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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史考信著先鞭

2014-08-18关永礼

书屋 2014年7期
关键词:古史

关永礼

在中国学术史上,有清一代学术繁荣发达,群彦云兴,著述如林,各擅专精,只有春秋战国和宋代堪与比并。乾嘉学派作为清代学术的主要流派,被称为“正统派”,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当时的学风“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然而,恰在此时,有一位伏处乡僻的一介寒儒崔述,与乾嘉考据以明音训、究名物者迥异其趣,反对泥古崇汉,以疑古、伪辨、考信和求实的精神,耗尽毕生心力,撰写出以《考信录》为代表的三十四种著作,多达八十八卷,堪称古代疑古史学的集大成之作。百年沉寂之后,经有识学者整理编订为《崔东壁遗书》,对后世影响深巨,被誉为探索真实古史体系的先驱。

崔述(1740—1816)字武承,号东壁,河北省大名府魏县人。后因漳水泛滥,魏县被淹没,并入大名县,因此又自称大名人。其父崔元森,自幼笃学嗜书,博览强记,十七岁补为贡生,后屡困棘闱,艰于一第,遂绝意仕途,以讲学授徒为业,卓行称于乡里。宗朱熹之学,课子读书甚严,命名长子崔述,寄寓厚望。崔述在《先府君行述》中记叙:“犹忆十余岁时,检架上吏治书请于先君,先君曰:‘吾少有志于世务,故好览此。五试于乡中而不中,吾知已矣。故命尔名为述,欲尔之成我志尔。”在《考信录·自序》中,崔述再次称述:“少长,(其父)则告之曰:‘尔知所以名述之故乎?吾少有志于明道经世之学,欲尔成我志耳。尔若能然,则吾子也!述闻之,悚然愧勉,不敢自暴弃以负先人之教。”自此,崔述念兹在兹,立志修名立言,敢不奋勉。从五、六岁开始,崔元森令崔述遍读“四书”、“五经”,烂熟儒家经典,以独特的教学方法教诲儿子治学,崔述曾记述:“(其父)教人治经,不使先观传注,必使取经文潜玩,以求圣人之意;俟稍稍能解,然后读传注以证之。”这种首重原文、再看注解,不把经文和传注混读的读书方式,经反复诵读达五十次之多,久而久之,可以发现传注与经文不合之处,不受传注的误导,两相比勘,于他人无疑处生疑,究心书理,养成独立思考、辨别真伪的能力,启诱了崔述深入研究、剖伪辨正的想法。这种琢玉成器的读书治学方法,使崔述终生受益,潜移默化,学识日增。

乾隆十九年(1754),十五岁的崔述与弟弟崔迈一起赴大名府应童子试,受知于知府朱煐。朱煐(1698—1774)字临川,号龙坡,云南石屏人。雍正二年(1724)进士,为官清正,任内尤重擢拔人才。他发现应试的崔述兄弟才学出众,恤其家境贫寒,召崔述兄弟入府衙内,在晚香堂与其子朱士琬共砚读书,并延师教训,朱煐也亲自讲读。敦行励学,先后达八年之久,直至朱煐调任。崔述在《少年遇合纪略》中追忆朱公的恩德情见乎辞:“余家故贫,薄产无几。自漳水入城后,资用悉沉于水,益贫困不可度。公嘱魏县知县王公沛生延先君入义学训士,饘粥始给。而余入署后,非但从公学举业,且得纵观海内之书,交游天下之士,以扩其耳目而开其知识。向使余不遇公,即不穷饿以死,亦不过为乡人以终其身,何由能著此书!然则《考信录》之作由于公之玉成者不少也。”

乾隆二十五年(1760),崔述应顺天府乡试,中副榜。二十七年(1762),崔述兄弟二人入京应试,双双同中举人。此后,崔述五次参加会试,屡试屡踬,艰于科名,遂不期仕进,与其弟以读书自励,闭门修业,专意著述。

崔述在《考信录·提要》中自述治学经历:“余少年读书,见古帝王圣贤之事往往有可疑者,初未尝分别观之也。壮岁以后,抄录其事,记其所本,则向所疑者皆出于传记,而经文皆可信,然后知六经之精萃也。”崔述生逢乾嘉考据学披靡一世的时代,学者多认为汉代近古,恪守汉儒经注,考史三大家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以广参互证、严密精良称誉于世,考证历代正史秦汉以下的史实与典章制度。崔述则独出机杼,另启津途,致力于上古史,上起远古传说时代,下至春秋战国及孔、孟事迹,以审慎态度,“考而后信”。对《论语》、《左传》尚择善而从,于《史记》以下异端杂说则摒而不信,澄清汉代以来古史面目。他发现,古代圣明帝王的传说是后世逐渐形成的,年代愈久远,则记载愈详细。如尧、舜不见于《诗经》,神农氏始见于《孟子》,黄帝到秦代才广为人知,开天辟地的盘古氏至汉代始有记载。这说明“去圣益远则其诬益多,其说愈传则真亦愈失”,儒家经书所讲的“三代以上,经史不分,经即其史,史即今所谓经也”可信。尧、舜以至上溯至黄帝,是附会较少的传说阶段。再上溯,则妄逞臆说,岁月绵邈,荒远不可征信。战国以后,离儒家“六艺”的记载越远,附会增益日甚,杜撰夸饰更多。

正当崔述秉承父训,晓夜穷研,开始撰作之际,其父崔元森、岳父成怀祖和他的大姐相继去世,连丁大故,家事撄心,使崔述五衷摧裂,他本人也大病几死,更鞭策他“益发愤自励”,锐意研纂,三四十年砚作不息,撰写出探古求真的《考信录》三十六卷,此外,还撰有杂著十六卷、文集十六卷、志四卷、存箧书四卷、余编六卷、赘编六卷,堪称华果硕满,其立志之坚,肆力之勤,足为士林楷式。

《考信录》得名于司马迁《史记》中“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名言。崔述以六经为依据,梳理先儒笺注,诘难辨讹,撰成考订孔子生平行迹的《洙泗考信录》和澄清上古史的《补上古考信录》。论及上古史,《诗经》、《尚书》、《论语》、《孟子》、《易传》和春秋传的记载可信,只讲到尧、舜,此后为经书作传注的儒者,才讲到伏羲、神农、黄帝,皆得于传闻,或为后人追忆,铺张夸大的成分较少。降至战国乃至秦汉,《国语》、《大戴礼记》以及杨朱、墨子等学派,竞相“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妄造名号,伪撰事迹”,使古史真伪相舛,造成对上古史的说法矛盾瞀乱,殊不足据。司马迁治史态度审慎,整齐百家杂语,“考信于六艺”,比勘印证,讲古史不从伏羲、神农说起,而始于黄帝,删削不雅驯之言,摒弃战国时人的一些谬说。而晋代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纪》,“所采益杂,又推而上之,及至燧人、庖牺”。及至宋代人传河图、洛书,胡宏著《皇王大纪》,更附会出“天皇氏”、“盘古氏”,凡此种种,被崔述指斥为“邪说诐词杂陈混列,世代族系紊乱庞杂,不可复问,而唐、虞、三代之事亦遂为其所淆”。endprint

考辨古史,崔述疑而后辨,辨而后信,恪守“无征不信”的宗旨,他昌言疑古,对上古史中的三皇五帝大胆质疑,破除了万喙相因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秕言谬说,揭示出五帝与五德之间的关系,有首创之功。他对历代相传的三皇、五帝所著的《三坟》、《五典》表示怀疑,并对收录此二书的《周官》一书加以辨伪,根据《周易》、《左传》等典籍,他对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进行考辨,指出“三皇、五帝之名本起于战国之后;《周官》后人所撰,是以从而述之……不知古者本无皇称,而帝亦不以五为限”,并以孔子整理古代文献加以申说:“古帝王之书果传于后,孔子得之,当何如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于黄、炎者,孟子溯道统,亦始于尧、舜,然则尧、舜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周官》一书,所载制度皆与经传不合,而文亦多排比,显为战国以后所作”。他进而对古史传说中的伏羲氏造书契制嫁娶,神农氏重八卦、制蜡祭、作《本草》,黄帝制十二律、传兵法、巡游封禅、作《素问》、《灵枢》医书等力辟其谬,认为多是后人“猜度附会”的虚妄之言,未可信据。针对“五德终始”说,崔述证史寻源,指出此前并无此说,《诗经》、《尚书》中均无“二帝之典,三王之誓诰”的记载,始作俑者是邹衍的妄造。其说“施诸朝廷则在秦并天下之初”,《史记》中“封禅书”、“秦始皇本纪”、“孟子荀卿列传”有详载。而最终将此说系统化的是刘歆,他杜撰出“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论,作为五帝相承的顺序,被野心家王莽利用为代汉篡立的理论根据,以示“天命所归”。如此层层推衍,鞭辟入里,语出有征。

对于世传所谓的儒家经典,崔述也不是一概接受,而是多闻阙疑,勇揭千古之秘。如《仪礼》、《周礼》二书,崔述均有考述。《仪礼》(古《礼经》)世传周公所作,经孔子编定。《史记·孔子世家》:“追迹三代之礼……《礼》记自孔氏。”书中记载士大夫贵族的礼节仪式,故名《仪礼》,也称《士礼》。连宋代大儒朱熹也对周公作《仪礼》笃信不疑。《周礼》原称《周官》或《周官经》,经古文学家认为周公所作,经今文学家认为成书于战国,或以为西汉刘歆伪造。西汉末《周官》书出,被刘向、刘歆父子崇信,东汉末郑玄注后,名为《周礼》,与《礼经》、《礼记》并奉为经,且以为是周公所作,宋儒信而不疑。崔述认为,《礼仪》记述周详,保存三代礼制资料,“识其名物之制,以考传经之文”,“大有益于学者”,但书中所载多春秋以后礼法,因此此书非周公所作。《周礼》条理详备,诚有可观,保存古代礼制颇有价值,但也非有周一代之制,书中所载制度多与《春秋》等书扞格难符,他明确指出:“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疑,不尚繁缛之节,明矣。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后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因此,《仪礼》应是春秋以后综合当时的文献资料编撰。《史记》中所说周公作《周官》,实指《周书》中的“周官篇”,并非指《周官》其书。后世学者经对周秦铜器铭文的辨识认定,《仪礼》、《周礼》确为战国时期的作品,已为近代学界公认,崔述纠谬绳愆,可谓孤明先觉,洞如烛照。

崔述从三十岁立志撰著《考信录》,以对古史正伪误,辟谬诬。从四十四岁时开始写《考信录》,历时二十余载,撰作不休,三十六卷的《考信录》始告成。态度严谨的崔述犹未惬心餍意,仍孜孜忘倦,逐年修润增订。直至嘉庆二年(1815),频年心力所萃的全部著述纂订整理成帙,崔述已年届耄耋,堪称蕊老葩成,跻身辨伪大家而无愧色。

崔述多年独学寡友,不与世接,冥索孤行,埋首治学撰作。其学非汉非宋,据经考古,在朴学盛行、汉学大昌的乾嘉时代,不合时宜,观其书者,“见其说而大骇,却步而走”,多视为离经叛道的洪水猛兽,为世所嗤。孤高傲世、不屑干谒的崔述颇为自信,对能否显名于世并不看重,以为“名不名,非所计也”。他在《书〈考信录〉后》慷慨而言:“君子当尽其在己。天地生我,父母教我,使天地间有我,而我又幸有此牖隙之明,如之何其可以自安于怠惰而不一言,以负天地而负父母乎?传与不传,听之时命,非我所能预计者也。”

世间仍有知音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五十三岁的崔述藉谋生计,参加吏部候补官员的铨选,在京师逆旅与落第京华的陈履和巧遇。三十二岁的陈履和对崔述素所心折,拜投师门,毕世神交,以刻行老师著作为己任,使崔述之学赖以传世。陈履和是影响崔述一生的第三个人。

陈履和(1761—1825)字海麟,一字介存,号海楼,云南石屏人。二十一岁时,与其父陈万里双双中举。少年时曾从同乡朱煐处听说崔述才智超人,后又见到崔述为朱煐写的墓志,对崔述心怀景慕。二人忘年结契,在京盘桓两个多月,诂经谭史,切磋琢磨,几忘日夕。年底,崔述返回魏县家中候选,陈履和离京归里,情深谊笃的师生依依惜别,陈履和援引韩愈《师说》为例,以文为请,并赋《送别诗》四首,中有“自怜相见晚,廿载失攀追”,“不奉先生教,安知迷误深”,“一旦为师弟,平生积恨消。任人惊雪日,从此乐箪瓢”等句,意诚谊重,情义殷拳。京师一别,师生二人天各一方,关山遥阻,暌隔南北,从此参商未晤,以鸿鱼往还,谈学论道。乾隆五十八年(1793),崔述作《赠陈履和序》贻之,序中策励志节,对陈履和寄寓厚望:“倘异日天假之缘,使余得与介存聚处数载,以余之所窥见及其未窥,相与讲明而切究之,以偿其平生之愿,以求万一之有几于道,则余虽贫且病以老,其亦可以无憾也夫!”

从嘉庆元年(1796),崔述被铨选为福建罗源县知县,至嘉庆四年(1799)调赴署理上杭县事,不久回任。任内兴利除弊,有政声。崔述先后薄宦六年,宦囊萧然,故我依然。异乡漂泊,倦鸟思栖,嘉庆六年(1801),辞官归里,从此杜门息影,不闻市喧,清苦自甘,键户著述。但因境况艰窘,无力椠刊。为了使老师的著作早日剞劂枣梨,陈履和竭尽心力、赀财,先后三次刊刻崔氏著述。崔述生前,嘉庆二年(1797),陈履和随父陈万里赴江西广丰县任知县期间,靠其父资助,在南昌先后刻印五种十五卷;崔述去世后,嘉庆二十二年(1817),陈履和在山西太谷任知县时,先后刻印了八种二十五卷;道光四年(1824),陈履和在浙江东阳任县令时,刻印了十二种三十二卷,其中有几种书几经修订,几经重印,以求完备。endprint

嘉庆十九年(1814),崔述夫人成静兰去世。因无子嗣,高龄体衰的崔述自感馀年无多,将编竣待印的自订书稿集成九函,命其妾保存,遗嘱说:“吾平生著书三十四种,八十八卷,俟滇南陈履和来亲授之。”嘉庆二十一年(1816)二月初六,崔述逝世。六月十六日,陈履和仆仆数千里,赴京应大挑候选。眷念师尊的陈履和特转路至彰德崔述家敬谒,不期老师已杳然西去,人天永隔,师尊殂逝,陈氏不胜悲悼。此后,陈氏为印布老师著作义不容辞,甚至不惜举债。道光五年(1825),时年六十五岁的陈履和病逝于浙江东阳县令任上。身后凄凉,除留下二十箱已刻好尚未付印的崔述遗书版片,别无长物,且有负累,遗留一个五岁儿子,无钱归葬故里。幸赖署金华知府萧元桂爱才惜学,认为崔氏著作“是书黜百家之妄,存列圣之真,诚古今不可无之书”,为之筹措资金,将二十箱书版归公,由金华府七县捐银六百两,清偿陈履和所欠公款,并充归葬之资。洪业先生在《崔东壁书版本表》中称赞:“崔东壁竭四十年之力以著书,稿必屡改而后定。陈介存竭一生之力,罄一家之财,以为其师刻书,前后创刻、重刻、修刻,而未竟其志以死,盖学术史中仅见之事。”

崔述在世乃至其去世后百余年间,其名声不显,所著之书不甚为人称道,未见重于当时。清末大儒王先谦仿阮元《皇清经解》体例,辑印《皇清经解续编》,收作者一百一十一人,著作二百零九种。正续两编合璧,集清代经学著作之大成,但对崔氏之书未予采录。张澍更把崔述所著《唐虞考信录》误认为阮元的门下士崔应榴所撰,且力辟其说乱经非圣。对崔述的记载仅见于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收录陈履和撰《崔东壁先生事略》。崔述其人其书郁堙沉晦,日月递炤,寂寥百年之后,渐为人知。

光绪二十五年(1899),义和团运动飙兴。次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此前,日本汉学京都学派学者狩野直喜博士从京城书肆或个人处淘取崔述著作二十五卷,系道光年间刻本,归国赠与那珂通世博士。二十世纪初,日本史学界兴起对中国上古史怀疑之风。早在江户时代,日本大量翻刻中国史籍,开始出现对传统汉学的研究。延至明治时代(1868—1911)中后期,东洋学史创立,日本中国史研究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在此前后,形成东京大学(关东)和京都大学(关西)为重镇的两大汉学学派。东京学派以白鸟库吉为代表,京都学派以内藤湖南为代表。那珂通世得到崔述之书,大加推崇,将全书校订标点,准备在《史学界》杂志上作为《史学界丛书》出版。《史学杂志》报道了这一讯息,被时任大阪《朝日新闻》记者的内藤湖南获知,发现那珂通世所藏崔述之书目录有异,遂撰文在《日本新闻》上披露。于是,二人合作,将共同所藏崔述之书共五十卷,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作为史学会丛书刊印出版。此前那珂通世撰成《〈考信录〉解题》在《史学杂志》上加以介绍。明治三十七年(1904),那珂通世又撰《书〈重刊崔东壁遗书目录〉后》。此事引起在日本游学的中国学者刘师培注意,将这些信息传回国内,并作《崔述传》发表于1907年《国粹学报》,称扬崔述“彼以百家之言古者多有可疑,因疑而力求其是。浅识者流仅知其有功于考史;不知《考信录》一书自标界说,条理秩然,复援引证佐以为符验,于一言一事必钩稽参互,剖析疑似,以求其真,使即其例以扩充之,则凡古今载籍均可折衷至当,以去伪而存诚”。此前,1905年薶照《崔东壁学术发微》发表于《东方杂志》。这些学术动态引起胡适、顾颉刚、钱玄同、洪业等学者的关注与兴趣。

五四运动肇兴,儒家经典受到全面怀疑,传统考据史学风光不再,以疑古辨伪为旗帜的新史学运动酝酿崛起,学术界正经历从传统学术向近代学术的破茧蜕变,史学研究渐入佳境,崔述研究古史的方法与胡适提出的历史演进法颇多契合,顾颉刚受崔氏影响,从准备标点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扩展为编辑出版《辨伪丛刊》。

为了搜齐崔述全部遗书,胡适曾多方探询,1921年1月24日,他函告顾颉刚:“近得崔述的《东壁遗书》(还不是全书,乃是《畿辅丛书》本,只有十四种,但《考信录》已全),觉得他的《考信录》有全部翻刻的价值,故我决计将此书单行,作为《国故丛书》的一种。”次日,顾颉刚复信,表示极愿试为承担此书标点工作。其后,胡适于1921年2月4日和5月19日,两次致信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博士,奉托代购日本史学会出版的“点读加引号”的《东壁遗书》。得到此书后,顾颉刚先睹为快,读后大慰平生,在《致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他诚恳地告白:“崔述的《考信录》确是一部极伟大又极细密的著作,我是望尘莫及的。我自知要好好的读十几年书,才可追得上他。”并立志将其书标点印行。同时,也表示对崔述“相信经书即是信史”、过分尊经崇圣不能苟同,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1923年4月,胡适在《国学季刊》上发表《科学的古史家崔述》,对崔述的生平及其学术加以介绍和揄扬,他对崔氏著作首现海外他邦深以为憾:“崔述的学说,在日本史学界颇发生了不小的影响。近来日本的史学早已超过崔述以经证史的方法,而进入完全科学的时代了。然而中国的史学家,似乎还很少赏识崔述的史学方法的。”继而,对百年苍黄,崔氏之书湮没无闻抒怀:“这样一个伟大的学者,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竟被时代埋没了一百年,究竟不能不算是中国学术界的奇耻!”进而表示:“新史学的成立须在超过崔述以后;然而我们要想超过崔述,先须要跟上崔述。”

1924年,上海古书流通处根据道光年间陈履和刻本影印出版《东壁遗书》。顾颉刚校订《崔东壁遗书》的工作因诸事纷冗而时辍时续。1928年,河北大名人王证得到崔述夫人成静兰诗集《二馀集》手抄本,寄给顾颉刚。1931年1月,洪业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旧书中检得崔述《知非集》稿本一册。4月,洪业与顾颉刚亲赴大名及旧魏县访问崔氏故里,访旧搜遗,冀得其旧稿或有新发现。当时无所获,但敦请大名人士随时留意查访,撰文《崔东壁先生故里访问记》。后又从大名人姚谕处获得当地范廉泉得之于崔氏后人的崔述残稿,即《荍田剩笔》,对了解崔述私人生活及宦闽六年的情况颇有助益,诧为意外之获。1934年,又发现崔迈遗作《讷庵笔谈》等遗作,汇为《崔德皋先生遗书》。从1921年起,前后十五年,进行整理、标校、重编,顾颉刚标点本《崔东壁遗书》于1936年由亚东图书馆出版。endprint

顾颉刚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立古史辨学派,提出的“层累说”明显受到崔述影响,脱胎而娠,是其学术源头之一。他在《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一文中明白道出:“我的学术工作,开始就是从郑樵和姚、崔两人来的。崔东壁的书启发我‘传、记不可信,姚际恒的书则启发我不但‘传、记不可信,连‘经也不可尽信……我的《古史辨》的指导思想,从远的来说就是起源于郑、姚、崔三人的思想,从近的来说则是受了胡适、钱玄同二人的启发和帮助。”

胡适在《介绍几本新出的史学书》中提出:“在古史学上,崔述是第一次革命,顾颉刚是第二次革命,这是不须辩护的事实。”崔述作为历史上疑古辨伪的前驱先路,广受推誉之时,也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如吕思勉先生《蒿庐论学丛稿·读〈崔东壁遗书〉》认为:“近人盛称其有疑古之功,此特门径偶然相合……崔氏之多言,正由其未达古书义例耳。其能见古书阙误,正得力于宋儒……故谓崔述之考据,并无足称也。”近世也有人认为崔述疑古惑经、孤陋寡闻、学焉不精。实则,在古文献新证和出土材料未问世以前的乾嘉时代,学者多在传统文献古书中讨生活,做学问。近世以来,地不藏宝,随着田野考古的传入,出土文献如甲骨金文、敦煌遗书、明清大内档案、简牍帛书等的发现、刊布与研究,学人眼界大开。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大学开设“古史新证”课程,率先提出并应用“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相互印证的“二重证据法”,以重建古史,得到中外学术界极高赞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杨向奎、徐中舒、饶宗颐等学者提出“三重证据法”,包括文字训诂考据为第一重证据,王国维揭示的出土文献为第二重证据,人类学、民族学的参照材料为第三重证据,立足于国学传统与西方比较方法的现实汇通语境,将考古发现的古文字资料如楚简纳入学术研究。二十一世纪初,更有“四重证据法”应运而生,一些文学人类学学者吸取了人类学的“物质文化”概念,把出土和传世古代文物与图像资料作为文献以外的第四重证据,探究失落的文化信息,以期获得直观性的立体释古效果。近年,也有人对“二重证据法”提出质疑。凡此,恰恰说明融化新知对昌明国粹、宏裨学术的重要。对古史研究,冯友兰先生曾提出“信古—疑古—释古”三阶段论。走出疑古时代的当代学人,理应以“释古”或“考古”为圭臬,而乾嘉时代的学者包括崔述,受环境束囿,无此机缘,因此应以恕道曲谅前贤,不宜过于苛责吹求,轻薄古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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