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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夷坚志》《三言》信仰故事看古代江右社会风习的历史沿革*

2014-08-15王子成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期

秦 川 王子成

(1 九江学院学报编辑部 江西九江 332005;2 日本神奈川大学)

从《夷坚志》《三言》信仰故事看古代江右社会风习的历史沿革*

秦 川1王子成2

(1 九江学院学报编辑部 江西九江 332005;2 日本神奈川大学)

《夷坚志》《三言》中关于古代江右信仰故事为数不少,而信仰人群多为官吏和读书人。这些信仰的盛行是基于人们心理和精神的需要,便逐渐形成一种风习。其中值得称道的是:三教合一,信仰多元,解宿怨、释前嫌等故事的传播,有益于当时乃至当今社会和谐的构建;而革除传统顽习,变文人相轻为文人相亲,变同行是冤家为同行为知交契友故事的流传,有利于良好社会新风的形成;至于原本带有消极因素的命皆前定、鬼神观念、冤报业报等内容的故事,作者却拿来作为震慑人心的佐证资料以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对净化思想、发掘善心亦不无裨益,但须明辨是非、把握分寸和批判地接受。

《夷坚志》 《三言》 古代江右 社会风习

《夷坚志》是南宋时期江西鄱阳才子洪迈的小说专辑,系我国第一部篇幅最为宏富的个人创作,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正因为洪迈是江西人,所以书中大量的记载和描写,带有明显的江西地方色彩,充分反映宋代江右的社会风习。作为社会风习,当然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既有良好的,也有不良的。好的风习,逐渐凝为优良的民族传统,笔者姑且称之为良习;而坏的风习则常常被称之为恶习。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也无论是良习还是恶习,都不可避免地烙上特定社会和时代的印记,且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本文主要考察洪迈《夷坚志》和冯梦龙《三言》中有关信仰故事,来探讨古代江右社会风习的历史沿革及其对明清话本小说所产生的影响。

应指出的是,古代江西称江右,是个地理概念,并不完全等同于今天的行政区划江西省,譬如《夷坚志》中所写的徽州婺源尽管今天仍属江西省所辖,但曾经也隶属过安徽省管辖,不管婺源属安徽还是江西省管辖,而在古代地理概念上属江右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因此本文所谓江右是指今天江西的全部和湖北、江苏、福建、广东等省的部分地区在内。据不完全统计,《夷坚志》中有关古代江右社会风习描写的故事有521则,在全书中占有相当的比重;而冯梦龙《三言》中亦有为数不少与江西有关的故事,值得做对比分析和深入的研究。

一、《夷坚志》有关古代江右社会风习描写的基本概况

概而言之,这521则故事所写人群可以分为两类,即官方人士和民间百姓,所有故事都围绕这两类人群展开。换个角度看,这些人群亦可细分为儒士、道士、僧人、商人、农民、巫医、术士等等,《夷坚志》有关社会风习故事,实际上也就是这些人群日常生活和社会活动中的各类信仰和生活习气的故事。其信仰包括梦信仰、鬼异神灵信仰、仙佛菩萨信仰以及图腾信仰等;而习气则多半为恶习。

有关梦的故事是《夷坚志》中描写最突出的内容,其中与江右人士有关的梦故事就有27则之多,而官员信梦比民间更甚。如甲志卷一的《柳将军》,写的就是官至中书舍人、显谟阁直学士的蒋静(字叔明)曾为饶州安仁令时的梦兆,并在十五年后应验了的故事。这个梦兆实为神灵托梦,即柳将军的神灵为不让庇荫该庙宇的杉树被砍伐,特来托梦给安仁县令蒋叔明,并承诺“不敢忘德”,十五年后果然应验。梦中的神灵柳将军在故事中没有直接出现,而是在梦中用拆字法暗示,时为安仁县令的蒋叔明在梦醒时便意会到“木卯氏”即为柳将军。为进一步证明这个梦兆、梦验故事不虚妄,作者洪迈还在故事末尾特别交代蒋县令秩满诣庙留别诗的刻石仍在。可见不仅县令身份的蒋叔明信梦信神灵,而且连朝中命官的洪迈即本书作者亦信梦信神灵。这则故事看似在宣扬神灵、梦兆的灵验,而实则是在暗喻自然环境保护的重要,今天看来仍具积极的现实意义。再如甲志卷二《赵表之子报》,故事中的赵表之为南康司录,曾游五祖山时,在梦寐间见一老僧告诉他将有“哭子之戚”,不久果验。正因为这个梦兆、梦验故事为赵表之亲自所记,所以其真实性无可置疑!像这类故事还有乙志卷一中时为赣州太守的赵子显(《赵子显梦》),时为信州司户的滕恺(《承天寺》),以及乙志卷五里的李南金(《李南金》),丙志卷十三里的洪州通判(《洪州通判》)等等,难以遍举。这些大小不一的官员,他们既信梦又信神灵,其梦皆为神灵所托。

读书人或官场中人不仅信神信梦兆,而且还主动去祈梦、占梦。从“举人入京者,必往谒祈梦”(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庙》)的京师二相公庙中,可见举子、官人祈梦风习。再由祈梦、占梦扩大到看相、算命、占卦等多种术数形式,其目的在于预测未来吉凶祸福,内容多涉及出师、功名等。如甲志卷九《邹益梦》中的饶州乐平人氏邹益,曾为功名事而乞梦于州城隍庙。故事写邹益通过祈梦而得神告预言诗一联云:“邹益若为饶解首,朱元天下第三人”,后果验。再如甲志卷十《红象卦影》,记述庐陵人董良史廷试罢,欲知其考试结果而作卦影,所得卦影诗与结果无差。而甲志卷二《张彦泽遁甲》,则写道士张彦泽为江西总管杨惟忠出师鄱阳讨贼事预卜吉凶,结果亦如张彦泽所预言。

术数不仅用于人事,还可以用于物件的吉凶预测。丁志卷八《宜黄人相船》,即为宜黄人通过相船预测吉凶的典型例子。故事记述县民莫寅所造大船为雌船雄体,术士相之以为不吉,云“其相既成,在法当凶,官事且起,灾于主翁”。但祸福已定,不可更改,后果遭凶。

从预测学的角度看,除梦兆、祈梦、占梦、看相、占卦外,还有神灵或异人帮助预卜吉凶。如甲志卷九《宗本遇异人》,丙志卷十一《锦香囊》皆为神灵帮助预卜吉凶的例子。作为神的力量,乃神圣不可侵犯,丁志卷二《富池庙》中的神灵极为灵验,不可侮慢。如建炎年间,巨寇马进欲屠兴国,至庙下求杯珓,神不许。至于再三,神仍旧不许。马进大怒道:“得胜珓亦屠城,得阳珓亦屠城,得阴珓则舁庙爇焉”,“复手自掷之。一堕地,已不见,俄附著于门颊,去地数尺,屹立不坠。”亦可见神灵的正义感和恻隐心,且不畏淫威,寓意深刻。

鬼异神灵信仰也是书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其篇数远远多于有关梦内容的故事,但又可细分为神灵故事、鬼异故事以及女鬼缠人故事等。

有关神灵信仰的故事除上述所及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庙》、丙志卷十一《锦香囊》、丁志卷二《富池庙》等故事外,还有甲志卷二《神告方》、卷五《赵善文》,乙志卷六《刘叉死后文》、卷十八《吕少霞》,丁志卷十八《紫姑蓝粥诗》等数十篇,其中紫姑神在江西民间似乎更为普遍,如《碧澜堂》《吕少霞》《紫姑蓝粥诗》皆为紫姑神信仰故事。然而对紫姑神信仰也有持否定态度的,如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铎》一则,认为“紫姑神类多假托.或能害人”,故作者特“纪近事一节,以为后生戒”。

有关鬼异故事也为数不少,如甲志卷九《惠吉异术》、卷十六《李知命》《升平坊官舍》《化城寺》,乙志卷十三《全师穢迹》《结竹村鬼》《新淦驿中词》、卷十六《董颖霜杰集》,丙志卷十二《徐世英兄弟》《红蜥蜴》、卷十五《朱仆射》、卷十七《阁山枭》,丁志卷二《二鳖哦诗》、卷三《刘三娘》《兴国狱卒》《武师亮》《云林山》、卷四《皂衣 妇》、卷八《南丰雷媼》《泥中人迹》、卷十《天门授事》、卷十四《刘十九郎》、卷十九《龙门山》、卷二十《二狗怪》《红叶入怀》《杨氏灶神》《巴山蛇》等,也多半是与预言未来事有关。如《惠吉异术》写饶州余干人僧惠吉张氏,少时遇一异女子,得其书一卷后,即能预言未来事。

女鬼缠人故事有:甲志卷五《叶若谷》、卷八《饶州官廨》,乙志卷十一《永平楼》、卷十七《女鬼惑仇铎》、卷二十《童银匠》,丁志卷一《南丰知县》、卷三《王通判仆妻》、卷十八《史翁女》、卷二十《郎岩妻》等。

作为正宗宗教,佛、道故事在《夷坚志》中也占有一定比重,如甲志卷五《周世亨写经》、卷十《贺氏释证》、卷十六《猪精》,乙志卷四《张文规》《掠剩相公奴》、卷六《杳氏村祖》、卷十七《宣州孟郎中》,丙志卷十《高教授》、卷十一《李铁笛》《牛媼梦》《屈师放鲤》、卷十八《桂生大丹》,丁志卷二《刘道昌》《李家遇仙丹》、卷三《南丰主簿》、卷八《吴僧伽》《乱汉道人》、卷二十《朱承议》《兴国道人》《巫山媼》等,它们或鼓吹道家的灵符功能,或宣扬佛家的咒语作用,其目的都在于对社会人进行劝善惩恶的教育。

图腾信仰故事主要是有关龙的传说故事,如《大孤龙》《湖口龙》《大孤山龙》三篇是《夷坚志》中有关“龙”阻行人的故事,反映官方和民间对龙的敬畏。

而杀人祭神故事、奸商谋不义之财故事,皆为明显的恶习。杀人祭神故事如甲志卷十《建德妖鬼》、卷十六《碧澜堂》,丙志卷十一《胡匠人赛神》等。奸商谋不义之财故事有甲志卷三《万岁丹》《窦道人》、卷四《方客遇道》,乙志卷三《蒲城盗店蝇》,丁志卷三《谢花六》、卷十六《胡邦宁》、卷十九《许德和麦》等。基于民间一些恶习,因而《夷坚志》中有大量的冤报业报、恶人恶报故事,其中涉及江右的就有21则,目的仍在于劝善惩恶。如甲志卷三《李辛偿冤》、卷五《阴报》、卷八《闭籴震死》,乙志卷九《二盗自死》,丙志卷十九《咸恩院主》,丁志卷十二《陈十四父子》等。不仅杀人遭报,而且滥杀动物亦遭报,如甲志卷九《董白额》是杀牛遭报,丁志卷五《张翁杀蚕》是杀蚕遭报,即使是动物为恶,天亦诛灭之,如甲志卷九《婺源蛇卵》、丁志卷四《蒋济马》就是典型的例子。从各类报应故事可以看出,书中倡孝义的主旨非常明显,如乙志卷三《阳大明》、丁志卷十五《程二孝感》皆为正面倡导孝道的典型篇章,其中主人公皆为好人好报的典型。相反,不孝者均获恶报,如甲志卷八《不孝震死》、乙志卷七《杜三不孝》、丙志卷八《谢七嫂》等皆属不孝遭恶报的例子。针对冤报故事,作者还颇具深心地记述一些报恩故事,特别是动物报恩故事更为感人,如甲志卷八《梅三犬》中的牝犬,其主人饶州梅三本欲杀它过年,且“已刺血煮食”,而“恍惚间不见”。 当夜梅三梦犬言曰:“我犬也.被杀不辞.但欠君家犬子数未足.幸少宽我。”如说梅三犬最富人情味,那么乙志卷五《扈司户妾》中的“犬”更具儒士的气节,它不甘主人扈司户妾受人欺侮,宁死不屈,乘机咬死主人而自己也殉情了,情怀悲壮,寓意深刻。

还有些故事写阴府公平,可以看做是对现实不满的反映,如甲志卷十《杨暉入阴府》,乙志卷十六《云溪王氏妇》等。正因为现实的黑暗,所以饶州德兴人齐琚(字仲玉)希望到阴间去当个水府判官(《水府判官》),而不愿久住人间。

二、《三言》中有关古代江右社会风习描写的基本概况

冯梦龙的《三言》系话本小说集,集子中与古代江右有关内容的小说有20篇之多。其中《喻世明言》8篇,《警世通言》5篇,《醒世恒言》7篇。从题材上说,既有历史题材,也有现实题材。但名标当朝即明朝的现实题材小说只有3篇,即《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苏知县罗衫再合》《张廷秀逃生救父》;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王娇鸾百年长恨》《陈多寿生死夫妻》3篇虽未明确交代属哪个朝代,但基本上可以判断为当朝故事。另有《旌阳宫铁树镇妖》1篇是演绎自汉至明故事。其余13篇皆写自汉至宋的事情。

(一)文人官吏信仰故事比之《夷坚志》,更加突出惩戒的教育意义

从《三言》中涉及古代江右信仰情况来看,亦不外乎《夷坚志》里那些内容,诸如天命鬼神、谶语梦兆以及佛教、道教、图腾等。但看似相同,实则有别。由于文体的不同和篇幅长短的区别以及话本小说本身的文体优势,因而《三言》更具表达丰富的人物形象和广泛的社会内容,且赋予更多的惩戒意义。比如同样是写神灵、梦寐故事,《夷坚志》重在说明其有无、灵否,而《三言》则更加细致地描写其积善或积恶的过程,因而顺理成章地得出善恶的结果。

宏观上看,无论是正宗的宗教信仰还是民间的鬼异神灵信仰,也无论是官吏还是市井小民,但善恶皆有报却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像《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开卷诗云:“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说的就是善恶皆有报,天必佑善人的道理,当然必惩恶人亦在其中。如入话中的金孝,系倡善导孝,而正话中的梁尚宾,因其不守本分,是个奸诈歹人,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妻离家败的下场。以善恶报应影响世人的故事还有《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的高大尹和钟离公,因义养义嫁孤女事而获得善报,如说锺离夫人年过四十而无子,忽然得孕生子,其子后来为大宋状元。而高大尹二子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有诗赞曰:“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首先从正宗宗教来看,儒释道是被全社会公认的三大宗教。但无论是《夷坚志》还是《三言》,书中明确写到的是佛教和道教故事,而儒教的内容虽未明标教义却始终隐含其间,实际上更多的体现为三教合一思想。

如《张道陵七试赵升》入话开头将三教进行比较,说“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明显带有崇道抑儒、佛的意思。但略作分析,便可发现故事中已融入了儒佛的劝善惩恶思想于其中。传统的道教宗旨在于长生久视、成仙,围绕着长生、成仙,因而道教注重练功、炼丹,而最终升天。像《张道陵七试赵升》以及《旌阳宫铁树镇妖》中皆有大段访道、学道、传道以及救世济民故事描写,这都可视为三教合一思想的体现。张道陵在以符水、谶语来治病救人、教化众生时,还立下条例规约:

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此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1]

张真人不仅用道家丹方治病救人,而且还革掉了人祭白虎神的恶习。因而时人有诗赞他:“积功累行姑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可以看做三教合一的又一典型篇章。如小说中的陈巡检,作为封建时代的官吏,自然是积极入世的儒家人物,但小说写其妻如春被猢狲精申阳公摄走后,先是找术士杨殿干占卦,卜其吉凶。从卦辞中获悉能解救其妻的是紫阳真人。后来,他又多次来求红莲寺长老大惠禅师预卜吉凶。最终结果是杨殿干的卦辞和大惠禅师入定所见,皆灵验,且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终。文末证诗云:“三年辛苦在申阳,恩爱夫妻痛断肠。终是妖邪难胜正,贞名落得至今扬。”其中“贞名落得至今扬”,是对陈巡检妻如春宁死不污节操行为的褒奖。可见,小说人物陈巡检和作者洪迈皆具明显的三教合一思想。

(二)书中清官和贪官对比描写,体现古代江右崇尚清官、厌恶贪官的风习

兹所谓古代江右的官吏,是指江西籍的人士在江西或在江西以外其他地方包括在朝廷做官者,或江西以外的人士在江西为官者。从书中所写官吏形象来看,可谓好坏掺杂,仍好者居多。《陈御史巧勘金钗钿》讲述的是江西赣州府石城县的鲁廉宪,小说写他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他“鲁白水”;而湖广籍陈廉御使在奉差巡按江西时,正遇上鲁学曾的冤案。小说写陈廉御使“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未入境时,顾佥事(陈御史父亲的同榜进士)误信学曾是祸害其女的凶手,故先去找陈御使嘱托此事。陈御使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取案复审,发现情弊,便巧布法阵,放出诱饵,钓出真奸,为鲁学曾洗刷冤屈。故有诗赞他:“奸细明镜照,恩喜覆盆开。生死惧无憾,神明御史台。”像鲁廉宪、陈御使一样清廉正直的好官还有《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的石璧,和《苏知县罗衫再合》中的苏云等。小说中的石璧,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曾为江州德化县知县,他“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而苏云系永乐年间北直隶江州人氏,小说写他自小攻书,学业淹贯,二十四岁上,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可谓少年得志。他立志要做清官,表示“此去只饮兰溪一杯水”,其清廉为官于此可见。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入话纯属文人习气,但一扫历来文人相轻恶习,而开文人相亲新风。如小说写内翰洪迈宴请众官,高兴之时,即兴作词一首,唤做《虞美人》,当场赢得众官的高度评价。然而座中一位官员即通判孔德明却当众评点道:“学士作此龙笛词,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听后不是反感,而是乐请孔通判详批。孔通判从头一一解罢,洪内翰大喜,众官称奇。笔者遍查洪迈词集,未见有此《虞美人》,可见系冯氏编造,体现冯梦龙希望形成文人相亲风习的强烈愿望。

与之相反,《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的顾佥事,虽为进士出身,但其为人不可恭维。他曾与鲁廉宪约为儿女亲家,但在鲁廉宪死后,鲁家日衰,顾佥事见鲁学曾无钱娶妻便想悔婚,可视为女儿悲剧以及鲁学曾冤案的深层原因;而初判学曾冤案的县老爷官品如何,从“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得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的诗句中可以想见。《张廷秀逃生救父》中的知府杨洪,见了赵昂雪白的一大包银子后,便许诺赵昂定将江西小木匠张权问成死罪。由此可见,历史上不少冤案是贪官和罪犯合伙制造的。

然而给古代江右抹黑最深的恐怕要数《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中的严嵩父子。严嵩、严世藩父子为嘉靖年间江西分宜人氏,严嵩为官最大,危害最深。他“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要想富贵荣显的,只要“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责,重则杀戮,好不厉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有诗讥诮他“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三)梦兆、语谶、诗谶与古代江右社会风习

信梦兆、语谶、诗谶,似乎成为本民族的心理习惯。兹将《三言》中有关梦兆、语谶、诗谶、杯珓、签语及童谣等略作分析,以观明代江右社会风习。

从诸多梦兆、梦验故事的描写中获知,梦兆的背后大多有个神灵或仙人在指引;而最高的神或仙皆有善恶之分,且助善抑恶。由于神灵无处不在,你做了什么,心里想什么,是恶是善,都瞒不过神仙,因此以神道设教的作用比正面的道德说教的效果似乎好得多,所以小说中的这类描写多出于劝善惩恶的教育目的,并不在于迷信的宣扬。如《吴衙内邻舟赴约》入话写南宋时江州秀才潘遇的父亲潘朗先后两次梦验故事,充分证明这个道理。故事大意是:

曾为长沙太守的潘朗,退休在家。儿子潘遇中过省元,正准备去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见鼓乐旗彩,送一状元扁额进门,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告诉儿子,父子皆以为春闱首捷无疑。然而潘遇会试期间,与下处店主女儿偷情密约。是夜,其父潘朗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匾额过其门而去。潘朗梦中叫唤追赶,送匾者告知:“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不久榜出,状元果是梦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子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

可见,神既可与你好的前程并提前预告你,也可随时撤掉你的前程。潘遇因做欺心事而损却阴德,以致遍尝邪淫的恶果。

而正话虽也在鼓吹梦兆灵验,但主旨却是要证明姻缘前定。秀娥与吴衙内的婚姻系宿世姻缘,故令魂梦先通,同时也冷嘲热讽揶揄了那些假术士一类的江湖骗子。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锺离公的梦验系其义女月香生父石璧的鬼魂托梦。故事说钟离公嫁女三日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

“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

这里的关键在于“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所谓“天道昭昭,纤毫洞察。”在告诫不可为非,为非是瞒不过神仙的。

至于语谶、诗谶、杯珓类故事,更多的在于宣扬命皆前定,谶即灵验,人是无法改变的。如《临安里钱婆留发迹》开卷诗八句是晚唐高僧贯休所作,其中“一剑霜寒十四州”一语成谶,预言钱鏐所管辖范围,后果验。关于钱氏江山为宋取代的传闻,在同一篇中还有晋代仙人郭璞所镌的谶语,道是:“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后亦验。

杯珓签语灵验故事,在《陈多寿生死夫妻》里多有体现。故事写江西分宜县两个庄户人家,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东西街对面居住。两家儿女结为婚姻,但陈青之子陈多寿重病缠身达十年之久,生死未卜,岳丈朱世远到城隍庙里去抽签以问吉凶。签语云:“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后果验。

另外还有宿松城下的童谣(《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真君给宁府所降的箕语(《旌阳宫铁树镇妖》),后皆验。

(四)艺人钟情文人才子与历代文人狎妓风习

文人狎妓兴盛于唐,宋元明清皆沿其俗。《夷坚志》中《临川倡女》《杨可人》等篇系商人、官吏狎妓行为,皆为业报之类故事,而故事中妓女的品行皆为人不齿,不及《三言》中《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那样感人。《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系才子和艺人的风流佳话,而小说中的柳永,在丞相吕夷简看来,系有坏士风的风流种子,不可任用。如当时翰林员缺,吏部举荐柳永,皇上征求吕丞相的意见,吕丞相回答道:“此人虽有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流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也正因为这种“流连妓馆、大失官箴”的习气而影响了柳永一生的功名前程。然而在当时的艺人们看来,风流才子柳永正是她们所欣赏的。江州名妓谢玉英可算是钟情柳永的头号行首,当然柳七官人对谢玉英的钟情,也令人钦羡。请看小说中对柳、谢二人互为钟情的描写:

柳耆卿在余杭一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贵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

……

(谢玉英)从湖口看船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来问柳七官人。闻知在陈师师家,特来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意。

彼此的爱慕与钟情犹然可见,正所谓“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后来柳永坐化于赵香香家,谢玉英闻讯一步一跌的哭将来。“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伙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以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谢玉英做个主丧,其他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安葬。坟上竖个小碑,刻上“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缟素一片,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后人有诗题柳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后来妓家上乐游原祭柳墓踏青便成了一种习俗。

三、《夷坚志》《三言》信仰故事的社会意义及其对明清话本小说的影响

由上观之,自汉至明,古代江右的信仰是丰富多元的,其中梦兆、卦影、诗谶、杯珓、签语、相术等灵验预测以及宗教信仰、鬼神观念,几乎伴随古代江右人们的日常生活活动,逐渐形成一种社会风习,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特定的社会意义,并对后世小说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从《夷坚志》和《三言》二书所述信仰人群来看,可谓上至朝中大臣,下起民间百姓,但上层官僚信奉鬼神、梦兆、诗谶、签语、卦影者甚于民间。人们为何信奉这些预言?官方又为何甚于民间?这是我们研究必须回答的问题。

上述诸多风习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人的各种欲望的满足尤其是精神追求的满足成为诸多信仰和预测行为盛行最主要的原因。

从认识论上说,远古的人们对于人类、自然各种现象缺乏理性认识和科学的判断,常常只凭直觉来判断自然万物的各种现象,于是产生一些离奇古怪的观念和信仰,其中最普遍的是梦信仰和神灵信仰。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曾经说过的那样:“在远古时代,人们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了一种观念:他们的思想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之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2]这是对远古先民思想观念的一种概括和总结,是非常正确的,无可非议。但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时代已经进入到我国的宋明,人们对于社会、自然乃至宇宙万物的认识已不再是远古时候那种状态,更何况自先秦诸子以来关于天、人的讨论已经进入到相当的高度,这时还拿先民的认识去看待中古、近古时期人们的思想见解,似乎难以自圆其说。因此笔者认为,这些预测现象的存在以及人们对它的热衷,皆为一定社会时代人们对欲望满足和精神需求的一种反映。正因为官方人士和读书人的欲望越多,精神需求越高,因此他们对未来做精准预测的心理需要也就越来越强烈,因而官方对预测未来的占梦、圆梦、解谶、掷杯珓、看相、算命等风尚习俗的热衷就甚于民间。而宋明理学家倡导崇理灭欲观念,是否与士大夫文人欲望膨胀有着某些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值得深入探讨。

首先从心理学意义上说,趋吉避凶、禳灾除害本来就是人所共有的心理和行为表现,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人们所共同经历过的心理反映。但从常人所梦的具体情况来看,毕竟不是所有人所有梦都是日思夜梦的情况,而是有许多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梦象困扰着梦者,迫使梦者去探究吉凶祸福,去禳灾除害。从《夷坚志》到《三言》所写各级官吏热衷上述所及方法手段预测未来的具体情况看,多半体现士大夫文人的修齐治平理想,那些高人术士也确有真才实学,名副其实,很少有像今天那些江湖骗子那样去上蒙政府,下骗百姓。这就意味着上述各类预测的方法手段不能全部给戴上封建迷信的帽子,因为中国几千年的古老文明,包括易经的智慧,道教的功夫,乃至佛教的胸怀,世界公认,若我们自己去否定,就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古老文明,就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民族。至于历代江湖骗子借机敛财,扰乱社会,毁坏民族文化的现象,客观存在,我们应分辨是非,正本清源,还我国古老文明的本来面目。

从文学功能的角度说,文学除了审美、娱乐外,其中毋庸否认也必须坚持的一点,是文学的辅政辅教功能,也就是以往常说的劝惩教化功能,亦即载道功能。文学如果脱离现实生活,不能载道,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包括《夷坚志》《三言》在内的古代文学文献,都不可否认它们客观上所发挥积极的辅政辅教的社会作用。《夷坚志》《三言》中大量占梦、解谶、佛道、神灵信仰故事,都寓含着大量的劝善教化思想。而《夷坚志》甲志卷八《佛救宿冤》就是佛教劝善劝和的典型例子[3],对于当今和谐社会建设仍然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故事大意是:

临安有个张姓人氏,偶见破庙里观音菩萨像没有手和脚,他就请回家,严装起来并虔诚供养达二三十年之久。后来金人打入临安,张某跳井躲避,似梦非梦之间,见观音菩萨与他告别,道:“你有难当死,我无法救你。因为你前生在黄巢乱中杀过一个人,那人就是现在的丁小大,明天就要到达此地,杀你还报。无法避免。”第二天,果然有人拿着矛,来到井边,喊张某出来。张某迎头问:“你莫非就是丁小大?”丁小大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某便把观音菩萨预告的话说了,丁小大顿释前嫌,放过了张先生。最后还说:“冤可解不可结。你从前杀我,我今天又杀你,你来世又当杀我,何时可了?今放掉你以释前嫌,然而你留在此地必为后来的骑兵所杀,还是与我一起走吧。”遂带着张某走了几天,丁小大估计危险已经摆脱,才打发张某自去。《三言》以劝善惩恶故事来教育世人的例子亦为数不少,有关劝善以导善、惩恶以止恶的内容在拙作《明清话本小说的民族精神与社会风习》[4]一文已有详细论述,兹不复赘。

上述各类信仰故事及其社会风习的形成对明清小说尤其是话本小说所产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痕迹或影响在明清小说随处可见。具体来说:一是神仙鬼异故事为话本小说提供了更多的文学元素,增强了小说的传奇色彩;二是题材内容的丰富多样,为后世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三是题材内容直接为后世创作提供了启发。其中有关“同行是冤家”的顽习在《夷坚志》中得到消解,且其倡导同行相亲、取与有义、和谐共进的思想在后世李渔小说中得以弘扬,兹不避冗赘,全文转录于下:

李医者,忘其名,抚州人。医道大行,十年间,致家赀巨万。崇仁县富民病,邀李治之.约以钱五百万为谢。李疗旬日,不少差,乃求去,使别呼医,且曰:“他医不宜用,独王生可耳。”时王李名相甲乙,皆良医也。病者家亦以李久留不効,许其辞。李留数药而去。归未半道,逢王医。王询李所往,告之故。王曰:“兄犹不能治,吾伎出兄下远甚,今往无益,不如俱归。”李曰:“不然,吾得其脉甚精,处药甚当,然不能成功者,自度运穷不当得谢钱耳,故告辞。君但一往,吾所用药悉与君,以此治之必愈。”王素敬李,如其戒。既见病者,尽用李药,微易汤,使次第以进。阅三日有瘳。富家大喜,如约谢遣之。王归郡,盛具享李生曰:“崇仁之役,某略无功,皆兄之教。谢钱不敢独擅,今进其半为兄寿。”李力辞曰:“吾不应得此,故主人病不愈。今之所以愈,君力也,吾何功?君治疾而吾受谢,必不可。”王不能强。他日,以饷遗为名,致物几千缗,李始受之。……(《夷坚志》甲志卷九《王李二医》)

清代李渔《无声戏》第四回《失千金福因祸生》中的秦世良和秦世芳“服义重取予”情形与之完全相同,且细节描写更为生动感人,上及拙作已有论述[4],兹不复赘。

综上所述,《夷坚志》《三言》中有关信仰故事描写,从社会学角度讲,其积极的意义远远多于消极的成分,且作者善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诸如上及三教合一,信仰多元,解宿怨、释前嫌等故事的传播有益于当时乃至当今和谐社会的构建;而革除传统顽习,变文人相轻为文人相亲,变同行是冤家为同行为知交契友的故事,有利于良好社会新风的形成;至于原本带有消极因素的命皆前定、鬼神观念、冤报业报等内容的故事,作者却拿来作为震慑人心的佐证资料以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对净化思想、发掘善心亦不无裨益,但须明辨是非、把握分寸和批判地接受。

[1]冯梦龙.喻世明言(卷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四)[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19.

[3]洪迈.夷坚志.[M].北京: 中华书局1981.65.

[4]秦川.试论明清话本小说的民族特征与社会风习[J].明清小说研究,2014(1)

(责任编辑陈平生)

本文为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2012年)规划项目(编号12WX18)和江西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九江学院社会系统学研究中心《明清小说与社会风习研究》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2014-01-02

王子成(1989-),男,系日本神奈川大学在读研究生,江西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九江学院社会系统学研究中心《明清小说与社会风习研究》课题组成员,研究方向为中日文化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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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1-003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