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儒小人儒之源流探析
2014-08-15谢桂芳
谢桂芳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温州 325000)
君子儒小人儒之源流探析
谢桂芳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温州 325000)
自《论语》中提出“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以来,历来对于君子儒和小人儒的说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后人不断赋予君子儒和小人儒全新的意义,君子儒和小人儒也在不断的发展流变。何为君子儒,何为小人儒,对于君子儒和小人儒源流的探析,有助于人们更加深刻全面地理解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
君子儒 小人儒 儒生 源流
“女(汝,你)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出自《论语·雍也》。这是孔子告诫子夏的话,可见,在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儒的流品已经有很多种了,有君子式的,亦有小人式的。以孔子为首的先秦诸多儒学大师,确立了以“仁”为核心的君子儒思想,综合了当时社会上理想人物的诸多美德,他不仅针对的是个人的修身养性,还放眼天下,发展为对整个社会的一种人文关怀,《论语》中就有:
曾子曰:“士不可以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1]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布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泰伯》)[2]
这种君子儒品格是一种弘毅重道,以天下为己任的完美理想人格。君子儒和小人儒之名最初源于此,并被后世沿用,但对于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具体内涵,历朝历代都有不同的见解。
一
法术专权的秦朝,儒生无立锥之地,普天之下皆是小人儒之“愚儒”,没有君子之儒的一席之地,“焚书坑儒”的发生,更是让儒生几近绝迹。《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言:“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3]高祖刘邦素不喜儒,他称儒生为“腐儒”、“竖儒”,《史记》中有多处记载,如: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4]
何谓“竖儒”?索引案“竖”者,童仆之称,沛公轻之以比奴竖,故曰“竖儒”。可见沛公轻视儒生,不言而喻,郦生与沛公谈论六国的合纵连横,沛公大悦,似沛公喜纵横而非儒。更有,“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5]何谓“腐儒”,言如腐败之物不任用,又说腐儒言其但能守陈腐之间不达时宜。出身草莽的刘邦厌恶儒生,但儒家思想却为巩固统一的中央政权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基础,后来在叔孙通等儒生创建礼制的帮助下,儒生地位逐渐提升,至东汉亦如是。如:
王充《论衡》,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踰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者也,以超之奇退,与儒生相料,文轩之比于敝车,锦绣之方于缊袍也。其相过远矣,如与俗人相料太山之巅,墆长狄之项跖,不足以喻。[6]
君子儒被冠以“鸿儒”之美誉,超越一般的文人,由此可知,儒家思想已成为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此种君子儒和上古孔子等人诠释的基本一致。而小人儒则称作“俗士”,只是贪名好利之徒,目光短浅,有士名而无士行。“俗士浅短,急于目前,见赴有益则先至顾,无用则后背是以欲速之徒,竟推上而不暇接下,争逐前而不遑乎后。”[7]
东汉末年,皇室衰微,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从而形成一股割据之风。目睹天下之无道,儒生坚信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传统理念,大批儒生皆弃官归隐。至三国时代,儒生地位更是每况愈下,成为不识时务的代名词。《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就说:“汉魏因循,以至于今。然儒生学士,咸欲错综以三代之礼,礼宏致远,不应时务,事与制违名实未附。故历代而不至于治者,盖由是也。”[8]国家分崩离析,儒生仍试图以三代之礼力挽时代之狂澜,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具任何现实的可行性。《资治通鉴·卷六十五》载:“刘备在荆州,访士于襄阳司马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9]儒生、俗士皆是小人儒,完全不能趋时入世,真正的乱世俊杰当如诸葛亮和庞统。
二
隋唐是继魏晋南北朝之后,我国再度由长期的分裂动乱,走向统一稳定的时代。隋奉行“外儒内法”的政策,重蹈秦二世而亡的覆辙,唐承隋制,革隋之弊,尽管有儒、释、道三教并重之说,但儒学在思想文化领域的统治地位,不容置疑。纵观整个唐代,对于儒学的推崇,从未改变。儒生的地位由谷底再次上升,《帝范·卷四》:“何谓君子儒?真儒是已。《左传》曰用真儒,则无敌于天下,岂唯兴礼乐哉!”[10]可见君王对于儒学的尊崇,唐太宗已经意识到,用儒学可以天下无敌。宋朝是在唐末五代的军阀混战之后建立的王朝,它承续的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分裂堕落时代,北宋初年的最高统治者们,为维护和巩固新生的政权,采取的是重文轻武的国家政策,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尚儒崇儒措施,这种政策贯穿两宋始终。两宋儒、佛、道三教继续融合,但儒家始终居于首要位置。对于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阐发,也呈现出多派不同观点。经学中就说法不一,何晏就说:“君子之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君子儒是为了昭明道义,而小人儒只是为了获取名利。刘敞在《公是七经小传·卷下》就认为,“君子儒将行之,所谓为己者也;小人儒将言之,所谓为人。”[11]君子儒修道学习,是为了完善自己,而小人儒却是为了博得功名利禄。而朱子则说,“伊川解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范曰‘君子儒学其内,小人儒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趋者末。”陈祥道在《论语全解·卷三》就论述道: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古之儒者一而已矣,周官儒以道得民,则凡以非道得民者,皆非儒也;后世浇漓,而道术将为天下裂,于是有君子之儒,有小人之儒。君子之儒惟务本,小人之儒在趋末,子夏之为己止于文学,其为人止于洒扫应对进退,此趋末者也,故孔子戒之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荀卿言有俗儒,有雅儒;扬子又言有真儒。真儒以性言,雅儒似君子,俗儒似小人。[12]
儒本为一,因世道不复从前,于是儒有君子小人之区分。君子之儒志于道行,而非像子夏一心钻研学术礼仪,舍本逐末,有小人儒之倾向。所谓的“雅儒”、“真儒”皆为君子儒,而“俗儒”则为小人儒。除此之外,以朱熹为代表的“尚儒”派和以叶适为代表的事功派,在君子、小人儒的问题上,观点呈两极分化之势。朱熹谈到:“熹窃自惟平生章句腐儒之学,虽不适于世用,然区区之志,亦未尝不以爱人利物为功。”[13]此处谈及腐儒,并无讽刺嘲笑之义,全为自谦之辞。而永嘉事功学派的代表叶适,基于解决民族危机和现实问题提出的功利学说,具有强烈的纵横色彩。他在《习学记言序目·卷八》说道:
夫尧舜三代以礼让守天下,而类禋封禅巡狩皆为实。治汉以兵取,以力守,而儒生学士欲以虚文追还帝王之道耶!然则治后世之天下,而求无失于古人之意,盖必有说,非区区陈迹所能干也。[14]
尧舜时代兴禅让,而汉帝国建立靠的是兵力,此种差别是因为时代不同所致。若一般儒生只是用文字来缅怀王道兴盛时代,意义不大。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东汉末年之大乱,真正的俊杰之士应审时度势,纵横驰骋。而非如传统的儒生依承旧袭。又言:
司马德操谓“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方公孙衍、张仪开阖动摇天下听命,而孟子以为妾妇之道,则极一世之智计,而不足以当儒者之隐约。东汉士贵风,操家尚经学,亦既知义矣,然而劲勇林起,豪侠云萃,而先生大人不足以镇之,散乱驰突斗成末世之祸。于是揣时变者,负算略语世事者极纵横,而儒生稽古,以俗士废焉。德操所谓“俊杰”,幸有亮在,然犹未免于纵横,若他人不足以语亮者,法正之流勿数可也。[15]
为后世极力称颂的圣儒——诸葛亮,亦未免俗,兼行纵横。如我等庸庸碌碌之辈,处危难存亡之秋,更应行纵横以救时局。
元明清之际,君子儒、小人儒的流变更加复杂。整个元朝,儒生地位较为低下,大抵认为小人之儒不通时务,见识短浅,固步自封,画地为牢。白珽就说:“所贵乎儒者之学,以其足以用天下国家也,儒而不适用于世用,特腐儒耳!”(《湛渊静语·卷二》)[16]而真正的儒学必定能治国安邦,儒生如不能用于世,那就流于小人之儒。而郝经认为,为获取名利,背弃国家民族之人为小人之儒,“举全蜀奉图籍面缚军门,反社稷以为长策,小人之儒也!昭烈百折仅有此土,孔明不济,继之以死,乃为腐儒所卖,并入仇敌,惜哉!”[17](《郝氏续后汉书·卷二十四》)明代由于众多儒生推崇儒学,“腐儒”“竖儒”等小人之儒名称,也含有自谦之义。自杜甫的“乾坤一腐儒”,便延续至今,王阳明说:“自谦至此,臣等腐儒小生,才识昧劣,而素不知兵者,亦复何所冀乎?”[18]此处“腐儒小生”并非迂腐守旧之士,而为谦辞。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在此基础上又将它发展成为“通儒”和“俗儒”。所谓“通儒”,又称“哲儒”,纵观上下千年,天文地理,朝章国典,民风土俗,无一不知。而所谓“俗儒”,亦称“庸儒”、“腐儒”、“酸儒”,只是寻章摘句,埋首纸堆,皓首穷经,固步自封,此类儒生祸国殃民,贻害无穷。读书应以明理达义,经世致用为要。
而身处元末明初的罗贯中,目睹瞬息万变的时局,各路诸侯如走马灯一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热衷纵横的他在《三国演义》中提出了全面的君子儒和小人儒观点:
有君子之儒,有小人之儒。夫君子之儒,心存仁义,德处温良;孝于父母,尊于君王;上可仰瞻于天文,下可俯察于地理,中可流泽于万民;治天下如盘(磐)石之安,立功名于青史之内,此君子之儒也。夫小人之儒,性务吟诗,空书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物。且如汉扬雄,以文章为状元,而屈身仕莽,不免投阁而死,此乃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何足道哉![19]
此番关于君子、小人儒的旷世惊论,无异于一颗炸弹,燃爆了多少纵横之士心中的梦想。昔日学富五车,品行高端的儒家君子,一旦在朝中受挫,便意志消沉,在罗贯中眼中,完全是小人之儒,为纵横之士所不耻。而纵横家心中的君子之儒,必定是通达时务,流泽万民,留名青史。罗贯中的君子、小人儒观点,与传统儒家的君子、小人儒观点,完全相悖。
纵观历代,君子儒和小人儒在不断演变,既有被尊为醇儒、宿儒、耆儒、名儒、通儒、大儒、巨儒、硕儒、鸿儒之君子儒,也有被斥为竖儒、庸儒、迂儒、腐儒、鄙儒、愚儒、俗儒、谀儒、陋儒之小人儒。君子儒和小人儒,在历史的潮流中,沉浮升降。在政治昌明的太平时代,君子儒和小人儒的角色,是上古时代君子儒的延续,君子儒是道德、治学的典范,小人儒则反之;而在动荡的乱世,诸如秦末、汉末、元末等朝代更替之际,人命危浅,人性亦因为时代原因,发生某些变化,而君子儒和小人儒,较盛世而言,则发生偏离、甚至悖反,这是因为乱世尚纵横之故。
天下一统,儒学为尊;末世大乱,纵横为贵。人作为环境的产物,无不受环境的影响。太平盛世,人们皆奉行儒家的仁义礼法,具备维护社会正常运行的责任和义务,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身处乱世,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传统的儒家价值体系开始瓦解,人们的价值观念、行为规范无不受到纵横思潮的熏染,“苟全性命于乱世”与“闻达于诸侯”逐渐成为乱世人的生存法则。此外,乱世作为利益资源重新调整配置的时代,赤裸裸的物质需要等直接功利性目标成为人们的价值追求和理想目标。余英时认为,儒家发展到今天,它已然成为“游魂”,没有可以依托的物质实体,但是它依然停留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今天,物质的丰富和时代的进步,使社会价值趋向多元化,个人价值认定模糊,理想信念亦缺乏一种有力的内在支撑,而西方文化的入侵更是让人茫然失措,人们面临全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在呼吁人文精神,尊重个体价值和自由的今天,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儒理想人格是始终不渝的终极关怀。
[1]程树德.论语集释 [M].北京:中华书局, 1990.527.
[2]程树德.论语集释 [M].北京:中华书局, 199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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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汉)司马迁 ,(宋)裴骃集解. 史记 [M].北京:中华书局, 2011.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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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310.
(责任编辑闳玉)
2013-09-24
谢桂芳(1988- ),女,温州大学人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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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4580(2014)01-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