看一步走一步吧。缩着尾巴做人,总归是最安耽的。我最怕又生出什么事来。”董菊米几次催路小蔓去找个事情做,说还是劳动治百病,自己以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富贵病,一下子全不见了,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香的。路小蔓就泪涟涟地看着她,可怜巴巴地说:“我能做什么呢,连提个篮子的力气都没有。再说,一出家门,我的心就慌得不行,看别人的眼神,个个都像是要吃了我。你就积个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再不济,我饭少吃几口好了。”后来再提,路小蔓干脆就天天装病,脑壳上贴个狗皮膏药,今日说头疼,明日说牙疼,后日又说肚子疼,把大大小小的病来回生了一个遍。

天突然放晴,日头大起来,明晃晃的,看上去是暖,却是更冷一些。路小蔓张罗着将几件零碎晒出去,旁边的卢茨梅脆声喊道:“是开雪眼呢。”路小蔓的动作停了,有些困惑地看了卢茨梅一眼。卢茨梅并不放过,说:“妈,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路小蔓扭身站了一会儿,嘴里小声地嘀咕道:“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样的受气,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卢茨梅哼了一声,逼过来,说:“大溪没盖,你想跳就跳好了。这个家,早散完,早省心。”这个女儿,从小被卢子云宠过头了,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路小蔓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确,在卢茨梅的成长过程里,路小蔓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她。原由是,路小蔓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董菊米看不下去,教训道:“都什么时候了,说话还老三老四的,改不了大小姐的习气。还不是,门里强,门外吃巴掌。”董菊米这样说,卢茨梅也不生气,反到堆出笑来,点点头,温顺地说:“大妈的话,句句是理,我都记牢了。”路小蔓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倒是脑子灵活,翻身转向得快,吃不着亏的。

这一天,路小蔓从街上回来,没到家门口,嗓门就高了半拍,舞着双手说:“刚才,我看到夏翠翠了,穿着现在最时新的布拉吉,在大街上喊口号,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喊了她两遍,她都没搭理,装出不认识的样子。真是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提到夏翠翠,董菊米的脸色也有点走样,说:“这个人,死了心地和我们做对头,肯定是我们卢家前世欠了她。我就不懂,这样做,她自己能落什么好处。”路小蔓倒是偏偏不这样看,说:“万事都有因果,两个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是非。想不到卢子青老谋深算一辈子,最终会在小小阴沟里翻了船。”1950年,卢子青被判有期徒刑20年,主要的两条罪,一是强暴佣人,二是私藏枪支。这两样都是卢子青的贴身丫环夏翠翠举报的。这件事在云城很出名,传来传去,传了一年多,还在传。过了一会,路小蔓像突然想起,说:“看夏翠翠的背影,好像是怀孕了,这个贱人,也不知道这么快又勾搭上谁了。”董菊米哦了一声,埋怨道:“你这人就是糊涂,什么事都不知道拣要紧的说,光说些无关紧要的。”路小蔓说:“她怀孕,关我们屁事,死了更清净。”董菊米打断了路小蔓的话,道:“你这人,坏就坏在一张臭嘴上。”又说:“事情要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这世上就太平了。这年头,人不找事,事倒找人,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这个女人,看来还要作戏法的。”说完,脸色阴下来,望着低矮而陈旧的屋顶,不再出声。这件事,一下子重重地搁在董菊米心里头。

到了那个日子,董菊米动身去十里亭看卢子青。布袋里放着大前门香烟、肥皂、药和两身亲手做的棉袄棉裤,絮的都是今年新出的上好的棉花。这次,她变卖了压箱底的一根金手链。路小蔓事先答应得好好的,临走前变了卦,说是脑瓜子疼。董菊米揭穿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样样事情都学卢子云,连装病也学。”路小蔓老实地承认了,说:“看来,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的确是不情愿。这么多年,二叔什么事都霸着,不容别人插手,眼里哪有他大哥。他这个人,对谁都很冷漠,没有真心的,要不然也不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卢子青的太太一年前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离开云城,连个音讯也没有。看到董菊米不声响,路小蔓又添了一句:“我现在就敢把话搁在这里,卢子青,你对他好也是白好的。费不着为这个人搭上金钱和精力。”董菊米知道,其实路小蔓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的世故,外面世界的风声,更是不懂,也懒得去懂。说来说去就是心疼那点钱。前段时间非闹着买雪花膏,董菊米不肯,就一直像讨不来糖吃的孩子,动不动就要发作一下。后来依了她,人才又活泛过来,有说有笑的了。事情再往前寻根源,是当年卢子青管家时太抠门,给她的份禄又明显少于董菊米,这也是让她记恨的地方。背地里,路小蔓经常骂卢子青是石棺材背的额,将什么东西都算光了,算得盐缸都长虫了。虽然在一个锅里吃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两个人一直面和心不和,隔膜得很。后来董菊米知道原委后,将自己的份禄减了下来,事情才缓和下来。

也就是两个月不到的工夫,二少爷卢子青完全改了模样,人瘦得脱了形,眼睛直直地对着一个地方,半天也不动一下。只有下巴的轮廓,还留着曾经是云城最著名商人的精明、冷静的痕迹。看着卢子青,董菊米不由得想,男人骨头硬不硬,到牢房里一试就试出来了。

他们说到了夏翠翠。卢子青说:“我没想到,夏翠翠会这么恨我。你们女人的心,也是最难摸透的。”卢子青原本也答应过娶夏翠翠,只是兵荒马乱的,卢家事情一桩接一桩,先是弟弟卢子白无缘无故地失踪,后是父母的相继去世,自是没了心情。这期间,夏翠翠演了三次上吊,卢子青觉着这个女人有一肚子让人害怕的心计,越来越觉出了事情无趣与烦心,再加上先头的那点热火劲也慢慢退去,就逐渐地淡漠起来。那拖一天算一天的意思,再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再后来,气候就变了。董菊米说:“这个女人,说不定以后还少不了麻烦。听说,她怀孕了。”卢子青看了董菊米一眼,说:“我也拿不准,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她平常的那种忠厚老实,都是装的。想不到我一把年纪,眼神还那么笨拙,看走眼了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和她的关系,就像被斧头劈过一样,雪清的了。”董菊米说:“平常日子,人心是看不出来的。不过,依我看,就是夏翠翠不告你,你也逃不了坐牢的命。我打探过了,叶家,水家,也都是这个光景。我们这个阶级撒泼完了,轮到他们那个阶级撒泼了。认命吧。”又问:“老三来看过你吗?”卢子青呆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也怪我当初不听你劝,不肯出钱救他出狱。我也是顾及卢家多少代积下的家业,不想败在我的手里,被祖宗怪罪。再说,他犯的可是杀头的罪。”董菊米明知道这是卢子青的遁词,也不想道破,说:“你也是小看老三了,他不来看你,肯定不是这个原因。”董菊米要走,卢子青幽幽地送上了一句:“千好万好,不如死得好,我现在才瞧出来,老大才是我们三兄弟里头最聪明的人,舒服了一辈子,一点苦头也没吃着。卢家,以后就全靠你了。”他的眼里,藏了满满的怨气和绝望。董菊米回过头,定定地说:“还没有到说这么泄气话的时候。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撑下去。在我看来,这个世上,除了死是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还记得,老爷子在世时,经常说,难即菩提。”卢子青听了,凄凉地一笑,把头低下来,叹出一口长气,说:“我也想这么想。只是,人嘛,走好时,什么难事都难不到,走背时,喝口水都会呛死的。”再也没有把头抬起。

回来后,董菊米做了两件肚兜,两双老虎鞋,都细心地绣上花朵。是几朵怒放着的菊花,肥肥的蕾,肥肥的叶,用的是黄与绿,看上去,很活泼很闹热的样子。董菊米打小喜欢黄色,在她眼里,黄色是这个世上最明亮的颜色,妩媚而纯净。

夏翠翠看到董菊米的时候,脸上僵了一下,但马上昂起头,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长着一张看见多次也记不住、走在路上不会有人回头的大众脸,因为脸型扁平的缘故,五官看起来就有点模糊。也因为长期受苦,这张脸即便是笑也像哭。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的,只是,比我想的,晚了许多日子,让我等得着急。有一句话,我现在说出来倒是正赶上时候,在卢家,我最恨的人是你。当年,就是你那句“斜眼看人的人,心眼不正”,坏了我的好事。我还有一句要告诉你的话是,兔子被踩了尾巴也会咬人的。这也正是你们以前口中经常说的因果报应。”夏翠翠挺着个大肚子,虽然还是忠厚老实的模样,但神情中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拘谨,却有一股旺旺的豁出去的泼辣,显现出精神气,也焕发着生气勃勃的、毫不妥协的天性。董菊米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让夏翠翠记恨了一辈子。

夏翠翠在卢府做了十多年的丫环,董菊米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她。不想看她,是因为这个丫环举止过于拘谨,一点也不大方,不合她的意。后来与卢子青传出动静后,董菊米才想起,夏翠翠手脚有点不干净,拿过卢家的书。一本《西厢记》,一本《啼笑因缘》,都被她翻得破破烂烂,卷着边。不过,丫环拿书,也算不上太了不得的事,董菊米当时也没想着去追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卢家的下人,要拿,也是拿值钱的东西,像珠宝、首饰、金币、银元之类。不把值钱的东西放在眼里,说明这个人心很大。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见董菊米来,夏翠翠的奶奶夏氏一脸紧张,赶紧弯下腰,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太太。”又手忙脚乱地端凳递茶。夏氏现在住的地方,在举水弄弄堂口,是三间宽大的瓦房,靠的是夏翠翠的积蓄,兄弟几个的生活,自然也少不了夏翠翠明里暗里的资助与帮衬。一个打小没了父母的家,撑到眼前的光景,让不少人家红了眼睛。夏氏明白就里,也懂世故,一直在心里念叨着卢家的好。夏翠翠看了,一下子火起来,跺了跺脚,骂道:“奶奶,给你床睡,你偏要睡地下,改不了的奴才相。世道变了,没有什么太太了。你这个死脑筋,这么就转不过弯来呢,真是丢人现眼。”夏氏听了,也没吭声,脸上依然堆满巴结的笑容。董菊米没有接茶也没有接凳,身板端得尺样笔直,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目光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说:“我说一句话就走人。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们卢家要了。说真的,要不是这个孩子,我早就忘了你这个人了。”夏翠翠脸一红一白,停停,才说出一句:“这是看门人老八的孩子,跟你们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董菊米冷冷地笑了一下,把夏翠翠拉到天井旁,指着天,说:“有话在天光下讲最好。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有句老话,你应该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说完,端着笔直的腰板,不急不徐地走了。事前,董菊米已经找过老八。老八说:“夏翠翠心很大,一心一意要当二少爷的姨太太,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金子还金贵,谁也别想占到她一点便宜。”又发泄道:“我老娘早就跟我说过,脸上没肉的人,不能娶,都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她现在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想要了。”

董菊米走后,夏翠翠就哭了起来。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头皮撞出一大片乌青。她气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输给了董菊米。又气董菊米,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地傲气,还这样地淡定,尤其是脸,还是那样地明净。依旧不拿正眼看她。她本来希望看到的是董菊米的愤怒,董菊米的声讨,董菊米的声泪俱下,董菊米像泼妇那样地与她厮打,她预备好的话一句也没用上。她拼着命地反抗,对手竟然不屑一顾。这让她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夏氏看夏翠翠癫歇后,才冷下脸,说:“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不三不四的下场。”夏翠翠说:“是卢子青不把我夏翠翠当人待。这口气,不是替我夏翠翠一个人出,是替天底下所有受压迫受欺凌的女人出。我就是恨卢子青,我就是恨卢家,我就是恨旧社会。好不容易盼来新政府给我出头,我夏翠翠一定要过扬眉吐气的日子。” 夏氏琢磨了半天,叹出一口气,说:“这个孩子留不得,你还是依了董菊米的意思吧。省得日后多个仇人,让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夏翠翠说:“这么狠心的话,亏你说得出口,白白吃素念经那么多年,敢情就是装个样子。我既然决定把他生下来,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夏氏白了她一眼,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用不着你多嘴,这事,就到此为止最好。你嘛,我看着你一寸寸地大起来,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自个心里最有数,充不了什么好人的。你那点小本事小算盘,还是留着赶紧给自己寻个后路吧。”说完,摇了摇头,也懒得再跟夏翠翠费口舌,自顾自走开了。

夏翠翠让自家兄弟打听董菊米的下落,很快就打听到了。听说董菊米一家子住在桂花弄,夏翠翠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经常跟在奶奶后面去讨饭,走遍了云城大小弄堂,记得每一个嫌弃、厌恶和不耐烦的眼神。还有那些被主人放出来,追着她咬的狗。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那些轻视弄伤了心,慢慢地,变得拘谨与自卑,说话从来低着头,连走路都是小小心心,习惯了看别人脸色做事。她还记得,她的童年,最大的理想,就是得到一双红鞋子。然而,也正是这一切,让她的身上有了难以捉摸的强硬与尖锐,甚至,还有了因为嫉妒而滋生的恶毒。别人有的东西,我一定也要有,这几乎成了夏翠翠日后生活的唯一信条与盼头。

第三章 弥撒

据1990年版《云城县志》记载,天主教于清同治十三(1874)年传入云城,到民国三十(1941)年进鼎盛时期,信徒逾万人。云城共有四个天主堂,分布在东南西北,相互撑着气场。其中,靠南的小水门天主堂最大,西洋风格,红色尖塔,顶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是云城的一个标志。里头,椭圆形的窗漆成天蓝色,墙上是斑斓的壁画,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祭台,神父们就站在那里布道,或者洒圣水。每天正午,教堂的钟声会准时响起,随风飘散,落在云城的角角落落。云城百姓听得多了,就慢慢地喜欢上了。有些女人听着听着,眼中还会慢慢地涌出眼泪来。是戳到了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天主教徒们,每周去做礼拜,每天做晨祷与晚祷,雷打不塌。

云城最早入教的,是一个帮天主堂烧赈灾粥的小脚妇女,她信教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洋人每次看到她,都给她哈腰,这是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礼遇。她听来听去,有点明白过来,洋人就是劝她去做好事,和小时候奶奶夜里教她的那些善有善报之类,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这样,就带起了一批人。之后,小水门附近的住户半数以上信了天主教,妇女居多。天主教讲平安、平等与博爱,正好对着她们细小的梦想。而来世去天堂,也冲淡了她们对死亡的恐惧。听完布道,又吃了一顿教堂的还算殷实的饭,她们往往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一改过去诸事不顺、眉头百结的样子,个个看上去都像云城最慈祥、最好说话的女人。这样,上下五千年地下来,以为是根深枝茂,可以一手遮天,冷不丁地,就叫洋教钻了空子。原来也就是撑个空架子,里头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真相,只要不是瞎眼的,都能看得见,只是云城人不愿去相信而已。据传,多年前云城一个县官为统治宦民,种下一棵智慧树,吃了树上果实的人,脑子就被洗了,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病根遗传下来,至今没有根治。不过,云城的百姓都说,乱世也有乱世的好,这个年代,的确比以前宽容多了,一个人想做什么,爱做什么,只管去做好了。信什么,不信什么,都是自己的事,谁都管不着。很多年后,云城人才明白过来,这个,就叫自由。

三十年代,在云城,约翰神父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连三岁黄毛丫头都喊得出他名字。他出生法国,来中国已经十年,到过中国很多乡村。他穿白袍,喜欢中国的功夫、书法和民间草药,尤其是越剧,唱得下整出《楼台会》。更多的时候,他站在天主堂的门口,唱着歌,给难民赈粥。云城的老百姓都讲,约翰神父越来越像中国人。据传,约翰具有法国贵族的正宗血统,生活上流而优雅,做传教士,是他从小的志向。这个传说到了云城人耳边,起初是不信,信了后又都一致认为,外国吃得太空的人真多,奇里古怪的人真多,莫名其妙的人真多。在云城,没有人会把行善当作一种使命的。用约翰自己的话来讲,他只是被神力所召唤。这样文绉绉的话,云城人也就听听,没有人当真的。

约翰神父是卢子云的朋友,经常来卢府喝茶,或者下棋。卢子云看约翰,看了好几年,就是一直没看出来,约翰究竟图的是什么。云城从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人。说实在的,云城人所谓的信仰也就是装装样子,摆摆门面,这点,卢子云早就看透了,他对约翰说:“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不会有结果的。云城人是不喜欢忏悔,也不会忏悔的。说白了,这里的人只有一个信仰,就是信仰钱。而且,他们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今生今世。”约翰不能接受卢子云的说法,但他承认,卢子云是个深刻的人。约翰喜欢卢子云,但更喜欢董菊米与路小蔓。他觉得,中国的女人,都是天生的基督徒。也将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基督徒。因为她们身上所受的压迫和奴役。也因为她们天性里的柔弱和习惯里的逆来顺受。他常常站在布道台上,看云城女人,眼神充满悲悯。他的温柔令人凛然。

民国二十三(1934)年,云城有了第一所教会学校,唤崇德小学,招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上学识字,免收学费,因为约翰神父的缘故,董菊米做了这所学校的英文教师。这个时候,卢家上下才知道,原来董菊米会说英文。她原先在上海读的就是教会学校。卢子云被吓了一跳,说:“想不到,你藏得这么深。照这样看来,肯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董菊米就笑了,说:“不是有意瞒着,是我自己都忘了。过去的事,我从来不想。因为,离我的生活太远了。”这个说法,卢子云倒是相信的。多年来,董菊米从未离开过云城一步。这也是卢中一开始就与她的约定。之后,董菊米拥有了一生中最令她快乐的三年时光,直到学校因为战争关闭。

日子走到了民国三十(1941)年,也就是日本人打进云城那一年,鼠疫暴发。2010年版《云城县志》里头,有那年异兆的描述:先是瓯江发了大水,淹了农田和沿江的一些房舍。后是一大群乌鸦每日在空中悲鸣,一流浪汉用石子去袭,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失去一只手。又有城南一妇女,生出一个无头的怪胎。还有两个孩子突然瞎了眼,其中的一个叫钟儿,后来成了云城最有名的算命人。

第一个死亡的是云城的打更夫,他的尸体浮在城门的剑池里,招来了一池的乌鸦。接着,和打更夫接触过的人,一个赶早卖豆浆的小贩,一个雨露宫洗衣婆,一个客栈小老板,都接二连三地死去。鼠疫很快得到证实。云城人才反应过来,灾难已经降临。这之后,因为害怕传染,许多尸体就横陈在大街上。能逃的都逃了,云城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卢家大小出走前,卢微梅感染了鼠疫病毒,发起了高烧。一时,上下都慌了手脚,没了主意,有说带着一起走的,也有说舍一个,保全家。卢子云当场就瘫痪在地。董菊米不顾众人反对,留了下来,说:“这样走了,我董菊米枉为母亲。我们母女,要死也要死在一块。”离开前,卢子云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拉着董菊米的手不肯松开,说:“想我卢子云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董菊米平静地说:“该来的终归会来的,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成全我自己。”卢子云听了,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双倍的羞愧与哀伤。但他还是走了。他不会和她们一起留下来,这点,董菊米比卢子云自己看得还清楚。

这个早晨,董菊米打开门的时候,约翰神父站在门口。他给卢微梅送来了药品。他和几个传教士一直在救治病人,没有离开云城半步。董菊米退后一步,给约翰神父跪了下来,她看到约翰神父不知所措的样子,随后,像孩子那样笑起来。董菊米说:“云城的人,都会记住你的。”约翰神父说:“不是记住我,是记住上帝。我以前一直认为信仰最强大,但今天我也同样看到了,母爱的力量。”董菊米摇摇头说:“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你,却是用生命在布道。”说完,董菊米默默地把门关上。她站在窗户边,看着约翰神父高大的背影在寂寞的卢宅越来越小,泪水慢慢地流了一脸。

约翰神父后来感染了病毒,死在云城医院。鼠疫过后,云城百姓数千人为约翰神父披麻戴孝,花圈绵延数里,歌声绕梁三日不散,为云城史上最隆重的葬礼。许多信教的人家,供了约翰神父的头像。他们隔几天,就会把照片取下来,用棉布小心地将镜框擦干净,又端端正正地挂上。他们说:“约翰神父,真的是上帝派来的。”他们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也就是在这一年,云城的天主教信徒一下子多出了一倍。女信徒们则使出了她们的看家本事,联手绣了一块纯白色的丝绸台布,准备复活节,铺在圣台上。以此示好上帝。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董菊米经常会在一派寂静里,眼前浮起约翰神父的脸。是那张笑起来永远像孩子的脸。她不是信徒。她喜欢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信,或许就是什么都信。但她明白,是这场鼠疫,是约翰神父,让她看到了人心的光亮。而她,只是一个被母爱救赎的女人。

鼠疫事件之后,董菊米和卢子云隔膜了许多。时不时,用各种细小的理由,阻挡着卢子云和卢微梅的亲近。装作看不见卢子云眼里的哀怨。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从不主动说点什么。而对路小蔓,又过于热情起来,甚至怂恿路小蔓也抽烟。董菊米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卢子云在沉默了两年之后,才冷静地说:“我选择走,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和你一起死的理由。每一个人的死,都是需要理由的。”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他突然害怕听到董菊米说什么。

1950年,卢微梅二十岁。在云城中学教语文和历史。她经常穿黑色的毛衫,灰长裙,外面披一件紫罗兰的羊绒披巾,头上是一顶宽边黑灰条帽子。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戴着帽子。她还戴着一个银质十字架,这是约翰神父在她洗礼日送的礼物,戴上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脖子。约翰神父说,卢微梅是有宗教慧根的人。这句话,卢微梅记了一辈子。

打小,卢微梅就是唱诗班的小成员,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天真烂漫。去唱诗班,是卢子云的主张,为的是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女儿的天真烂漫。她是卢家孙辈里打头的一个,得到的疼爱和关注向来更多一些。长大一点,她变成和别人不大一样的人,经常会在一片树叶,或者一块石头上,发现神迹。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经卢微梅一琢磨,里头就蕴藏了深意。她的姿势中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神秘的庄重,让人不敢接近。这以后,越变越高深莫测,据她自己说,已经开了天目,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经常说这个人在她的天目里是朵莲花,说那个人在她天目里是个镜子,弄得周围的人都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是眼镜蛇、公猪、狐狸精、变色龙、王八乌龟之类。卢家的下人,还有云城的许多天主徒,都围着卢微梅转,说一些好话给她听,把她捧到天上去。他们早就看出来,卢微梅是个喜欢听好话的人。他们整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天使。卢微梅开始还有点怀疑,但听得多了,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卢微梅一高兴,就会大方起来,把自己的零用钱都施舍出去。这样,她又赢来更多的赞美。那时候,卢微梅的日子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几次,她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到处拯救人的上帝。

自从卢子白出走,卢子云心里就有了预见。但他没有卢子白看得那么远。在云城,把事情看得那么清楚那么透彻是个错误,它会让人丧失活下去的信心。他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将会整个倒翻过来,下一个时代,将不再是有钱的人的时代。这一切,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有几次,他把卢微梅叫到身边,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她的一派纯洁,又不忍心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卢子云用这样的话安慰着自己,也解脱着自己。两个女儿中,他更为卢微梅担心,原由是,她与她的生活都太过精致与美好,像云城的青瓷,什么时候说碎就碎了。那时候,卢微梅不懂父亲的苦心,即便是懂,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因为好日子还在持续着。再说,人的真正改变,从来只能依赖外力。对卢微梅来说,十九岁是她生命的分水岭。十九岁前,她是人见人爱的人,过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十九岁后,她什么也不是了,甚至连基督徒都做不成了。生活充满游戏,只是游戏规则由不得她定。

到了周末,卢微梅将一本《圣经》、一件睡袍、三条绣着字母的内裤、两条真丝手帕、一小叠棉纸及一些零碎收拾进一个绿色的布袋,并换上出门的鞋子。站在墙壁的小圆镜前,她抹上了比往常多一半的雪花膏。但她清秀端庄的脸上,看上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平静。几个月来,每到这个时候,卢微梅就会在这个家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董菊米用尽法子,也没能从她嘴里撬点出什么。世道一变,卢微梅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学校,几乎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独来独往。在家里,也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静悄悄的,像个影子在出没,时不时把人吓上一大跳。她看不上卢茨梅,更看不上路小蔓。从小就如此。她把她们归类到俗物一类。她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庸俗的没有思想的女人。她知道她们猜到了她的想法,但她根本不在乎。

卢微梅第一次失踪,董菊米满世界地找,急得差不多快疯了。但事情出了之后,竟然默认了,听之任之,也不出面阻拦。只是把目光,长久地落在卢微梅瘦弱的背影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路小蔓问董菊米,董菊米就说:“一个人铁着心要做一件事,九头牛也是拉不回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她和她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人,都想找到一个什么寄托,来逃避现世生活。他死了,如今,他在女儿的血液里又死了一次。”再问,董菊米就不愿多说什么了。路小蔓放不下这事,暗地里和卢茨梅提起,卢茨梅说:“你不是不知道,姐姐向来对身边的人不闻不问,倒是爱着那些八竿子够不上的人。她脑袋瓜想的都是那些高深而空洞的东西,让人懂不了。而且,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标准当作唯一标准,让人受不了。说句难听的话,她给别人的都是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廉价得很。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的装腔作势。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点什么。妈,你也是吃得太空闲,尽操心些没用的东西。”路小蔓不满卢茨梅的冷淡,说:“话说得这么生分,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她可是你嫡亲的姐姐。我看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卢茨梅就笑路小蔓年龄一大把了,还是那么天真,说:“要是卢微梅知道你在同情她,保准在心里笑掉大牙。你忘了她平常给我们说大道理时的那副面孔。她是习惯给别人说教的,哪受得了一句别人说她的话。再说,人家有主保佑着,有自家母亲疼着,照轮,也轮不上你。你省点力气吧。”卢茨梅先前赶时尚信过几日天主教,后来又不信了。不像卢微梅,从小开始一直都是虔诚的信徒,冷漠的外表里头,竟然藏了那么多的狂热。这一点,连董菊米都没有料想到。

正午的日头挂得高高的,落到地面,冒出丝丝热气。卢微梅从一条偏僻的小路拐进去。然后是一些不高的山,和同样不高的蕨类植物。她没有沿着路标的方向走,而是在某个没有明显路岔的地方突然地插进去。之后,林木密集起来,出现了参天大树。再往上走,路陡峭起来,全身夹着汗走一程,终于到了天平山的山顶。眼前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有一座寺庙,和一个湖泊。是一个静连着另一个静。

寺庙看上去长期疏于料理,趋于荒凉,唯有泥墙里的草苔仍在生长。天平寺住持逃离后,这里就成了天主教的集会点。有人寻来了十字架和一只旧钟,在墙上草草画了两笔天主教壁画,又将寺庙的菩萨用一块布盖上。将就潦草里头,藏了落泊,那种悽惶,一下子就直直地戳到心头。屋子零乱地站了一些人,锁着眉头,怀着心事的样子。只有几个妇女的脸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偶尔她们也会耳语几句,却是些与教会毫不相干的事。显然,她们的心思也并不在这里。

四周是突然安静下来的。有几个人的嘴就那么张着。有几个人的眼里含了眼泪。张德明穿着白色的布袍站在门口,苍白,高大,沉浸在微笑里。这个微笑并不明快,而是感伤的,带着沉重。因为沉静,他的脸呈现出婴儿的特质。天主教在城市被禁后,张德明就把活动转移到农村,后来风声越来越紧,不得已,再寻到这里。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张德明做过云城中学的校长,解放前夕神秘失踪。他是云城唯一著书立言的人,思想丰富,知识渊博,影响过不少人。从中学校长到传教士,张德明生命轨迹改变的缘由,至死都是一个谜。一度,曾谣传张德明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务,除了几个脑袋瓜不开窍的信徒,云城老百姓十有九个相信是真的,因为一开始,他们就被谣言和空话镇住了,而且这样的解释,也符合他们对事物的理解。后来谣传破了,好多人的脑子还一时转不过弯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们更愿意相信张德明就是特务。

听完布道,人很快就散个精光。夕阳下,张德明的面容有些暗淡。他对卢微梅说:“来的人越来越少。看来,约翰神父没有说错,中国真的是世界最世故的民族。中国老百姓就是个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没有定性的。”卢微梅说:“这个时候,坚持下来,就是伟大。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张德明并没有得到鼓舞,他说:“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几个月前,卢微梅跟随教徒找到了安扎在天平山的张德明。三天后,当卢微梅再次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从少女变成了女人。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卢微梅颤抖着身子哭个不停,张德明已经将躯体隐进厚厚的毛毯下面,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后,才淡淡地说:“女人的第一次,都是这样子的。习惯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女间的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东西,最容易上瘾,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它的美妙,想离也离不了。羞耻与快乐同在,这就是真理。”看得出,他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别的更要紧的事。卢微梅原以为,自己最无私的献身,会让张德明感激涕零,会让张德明觉得幸福无比,想不到,换来的却是这样几句轻描淡写不着边际的话,越发伤心起来。张德明也不劝慰,依旧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呀,到底还是一个小女人。”他想起身去吻吻她的头发、眼睛和耳垂,或者将她柔软的小手握紧。他知道卢微梅这类女人就喜欢这些轻飘飘的小情调。实际上,张德明什么也没做。他嫌麻烦。

黑暗里,张德明忽然笑了一下。他的身边一直不乏女人,都是些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女,他喜欢她们结实的身子、汗水的气味和饱满的原始欲望。还有呆头呆脑的屈顺。就像一块既阔大又肥沃的土地。尤其是,她们从来不给他找麻烦,有几个,甚至还不声不响地给他养大了孩子。这些被生活忽视的最底层女人,反而给他带来了新鲜的欢快与平静的满足。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献身并屈从女人们的快乐,像宠着这些世上可怜的弃儿们,而忘却自己的肉身。他天生喜欢劳动人民,第一个妻子是他父母家里的女佣,第二个妻子是他自己家里的女佣。她们共同的特点是做得一手好菜。当然,再往前追忆,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个笨手笨脚的乡村女孩,是她无意中塑造了他的人生。卢微梅自视甚高,并不对他的口味,但他没有拒绝。不拒绝,是怕伤害她。张德明以为,男人最不能原谅的事,就是伤害女人。投怀送抱这类事,张德明经常遇到,早已习以为常。他感谢他生活里出现的这些各种各样的女人,他觉得他生命的丰富与深刻就来源于此。卢微梅哭够了,又想开了,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拯救你。我想,你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的。”张德明马上迎合,说:“我拯救别人,你拯救我。这下,事情就圆满了。”黑暗里,张德明又笑了一下,心里想,这个女人,真是天真得可以。

这之后,张德明再也没碰卢微梅,他把这种行为解释为尊重。真实的原由是,卢微梅太瘦了,太形而上了,和她做爱,没有他需要的轻松感。他不想累着自己。在某种时刻,他更喜欢或者说更需要形而下的东西,更愿意把做爱当成一种你情我愿的简单游戏。卢微梅很享受这样的尊重,她觉得,他们的爱情,已经超越肉体,达到了一般人达不到的境界。他们一起祷告,一起布道,也一起与上帝对话。形影不离。这一切,在卢微梅看来,都非常地美好。

秋天的时候,一张告示贴满云城的大街小巷。告示上,张德明三个字被打上鲜红的叉。他以反政府罪及流氓罪被判处死刑。据揭发,传教期间,张德明与二十余位子民发生了关系,大部分是农村妇女。公安抓住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乡村女人宽大的怀抱里。这张告示在云城轰动了一下,很快地与飘落的枯叶一起,消失在尘埃里。

出事后,卢微梅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是张德明唯一的爱。这种说法,让卢茨梅很是不屑。她对路小蔓说:“姐姐这个人,就是太虚荣了,喜欢自欺欺人。我早就说过,太虚荣的人,是永远也看不到生活真相的。”路小蔓这次没有应和卢茨梅,她将一颗瓜子慢悠悠地吐出,反驳道:“她要那么想,又碍得着你什么事呢。容我说一句,看人看事太苛刻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卢茨梅不服,回嘴道:“我可不想像某些人那样,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

这段经历,后来在卢微梅的新婚之夜浮出水面。她的丈夫苏大槐第二天起来,当着董菊米的面,狠狠地扇了卢微梅一个巴掌,愤怒地说:“一个假货,还有脸装得那么好。是我眼睛瞎了。”苏大槐和卢微梅谈了两个月不咸不淡的恋爱,连手都没拉过一次。在所有人的眼里,卢微梅都是端着身段,冷漠而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董菊米吃了一惊,却是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个巴掌是打在她的脸上。她在心里说,这就是报应。

临近黎明,审讯室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亮。当卢子白出现时,张德明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眼睛亮了一下。他被戴上了手铐,神色紧张而疲惫。进来快三天了,他对发生的一切仍然将信将疑。以他的智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但他仍然抱着某种侥幸。在他桃李满天下的生涯里,卢子白是他为数不多器重的学生之一。他早就预言过,卢子白肯定会是云城一个人物。因为卢子白,他对整个事件的走向重新有了期待。

卢子白带来了咖啡与雪茄。这两样来自异域的东西都是张德明心头最爱。卢子白对他知根知底。张德明是云城当年最早接受新事物的人之一,西装革履的形象,一度深入百姓之心。与之相匹配的,他还爱好西洋画、意大利歌剧和法国葡萄酒。假如没有对女人方面复杂而特殊的口味,没有人会对他的品位生疑。有那么一会儿,张德明一直绷得快要断离的神经松懈下来。他说:“我们多年前有过信仰之争,看来,你赢了。”卢子白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我们顺应了民心,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马上绕过这个话题,说:“在我眼里,你仍然是云城最有魅力的男人。”张德明沉默片刻,说:“都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敢说,我给了她们从来也不曾得到过的体贴与温暖。我做这些,完全是从人性角度出发,也和天主教的博爱精神相吻合。当然,这个道理太深奥,很多人是不会懂的。”卢子白说:“你的确有让女人快乐与感恩的能力,但这不是爱,是占有。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清你。”张德明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听完他的解释,卢子白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找到了一个恨张德明的理由。他们回避着整个事件最重要的某个方面。张德明回避,是因为太疲惫而没有力气弄明白它是什么。卢子白很清楚,但他毫无办法。

这个云城解放后第一个案子不到半个月就匆匆结案,判处死刑1人,有期徒刑十年以上5人,劳动教养21人。卢子白因为对这个案子提出了异议,由局长降为副局长。新任局长指责他同情天主教,对旧事物抱有幻想,说:“革命就是要彻底、干净,不留半点尾巴 。”新任局长来自北方,出身贫苦,他把天主教归类为旧社会的附属品,并上纲为革命道路上的拦路虎。卢子白反驳道:“那只是你理解的狭隘的革命。有容乃大,政府的强权,只会让人小看与寒心。张德明罪不该死,这是草菅人命。”他们一开始就互相瞧不上。新局长对手下说:“卢子白那种出身的人,革命的目的性值得怀疑。”卢子白也对手下说:“我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参加革命,是因为恨这个世界;我参加革命,是因为爱这个世界。”自从有信仰的那天起,它的历史就成了他的历史,而它的未来,他几乎无法猜测与想象。

张德明被枪毙的时候,身后画了两个鲜红的圆圈。子弹从两个红圈里非常准确地射进去。这个细节因为许多人反复地传说和共同的记忆变成了云城的一部分。但是那个炎热的夏天中午,一个九岁的割猪草的孩子却看到了另一个细节。那里的芦花长得过于茂盛,以致让任何一个地方都变得十分地安全。孩子的手抠进泥里,但他很快地僵硬起来,恐惧冷不丁蹿上头顶,他不得不仰起头呼吸。他摸到了一条温热的、还在跳动着的舌头。这个孩子怀抱着巨大的恐惧,朝家的方向奔跑,他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卡车,随即,那个小小的身躯和那个小小的秘密都被凶猛的鲜血吞没了。

云城人都讲,一个人心里害怕,什么事都会被吓着。张德明的预言,也很快就被事实印证。之后,卢微梅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天主教徒。所有的天主教徒,好像一夜之间都在云城蒸发了。听习惯了教堂钟声的云城人,偶尔耳边也响起一阵音乐,再仔细一听,却是风的声音。

有一天晚上,卢微梅对董菊米说:“妈妈,我觉得我活下来,是一种懦弱。”这个秋天之后,卢微梅结束了她的失踪史,回到了正常生活。她的绿色布袋早已退了颜色,原来亮闪闪的葱绿变成了一截又一截的惨白。除了教书,卢微梅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女贞树的树叶,想从那里找到神迹。或者,缠着路小蔓,没完没了地打争上游。董菊米劝说道:“不,活着才是一种勇敢。很多时候,活要比死难上百倍。”卢微梅说:“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董菊米抬起头,她看见卢微梅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里面的火焰已经全部熄灭。董菊米的心疼了一下,把卢微梅搂到怀里,说:“信什么,不需要形式。只要心里有。其实,以我的人生经验来说,失去才是人生的常态。”卢微梅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无力地摇摆着头,说:“别说这个。我害怕听这个。我只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而且是那么地短,短到你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它已经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了。”董菊米说:“那只是一种幻觉,毒品也同样会给人带来幻觉。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你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世界上的仁慈是有限的,天下,约翰神父这样的人太少了。”卢微梅没有听母亲在说什么,整个人入定了一般。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道:“我终于知道了,飞蛾扑火,就是靠近上帝最好的方式。”

张德明的死,日复一日地和卢微梅纠缠在一起。她还保存着他送给她的那本《圣经》,以及他当时说的一句话:“这是我这辈子能够送你的最好礼物了。”她想起最多的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的那些事,但她现在已经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事,还是故事。在云城,人人都知道张德明是说故事的高手。她怀念他那种镇静的睿智,平易的温暖,好奇和同情交织的样子。还有就是博学,天下大事小事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现在也已经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一年之后,她仍然不能相信,张德明已经死了。那种痛苦与混乱很快就成了一种单调的重复。她又变了一些,变得唠唠叨叨,说的话也经常颠三倒四,天不着地。因为路小蔓是最忠实的听众,她们关系看上去融洽了许多。卢微梅从来也没有过的依赖,让路小蔓很满足,她传授着做小女人那些小乐趣,在粗鄙的食物里变着花样,努力着,把卢微梅往世俗里拉。路小蔓认为,卢微梅不快乐,就是太清高,太会想了。她经常对卢微梅说:“人生就是一出戏,谁当真,谁受苦。”相比较,董菊米看上去要平静一些,有几次,听到卢微梅冗长的哭声,她从屋里逃出去,独自站在黑暗里,让耳根清净一会。在她的想法里,生活处处是陷阱,会不会跌进去,不是个人能决定的。背后推的那只手,是命运。它会推着你走向某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她觉得发生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受它。说得更明白一点,就叫听天由命。那也是在云城最通用的哲学,在百姓中间扎根了多年。但她不想跟卢微梅说这些。不想说,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后来的2010年版《云城县志》中“教育”一节,对德明中学堂有这样的描述:德明中学堂,创建于民国二十五(1936)年。设初中、高中两个部,初次收学员214名,其中女生17名。抗日战争期间,一度在乡村迁徙,最远迁至山区的岭脚。沿路宣传抗日,演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轰动一时,民国三十四(1945)年,改名为云城中学。还有张德明的相关简介:张德明(1901—1950年),德明中学堂创建人,云城中学首任校长,1950年因传教被判死刑,1980年冤案平反。

第四章 春天,春天

县委机关位居通天路,本地人叫通后门。东头连万象山,南头接中直街。这块地盘,在云城中心地段,清末为基督教活动场所,建有大小礼堂,外国牧师居住的小洋楼。民国年间改为国民政府专员公署机关所用,老百姓习惯喊它“大衙门”。低眉顺眼的行人一走到这里,脚步不由放轻一些,生怕惊动了什么。云城这地方,山水柔美,民风单纯,百姓的性子多为谨慎绵软。怕官,怕事,也是云城人多年来传下来的习性。

县委机关大院紧挨在旁边,这里原是卢家光明电灯公司的旧址。卢中把电灯公司撑了足足二十春秋,直到日本人的入侵,把这里夷为一块平地,他才不得已放下他的雄心。石子路进去,里头有三四排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新种了一些桃树,又新种了一些梨树,都还是刚刚长开的模样。其中的两排平房,先由一层加高为二层,又由二层加高至三层。整个院子,前有大门,后有小门,用泥墙粗粗地围出一个椭圆轮廓。平常,一般人不得进出。这是一开始就有的规矩。

大院的后头,对着一条护城河,一米来宽,水还算干净,一些云城妇女经常在这里一洗刷就是半天,手不空着,嘴也不空着。眼呢,也时不时地要往大院进出的女人瞄一会。她们总想看点出名堂来。机关大院里的生活,让她们眼热与好奇。这里头,也含着对新生活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她们当中的一个胆子大的,和院子里的一个叫马莲莲的妇女套上了近乎,还用一碗香菜小馄饨换来两双绣花鞋垫、一只也是绣花的荷包和一碗满当当的红枣。她回来后说:“还是北方女人实诚,你对她一点好,她就把整个心捧出来给你。就是太老相,还叼个大烟袋,左看右看,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女人。”

又有一天,还是那个胆子大的女人,屁颠颠地跑回来,嘴里爆出一个新闻:“一枝花,也嫁进大院了,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女人,样子一点都没变,厥嫩的, 还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枝花是雨露宫头牌,号称云城第一美女,省府迁移云城那年,从良做了军官的姨太太。军官死在战场后,又重操了旧业。她的故事,讲到明天天亮都讲不完的。当年,一枝花穿什么,云城就流行什么。变个发型,跟风的人就多得撞头。听到话的女人都停了手上的活,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静得空虚。胆子大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到了床上,眼睛就只能看到一尺远的地方。朝代变了,男人还是男人,本性不会变。有姿色的女人,不管哪个朝代,都能占到便宜的。这些战场上下来的人,像大溪里的松鸽,也太吃钓了。依我看,娶一枝花那个人,肯定是没碰过女人的愣头青。”有个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女人接过话头,慢悠悠地说:“话说回来,云城一百个男人中就有一百个想要一枝花,但敢娶回家的,借他一百个吃豹子的胆,也没有一个。我看这个男人,聪明还是愚蠢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但算得上有良心的男人。”众女人听了,也觉得是道理,一时都心平气和下来。反正,别人的事,想操心也是白操心,便又都低着头忙乎手头的活,让那些从右耳进的话,从左耳出去。

1951年,最热闹的,当数机关大院。鞭炮声从正月元宵开始到冬季大寒,陆陆续续地,一直没有停歇过。树枝的疏阔处,一个接着一个的双喜字跃出来,映红了整个大院。这是云城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一次婚姻革命,据传,南下干部中,重新组合家庭的,接近一半。其间,也闹出过几条人命,但都被轰轰烈烈的喜气淹没,很快就销声灭迹了。

现在,县委机关大院到处看到进进出出的女人。单从走路的姿势,就能判别,哪些是外地女子,哪些是云城女子。外地女子,大都生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双手摇摆得像把蒲扇,风风火火。云城女子呢,脚跟一般不落地,荷着柳腰,轻得像一阵风。相同之处是,她们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个个眼睛都像是长在额头上,居高临下地看人,眼里头藏着一眶满当当的骄傲。外地女人的骄傲,来自多年的贞洁,而云城女人的骄傲,来自成功地改变了命运。这种骄傲,让她们看上去神气活现,把路走得当当响,把胸挺得尺把高,花泡得不得了。

春天里的一天,卢子白去了董菊米的小卖部。天空,飘着江南的毛毛细雨,欲说还休的样子,凭空地添了一地冷清。董菊米正在卖盐,他看到她那双曾经弹钢琴的手上,指甲依然修得齐齐整整。灰色的春秋衫,系了一条纯蓝的纱巾。整个人,也还是端端正正的样子。还有,她笑起来的时候,仍然和以前一样,有着一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她的眼睛,尤其是扬眉的那一刻,仍然深邃,像原始森林下面的湖泊。这双眼睛也曾经让卢家几个不同性格的男人折服。看得出,她过得很平静,很从容。卢子白觉得,董菊米的平静与从容,根源在于,原来的卢府生活未必是她真正想要的那种生活,这也是她和路小蔓的区别所在。或许,她不为人知的地方,才是她最真实的地方。他带了她喜欢的姚记桃酥和姜汁奶糖。他从小就是一个细心的人。如果不是战争,他说不定已经成为云城最好的内科医生。治病救人,那是他多年来的理想。

看到卢子白,董菊米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一定有事。”卢子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好一会才说:“我要结婚了。组织介绍的。她是外地人,叫朱红琓,随南下部队过来的,在妇联工作。”董菊米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最好,我的心事也可以放下了。以前,家里给你相了那么多回亲,你一个也没看上。不瞒你说,妈那时老是担心,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呢。我到现在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入你的眼。”卢子白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忘了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了,说不定,把猪都当作美女。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自己也不大明白了。”董菊米不相信,说:“再怎么样,根子里那点东西不会变。我知道,对你来说,追求完美是一种本能了。”卢子白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复杂。他给她递去一支烟。董菊米大大方方地接过,然后,稳稳地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他们之间的默契和稔熟感还在。烟雾升起,点缀了午后短暂的平静。

卢子白和朱红琓的新房在机关大院二排中间,配备着公家的床、桌子和脸盆架,都编着号。其他的东西,一人一麻袋,从后头的单身宿舍里搬过来。房里最显眼的,要数床上的龙凤红缎蚕丝被。是董菊米、路小蔓送过来的结婚礼物,按云城风俗,被子由一条红线缝到底。礼物里头,还有一只樟木箱子,一个油漆成暗红色的马桶,一床绣花床单,一套梅子青茶具,和男女各两身衣料。董菊米说:“风俗这东西,传了这么多年,自有它的道理。我们卢家比不得以前,置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你们就将就一下,好歹是一点心意。”卢子白说:“嫂子在,家就在,我这下算是体会到了。”董菊米笑了,她伸手拧了一下卢子白的脸,说:“你还有脸说这个。一走就是十年,连个音讯也不给家里递,像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你算得上一个。”卢子白说:“我那时的脑袋提在裤腰上,想也是白想。”路小蔓一进门,就把眼光落到朱红琓身上,从上到下几番打量,不舍得把目光移开,拍着巴掌,说出一句:“皇天,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连这样水灵的女子都参加革命了,难怪你们会成。”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董菊米也把卢子白拉到角落边,用力夸奖道:“适当的谦卑,合理的礼仪,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女孩。你挑人的眼光,还跟从前一样。”嘴巴这么说,心里其实是不大喜欢的。也说不清哪个地方不喜欢。归根结底,是旧式女子对新式女子的不喜欢。在董菊米的想法里,政治这东西,总归有点不干不净,不是女人能够沾的。而且她始终认为,政治是男人们的事。凭董菊米的经验,朱红琓的举止,不像小户人家出来的。虽然她掩饰得很好,穿着上也根本看不出与别人有什么两样,甚至更朴素一些。但气质摆在那里,是明眼人都看得到。

之后,卢子白他们也会到桂花弄走动,但走动得很规律,一个月两次,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是朱红琓的意思。对这些享过荣华富贵的女人,朱红琓保持着矜持,也有意保持着距离。董菊米待卢子白,很随意,给的是自家人的亲和。待朱红琓,就耽心一点,会专门备下绿豆汤、桂花汤圆之类的小点心,给的是周全和体贴。她是不会给别人留什么口舌的。路小蔓呢,每次见他们来,都高兴得一塌糊涂。说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话说得热烫烫的,没有水分。其实,是盼那么一点手里摸得着的热闹。也是因为平常受够了冷落,日子淡出一个鸟来。少不了要摸箱底,拿几样东西出来显宝。一件裘皮,一条纯羊绒披肩,一个插孔雀毛帽子,一只鳄鱼小皮包,一双嵌珠水晶鞋。下次来,拿出来的照旧还是那几样东西。又说,喜欢什么,就拿走好了。但朱红琓每次都看得很马虎,心不在焉的样子。董菊米就笑路小蔓剃头担子一头热,说:“人家不稀罕这些东西,可能是以前看得多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喜欢这些。”路小蔓说:“她不想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卢子白见董菊米和路小蔓两个,窝在一起,一锅吃,一床睡,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对朱红琓说:“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她们处成这个样子,算得上是天开缝。看来还是革命有力量,把什么都颠覆了。”朱红琓倒不觉得太意外,说:“这就叫惺惺惜惺惺。再说,卢子云一死,找不着债主了,想使劲也使不上了。其实,这世上,放不下一点芝麻小事的是女人,放得下天大事的也是女人。”感情上,朱红琓与路小蔓更亲近一些,说分不清眉毛高低的人,用不着防的。也是因为卢子白总向着董菊米说话。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自己老公说别个女人的好话。一句都听不得。她对卢子白说:“董菊米这个人,绝对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简单。她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卢子白一下子生气了,说:“你呀,跟云城那些女人一样,见不得别人好的。你放心好了,董菊米是多么明白的一个人,不会碍你什么事的。”朱红琓也不高兴起来,说:“你说话真冲,像吃了什么枪药。董菊米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云城一到春天,那些花呀,草呀,蝴蝶呀,就开始闹腾起来。睁眼,一眼眶的明媚。卢子白拿了一枝桃花来,想插到酒瓶上,朱红琓不让,说:“我平素最讨厌的就是桃花,轻飘飘的,像那些没魂的女子,要说有多俗气就有多俗气。”卢子白听朱红琓这么一说,就算了。过了几天,卢子白想挂一只花色的窗帘,朱红琓也不让,说:“太资产阶级了。你的小情小调,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忘掉过去。”卢子白不知道,是战争弄粗了朱红琓,还是她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这次,卢子白没由着她,坚持着,两个人为这事口角了几句,最后,选了折衷的,将窗户糊上报纸。卢子白还跑到外头看看,是否透得进来。朱红琓最看不上卢子白敏感的样子,摇摇头,说:“我喜欢什么都是阳光的样子,又简单又干净。再说,我们家,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卢子白说:“不打仗了,过日子就得是过日子的样子。不是我说你,你到现在,还没过日子的心思。你要学学马莲莲和一枝花,看她们女人是怎么做的。”朱红琓就嘿地笑了,说:“你变得到真快,话多得快要赶上路小蔓了。”

朱红琓的隔壁,左边住着马莲莲,右边住着一枝花。两家都挂了窗帘,马莲莲是山东带过来的土布,红得一团火。一枝花的要讲究一些,里头是乳白的细纱,外头是墨绿的平绒,深不见底。马莲莲待人热乎,包了水饺送水饺,烙了大饼送大饼,连一块柿饼,也分成两瓣,硬塞一瓣到一枝花嘴里。一枝花也不敢怠慢,回过去一些自做的手工,诸如缎面鞋、绣花手提袋、布兜、围裙之类,都是些见真功夫的精细活。应和着云城那句亲戚篮对篮、邻居碗对碗的老话。一来一去,自然就热络起来。两个看上去完全不搭的人,搭到了一起。经常,两个人坐在桃花树下抽烟,一个吊着烟袋,一个吸着小良友,有说有笑。朱红琓搬来后,架不住马莲莲的热情,也加了进去,三个女人凑成一台戏。一枝花是个很女人的女人,做什么事都轻得像一阵风。那张经了事的脸,却是十分地安静,也因了安静,眉眼间都是道不尽的妩媚与风情。穿一件印有荷叶图案的浅绿旗袍,搭粉红披肩,每回走在中直街上,都要落一身的眼珠子。连朱红琓有事没事的,都会忍不住偷偷看上几眼。看一回,惊诧一回。惊诧这个女人,岁月如此厚待她,在她身上不落一点痕迹。在女人心里,老不去,该是多大的一个福分。再革命,也没革掉女人的这点小梦想。

“囡”,是朱红琓跟一枝花学会的第一句云城方言,然后就是:“天光”、“清水”、“瞅一瞅”、“日头”、“墨黑黑”、“快慢紧”、“皇天鼓裂”。又学了几句更日常的:喔起莅(起床)、好望显罗矣(有趣)、豪扫(指速度太慢)、归处(回家)。朱红琓说:“云城真是个柔软的地方。说句话,舌头都快化掉半根。难怪再正经的男人一到了这里,都迷了眼。”又扑到一枝花的身上闻了闻,闻到了宿夜的气息。一枝花懒洋洋地伸了伸腰,打着哈欠说:“我可是要去补觉了,他们这些北方男人,像个贪吃的小孩,没完没了的。”马莲莲听了,把嘴里的一口饭笑喷出来,说:“这句话,听你说了多少回了,看你的肚子,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北方的男人我最了解,孩子才能拴住他的心。”马莲莲又怀上了,脸上泛着红光,比一年前,不知道要光鲜多少。每天都过得十分有劲道,像是打了鸡血。看得出,她对自己和生活都很满意。朱红琓知道一枝花最在意这件事,就去拉马莲莲的衣角。这个动作,一枝花看见了,淡淡地说:“我也不瞒你们两个,我以前做的是那个吃男人饭的行当。生不了孩子,也算是报应吧。”一枝花十二岁那年,就被继父卖进雨露宫,世态炎凉,见多了,要流的眼泪水,也早就流干。这样,反倒有了置身事外的平和与沉着,将什么样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

马莲莲心粗,也不好女人间的飞短流长,一枝花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睁大眼睛,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枝花倒是轻盈盈地笑了,说:“瞧你那样,像是我脸上贴了什么字。”又走近一步,拉了马莲莲的手,认真地说:“马莲莲,我知道你是个眼睛揉不进沙子的人,要是你瞧不起我,我们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马莲莲呼地变了脸色,生气地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马莲莲就是喜欢不装的人。”见一枝花落泪,马莲莲安慰说:“都过去了,别把那些放心上。日子是过以后的。”一枝花已经恢复了平静,笑了,笑得不温不火,说:“我还以为,自己早没有眼泪了呢。说实话,我一枝花要是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那是不知道要跳多少次瓯江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命,我早就不想什么了。”这之后,两个人更是好成一个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响,一个轻,一个急,一个悠,一个北调,一个南腔,听上去,像一场正演到热闹处的乡村大戏。

从桂花弄到通后门,走着,是十来分钟的光景。有时候,卢茨梅一个人去,有时候招呼路小蔓一起去。这个春天,卢茨梅和路小蔓亲热了起来,经常手挽着手,走过弄堂和大街。她的脸上也有了女孩子的娇媚气,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又养眼了几分。

她们热衷去县委机关大院,是因为她们实在没什么地方好走动的。路小蔓水镇的父母与兄弟算得上是嫡亲的,说翻脸就翻脸了,连一个想头都没让她留下。她出来这么久,也没见谁来打探过,当她这个人已经死掉一样。叶家和水家的那些女眷,以前也是过往甚密的,三日有两日腻在一起,嘴上姐呀妹呀热乎着,却是离不了逛街、打麻将、看戏、做衣裳、说闲话几件事,好也只好在面上,好在小处。骨子里,谁也没把谁当一回事。甚至,背后谁也没少说谁的坏话。到如今,个个泥菩萨自身难保,见了面,都吊着个长脸,唉声叹气的样子,叫人心里添堵,还不如不见的好。另外一些人,本来就是生意人,长着生意人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原来踮着脚巴结卢府,也是为得到一点实在的好处,占点看得到的便宜,不会做亏本的行当。他们早在背后议论过了,卢家只剩下几个女人,当得了什么用场,再作法,也掀不起波澜了。路上碰到,还没到跟前,就远远地避开了,脚底像抹了油,一下子就没了影。连董菊米那里的油盐都不去买,偏要绕几个道买别家的。从前的高朋满座,从前的夜夜笙歌,如今想来倒像是前世的烟花,做了一场梦一般。也只有家道败了,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世态炎凉。偶尔,路小蔓嘴里会蹦出一句京剧唱词:“翻覆人情薄如纸,两年几度阅沧桑。”这也是卢子云当年最爱的一句唱词,每天都挂在嘴边。

路小蔓把出门当作一件大事,收拾出光鲜的模样,让自己的年纪忽然地小了七八岁。一件长裙盖住了脚面,一扭一扭的,整个腰肢都是活的,像一个影子似的从桂花弄里飘出去。她以前的姿色还在。卢茨梅就在心里笑母亲,什么时候了,还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卢茨梅倒是一身的素,格样的地方是,外头罩了件镂空的小背心,也是素的,但却素出俏来。卢茨梅当然知道县委大院的人要看什么样子的。不过,和五十年代的时髦比起来,卢次梅的装扮好像还是隔了一层。这时候最流行的是朱红琓穿的那种,列宁服,宽皮带,翻出一只雪白的领子。方口黑色小皮鞋,也配雪白的棉袜子。路小蔓看朱红琓最顺眼,说:“小小年纪,就吃得起苦头,舍得下生死,是做大事的人。”卢茨梅最不爱听这种话,说:“你都快把她捧上天了。她不过在文工团里唱唱歌,说说快板,连枪都没摸过一下,有什么花头。说到底,也就是人生得灵光,知道跟个潮流赶个热闹。要不是你要死要活地拦着,我也跑去革命了。就怨你,国家大事一点也不关心,整天就顾着眼皮底里的芝麻点大的事,想什么,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路小蔓没好气地说:“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让人听不下去。你也就是个事后诸葛亮,在这里放放空炮。英雄都是拿命换的,而你,一根刺扎到手里都要哭的人,我敢说,要是被人抓了去,肯定就是那个当叛徒的料。”卢茨梅说:“这个,倒真是让你说对了。卢家的人享福享惯了,出不了硬骨头的。有时候,我都怀疑,三叔是不是卢家的种。”两个人相视一笑,马上和好了,一起往前走去。

说是去看朱红琓,卢茨梅板凳还没坐热,就没了人影。过个把小时,又转回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有两次,辫子还散开一条。次数多了,连天下最宽心的路小蔓也起了疑心,屁股后头跟了几次,就晓得了事情的大概。原来和卢茨梅走得近那个人,叫马来其,在组织部工作,也是南下干部。他们是看病的时候认识的。路小蔓让朱红琓去打听,朱红琓就给了一句话:“很多人说,跟他不熟。这个人,有点内心,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路小蔓不高兴了,说:“这还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说给卢茨梅,卢茨梅听了,说:“这有什么,男人嘛,总得要有点城府,被人一眼就看穿的那种,成不了事。”随即,当了全家人的面说道:“我说话向来喜欢实打实,有个靠山,卢家的日子才会有奔头。我卢茨梅不怕别人笑话,死活也要嫁进县委大院。”卢微梅在一旁冷言冷语道:“你这人,做什么事,都脱不了一个俗字。”卢茨梅早就厌烦了卢微梅说话的口气,马上反击道: “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教训别人,是需要资格的,你早就不配了。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天上的仙女呀,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姑娘。”看卢微梅气得变了颜色,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隔了一下,说出一句好听的:“你这人就是听不得真话。我这样抹开面子,还不是为你好。” 退一步,赶紧,将那点不快打消掉。也是自己正担着很重的心思,懒得再和卢微梅计较。

马来其说自己刚三十出头,但卢茨梅看上去,这个男人比父亲还要老。卢茨梅心里怀疑,想试探,又怕被马来其发现,更怕年龄一假,其他的也跟着假。就思前想后,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不到马来其比卢茨梅还要犹疑,几次卢茨梅去讨准信,马来其都是含含糊糊,嫌卢茨梅成分太高,会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前程。这让卢茨梅打击不小,心一横,下了决心。又索性退到底,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展出一些女人的心计和手段哄起马来其来。女人低姿态起来,好处和味道也就有了。马来其本以为自己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但几个来回之后,还是败下阵来,一天没见着卢茨梅,就有点魂掉了的样子,顾不得那么多了。马来其原先的老婆来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来。是被马来其看出破绽,没脸再来。后来马来其告诉卢茨梅,他参加革命最初的目的,就是想报复不忠的妻子。多年前,他的妻子为了一斤白面,上了村里有钱人的炕。从此,他憎恨了所有的有钱人。也正是这种侮辱,让他心怀不甘且雄心勃勃。仇恨是生命中最强有力的东西,远远超过任何别的力量与动机。

此刻,马来其正在一张床上摆弄着卢茨梅,他细细研究了卢茨梅的眉以及身体的几个部位,最后拿出一块雪白的毛巾。他冷着一张马脸说:“我丑话说在前头,我马来其最恨不守妇德的女人,你要不是处女,立马给我走人,我一句多话也不会听的。”卢茨梅听了,倒笑了,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一点你放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雪亮的。情呀爱呀之类,是那些没脑子的女人想想的,在我眼里,世上只有婚姻来得可靠和踏实。”事毕,卢茨梅催着马来其去领结婚证。马来其说:“你是怕我后悔吧?”卢茨梅也不甘示弱,说:“我是怕我自己后悔。”马来其说:“我要是赖账呢。”卢茨梅照样不甘示弱,说:“那你就小看我了。我把你的证据都藏好了。”马来其听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这个女子,心思这么密密麻麻,走一步想三步,还得小心提防,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就死在她的手里。

卢茨梅出嫁的前一天,董菊米给了她一只戒指,一对耳环,说是卢家也就剩最后一点压箱货了,备个万一。卢茨梅把东西大大方方地接了,说:“大妈,有话你就直说吧。”心里暗想,父亲到底跟大妈更贴心一些,私下里塞了大妈不少的细软。母亲只是精明在小处、小地方,终究还是吃了亏的。又无端想起爷爷经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有钱的时候,钱不算什么,没钱的时候,钱就是一切。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董菊米并不看好这桩婚事,第一眼见马其来,就觉得他有点阴,拦了几次没拦成。那句有点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董菊米知道,卢茨梅向来主意大,万一拦不了,这句话一出口就会成后患,说不定会断了一门亲戚。她犹豫了一下,说:“大妈知道你心气高,这样的选择,也为的是一个不心甘。”卢茨梅说:“大妈想了什么,其实我都知道,连我自己也说自己攀高枝,一身的俗。其实,我们两个,都可称得上识时务者,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董菊米没好气地说:“我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原则,你可是彻底的实用主义。你等着,有你哭鼻子的时候。”卢茨梅就呵呵地笑起来,说:“女人嫁给谁,哭鼻子,是少不了的事情。这世上的事,哪件不藏着不如意。走着看吧,这情形,能顾得上眼前也就不错了。马来其算不上一棵树,伞倒也是算得上的,可挡点风雨。三叔他们,毕竟是隔了几层,他们心里又有更要紧的大事体要做,我们过得好坏,不关他们痛痒的。”董菊米听了,点了一下头,说:“这话听着有道理。你的好,是能看得清很多东西。不像你姐,想的都是那些空的,像是要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的样子。世上的事,离她想的和以为的,不知差了有多远。”说完,只觉得心里有些黯然,怕卢茨梅看出来,勉强地将脸上笑容撑住。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起来,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包裹里,又用牙刷把头发梳得雪亮,换上一件红绿相间牡丹图的丝绸旗袍。看时辰还早,拉着董菊米,扯了一下机关大院的桃花,又扯了一下机关大院的肉包子,眼睛不停地往外瞄。屁股底下像长了刺,有点坐不住。马来其来了,沉着一个长脸,硬邦邦地打了一声招呼,将卢茨梅的一个皮箱放到自行车的后头,又把卢茨梅拉到门口说:“你妈现在过来,也没什么事,还是等有了孩子再说吧。还有,以后家里的事,都得坐下来慢慢商量了再定,别自作主张。”这句话,说得很响,里面的人都听到了。是故意让人听到的。卢茨梅原本就没打算带路小蔓走,听马来其这么一说,连解释也不想解释,就起身了。

董菊米掏出一棵烟来,坐在门槛上,和路小蔓你一口我一口分享掉。她们都往卢茨梅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也想了一会。只不过是,各人想各人的。桂花弄很安静,所有的桃花都红着。此时,一辆载着卢茨梅的自行车,不快不慢地驶出桂花弄,又不快不慢地驶向通后门。他们的身后,也是开得正红的一片桃花。

第五章 阴阳隔

后来,路小蔓又遇到夏翠翠几次,依然是夹在游行队伍里头,也依然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她们彼此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在卢家大院的时候,她们就不怎么来往。是互相瞧不上。路小蔓在心里狠狠骂道:“神气个屁。连这种小人也能猖狂,老天是实在不长眼了。”见董菊米在捣弄小孩子用的小棉被、小鞋子之类,就说:“我不相信,夏翠翠会生个卢子青的孩子。”董菊米说:“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有一天晚上,董菊米听到门外有声响,出来一看,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一个篮子放在门口。篮子里头,搁着几件小孩衣服,一包奶粉,和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孩子出生时辰:1951年4月17日。一个婴儿,正在粉色小花被里睡得香甜。董菊米想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心里想,果然,夏翠翠是个反复无常的人。那些很硬气的话,也就是嘴巴说说的。当她抱起孩子的时候,这个还不到两个月的孩子突然朝她笑了,笑得天真而温良。像盛开的花骨朵儿。这个笑,让董菊米的整个心忽然柔软得像一团面条,没来由地,泪水湿了眼眶。

董菊米琢磨了一夜,给孩子起名卢夏。合了父母的姓。是想前想后的忍让,也是看开后的不再计较。来云城后,她一直成功地保持着清醒和中庸。那也是生活赐予她的一个生存本领。怕孩子长得太周正,不好养,狠着心,在后脑勺开了口,又火急火燎地包了猪头到樟树脚认樟树做了干娘。还怕正名太大,起了个小名叫草仔。就是不起眼的意思。这些民间传了多年的习俗,董菊米原来知道是知道,却从没把它当一回事,也是事情出多了,怕了。人一怕,免不了缩手缩脚,信了原本不信的东西。形式做过了,有用没用是另外一回事。也为图个心安。云城老百姓基本都是这个心理,难怪,盲眼钟儿的生意明里不能做了,暗里还是照样地红火。

路小蔓睁着一双大眼,研究了卢夏五官半天,像要确定点什么,终于开口说:“的确,是卢子青的种,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卢子青家财万贯的时候,生不出儿子继承。没家产了,倒是有了个儿子。我看,老天就是喜欢作弄人。这也就是做人的没意思。”董菊米接嘴道:“本来,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我看也好,有个牵挂,说不定会撑牢卢子青。性格强的人,像铁,更容易折断。不像我们女人,哭一阵,癫一阵,事情就过去了。”路小蔓不冷不热地说:“这个孩子,打一开始就是不该出生的倒霉蛋。以后,还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命运等着他。我看,跟着我们,少不了吃苦头的。”见董菊米不吭声,又开始叫苦连天,说:“我夜里寻思着有千条路,万条路,早上眼睛一开醒来,还是一条路都没有。”这话,路小蔓每天讲三遍,董菊米耳朵早就听出了老茧,说:“眼前这光景,能撑着,也就好知足了。你还想怎么样?”路小蔓说:“我能怎么样,你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来,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喜欢做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董菊米听出路小蔓话里的意思了,有点生气,说:“没想到,你年纪越大,心眼反倒越小了,连孩子都容不下了。卢夏落到桂花弄,以后就是桂花弄里的孩子。你没见着,这里的孩子,像棵草,哪个不是风吹吹就大了。”路小蔓争辩道:“我是怕,别人的孩子,养不熟的,到最后,落不下好不说,说不定,还落下个伤心来。实在是犯不着。”董菊米反问道:“卢夏是别人吗?”路小蔓呆了一下,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也有点看不明白你。卢家好的时候,没看出你与卢家有多深感情。现在,卢家都散了,你倒是来劲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和卢子青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呢。”董菊米倒笑了,说:“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把别人想得那么龌龊。”

隔了几日,听到音讯,卢子白独自来了桂花弄。看了一眼后,冷静地交待道:“对外,只说是捡的。编个身世给他,越苦越好。”又埋怨:“你们女人,做什么事都不过脑子,还嫌这个家不够乱。”说完,把一点钱硬塞在董菊米手心里。路小蔓不满,嘴里嘀咕:“事情一开头就撒谎,就得撒谎到底,以后就没机会再圆了。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这个世道,能好到哪里去。”董菊米见路小蔓说出过头话,赶忙打圆场,说:“你不说话,没有人会当你是哑巴。”又对着卢子白点点头,认真地说:“还是你想得远。”卢子白也不接她们的话,甚至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把脸孔板起得像一块生铁。见状,路小蔓便不敢再作声。她向来怕卢子白。送卢子白走的时候,董菊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有空去看下你二哥吧,毕竟兄弟一场。也不能让革命,把心肠都革得铁样硬。你知道的,你二哥也是有理想的人,当年经营电灯公司,走的也是一条实业救国的路,那点功,云城老百姓也都看得到。再说,你屁股抬抬就走,你大哥又向来吃闲饭不管事的,撑家业,给父母送终,哪样事离得了你二哥。依我看,你和你大哥,都是为自己在活,你二哥却是为卢家在活。我吃了这么多年卢家的饭,总得凭良心讲话。”卢子白听了,看了董菊米一眼,什么也没说,眉头打上一个结。董菊米被卢子白的沉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过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别怪我女人眼窝子浅。老话说得好,父母、夫妻、儿女都是处半辈子,兄弟姐妹是处一辈子的。兄弟生隙生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话落地,觉得不妥,又紧走几步追上去,说道:“你的难处,我也是知道的。还是自己的前程要紧。”卢子白这才开口说上一句:“你那些,也就是妇人之仁。有些东西,你不懂的。也千万别去懂。你放心,我连做孤家寡人都不怕,还怕别人说三道四。”说完,也不想听董菊米多话,快步走了。

连着几个晚上,有好几个时辰,卢子白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房间很温暖,他坐起来,小心地推开毯子,生怕惊动了朱红琓。她睡得正深,整个身子弯成柔软的一团。是他喜欢的那种带着孩子气的姿势。他看了一会,起身去了厨房,点起一根烟。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他们也还没到那种无话不说的地步。他瞒下了卢子青的事。不说,是因为害怕。但到底害怕什么,卢子白自己也说不清楚。也因着这种害怕,他甚至有点怨恨董菊米。是她,时不时地把他拉到想要躲避的那个现实,她那种只顾眼前的担当,让整个局面变得不尴不尬,捆住的是自己的手脚。要是朱红琓知道放不下卢家那么多的事,一定会在心里看不起他。他希望她理解他,但又不愿意被她看清与看透。多少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改变,但他现在发现,自己依旧是个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干系的人,身上流的还是卢家的血脉。战争结束,当他的视野从步枪、手榴弹、刺刀、硝烟中出来,他的许多东西已经失去,他甚至没有勇气站在父母的坟墓边。这正是他的痛苦所在。对于自己不喜欢和不能改变的东西,除了逃避,卢子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卢子白想,是我和他们没有缘分。只有这样想,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一大早起来,董菊米的右眼跳个不停。云城有个说法,左跳财,右跳灾。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没到午时,便传来卢子青病死在牢里的消息。卢子青死于何种疾病,不得而知,十里亭监狱没有给家属任何说法,董菊米问了几次,都让一个冷冰冰的不知道挡了回去。本来,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一个囚犯,连一条狗都不如了,死了也就死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囚房里大约有二十多人,四周密不通风,一股臭味,冲着鼻子。几个狱友,不远不近地站着,见到董菊米,谁也没有开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牢里经常死人,他们看多了。看多了,就稀松平常了,像吃喝拉撒一样地稀松平常。再说,坐牢和死,对他们来讲,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说得难听一点,他们不过就是一群活着的死人而已。董菊米走近一步,看见卢子青硬邦邦地躺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瘦成了一把骨头,老鼠已经啃掉了他半张脸。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张脸。顿时,她的悲哀被恐惧压住,人也变得恍惚,当她确定尸体就在她手可以摸到的地方,才猛地流出眼泪来。董菊米离开时,一个狱友悄悄地拉了她的衣角,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封写给卢子白的信。

没有人知道卢子青在最后的日子想了什么。他从来不和狱友谈起自己或者家人的事。监狱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给他们留下印象最深的事,就是一有空闲就拿着自己的鞋子不停地敲打墙壁,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那是一双羊羔软皮鞋,质地优良,做工精细,无意间透露出主人以前生活的蛛丝马迹。几个月前,当董菊米告诉他有了儿子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像是听了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董菊米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些事,但直到死,他也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人。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妻女,可能是夏翠翠,可能是卢子白,也可能是他们从不知道的某个人。一个撑起家族的人肯定是复杂的,这种复杂,远远超出了卢府女人们的想象。

卢子白离家出走前,和卢子青之间感情更近一些,也更有话头。他们从小就志向高远,认定自己是栋梁之才,而且都自信自己具备改变生活的能力。卢子青放弃学业,以振兴家道为己任,卢子白呢,则走得就更远一些。国难当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站出来,站到时代的风口浪尖。董菊米心里清楚,他们两个,其实都有点看不上卢子云。实际上是看不上他所信奉的庄子思想。她记得,有好几次,卢子青当着她的面,说卢子云看破红尘是假,热衷世俗安逸是真,狠生生地剥了他的面子。卢子青生性霸道,心思缜密,敛财有道,当然也逃不了生意人唯利是图的本性,在云城,说卢子青好的人与说卢子青坏的人,几乎一样多。他在红白黑道上都留下了名声。也有这样的谣传,说他最后的一桶金挖得不够地道,发的是军火财。这也是因为他家里藏着枪支引发出的想象。云城人的想象力向来都很丰富,超过一般地方的人。又天生相信谣传。有一次,云城西头有人捡到一块银元,传到东头时,变成两块银元,传到南头时,变成一把银元,再传到北头时,已经变成一麻袋银元了。问起来,十个就有九个相信是捡到一麻袋银元。没办法,云城人向来就这德性。

回来后,董菊米将信给卢子白。卢子白也不说话,当着董菊米的面,划起火柴,把信烧了。火焰升腾,最后化成一堆灰烬。董菊米脸色变了,眼睛盯着卢子白,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才平静地说:“你让我很吃惊。”便不再说什么。卢子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不看,也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我和他的恩怨,不是个人的,是时代不让我们做兄弟。这个现实,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卢子青这些人,是被整个时代拒绝了。”说着,眼里窝了眼泪。停顿片刻,口气转为强硬,说:“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们外人还是少插嘴的好。也不合家规。再说,谁也不是上帝。”董菊米听了,并不生气,说:“这句话,硬气,倒像是卢家人说出的话。说实话,卢子青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改朝换代,也不能拿无辜的人去垫背。”卢子白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说:“他有没有罪,也不是你说了能做数的。也只好,留给后人去说了。”董菊米想了一下,说:“也许,你是对的。”缓和下来,不再坚持。两个人一商量,瞒下其他人,将卢子青在父母坟墓边上草草地葬了。卢子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给卢子青磕了一个头。他说:“从此,我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我们两清了。”董菊米在旁看着,冷冷地说:“对你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卢子白装作没听见,忍受了董菊米的尖刻。她说得没错,只是卢子白心里不肯承认。

事后,卢子白告诉董菊米:“卢子青不是病死,是自杀。他选择了最痛苦的一种方式,绝食。自打进牢里那天起,他其实一直在等死。”卢子白对卢子青的情况一直了如指掌。这一点,也是董菊米没有料想到的。对卢子白,她总是有点琢磨不透。最让她看不懂的地方是,卢子白为何总要对家事装出冷漠的样子。后来,董菊米托人打听到卢子青绝食的原因,牢里的饭里头,经常有死老鼠与蟑螂,他实在咽不下去。他和他的哥哥终究是一路人,最后都得以死保住自己的体面和尊严。细究起来,可以说,自尊,就是卢家整个家庭的表情。许多结局,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逃也逃不过。董菊米粗略算了一下,卢子青总共在牢里待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已经是一个极限。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卢子白感觉经常见到卢子青。有时在那里舞剑,有时在那里谈天说地。有一次他无意间经过卢家大院门口,竟然看见卢子青坐在那里吃饭。他那种阴着一张脸不怎么开心的样子,跟生前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实际上,他已经有十来年没见卢子青了,也不知道他死前的模样。他一次也没去看卢子青,就像当年他坐牢时卢子青一次也没来看他一样。那些存在他们之间的心结,对他们来说,打不打开,也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不改变主意的人。这一点,都随了父亲卢中老爷。当他点起一支烟的时候,又一次有点不舒服地想起卢子青。多年前,他们抽的是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而且都喜欢穿意大利生产的鳄鱼软皮鞋。在生活习性上,他们曾经惊人地相似。甚至对女人都有着相同的口味。卢子青的死,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虽然他的心里同样绝不会承认。

夏翠翠去了云城酒店。是卢子白派手下约的她。最初革命的时候,夏翠翠替卢子白送过几次情报,也送过几次药品,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在卢子白的印象里,夏翠翠心思缜密,聪明过人,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一度,卢子白还以为夏翠翠有阶级觉悟,和自己是同一路人。解放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因为出了卢子青的事,心里隔了一层,彼此都不想见面。

酒店坐落在中直街北面,门前冷落,透露出些许衰败的迹象,让人隐隐觉着,快要开不长了。多年前,云城酒店是这座城市最高档的酒店,也是达官贵人雅聚的首选。云城的有钱人,把在云城酒店摆宴席当作家庭的一种面子。作为卢家的一份产业,热爱美食的卢子云在这上头费了一些心思,据说,在这里,不仅可以吃到正宗的杭帮菜和粤菜,还可以吃到出自法国厨师之手的烤牛排。多少年过去,夏翠翠依然记得第一次跟着卢子青在云城酒店露脸的情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穿裘皮大衣,别一枚闪亮的胸针,紧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放。第一次尝到做有钱人女人的那种得意与舒服。记得,是因为她自己确信,从那天开始,夏翠翠就不再是以前的夏翠翠了。

酒店还是原来的格局,由一个大厅和十个雅座构成,只是,装饰得红红火火,已经不是原先那种幽雅的格调。要是卢子云见了,准会被吓上一大跳。生意不好也不坏,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散客。来的人里头,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也有穿干部服的,都是不露声色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他们成了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夏翠翠看见一枝花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穿一件翠绿竹子旗袍,脸上挂着云城人十分熟悉的招牌微笑。一枝花是云城酒店的常客,以前是,现在还是。社会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一枝花的生活没有变,依旧吃香的,喝辣的。穿的也依旧是生风生水的旗袍。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本事。一枝花让男人迷恋的缘由在云城已是公开的秘密,不少个与一枝花有染的男人被自家女人逼急了,会说出一句相同的话来:“她的东西跟一般女人不一样。”传出去,一枝花更成了男人眼里的宝。这话,夏翠翠是不怎么相信的,倒觉得,一枝花那种情形,需要取悦男人,而她又恰好有这方面的天赋。这就成全了她。据说,一枝花的男人,可以从中直街的东头,一直排到中直街的西头。而夏翠翠知道,这里头就有卢子青。是卢子青亲口告诉她的。他们之间一度好得没有秘密。夏翠翠的眼睛在一枝花的微笑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收起,心里说,这个女人,迟早要被云城女人恨死,被口水淹死。

推门进去,第一眼,夏翠翠没有认出卢子白来。这个在夏翠翠记忆里玉树临风的男人,已经被战争彻底地改变了模样,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他的头发剪成土气的式样,脸色灰暗而浑浊,穿一件不大干净的衬衣,胡乱地卷着袖子,露出一截黝黑的胳膊,原先的儒雅气质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种说不准是粗犷还是粗糙的气味。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温和的,简单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与清白,让他的整个面容看上去像女人一样柔和。多年前,是这双眼睛,让夏翠翠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记得,也是因为她自己确信,这辈子,除了卢子白,没有人给予过她信任与温暖。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当年,卢府下人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三少爷卢子白的。说到底,是喜欢他的天真。有一年,下人们联手要求东家增加工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让卢老爷吃了个哑巴亏,不得已,用钱平息了事件。卢老爷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小气起来,铁公鸡拔不出一点毛,大方起来,十万银子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暗地里出主意谋划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卢子白。下人们讨来了便宜,满心的欢天喜地,当面夸卢子白长了一颗菩萨的心,把下人当人待,背地里却都笑道,卢老爷是生出气了,生出个胳膊往外拐的儿子。以后出的事,下人们都算到了,说卢家那么大的家私,多少人盯着,出个败家子,也是天意。大家都知道,卢子白最蓬勃的野心,是让人和人相爱,尤其是主仆之间相爱。对此,下人们暗地里把肚皮都笑疼了,都觉得,信这个,也就等于信了猪会爬树。卢子白描绘的未来社会,很公平,有着对人人都好的规矩,很对他们的口味,但他们也就听听,把它当作痴人说的梦话。下人里面,把卢子白话当真的,也就是一个夏翠翠。虽然她只有十八岁,但她觉得自己早就饱经风霜。对她来说,革命,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字眼。尤其是革董菊米、路小蔓这些命太好的女人的命。她什么也没有,所以,不害怕失去。用云城话讲,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生活,一点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像其他那些下人,一脑门的旧思想死脑筋,卢子白口水都说干了,他们还不承认自己受了剥削和压迫,说:“没有了剥削和压迫,丢了饭碗,就更得饿死。主子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说:“是人就得认命,命里没有的东西,脚把床板蹬烂也没用。”弄得卢子白哭笑不得。要不是卢子青喝醉了酒,上了夏翠翠的床,夏翠翠肯定会跟着卢子白走上另一条路。紧要关头,夏翠翠动摇了。因为,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其实并不是平等,而是平等后面的好处,平等后面的地位与荣华。既然这一切已经触手可及,又何苦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费力气走另一条远道呢。

卢子白点了一桌子的菜,他的少爷派头并没有改变多少。有好长一段时间,卢子白一直没有开口,认真地吃着眼前的菜,好像完全忽略了夏翠翠的存在。这个女人,什么时候都顾着自己的外表,她的脸总是经过精心打扮,身上有一股香水的气味。看来,她对生活还是满怀着期待。她和以前的她已经完全不同,她的某种气质是自己刻意培养出来的,这让卢子白的沉默又持续了下去。夏翠翠并不介意,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面孔没有见过,没有她想不到的,也没有她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她向卢子白展出一个完整的笑容,说:“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上帝,也没有救世主。我想,我已经把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卢子白这才抬起头,身子往椅子上一靠,看了一眼夏翠翠,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犀利和刻薄,说的话,一下子戳进人的心肺里。我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当年,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革命,说不定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你的狠劲,用错了地方,向自己的男人下手,即便是有万条理由,也逃不了一个不厚道。”夏翠翠冷笑了一声,说:“那叫报应。对卢子青来说,女人就是一件衣服,想穿,想脱,全凭一时性起。我最恨他的地方是,当我成了他女人后,在他眼里,还是一个下人。”卢子白说:“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这才是你落到这个地步的根本原因。”因为这句话,夏翠翠的不安突然放下了,她更用力地笑起来,这让她那张脸再次变得生动而丰富。她说:“你又在对我说教。这辈子,人人都在对我居高临下地说教。我是卢家的罪人,难道你不也是吗?你大概不会想到,云城人背后说我们,用的是同一个词:吃里扒外。我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被生活打败。那也是你以前经常教导我的。”卢子白的脸扭曲了一下,但他的不快很快就被天生的温情掩饰住了。他说:“对革命,你永远也理解不了。我现在告诉你,卢子青昨日死了。你终于等到了你想看到的结局。”夏翠翠听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渐渐地,脸上的茫然消失了,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冷漠。她平静地说:“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上,我最该恨的人,其实不是卢子青,而是你。”

卢子白提议一起去桂花弄看孩子,但夏翠翠断然拒绝了。她说:“我既然豁出去了,就一定豁到底。那些好与善,在我眼里,一点用场都没有。你们家的董菊米要做好人,就尽管做好了。我做恶人给云城人看,她做好人给云城人看,这不是很合你们卢家的家规吗?”她好像突然矮了一截,整个人佝偻起来,呼吸里传出一阵疲惫的气息,眼神也涣散了,吃力地走下云城酒店的台阶,朝着家里相反的方向走去。卢子白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像个傻瓜那样站着,看着夏翠翠的背影完全消失。他的心里像打破的油醋瓶罐,一时,百味杂陈。

卢子青死后的第十天,夏翠翠在一个深夜,扑通一声,跳进了卢宅的那口深井。井废弃多年,早已长满绿色的苔衣。平常,有人经过,也是远远绕开。怕的是沾着那里的阴气和晦气。据传,这口井从清朝下来,曾经先后死过六个人,都是卢府的姨太太。因为死得冤屈与蹊跷,一直阴魂不散。

夏翠翠选择这里,寓意是明白的,里头,藏着她惯有的不甘。不同的地方是,这次,为了确保死得彻底,她身上还一左一右绑上了两块大石头。以前,她是死给别人看。这次,她是死给自己看。夏翠翠湿淋淋地躺在石子地上,从头红到脚,一派新娘的装束。那是一件夏翠翠准备了多年的红旗袍,胸前两只金色的凤凰,夏翠翠整整花了一年的工夫,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现在,她终于把它穿出来了。

连夏氏也没有想到,夏翠翠真的会去死。自杀这种游戏,她很小的时候就会了。当她七岁那年,用三日绝食换来一双红鞋子时,这个游戏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久了,自然就没人拿她的自杀当一回事了。都说是在演戏。得知卢子青死讯后,夏翠翠一直待在家里,专心地做女红,做了一双红鞋,又做了一双绿鞋,红鞋上绣的是云朵,绿鞋上绣的是莲花,比往日,还多出几分安静出来。有几次,夏氏提这个话头,夏翠翠就冷下脸来,说:“我跟这个人,早就没有关系了。你空担心什么。”

从傍晚到深夜,夏氏等夏翠翠等得心慌起来,忙派了人四处寻找。脚骨都走软了,还是不见踪影。快天明时,夏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跑到门口,喊了两声皇天,随后,左邻右舍,都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因为夏氏知道,夏翠翠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也没有男人来往。生下孩子后,夏翠翠有过两次工作的经历,但都做不长。夏氏问其中的缘由,夏翠翠就恨恨地说:“我明明看见门开得天样大,偏偏就是我,挤破了头也挤不进去。他们都说我是假革命。我怎么积极,也入不了他们的眼,讨不了他们的信任。”让她去找个男人嫁了,早点安心过日子,夏翠翠还是狠狠地说:“在我夏翠翠眼里,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安的是好心。再说句更明白的话,我在云城名气这么大,谁还敢娶我。”夏氏就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次,是她一生中第八次自杀。她在死的时候,又出了一次名。走在云城的街上,一不小心,就能听到路人嘴里冷不丁蹦出个夏翠翠的名字。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带点莫名的激动,围在一起,个个嘴巴说出白沫来。有看不起的,也有同情的,说到最后,都说,夏翠翠也就死一条路。夏翠翠打小讨饭,在云城混出了一张熟脸,不少人还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即便是后来穿着华服在街面出入,照样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一堆堆的闲话,戳破脊梁骨。这也是当年卢子青不想娶她的另一个缘故。云城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不可能有秘密。

消息传来的时候,卢家的两个女人正在吃早饭。董菊米心头一寒,搁下筷子,说:“真是作孽呀。难怪卢夏昨晚吵闹了一整夜,到底是母子连心呀。”路小蔓听了,仍然不紧不慢地吃着烧饼油条,又喝进一口豆浆。董菊米扫了一眼,说:“你还吃得进去,真是服了你。”路小蔓把一碗豆浆喝见底了,这才擦擦嘴巴说:“死了这么多回,终于死了。告卢子青的是她,生下卢子青儿子的也是她,死的又是她,我真是有点看不明白了。”董菊米说:“那是你,看人光看个面上。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夏翠翠,说到底还是一个看不开情的女人。其实,她也很可怜的,做什么事,都合不了自己的心意,一辈子都活在黑暗里,直到死,也还对这个世界满怀仇恨。最为可悲的是,她永远只是一个女佣。”路小蔓说:“我被你绕得头都大了。依我说,她就是作死的。女人么,心不能太大,古书话早就说了,什么人什么命。作来作去,作到后来,还不都是自己倒霉。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死,算得上鱼死网破,反而见着了一点真情意。”董菊米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结论:“夏翠翠这一辈子,就被认到的那几个字害死了。”路小蔓却说:“我倒觉得,是被卢子白那点革命道理害死的。她要是什么都不懂,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要怪就只能怪在卢子白头上,把一个人救上岸,又拍拍屁股走了,还真不如当初不救。”这之后,她们之间经常会在不经意间说起夏翠翠,像是和这个女人有了说不清的瓜葛。也因为死,夏翠翠在董菊米和路小蔓眼里,一下子变成了自家人。只是,一遇到卢夏哭闹,路小蔓就会忍不住骂出口:“你妈那个贱人,最没样子了。拉了屎,还要我们替她擦屁股,替她活活受累。我看你,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讨债鬼。”眼睛睁得桂圆大,举着手,要打的样子。却是半天也没打下去。说到底,心里边总归疼着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夏翠翠下葬,董菊米和路小蔓备了一床素被面,一床寿被,一包香纸蜡烛,带着卢夏出门。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倒是头一次想到一块去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给卢夏有个交代。夏家人见了,远远地迎进门来。夏氏领头,后头跟着夏翠翠的几个兄弟。夏氏说:“我真是恨自己,死不去。肯定是上辈子没学好,上天才如此惩罚我,让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按云城的说法,是夏氏太长寿,折了儿孙的寿。夏氏话说得悲痛,表情却很平常,脑子也很灵清,苦吃得多了,也就这样了。再说,如今,她也实在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几个兄弟,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耷拉着个脑袋,整个人像是快散了架,硬撑在那里。夏翠翠一家,倒是很连心的,有一次和别人打架,连家里养的鸭子都嘎嘎叫着,凶猛地冲进去,一口咬了对方的脚指头。也是因为苦,感情上就靠得近一些。他们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到底,夏翠翠也帮衬了家里许多年。

董菊米很快地依了夏氏的意思,让卢夏披麻戴孝,摔了孝子盆。卢夏还不满一周岁,睁着黑亮的眸子,好奇地看着四遭。看见夏氏,亲亲热热地投到怀里,一点也不认生。董菊米见了,就说:“都讲,心肝会认人,今天看来,这话一点没假。”夏氏点了点头,老泪洒了卢夏一脸,说:“看在夏翠翠已死的份上,我们两家的恩怨,就此了断吧。只是苦了这个孩子。”董菊米矜持地说:“这个你放心,有我们一口,自然就少不了孩子的那一口。好歹我们也是卢夏的亲人,会拿他当自己的亲骨肉待的。”夏氏听了,就知趣地点点头,不再多话。夏氏活到这个年岁,阅人无数,谁靠得住,谁靠不住,只要粗粗看上几眼,便心里有数。自忖自己是上了年岁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许多事,也就站在一边看看的份了,不如放手来得合适。又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悲从中来,当着两个女人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边哭边说:“我的命真苦,生了这么个狠心人,不顾前,也不顾后,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早就说过,人再强,也是强不过命的,她偏是不信,偏偏要撞死南墙不回头。我这把老骨头,日后到阴间见了她父母,该如何交待是好呀。”弄得董菊米和路小蔓也陪着出了不少眼泪,原来那些纠结,不知不觉地散开了。董菊米在心里想,这个世上,哪个不是可怜的人,只不过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伤心罢了。一时心有戚戚。她突然明白过来,夏翠翠之所以要选择死,真正的原因,是她不能再恨了。因为这个世界,只有爱或者恨,才能超越绝望。她犹豫了一下,猛地握紧夏氏那双粗糙的双手,直到她的哭泣平息下来,才小心地松开。

第六章 红白梨庄

1953年一开春,云城工作组一队人马轰轰烈烈开到农村。先是周边村庄,然后是离城十来里路的远郊,最后是山里旮旯头。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云城总共有186个自然村。工作组的任务是,搞农村合作社,把农民捆在一起,吃大锅饭。说白了,也就是哄着大伙一块过日子。他们说,以前的政府是让少数人过好日子,现在的政府是要让大家都过好日子。这一捆,就捆到1983年人民公社解体。一算,时间足足过去了30年。

云城南郊是沙岸村,西郊是高溪村,北郊是山根村。沙岸村有上下窑,做陶瓷、瓦与缸。通常,窑封口时,吃一顿,出窑时,又吃一顿。高溪村有先后桥,通八方,村中央的高溪街,长千余米,摆小摊数个,为云城货物集散地。因为生活便利,日子好过,村里经常走着双手拢进袖口晃来晃去的人。山根村是云城耕地面积最大的村,出粮食,村里头的人,一年到头都在田里忙,还是忙不出头。多年来,便有一句话流传下来:吃死沙岸上下窑,嘻死高溪先后桥,做死山根黄塘腰。

高溪村人空闲多一点,脑袋瓜也灵一点,工作组下来,一发动,立马动作开来,在云城第一个成立了农村初级合作社。对这件事,高溪人特别想得通。吃肉一起吃,喝汤一起喝,没话讲。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好惦记了,没什么人比人气死人了,落个没想头一身轻。起初,山根村的人只是过来看看热闹,不拿它当一回事,都讲, 高溪村人个个都是花蓬蓬,什么事都是蓬新鲜,三日香,长不了。又讲,吃自己的饭,帮娘舅家放牛,这种事不靠谱。最根本的原因是,没觉得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几千年下来,农民的日子,就是那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老规矩行了几千年,总归有它立着的道理。照样种自己的田,稳着,不动张。后来,听说周边的村都成立了,便慌了手脚,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怕自己成了出头鸟,落个挨枪的命,村里人一合计,赶紧跟上了潮流。毕竟是做死活的,眼里除了泥土还是泥土,身上除了老实听话,找不出其他东西来。

沙岸村就不大一样了,几辈做瓷器下来,很有些底子,学堂、寺庙和土医生,一样不缺,土改时,230人口的村子,地主成分就有七人,村里的人被村规与族长管了许多年,自有一套路数。又因为出手艺人,走四方见过世面,村里也不怎么拿工作组当一回事。说到入初级社,好多人把头都摇落了。一个胆子大的瘌痢,将袖子往上一捋,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当着工作组的面大声嚷道:“好不容易,弄到一点自己的田地,还没捂热,这倒好,又成了别人的。你们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呀。”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将耕牛、水车之类,藏到别处去了。硬撑到冬天,还是撑不住,成立了合作社。工作组的人马一直扎在沙岸村,稳如泰山。他们讲,共产党人做事,不会放过一个。江山都打下来了,还怕几个刁民。我们就是要改变世界,把过去彻底抹杀掉。高溪人听到消息,个个笑掉了大牙。山根人却是在肚里暗自得意,什么事,不赶前不落后刚刚好。中不溜秋最平安,是山根村的古训,也是上辈人流传下来的活法。

沙岸人因为没想通,表现就各样,太阳晒到屁股了,才挺个懒腰起床,又磨蹭着往晒谷场走。几个一堆的,扎在晒谷场聊天。个个穿着空荡荡的棉袄,弓着背,将手笼在袖子里。见干部记了工分,才又跟着社长的后头慢吞吞去领各自的活。村里的杀猪佬、裁缝佬、算命佬原先操持的行当都歇息了,也背个锄头,下地刨食。只是看到自家的牛,眼神还是有点两样,一不留神,手就痒起来,自顾往家里牵。一泡尿,也使劲憋着,小跑着,拉到原先自家的田里。工作组说的,村里人懂也装出不懂的样子,方针、口号和革命道理,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许多事情还是按老习惯做。村里人要想的,要顾的,要管的,也都是自己看得着摸得见的事。诸如,老天几日不下雨,个个都急得嘴巴起了泡。猪不长膘了,人也跟着丢了魂。鸡瘟了,张着大嘴哭,哭得像死了亲娘。工作组看了,都说,农民还是觉悟低,总是惦记着一点自己的小利益,像阿斗,扶不上墙。

工作组有六人,组长老何,成员由机关人员抽掉组成,朱红琓是其中一个,也是最积极的一个,半年间,从近到远,跑了不少的村庄。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连马莲莲、一枝花都难得照上一面。碰到了,第一件事,是烧一大锅开水,让马莲莲、一枝花给她捉头发里的虱子。头发结成一团,一枝花费了好大劲才理顺溜。原来的斯文寻不着了,挨着门口什么就坐下来,嗓门高了不少,说是讲习惯了。原先喜欢咬文嚼字,现在都是直直的大白话,里头竟然还夹了一些云城的粗话。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都是农村政策之类,听得两个正抽着烟的女人一头雾水。马莲莲说:“农村那么落后的地方,你也待得惯,真是看不出来。我看你,做的都是男人们的事。” 朱红琓说:“新社会了,男人女人一个样了。女人的觉悟,是从性别意识觉醒开始的。你们不要整日只顾着自己的小家,要融到大社会里去。” 一枝花说:“我可是不敢信,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连睡觉的姿势都不会变。”听到这话,朱红琓脸一下子红起来。马莲莲见了,说:“你也是脸皮厚,什么话都出得了口。”一枝花听说朱红琓这次要去梨庄,吓了一大跳,一只手抚着胸口说:“梨庄可是云城最苦的村庄,那里的人家,男人女人只有一套衣服,谁出门,谁穿。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绿的。” 朱红琓说: “你们呀,也就是一个小女人。我的人生字典里,还真没有怕这个字。”后来,马莲莲对一枝花说:“我们家老刘说了,要是大家都像朱红琓那样积极,共产主义一下子就实现了。”一枝花说:“我换作男人,可是不敢娶她,脑袋瓜里剩一个革命了,谁受得了。我看,女人,真用不着懂那么多,懂一个男人就够了。”马莲莲说:“依我说,朱红琓赶紧生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一枝花也不怪马莲莲哪壶水不开偏提哪壶,宽容地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这个,自然。”

临行前,卢子白将包裹里的雪花膏、香皂、花露水拿出来,换上了部队棉大衣、两双草鞋、手电筒。又放进去一支治蛇毒药膏。因为要离别一段日子,朱红琓特意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新毛衣,将头发高高地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卢子白很深地看了朱红琓一眼,说:“到了梨庄,脑前脑后都要长眼睛。我在农村待了不少年,那里头,可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朱红琓说:“每次一提起农民,你就热泪盈眶,很激动的样子。天下是我们的天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卢子白伸出手,摸摸朱红琓的脸,温和地说:“一切事情,在你看来都是那么简单。说真的,在我眼里,你还没有真正地长大。”朱红琓刚满十九岁,卢子白一直拿她当孩子,新婚之夜都不忍心碰她。朱红琓说:“我都是老革命了,你还说这种话。”说完,活泼泼地笑开了,笑容像春天里的花朵。卢子白用双手环绕着她,报以晴朗的表情,轻轻地说:“我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吃苦,让我刮目相看。到底是有信仰的人。”声音里透着柔软。朱红琓说:“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有在革命炼炉里才能脱胎换骨。除此之外,别无出路。”朱红琓对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卢子白也不打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一次,朱红琓当着卢子白的面,给家里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吧。卢子白看了,心里一惊,不由得多看了朱红琓一眼。

这个晚上,朱红琓枕着卢子白的胳膊,很快地睡着了,卢子白却无法入睡。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秋风吹过落叶的声音,而他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脑海里,朱红琓扎着两根小辫子,从办公室廊道,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灰色的干部服里仍然可以看得出她的亮丽。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朱红琓。

在浙西南部地区的深处,许多村落的形成,比想象的要简单。只要有水源,十几户人,甚至几户人,都可以是一个村庄。这些村庄大都窝在两座山的空当,或大或小,操各自的方言,行各村的规矩,和外头世界不怎么搭界。而且,做的也是砍树、烧炭之类靠山吃山的活。每一个村都有一棵风水树,大都是樟树,也有枫树的。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需要走很长的山路。抬头,山岳重叠,沟壑深邃。再低头,脚上的路没有了,剩一坡阔阔的茅草。有一年夏天,一个货郎进山兜货,出山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现在,工作组沿着峡谷前往梨庄。水流得很稳重,一个潭,接下去,是又一个潭。潭是小的,只是,石头落下去,却是听不到声音。两岸的绿荫,浓得抹不出更多的空隙,一群惊起的鸟冲天的片刻,几乎遮盖了所有的阳光。几只四脚动物,十分笨拙的样子,一头野牛,还有一只猴子,不慌不忙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纵横的灌木林丛中,一座多年前搭建的木寮已经倒塌,但寮里的一只头颅、两枚正在腐烂着的手留弹却记录下一个真实的战争事件。这可能是云城这个地方最长的一条峡谷,日后,这条命名为栖霞的峡谷因为出了一张著名的风光片而远近有名,但并没有招徕到多少游客。远是一部分理由,更大的理由是,梨庄人没多少兴趣。有兴趣的人都走掉了,走到外头去,走一步也是走。留下来的,是挪不了的。或许,本来就不打算挪的。据说,梨庄只剩下一些老人了,它似乎比早年更为荒凉。来旅游的人,倒是看到了旧墙上的三十年代的几条标语,其中一条,是保卫苏维埃政府,字迹隐隐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