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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柳交谊始末及其影响

2014-08-18李文博

书屋 2014年7期
关键词:柳宗元韩愈

李文博

韩愈与柳宗元虽然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但在生活中的交往并不是很多。可恰恰是这并不多的交往,足以成为文人间相敬相惜而又互诫共勉的典型,从而被千古传颂。

二者的始交,施子愉《柳宗元年谱》推定为贞元十五年(799)。此时,柳宗元为集贤殿正字,在京师声名正噪。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云:“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柳宗元少精敏,早通达,二十几岁即名贯长安,公卿贵人交相接纳。韩愈于此年冬暮奉张建封之命至长安朝正(向皇帝拜贺新年),按理说,非常有可能成为“皆慕与之交”中的一员。况且,韩愈还有与柳宗元结交的两个潜在理由。其一,韩愈长兄韩会与宗元父柳镇友善。柳宗元曾在父亲的墓碑之阴记录先友六十七人,其中有韩会,称其“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韩会与柳镇的具体交往,今已不可考知,但二人都崇尚道德文学,相互敬重自是情理中事。韩愈幼孤,由兄嫂抚养,势必受长兄影响(按辈分论,韩愈高柳宗元一辈,所以二人相识之后,柳宗元常尊称韩愈为“十八丈”)。其二,韩愈好友杨凝为柳宗元之叔岳。韩愈在汴州董晋幕中作观察推官时与杨凝同僚,关系应该还不错。贞元十四年(798)冬,杨凝奉董晋命朝贺京师,韩愈有《天星送杨凝郎中贺正》诗一首送别。杨凝在京师也受到了柳宗元的接待。杨凝完成朝贺任务后返汴,却不料汴州军乱,杨凝还走京师,疾居三年后,起为兵部郎中。十五年冬,韩愈入京,此时杨凝、柳宗元皆在京师。所以,杨凝极有可能介绍韩、柳相识。台湾学者罗联添先生在《韩愈研究》一书中即提到韩、柳交往的以上两点因缘。

复旦陈尚君先生又根据《四部丛刊》影元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末所附《长安慈恩塔题名》(其曰:“韩愈退之、李翱翔之、孟郊东野、柳宗元子厚、石洪濬川同登。”),推定在贞元九年(793)至十三年(797)之间,韩、柳已相交,较之普遍认可的贞元十五年(799),提前了二到六年。此后,他又大胆推测,如果柳镇在作宣城令时,宗元随侍,则很有可能韩、柳为孩提之交,因为此时韩愈正随长嫂居于宣城。作为老友,柳镇对遗孀孤弟予以生活上的关照,正是人情之常。

韩、柳之交谊究竟始于何时也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韩、柳相识之后,他们的交往足以垂范后世,成为文人交往的楷模。纵观二人生平,其同居一地的时间非常之少,留存下的交往资料也并不多,而正是这些有限的文字,不仅见证了二人之间的真情厚谊,更多的则是见证了二人在各自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相互批评劝诫的笃诚恳直。

在韩、柳交往的前期,存在着一定的隔膜与嫌隙。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与柳宗元、刘禹锡同为监察御史,时王伾、王叔文、韦执谊密附太子,结交朝中名士,定为死友,柳宗元和刘禹锡参与其中。韩愈虽与柳、刘交好,但在对王、韦的态度上与二人泾渭分明,韩愈深恶王、韦,对柳、刘的行为颇有微词。韩愈的一首诗《君子法天运》,清人方世举、王元启,今人钱仲联即认为是为讽诫柳、刘之作。政治上的分歧在韩、柳的交往中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贞元十九年十二月,韩愈被贬阳山令。这次被贬的原因,皇甫湜在《韩文公神道碑》中说是因为韩愈上疏论关中旱饥,得罪了京兆尹李实,而韩愈自己却曾怀疑好友柳宗元与刘禹锡是否与此有关。韩诗《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不过,韩愈最终又否定了自己的猜疑。二王、八司马落难之后,韩愈肆其笔舌,对二王进行无情的攻击。《永贞行》云:“狐鸣枭噪争署置,睗睒跳踉相妩媚。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公然白日受贿赂,火齐磊落堆金盘。元臣故老不敢语,昼卧涕泣何汍澜。”而对阿附二王之柳、刘等人寄予了适当的同情,“荒郡迫野嗟可矜”,并给以劝诫,“嗟尔既往宜为惩”。《韩诗臆说》(此书署名程学恂,据今人考证,实际作者当为李宪乔)对此评论道:“公(韩愈)于二子不惟不憾之,盖深惜之,惜其为小人所误也。然此难于明言,而情有不能自已,故托言之。蛇蛊毒物皆阴险之类,既惩于前,当戒于后,恳恳款款,敦厚之旨,友朋之谊于斯极矣。”

韩愈不仅在对待永贞年间的政治改革上与柳宗元意见相左,在对待佛教、作史等问题上亦与柳宗元有过争论。

元和四年(809),柳宗元在永州作《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文中谓释氏“与孔子同道”,可以“伸其所长”,资以佐世。韩愈读到此序后,大不以为然,借好友李础归湖南之际,给柳宗元带去一封书信,责备柳宗元“嗜浮图言”、“与浮图游”而“不斥浮图”。后柳宗元于《送僧浩初序》中辨之曰:“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屠之言以此。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

韩愈虽是著名的反佛斗士,而正如柳宗元所说,韩愈所反的,只是佛之外迹,即由宗教组织所衍生的不事生产、寂灭人伦等现象,是佛教之于国计民生的负面影响。柳宗元所崇之佛,乃佛之内理,实非笃信为上、最终皈依的宗教。所以说,韩、柳之争论,所言参差,各有其偏,最终并没有统一思想,达成共识,韩愈依旧以反佛尊儒为己任,柳宗元仍然尊礼浮图,出入于法门。

元和八年(813)三月,韩愈任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此时有《答刘秀才论史书》,其曰:“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必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苟加一荣职耳……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騃,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柳宗元获读此文,“私心甚不喜”,认为“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于是致书(《与韩愈论史官书》)韩愈,曰:“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其馀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柳宗元毫不客气,在书信中将韩愈对作史之退缩畏葸的态度批得淋漓痛快,似乎使韩愈再无处置喙辩解。不过,不少学者认为,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实是有激而言,学如韩愈者,怎能置传统的史笔直书精神于不顾而大弹明哲保身的论调呢?我们当然不能随意揣测韩愈当时为何有此激越之言,但从后来韩、柳的往复书信中可以窥知,在作史态度的问题上,二人最终形成默契,达成一致。柳宗元在《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中说:“前者书进退之力史事,奉答诚中吾病。”可见,韩愈在受到柳宗元的批评后,有回信答复,并且使柳宗元心悦诚服,可惜的是韩愈的书信今已不存。柳宗元也对韩愈的充任史职满怀期待,把韩愈与司马迁相提并论,他说:“(司马)迁于退之,固相上下。”又说:“太史迁死,退之复以史道在职,宜不苟过日时。”并且将自己早年作史的抱负转寄于韩愈,希望他能把段秀实的事迹载入史籍。

如果说对佛教和作史的问题上显示了韩、柳二人在思想上既有斗争,又有理解的话,那么,在文学领域,则显示了二人之间的敬重和支持。

韩愈名作《毛颖传》,当时曾传为笑谈,也引来了不少的批评。张籍责之“尚驳杂无实之说”,裴度责之“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旧唐书》作者称此文“讥戏不近人情”,乃“文章之甚纰缪者”。柳宗元读过此文后,甚奇之,作数百言为韩愈辩解,其曰:“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欤!”柳宗元给予韩愈创作此类接近于传奇小说的古文以坚定的支持。

以上所及韩、柳之交往,皆为政治倾向与学术见解的讨论。现今留存下来二人之间的酬答赠问只有一例,即韩愈在潮州时,柳宗元以《食蝦蟆》诗(今不存)相赠,韩愈答以《答柳柳州食蝦蟆》,其中有曰:“居然当鼎味,岂不辱钓罩。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看来,由于南谪的时间短暂,韩愈的饮食习惯并未发生大的变化,而柳宗元谪居南地十余年,已经习惯了南方人爱吃蝦蟆的生活。

韩愈的这首答诗,成为韩、柳生平交往的绝笔。元和十四年(819)十月,韩愈改授袁州刺史,离开了潮州。十一月,柳宗元卒于柳州,他病笃之时曾寄书刘禹锡、韩愈,托以编集、抚孤之事,可见韩愈在柳宗元心目中的地位。

在现存的韩集中,有三篇文章纪念柳宗元,分别是《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和《罗池庙碑》。其中,《墓志铭》最见韩、柳二人之思想与情谊。韩愈在文中高度评价了柳宗元的人品、政绩和文学成就,但仍然对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而抱憾,可见二人在政治上的分歧始终没有消弭。不过,这恰恰说明了二人之间的情谊与政治仕途上的起伏升降毫无关系,乃真君子之交。而当时社会上充斥的却满是虚伪和势利,正如《墓志铭》中所鞭挞的那样:“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韩、柳之间可贵的友谊也曾遭来后人的怀疑。茅坤《与查近川太常书》云:“仆尝读韩退之所志《柳子厚墓铭》,痛子厚一斥不复,以其中朝之士无援之者……退之由考功晋列卿,抑尝光显于朝矣。当是时,退之稍肯出气力,谒公卿间,如《三上宰相书》十之一二焉,子厚未必穷且死于粤也。退之不能援之于绾带而交之时,而顾吊之于墓草且宿之后,抑过矣。”茅坤指责韩愈在柳宗元穷难之时未能施以援手,导致宗元“一斥不复”,客死他乡。茅坤的意见受到了李绂和全祖望的反驳,他们认为茅坤没有搞清历史事实,韩愈光显于朝发生在柳宗元去世之后,何谈施以援手?尽管他们的交情曾有过“纤毫之相失”,但二人都绝非“以苍黄易节者”,始终保持了纯洁的友谊。章学诚《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曰:“茅氏之书,乃是诗之比兴,欲望查太常之援手,而借古事以为抑扬,义取断章,固不必泥韩、柳之实事也。若就其事考之,则退之阳山之贬在贞元十九年,子厚正由蓝田尉授监察御史,韦、王用事,退之为其党人所排,子厚固未尝有顾惜也。后子厚坐党人贬永州司马……正当退之自右庶子辟为行军司马之时,何为不可稍出气力?盖韩、柳虽以文章互相推重,其出处固自不同,臭味亦非投契。”据章学诚的意见,韩、柳在各自遭贬之时,对方皆有机会予以援助,但由于政治主张不同,所以双方都没有积极主动地给予对方雪中送炭的帮助。章学诚以史实说话,他的怀疑并非全无道理,但他是否低估了朝中同僚施救被贬友朋的可行性呢?我们不妨这样设想一下:假如韩愈遭贬之时,柳宗元有机会、有能力假以援手而反置之不顾,他临终之时何以决意而托韩愈以子女之事?假如柳宗元身在柳州,对朝中好友韩愈充满着施救的期待而不得,临终之时又怎能放心韩愈经纪自己的身后之事?假如韩愈对柳宗元终有嫌隙,何以连发三文,称誉不已,赞叹不休?

全祖望在《韩柳交情论》中说:“古人于论交一事,盖多有难言者。”我们无法还原历史,也不可能精确地探求每一个细节,不过,仅从韩、柳二人交往的有限材料中已经可以看出,二人之情谊,真如光风霁月,足以焜耀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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