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性聚焦:渊源及功能
2014-08-20陈西军
陈西军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自从Henry James提出“视角”这一概念以来,“视角”和“聚焦”①尽管“聚焦”(focalization)和“视角”(point of view)有所区别,但是,它们探讨的问题属于同一个范畴,所以在中文中有时两者都可以放在“视角”这个概念下来进行研究。在本文中,由于不同的叙事学家采用的术语不同,所以在引用的时候根据原文来决定是“聚焦”还是“视角”。本文采用“聚焦”这一提法。问题一直都是叙事学家们研究的热点,研究者们在视角或聚焦的研究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1],[2],[3]。他们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就是视角的一致性。James“提倡视角要有一致性”[2]。Henry James的门徒Lubbock也认为“他始终贯彻的唯一的法则……就是要保持某种一致性,遵从他所采用的原则”[4]71~72。尽管有少数理论家如Forster认为小说家没有必要保持视角的一致性[5]81~84,但是Niederhoff却认为这只不过是少数人的意见,他说:“即使在三十多年之后,由James和Lubbock所确立的前提与偏好仍然大行其道。Friedman依旧倡导视角的一致性……”[2]Peter Dixon&Marisa Bortolussi从认知的角度来研究视角问题,将叙述者看作是一位谈话的参与者,认为“从逻辑上讲,这就意味着叙述者在那个世界中必须有一个统一的定位和视角”[6]281~282。
在视角问题上,Genette和Stanzel与其他叙事学家一道做了大量的研究,尽管他们所采用的术语各有不同。Genette提出了聚焦(focalization)的概念,用以取代饱受争议、定义模糊的视角(point of view)的概念[7]。Genette与其他叙事研究者对于聚焦的研究与划分一方面加深了我们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为许多的研究提供了便利;在另外一方面,他们对于各种聚焦的区分也形成了一些死结[8]123,而且Jahn也认为“现在的聚焦理论陷入了相互冲突的矛盾境地”[9]241。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许多研究者都在这一方面作出了大量的努力。本文也试图在这一方面进行一点尝试。本文的第一部分将简要地介绍一下经典聚焦理论的沿革,并指出其困境所在;在第二部分中,我们将列举研究者们对于经典聚焦理论困境的几种解决方法;在这些研究者的基础上,我们将在第三部分中提出“想象性视角”的概念,并分析它是如何应用于解释一些模棱两可的视角转换或者视角越界现象的;在结论部分,我们将归纳本文的研究中心,给想象性聚焦一个总结。
一、经典聚焦理论及其困境
聚焦这一概念是由Genette提出来的,是指对叙事者和人物的经验和知识进行选择和限制[7]。他对聚焦的划分是以叙事者相对于人物所知道信息为基础来进行的。在他所说的零聚焦中,叙事者所知道的信息多于故事中人物所知道的信息(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来描述就是:叙事者>人物);内聚焦中,叙事者所知道的信息与人物相一致(叙事者=人物);而在外聚焦中,叙事者只是对人物的外部行动进行讲述,而不涉及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他所知道的信息要少于人物所知道的(叙事者<人物)。
Genette的这个提法和分法是在Henry James的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在Henry James的视角理论中,他是采用表示时空和视觉的概念,比如:“意识中心”(centre of consciousness)、“窗”(window)、“反映者”(reflector)、“镜子”(mirror)等,并以此来对所要呈现的人物的经验进行选择和限制[10]。Stanzel的视角划分则更为全面细致,他从模式(叙述者还是反映者)、角度(内在还是外在)、人称(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等)、所在位置(作者型还是人物型)等多个方面对视角进行全面系统的划分[11]。在此基础上,申丹也提出了自己的视角划分[12]203,[13]159~172。
Rimmon-Kenan在论及聚焦的时候,不仅论及了感知层面(perceptual facet)的时空观念,而且还涉及了心理层面(psychological facet)和意识形态层面(ideological component)[14]73~87。从她所涉及的聚焦层面来看,她对聚焦的认识超越了单纯的时空观念,将聚焦所涉及的其他方面考虑了进来。然而,如果对其所涉及的其他方面进行仔细分析,我们就不难发现,她所说的意识形态和心理方面只是停留在了表达的层面上,即对某个感知认识的不同表达。
正是因为经典的聚焦理论是基于时间和空间概念的,所以,在面对丰富多样的叙事文本的时候,经典聚焦理论认为存在着大量的聚焦转换或越界,与要保持聚焦一致性的要求格格不入。对于非感知性的聚焦,即我们所说的聚焦者不在场时所进行的聚焦,经典聚焦理论更是显得无能为力,这也就是后来的认知聚焦理论所认为的经典聚焦理论的困境之所在。
二、聚焦者不在场的几种解决方案
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会说或者听到别人说“我现在不在这里”这样的话。可是,这句话是经不起逻辑推理的,如果“我”现在不在这里,“我”又怎么能够用“这里”和“现在”来说呢?对此,Margolin作出了如下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聚焦者试图想象性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正发生在别处的场景之中,将自己可能看到和可能听到等的情况投射出来,就仿佛他本人现在就在那里一样。……聚焦者竭力摈弃他自己的思维模式,同样还有可能摈弃时空位置,将自己置于另外一个人看待问题的时间、空间和感知的位置,模拟那个人将会如何处理所在的场景信息,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当一个人想站在别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时候,这种模拟行为最为真切(她看我会是什么样子)。在这种情况下,模拟者事实上是在看到他本人,就仿佛他是另外一个人一样。我建议将所有这些出现的变体称之为“转换”聚焦(“transferred”focalization)。[15]54~55①文中的引文,除另外标明外,均为笔者自己翻译。引注中所标明的年度和页码均为原著的出版年和页码。下同。
他的解释符合我们的日常经验,我们很容易就能接受。但是当Margolin说“聚焦者竭力摈弃他自己的思维方式”[15]54的时候,他忘记了他的这种模拟的思考本身就是自己思维方式的结果,不可避免地带有他本人的意识形态、情感和偏见等等烙印。正因为如此,人不可能完全转换到别人的视角,他只能想象一个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是怎么聚焦的。
Chatman曾经区分过三种视角:感知视角、观念视角和利益视角[16]151~152。在论及观念视角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涉及到了“我现在不在这里”的问题。他认为这种视角所参照的是“态度或者说是观念组织、他的思维方式,以及事实和印象是如何受到它的制约的。与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具体位置无关”[16]152。为了更清楚地表述查特曼的观念,我们可以将他的话改写一下:[尽管]与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具体位置无关,[但是],事实和印象是[如何]受到它的制约[并得以呈现的]。也就是说,在观念视角中,叙述者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事实,叙述者还是可以“……‘瞥进’人物的大脑(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隐喻的方式),并从他自己的②文中加黑点的楷体字如无另外说明均为本人所加,以示强调。下同。视角来报道其中的内容”[16]155,对于叙述者而言,这是一种“可想象的经历”(imaginable experiences)[17]144。
Jahn对Chatman的理论进行了批评,但是在他的批评中存在着一个问题:他是从认知的角度来反对Chatman的时空角度的视角观的。它们并不是处在同一个立场上面的[9]。Jahn意识到经典聚焦理论忽视了叙述者和读者的想象性感知能力,他提出了他称之为视角之窗的观点,将“Henry James的视窗、视觉模式……以及思维想象性的阅读理论”结合起来[9]256。为了说明他的理论,Jahn给出了右面这个图示:
(图1)
图中,V代表的视觉区域,由眼睛所在的视觉角度所决定。L代表的是眼睛,或者用更技术化一点的术语,它代表的是眼睛的晶状体,用来调节F1的焦距。F2是视角的对象,是经过L调节之后F1所关注的对象。W所代表的简化了的外部世界[9]242。
从这个图示可以看出,V所占的区域要大于F2所占的区域,也就是说,虽然有些区域没有进入F2,没有成为视角的对象,但是它依然存在于视觉区域之内。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视而不见。这种现象在文本中不明显,但是在影视叙事中则一目了然。影视画面所呈现的V,而聚焦者所关注的仅仅是F2。
在Jahn的理论中,对于不在场的聚焦者的想象性感知取决于F1,或者更确切地说,取决于视网膜上的映像,在视网膜之前的是视觉感知,而视网膜之后的是非视觉性的感知,这种非视觉性的感知“截取了反映者上的映像,正如虚构全知所赋予异故事叙事者的‘内视’(inside view)一样”[9]254。在分析了人的思维机能的组织之后,Jahn得出结论说“观念信息也可以渗透回某些视觉模块,视网膜映像缺场的情况下,触发‘视觉映像’(visual imagery)或者想象性地观看”[9]255。Herman也说“单纯的一个词duck(鸭)就足以使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只鸭子的形象,即使没有真正地看到它”[18]69。在事实上本身并不在场的情况下,聚焦者可以想象性地看到或者想象当时的情形。与此同时,“视觉映像”中所呈现出来的一切是打上了想象者对被想象对象的理解的烙印,它很有可能与事实存在的对象大相径庭。
为了解决聚焦者不在场的问题,Herman也从认知理论的角度提出了“假设性聚焦”(hypothetical focalization,简称HF)的概念[19],[20]。这种假设性聚焦以想象性感知为基础来解决“由叙述者或者人物提出的一个假设:如果有人采用了必要的角度,那么他会或者可能看到或者感知到什么”[21]175。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也就必然会带来两个问题:1.“实际未被聚焦的对象”;2.“原则上甚至是不可能被聚焦[的对象]”[19]236。在经典的结构主义[聚焦的]划分中,两者都没有得到相应的位置[19]237。然而,这两个问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前者表明的是对象事实上存在,但是却没有被聚焦,它是能够被一位假设的聚焦者所聚焦的。而后者所表明的是这种聚焦的对象事实上并不存在,即使有假设性的聚焦者,他也无法对其进行聚焦。遗憾的是,在他后来区分两类假设性聚焦——直接假设性聚焦(direct hypothetical focalization,简称DHF)和间接假设性聚焦(indirect hypothetical focalization,简称IHF)——的时候,Herman忘记了这种区分,将是否明示或者暗示有无假设性的观察者或者见证者作为唯一的标准[19]237,而没有提及是否能够被聚焦的问题。在解释DHF的时候,Herman举出了下面这个例子:
也许(perhaps)只有一位心细的观察者的眼睛才可能(might)发现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难以觉察的裂缝,从屋子正面的屋顶上,像锯齿一样弯弯曲曲地一直向下延伸到墙脚,消失在一湖阴沉的湖水中。[22]1352
这“仅仅是一个假设的观察者的凝视”[19]237。这种假设性来自于语法标记如“也许”和“可能”。这里的聚焦者是假设的,但是存在物却是真实的。人也许看不到它,但是它却是存在的。用Jahn的模式来说,“隐隐约约的、难以觉察的裂缝”尽管不存在于F2的区域,却可能存在于V的区域,只有假设的聚焦者将其放在他的F2的区域之中。Herman认为“见证者(或者说见证者的聚焦之眼)获得了实体的地位,在坡的叙述过程中,相对于现实的、甚至是可以实现的实体、状态和事件而言,这种实体地位是事实存在的”[19]237。他的第二个例子也是一样:
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面前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了一个脑袋。[23]1
这也同样适用于间接假设性聚焦,如:
姆维特(Mweta)要比布雷(Bray)更小更活跃,从房子的远处来看,如果他们再离开得远一些,他们的巡游就可能是一种舞蹈了。[24]73~74
与DHF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必须从叙述中推导出假设性聚焦者的存在,因为文中并没有明确或者直接指出来。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它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聚焦对象是已经存在的。它有可能在Jahn所说的人物或者叙述者的V的区域,当然,由于假设性聚焦者所在的位置不同,F1和L也有所不同,V也有所不同,这个聚焦对象也会并不出现在人物或者叙述者的视域V之中。只需要有一位假设性聚焦者就可以聚焦到。但是,当Herman提到另外一个例子的时候,他的论点就发生了变化。如:
在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当马洛描述库兹固定在他屋子周围的杆子上的人头的时候——“它们耐人寻味又使人迷惑,引人注目又令人心神不安——从空中望下来它们既是思索的食粮,也是苍鹰的食粮”——康拉德所说的真的苍鹰并没有真正将这些干枯的头颅聚焦为食粮。它们即使真的到了那里,也不过如此而已。它们只不过是幽灵般的看客(spectral spectators),一个无论从身处在哪个角度来看,其实质性的方面都是最终还是无法聚焦和“神秘莫测”(inscrutable)的世界。[19]238
这里,Herman将这个例子简单地认定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无法聚焦的和“神秘莫测的”。的确,在这个例子与前面的例子之间存在着差异。在前面的例子中聚焦对象是已经存在的,如果将人物放在适当的位置的话,该对象是可以被聚焦的。而在这个例子中,聚焦的对象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头颅是事实存在的,但是,“思索的食粮”则不是事实存在的。即使是苍鹰也无法聚焦到这一点,因此假设性的聚焦者也无法聚焦这个对象,这就是他自己前面所说的“原则上甚至是不可能被聚焦[的对象]”[19]236。
除了假设性聚焦之外,在Jahn的研究基础上,David Herman也在探索“如何从认知语法的角度来使叙事学者们绕过经典聚焦理论所形成的困局”[8]123。然而,与Jahn完全强调视觉在人的大脑思维模式中的反映有所不同,Herman也注重“与人体经验相关的时间、空间、情感等其他因素”[8]128。在某种意义上,Herman向Genette和Stanzel等经典叙事学家有所靠拢,从而使得不同的聚焦类别和模式更加统一。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举出了下面这个例子:
钢琴在弹奏着一首华尔兹舞曲,他能听见裙边扫过客厅门的声音。或许,外面有人正站在码头的雪地里,向上凝视着亮着灯光的窗户,聆听着华尔兹的音乐。那里的空气是纯净的。在远处的公园里,树上已经堆着厚重的雪。[25]187
在第一句中,聚焦者加布里埃尔(Gabriel)所呈现的是一个他眼前的情形,而楷体部分所提到的码头和公园则仅仅是他的想象,因为他当时既不在码头,也不在公园。这种想象帮助他“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换句话说,舞会外的场景通过同样的互换过程而类似于加布里埃尔思维眼睛[所看到的]”[8]131~132。这样在聚焦与观念化之间有一个平滑的转换过程,从实际的聚焦转换到了想象的聚焦(imagined focalization),从而避免了经典聚焦理论中的聚焦转换而形成的聚焦矛盾。他将经典聚焦理论中的不同聚焦之间类的区别,变成了认知聚焦理论中不同聚焦之间度的区别,认为不同聚焦之间不存在整齐划一的、非此即彼的区别。Herman还举出了另外一个例子来说明对时间和空间的超越:
他看见弗雷迪·马林斯穿过房间来看望母亲,就起身把座位留给他,自己后退到斜面窗洞处。房间已经清出来了,从后屋那边传来盘叉的叮当声。那些仍然留在客厅的人们好像跳舞跳累了,正各自聚成小群,悄悄地说着话。加布里埃尔温热而颤抖的手指敲击这冰冷的窗玻璃。外面该有多么凉爽啊!要是能独自到外面走走,先沿着河边走,然后再穿过公园,该是多么心旷神怡啊!树枝上会覆满了积雪,威灵顿纪念柱上积雪也会堆成一个白乎乎的雪帽子了。在那里要比在晚餐桌旁心旷神怡多少倍啊![25]177~178
Herman认为,有些叙事学家对视角结构中时时刻刻发生的转换感兴趣,他们一眼就能够看出该引文后半部分从实际感知到想象性感知的变化。尤其是最后四句是Gabriel对房子外面世界的想象性投射(imaginative projections)。自由间接思维方式的转换“外面该有多么凉爽啊!”标志着一个新的观念化过程的开始。由此可见,乔伊斯的文本无论是从结构上还是主题上都显示了想象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力量[8]232~234。
在认知理论中,时空的变化并不一定就导致聚焦的转换或者越界,对于时空的超越也并不一定形成经典聚焦理论中聚焦界限的突破。从这个意义上讲,故事世界中的时空构建和在读者意识中的反映成为了一体,实际聚焦和想象性聚焦在聚焦者那里得到了统一。Herman的认知理论一方面保留了“Genette和Stanzel聚焦理论的精髓”[8]132,考虑到了具体的时空的影响,同时又结合了Jahn的视觉映像,从而避免了两者互不兼顾的问题。
Nunning将他的建构主义的叙事学理论应用到了聚焦的研究,他认为一个人物的视角“包含了他思维中所存在的一切”[26]211。与Jahn和Herman相比,Nunning更依赖于聚焦者的认知,将人物所聚焦的一切都看做是其现存知识系统建构的结果。Jahn强调视网膜映像的至关重要性,正是通过这种映像聚焦者才能进行事实聚焦和想象性聚焦[9]。在Herman的假设性聚焦中,聚焦对象已经存在,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位想象性的聚焦者[19],[20]。而Nunning的聚焦理论则完全不受任何客观存在的束缚,认为聚焦只不过是聚焦者主观世界的一个构建而已[26]。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Margolin的转换聚焦,还是Chatman观念聚焦中的想象性经验,还是Jahn的视觉映像,还是Herman的假设性聚焦,亦或是Nunning的建构主义聚焦理论,都有助于解决聚焦者不在场的问题。通过想象,聚焦者可以呈现出他不在场时的情形,尽管不同理论中所呈现的想象的真实性有所不同。由此,聚焦者对于其不在场的情形进行了一次“想象性解决”(imaginary solution)。
三、聚焦者不在场时的想象性解决方案
从上面的评述来看,他们的研究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尤其是Herman的假设性聚焦非常具有启发性。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Herman的HF只是解决了如何聚焦被聚焦对象(focalized object)[27]149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被聚焦的对象已经存在的问题,而不解决被聚焦对象事实上不存在的情况和问题,这也就必然导致了Herman前面在分析Conrad的片段的时候所得出的结论:“原则上甚至是不可能被聚焦[的对象]”[19]236。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先来看看下面这个例子:
她[Kate]走回到草坪的中央,还没有吸气准备对着房子的上面的窗户喊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她丈夫探出头来说:“来了”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一位一袭白衣白鞋,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围巾的女人站在草坪上[28]9~10。
从经典的感知聚焦的角度来看,楷体部分应该是Kate丈夫的聚焦,与前面她本人的聚焦不同,因此就出现了聚焦转换。但是,这种看法有一个问题,即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并没有出现,是不在场的。如果说她的丈夫能够看到或者聚焦的话,那仅仅是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的丈夫并不是真正的聚焦者,而是她想象出来的聚焦者,所呈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她本人的想象性聚焦,是她自己认为假如她丈夫出现在那个场景的时候,他会看到什么。这个聚焦传达了她本人对于丈夫的理解。她的丈夫是否以同样的方式看她或者是否会看到同样的场景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个聚焦经历了如下三个步骤:
Kate的聚焦—Kate想象她的丈夫—她丈夫的聚焦对象
在Herman的模式中,因为作为被聚焦的对象是已经存在的,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假设性的聚焦者,所以,他的想象性投射只有两个步骤:
Kate的聚焦—Kate想象她的丈夫因此,Herman无法解释上述例子中的作为聚焦对象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本文试图提出“想象性聚焦”(imagined focalization)的观点。这种想象性聚焦是在Herman等人的解决了假设性聚焦者问题的基础上,进一步解释由假设性聚焦者聚焦的聚焦对象的问题。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假设性聚焦是Herman的提法,如果采用本文的提法就是想象性聚焦。它所要解决的就是在真实的聚焦者不在场的情况下,他是如何通过想象来解决想象性聚焦者,以及由想象性聚焦者所聚焦的被聚焦的对象问题的。由Herman给出的另外一个例子更加具有说明性。在描写库兹(Kurtz)房屋周围的人头的时候,有下面这一段:
然后我仔仔细细地用我的望远镜一根柱子、一根柱子地看过,我才发现我的错误。这些圆形球状的东西不是装饰性的,而是象征性的;它们耐人寻味又使人迷惑,引人注目又令人心神不安——从空中望下来它们既是思索的食粮,也是苍鹰的食粮,但无论如何,它们是那些勤勉得能够一直爬到杆顶上蚂蚁的食粮。[29]566
从Herman的假设性聚焦的理论来看,该引文的楷体部分是无法聚焦的[19]238。这个例子与他前面的几个例子之间存在着差异。在前面几个例子中,被聚焦的对象是可以被人通过某种方式或者角度聚焦的,因此假设性的聚焦者能够聚焦到被聚焦的对象。而这这个例子中,人是无法在现实中聚焦到这个场景的,因此假设性聚焦者也无法实现聚焦,这也就是Herman所说的“甚至原则上也是不可聚焦的”[19]236。这是假设性聚焦的困局。但是,这个困局可以在想象性聚焦中得以解释,“我”(Marlow)首先想象出了那支苍鹰,然后想象出了苍鹰的聚焦对象,与前面Kate的想象性聚焦一样:
Marlow的聚焦—Marlow想象出苍鹰—苍鹰的聚焦对象如果要说这个例子与Kate的例子还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在Kate的例子中,被聚焦的对象是Kate本人而已,而在这个例子中被聚焦的对象是另外一个物体:被苍鹰当做“思索的食粮”和“苍鹰的食粮”的头颅。正是因为头颅能否作为这两种食粮的现实不确定性,Herman的假设性聚焦者自然就无法聚焦了。
这个想象性聚焦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申丹的“思维风格”(mind-style)。所谓思维方式“主要是指叙事者运用语言以一种隐含的方式来模仿人物的思维自我的一种做法”[30]311。在思维方式中,叙事者无法真实地体验或者知晓人物的真实想法,他所能做到的就是“以一种隐含的方式来模仿”[30]311对人物的思维活动。例如:
……灌木丛又颤动了一下。洛克抓着树站稳,定睛细看。正对着他的是一个脑袋和一个胸部,看不见下半身……一根棍子笔直地竖了起来,而且中间有一块骨头……棍子的两头开始越变越短。接着它又猛的一下子完全绷直了。[30]311
申丹认为,在这个例子中,现代的叙事者采用了主人公洛克的原始的思维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所以才会将射箭看做是“一根棍子笔直地竖了起来”和“棍子的两头开始越变越短”。这种模仿性的叙述是传递人物思维方式的一种途径[30]311。对此,我们也可以通过上述想象性聚焦的模式来分析:
叙事者的世界观—洛克的思维方式—洛克脑海中所认为的射箭
在某些经典聚焦理论中,聚焦这一概念事实上包含了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等不同的方面[14]79~87。如果参照这种说法,用聚焦来取代上述模式中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我们就可以得出以下的这种模式:
叙述者的聚焦—洛克的聚焦—洛克聚焦中的射箭
在经典的聚焦理论中,这种情况可能会被看作是聚焦转换,从现代叙事者的聚焦转换到洛克的聚焦,因为现代的叙事者不会像所述的那样来看待射箭,认为是洛克的眼睛取代了现代叙事者的眼睛。如果这样的话,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叙事者如何能够知道处在故事层面的人物洛克的所见呢?更何况从生理的角度来看,现代叙事者也不可能取代洛克的眼睛。从洛克的角度来看,现代叙事者是不在场的。虽然在该文中所呈现的是洛克的感知,但是,这并不是真实的感知,而是出现在现代叙事者想象中的感知,只有这样,读者才有可能知道洛克是如何来思考射箭的。洛克的眼睛似乎是感知性的,而实际上是包含在叙事者的世界观里面的。如果我们一定要说这其中存在着聚焦转换,那也只是从叙事者真实的聚焦转换到他本人的想象性聚焦。想象性聚焦将这种转换统一在了同一个聚焦之下,从而避免了不必要的聚焦转换,保持了聚焦的一致性。
四、结论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聚焦理论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Henry James和Genette等基于时间和空间的经典聚焦理论在推动了小说研究的同时,也形成了一些困境。为了解决这些困境,Margolin提出了模拟者的转换聚焦、Chatman提出了观念聚焦中的可想象性经验、Jahn提出了视觉映像、Herman提出了假设性聚焦、以及Nunning提出了建构主义聚焦理论,这些理论有助于解决经典聚焦理论中的时空僵局,有助于解决聚焦对象不在场的情况,但是,却无法解决聚焦者不在场的情况。基于Herman等人研究的“想象性聚焦”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待聚焦问题,在融合经典叙事理论的同时,没有陷入经典聚焦理论的时空僵局,将聚焦者的实际聚焦与想象性聚焦结合起来,避免了不必要的聚焦转换或者越界,从而使得叙事中的聚焦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一致。想象性聚焦是在Margolin、Herman、Jahn和申丹等人研究的基础上,沿着他们的思路和他们的研究方法,探索性向前迈出了一步,希望为更好地理解聚焦的一致性,避免不必要的聚焦转换或者越界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从而为探讨其他叙事理论问题(如不可靠叙述的问题)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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