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欲望书写
2014-08-15朱红杰
朱红杰
(陕西理工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1)
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欲望书写
朱红杰
(陕西理工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1)
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除了摹写杜十娘的爱情悲剧和命运悲剧外,从欲望书写的角度来看,它还为人们展现出了情爱欲望、金钱欲望以及仕途欲望的相互交织,并且在摹写这些欲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传达出明代中后期的社会风气和当时社会及思想状况,为研究明代中后期的社会思想以及同时期文学和文学创作者的思想基点提供了有力的参考。
杜十娘 李甲 金钱欲望 情爱欲望 仕途欲望
随着明代中叶以后工商业的发展,以及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传统程朱理学的地位开始动摇,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士人的批判。“明末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引发了初步的民主思想,束缚人们思想的程朱理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1]。比如何心隐曾“批判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2]。“从宋理学到明心学的演变,核心部分是从天理之公到人欲之私的转变”[3],对人的欲望的肯定,不仅体现在思想家们的言论与著作中,而且在当时广泛流行的通俗小说中也得到充分的体现。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警世通言·卷三十二》)不仅仅是一出爱情的悲剧,更是向我们展现出了晚明社会中处处充溢的情爱欲望、金钱欲望和仕途欲望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交织。
一、情爱欲望
男女之情爱,实为人类之天性,每个人都有爱人以及被别人所爱的本能欲望,这种欲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磨灭的。诚如冯梦龙在《情史序》中所言:“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4],自古以来男女之间正当的情爱都是被文人墨客所颂扬的,到了晚明时期自然也不例外,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很明显的是一出妓女与士子的情爱故事,其中对情爱欲望的书写突出地体现于杜十娘与李甲身上。
(一)杜十娘:真情至上
杜十娘作为一位京城名妓,正如书中所言,“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5],作为妓女,难免会沦为有钱的公子哥们的消遣对象,但是作为本身有情感的人来说,她也有对自己未来的打算, 即使身体不是自己的,但思想与感情始终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当妓女被当做一种商品进行交换时,她们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行使主动权,但是她们却仍然坚守着自己内心深处对情感的一种向往,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一个让自己能够托付终身的伴侣。十娘也早有从良之心,“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5],但却不愿草草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给一个不知心的人,她渴望能够拥有一场真正的爱情,能有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付出的知音。
杜十娘对李甲的爱是至诚的,是一心一意的。自从她结识了李甲后,便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再说杜妈妈的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面而不可得” , 十娘也并非贪图李甲的金钱才如此对待李甲,就是在李甲金钱即将散尽之时,十娘的感情也从未冷却,“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俞热”。不仅如此,她还处处为李甲打算,在使用谋略获得赎身而随李甲归乡之时,李甲因害怕娶妓而归会被老父责罚而苦恼,是十娘为他出谋划策,“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十娘不惜自己在苏杭之地浮居,让李甲先回家打点好之后,自己再随他归家,而且路途中两人的吃喝用度皆十娘所出。
十娘对李甲如此至情,只不过是希望自己的爱情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自己能够找到一个一心人,觅得一个好归宿。然而,她的痴情遇到懦弱的李甲时便注定是要错付了。当李甲听信孙富的一番言辞,以一千两银子将她卖给孙富之后,她想要做一位正常人这样简单的生存欲望也被破灭了,“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十娘彻底绝望了,于是抱着自己的百宝箱跳入江中,带着自己七年来的卖身钱与对李甲负心的伤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维护了个性的尊严,及对爱情的理想”[6]。
(二)李甲:摇摆不定
李甲身为官宦人家子弟,风流年少,外表俊俏,性格温存。初遇杜十娘,便喜出望外,自此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但李甲对十娘的情爱却远没有杜十娘的坚定,他的情爱是经不起任何波动的。当李甲听到柳遇春对鸨儿向自己所要的杜十娘的三百金赎身钱的猜疑时,他便“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他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也完全感受不到十娘对他的真心,也就是他的这种摇摆不定的态度,为后来抛弃杜十娘埋下了伏笔。
当他和十娘乘坐的船只越来越靠近家乡时,他的内心的斗争就越来越激烈,也因此当孙富向他晓以所谓的“利害关系”之际,他便仿若茅塞顿开般地向孙富称谢,并最终将十娘以一千两的价格卖给了孙富。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李甲对杜十娘的情爱是经不起波动,这种情爱之所以经不起任何的风浪,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甲对杜十娘的爱是不深刻的,“他对杜十娘的爱慕和追求,不过是风流才子贪图美色,沾花惹草的行径”[7]。如果是真爱,他怎么会在听到柳遇春的劝说时便心中疑惑不定呢?如果是真爱,他又怎么会在听到孙富的建议后,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便把十娘卖掉呢,并在拿到钱后“欣欣似有喜色”,而没有一点爱人之间将要离别时的悲痛呢?
二、金钱欲望
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得人们对金钱的渴望也越来越明显,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对金钱欲望的描写也很突出,这种对金钱欲望的书写在鸨儿、杜十娘、李甲以及孙富的身上得到充分地体现。
(一)鸨儿:钱就是一切
自古以来,开妓院的老鸨没有一个不是贪财图利的,杜鸨儿自然也不例外。她贪财无义,见钱眼开,有钱时你便是大爷,没钱时,你就如同乞丐,甚至还不如乞丐。这从她对李甲的前后态度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且看,“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月往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篋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怠慢还仅仅是小意思,到后来李甲的口袋越来越空虚,及至到了完全空了的时候,她甚至用恶言谩骂,全然不似先前的谄笑奉承,“自从那李甲在此,混账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进门了”,“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杜鸨儿身上所展现出的对金钱极度的渴望与占有欲,大家是可以理解的,自古打开门来做生意,谁都想赚钱,更别说是欢场里的老鸨了,那更是眼里只有钱,见钱眼开的主。这种妓院老鸨对金钱的欲望更多地折射出拜金主义倾向以及当时社会的人情冷暖。
(二)杜十娘:钱是生存之本
杜十娘作为欢场里的名角,整日流连于公子王孙之流的身旁,见多了人情的冷暖,她更深知金钱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背着鸨儿积攒下了“百宝箱”,用以自己从良后的生活之资,使自己的将来有所依托,“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她甚至也想过以金钱来贿赂李甲的父母,使他们谅得自己一片苦心,从而减轻一些对自己是妓女的偏见并进而认可自己,“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奈何,十娘把一切的一切都考虑到了,却独独忘了考虑李甲,李甲性格的懦弱与对情感的左右摇摆,注定了他一旦被旁人煽风点火,就必定会产生动摇甚至放弃十娘。而事实也证明李甲到后来确实是在听了孙富的一番看似处处为自己打算的建议后,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就把十娘抛弃了。十娘的百宝箱在尚未发挥十娘臆想中的作用时,便已随着十娘沉入江底,与十娘一样从此不复再现。“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 。
(三)李甲:钱能换来父亲的谅解
李甲身为官宦人家的子弟,本不应该为金钱而发愁,但当他在散尽身边之资,到最后为了筹得杜十娘的赎身之费而需要四处央求亲友借钱时,才真正体会到人情的冷暖,“说着钱,便无缘”,也深刻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而也正是如此,当孙富提议出钱向他买杜十娘时,他才会答应的那么干脆,“我得千金,可藉口一以见吾父母”。笔者完全可以说在李甲与孙富进行交易的过程中,金钱起了一种十分龌蹉的作用。如果没有金钱的参与,任孙富说得天花乱坠,李甲也是不会把十娘白白地送给孙富的。
李甲对金钱的欲望还表现在当他看到杜十娘百宝箱中的宝物时的后悔与悲痛上,“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如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而他在看到十娘百宝箱中无价之宝时,表现出来的后悔与悲痛,更是让人对之嗤之以鼻,同时作为活动人本身他自己是又可恨又可怜,因为他在“出卖十娘的同时,也出卖了自己的人格”[8]。
(四)孙富:钱能换取享乐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孙富的金钱欲望表现出来的方式是最平淡的,他本自“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在他的观念中这世上没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这也是后来他妄图用千金之资来买取杜十娘的一种心态表现。在他的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对于金钱的渴望,更多的是表现在他的贪婪上。
首先就是拥有了金钱还想要拥有用金钱来换取的美色,“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其次是妄图拥有更多的金钱,作为一名有名的盐商,本就万贯家财,但是在看到杜十娘的百宝箱时还是流露出贪婪,虽说冯梦龙描写孙富在看到百宝箱的惊诧是为了突出十娘百宝箱中宝物的珍奇贵重,但是,设想一下,倘若这百宝箱没有沉入江底,作为盐商的孙富最终肯定会不折手段地占为己有,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在孙富的身上也表现出了一种对金钱使用态度上的矛盾。他在诱骗李甲时“劝解”李甲,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恋花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他能够很清楚地看出也明白流连花柳之地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甚至可能因此而倾家荡产,但是他自己本身却仍是“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弄风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甚至还打算花重金从李甲手中买到杜十娘。虽说孙富在“劝解”李甲时是怀有目的的,但是话由心生,他在内心深处肯定也是明白挥霍败家这个亘古之理的。于是,在他的身上就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对于金钱使用上的矛盾。
三、仕途欲望
“君子学而优则仕”,在古代社会,任何一个读书人,不论其思想有多么进步,只要仕途之路还有一丝希望,都不可能会放弃走仕途之路。在这一点上冯梦龙就不能免俗。“冯梦龙思想里有很多进步的成分,然而,他毕竟还是位不能忘怀仕籍的人。当科举正途完全走不通而绝望时,还想通过贡途以取得仕籍”[9]。冯梦龙在崇祯三年,这一年他已经57岁了,才取得贡生的资格,“任丹徒县训导,崇祯七年升任福建寿宁知县”[1]。而作为由他编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必然会体现出对仕途的欲望,这种仕途欲望的书写主要体现在李甲的身上。
李甲从浙江来到京城,捐粟入监,本就是为了以后的仕途做打算,诚如书中描述——“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当然,从这里人们也能看出这种对仕途的欲望又不可避免的受到商业经济发展的影响,而又与财富发生必然的联系。有钱便可做官进而拥有权力,而有权之后亦可利用职权而进而敛财。这也许就是为何李布政让儿子李甲纳粟入监之因,因为“一个官宦之家如果其子孙未能进入仕途,原有的家产很快就会被新兴的权势者侵夺殆尽”,为了权利与财力的双保证,必须在财力的支持下取得权力,进而利用权力保证财力的长远,以此往复地循环。
虽说李甲在与杜十娘欢好之际,常流连于烟花欢场,以至于耽搁了进入仕途之路的时间。但是在情爱欲望与仕途欲望有所冲突时,他还是决然地抛弃了昔日沉迷的情与爱,毅然地选择了仕途。这也很明显地说明了男子与女子追求的不同,“在中国古代,男子与女子的生存方式与目的是不同的,女子要求的,可以全部是爱情,男子要求的,则是实际的现实生活”[10]一个选择爱情,一个永远倾向于事业。这也从一个方面为杜十娘的结局埋下了可以预知的悲剧氛围。
“在明代中后期,由于商业经济的长期积累,市井社会与市民阶层空前地发展起来了,其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审美趣味中都体现出了对个性解放与心灵自由的新的追求,肉身的觉醒推动了这一时期社会思想的大变动、大解放”[11],明代中后期很多文学作品中对这种现象也给予了表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所表现出来的情爱欲望、金钱欲望与仕途欲望正是对明代中后期市民的新的价值观以及个性解放的体现,也不同程度地折射出明代中后期的社会风气,而这三种欲望相互交织在一起,连缀成一个流传千古,感人至深的绝唱。让人们在为杜十娘叹惋之际,认真地思考着叹惋的背后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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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秦川)
2014-01-03
朱红杰(1990-),女,陕西理工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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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1-004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