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体制场规训视域下的“伤痕小说”书写
2014-08-15王茂
王 茂
(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中文系,河南 信阳 464000)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描述了17世纪新兵在经历漫长而统一的塑造,直到拥有军人所具备的标志性“符号”(即职业习惯)之后,“理想士兵”的形象就被塑造而成,“规训”的过程也就完成了。在文学领域,由于受国家意识形态的约束,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以及“文革”都是采用看得见的“惩罚”外在暴力形式和看不见的“规训”内在方式来实施。对于“伤痕小说”而言,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要求则更多地体现在内在的“规训”手段。这种内在的“规训”主要体现在文学体制的层面,如文学会议及制定的文学政策,文学批评、文学出版、文学评奖等方面。
1. 文学政策的诉求
“文革”结束后,国家各项工作的恢复与展开都是以揭批“四人帮”、反思“文革”为开端。文学秩序的恢复与调整也不例外。新时期初期召开的一系列文学会议是这种秩序调整和转换的标志。会议“讲话”或“报告”代表的是政治意识、国家和政党意志在文艺方面的政策性表述,代表了政治权威话语的公开宣布,权威性和威慑力不容置疑,也不可抗拒。
文学政策是文艺与政治互动关系的中介,是政党实行意识形态控制的重要方式,反映的是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创作的愿望和要求。文学政策对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起着建构和维护的作用,实现了对文学的直接制约和主导,引导和规范着作家的创作内容和创作方向。
1980年召开的剧本创作座谈会上,时任党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就肯定了 “文革”之后三年中揭露林彪、“四人帮”倒行逆施的小说对推动历史前进起到的作用[1](P345)。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在中国文联三届三次会议上强调文艺界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第一要务仍然是揭批“四人帮”。中国作协也分别在北京和上海召开了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北京的座谈会上,时任全国文联党组副书记、文化部副部长的陈荒煤认为:“林彪、‘四人帮’对青年的危害必须要在文艺上反映出来。揭批‘四人帮’的小说要大力提倡。”[2]
新时期初期的文学政策可以看作是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的一种权力化表达。“伤痕小说”大都响应着文艺政策的号召,虽然在题材选择和内容表现上有所不同,但都是在按照政策规约的方向进行创作。
2. 文学出版的干预
新时期初期的文学生产在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范和引导下规约着作家的写作内容与写作策略。文学形态始终处于文学制度的塑造和规约之下,如果不按照这种制度的规约去写作,写出来的作品得到发表的可能性就很小。即使有机会发表,然而能够被刊登在譬如《人民文学》一类刊物上的几率更是微乎其微,更不要说获奖了。在这一环节中,文学出版起着很大的制约作用。
《班主任》是在《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策划下,为了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发表的。《班主任》在受到杂志社编辑肯定的同时,对于小说是否属于暴露文学产生了分歧。编辑们的分歧并非认为小说艺术上不够格,而是担心政治上捅娄子。最终,还是时任主编的张光年对小说予以肯定,并提出了修改意见,才解除了“怕尖锐”的编辑们的顾虑。刘心武汲取了张光年的意见,对小说作了细致修改。最终,《班主任》才得以在1977年的《人民文学》上发表。
《伤痕》的发表也经历了跟《班主任》类似的遭遇。卢新华先是将小说投给《人民文学》,但遭遇了退稿。后来,《文汇报》编辑部找到卢新华表达用稿的意愿。但是考虑到立即发表会有争议,于是编辑部提出了十六条修改意见。虽然卢新华很认真地配合着对作品逐一进行修改,但是为求慎重,编辑部先是打出小样,在上海文艺界反复地、广泛地征求意见,之后又借开会之机派人去北京征求意见。同时,时任《文汇报》党委书记、总编辑的马达为慎重起见,发表前特意写信给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表达他个人对《伤痕》的肯定意见,在得到了洪泽的肯定之后,《伤痕》才有机会与读者见面。
由以上两篇 “伤痕小说”代表作的出版可以看出,文学作品的出版或发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出版者或编辑的“干预”。按照布迪厄“文学场域”理论的观点,在文学场中,作家占据的主要是文学资本或符号资本。因而,“伤痕小说”的创作能够被编辑接受的前提条件是作品所倡导的价值观必须符合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要求和读者的阅读需求。
3. 文学批评的引导
文学批评是制约当代文学运动的一股重要力量。文学批评是对文学的评价,是对作家和作品的评价和裁决。文学批评是依据一定的标准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进行的价值判断。
“伤痕小说”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既有肯定也有非议,随着争议的持续,引发了新时期开端“暴露文学”之争、文学“向前看”与“向后看”之争和文学“歌德”与“缺德”之争这三次大的文学论争。
3.1 “暴露文学”之争
《班主任》和《伤痕》发表之后,各大报刊相继召开小说创作座谈会。《文艺报》于1978年分别在北京和上海召开的座谈会对小说总的倾向和与“四人帮”作斗争的精神给予很大的支持。座谈会还围绕作品是否“暴露文学”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争。两地座谈会之后,关于这一批小说的论争紧接着相继展开,论争的核心集中于小说是否“暴露文学”。比如马勇前认为《伤痕》过多的描写王晓华的心理活动是在宣扬“人性论”,并且认为小说太过悲剧性,暴露了社会主义的阴暗面,写的过于悲惨,让人看了不好受[3];肖地和陈荒煤二人则对小说持肯定态度,肯定“伤痕小说”的暴露性,但是同时指出暴露的是林彪、“四人帮”迫害革命干部的恶行,而不是社会主义阴暗面[4]。
通过“暴露文学”之争,人们逐渐接受批判性的、揭露社会阴暗面的“伤痕小说”,这一概念也从最初的贬义逐步得到了人民群众的肯定和支持。在文学创作上也恢复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文学逐渐摆脱 “四人帮”制定的“文革文学”的限制。
3.2 “向前看”与“向后看”之争
从 1979年 4月起,《南方日报》、《广州日报》连续发表了黄安思的六篇文章,对建国以来的文艺,尤其是新时期文艺创作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文章认为这些作品“写反抗的令人感愤,提问题的发人深思,而诉说个人家散人亡、悲欢离合,以及爱情罔折的,则难免令人悲伤。”[5]于是他大声疾呼,提倡向前看的文艺。紧接着,于逢发表在《广州日报》和洁泯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都对黄安思的观点予以反驳。随后,批评界展开了文艺创作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的争论。
3.3 “歌德”与“缺德”之争
李剑最先在《河北文艺》发表文章,认为作家的创作应该更多为人民大“歌”其德,那种不“歌德”的人,倒是有点“缺德”[6]。李剑文章的观点和行文的语气都十分尖锐,用词犀利,很快便引起了全国文艺界的重视,产生了长时间的论争。作为对李文的回应,王若望认为“伤痕小说”敢于面对现实,揭示生活中的矛盾,敢于说真话,比专门粉饰太平,说假话的“歌德派”虚假文艺所起的作用更大。
“文学批评并不是文学内部的事,而是社会现实和政治利益在确立文学意义和建立文学秩序的代理者,是文学生产取得合法性的重要关口。文学批评在看似不经意之间经营出一个稳定的文学秩序,实现对文学的规范。 ”[7](P213)文学批评和文学论争的关注点是“文学合法性的垄断,也就是权威话语的权力的垄断”[8](P113)。
新时期初期围绕《班主任》和《伤痕》展开的几次大的文学论争,总体来看,表现出了批评界对这些新创作的呵护和扶植。新的创作被保护下来,并且成为一种创作定式,进而引发了整个“伤痕小说”创作潮流。
同时,文学批评在肯定和支持符合主流意识形态作品的同时,也对不符合的、具有异质思想倾向的作品展开批判,从而将文学创作最大限度地规约到主流意识形态所需要的范畴之内。比如电影《苦恋》、中篇小说《飞天》《人啊,人!》《晚霞消失的时候》等作品的话语立场触犯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禁忌,被作为“异质话语”遭受到批判,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着文学创作的走向,对文学创作形成了规范。
4. 文学评奖的“筛选”
“奖励制度是鼓励文学艺术创作发展繁荣的重要机制之一,也是意识形态按照自己的意图,以权威的形式对文学意识的导引和召唤。因此,文学艺术的奖励制度具有明确的意识形态性,权力话语以隐蔽的方式与此发生联系,它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主流意识形态的意图和标准, 它通过奖励制度喻示着自己的主张和原则。 ”[9](P98)新时期初期为了促进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与发展,适应广大人民群众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对文艺的需要,同时为了配合国家拨乱反正和经济建设工作,中国作协和《人民文学》共同举办了一系列全国性的文学评奖活动,并将这种评奖活动规范化、制度化。
1978年6月,《人民文学》公开发布了举办“1978年全国短篇小说评选”活动的启事,采用群众投票和专家评选相结合的方式,对短篇小说创作领域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进行全国性的评奖[10](P86)。据时任《人民文学》编辑的刘锡诚回忆,在他的收藏中,还有一份比《评选启事》更早的同样名称的文件,作为公开发布的文件附件专门提供给领导参考。其中重要的评选标准包括:提倡反映当前现实生活斗争的作品;提倡篇幅短、思想深刻而又富有独创性的作品;提倡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较好的作品;主要是推荐新人作品[11](P135)。经过几轮筛选,评委们对20篇初选篇目总体上能够起到及时、生动、敏感地把人民群众最关心的问题反映出来的作用给予了肯定。但是也指出这些作品存在需要改进的问题。从此次评奖开始,短篇小说评奖活动逐渐规范化、制度化,全国性的文学评奖活动(主要由中国作协,或者中国作协主办的《人民文学》、《诗刊》主持)也相继展开。
国家在制度层面设立评奖机制鼓励作家的创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文学评奖制度既是对作家创作的鼓励,同时也是透过这一机制规范和引导作家的创作。而对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作品不但不能入选,而且还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批评。小说《一个冬天的童话》参加作协1981年文学评奖而落选,同年,参加《当代》评奖被初评为“当代文学奖”。但是新华社《内参》刊登了以《一个堕落的女人》为题的文章,谴责了作者遇罗锦的私人生活。最终,《当代》在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之下紧急开会决定取消该奖。
“文革”以前的评奖通常都是由官方单方面实施,新时期的评奖引入了读者的选票作为参考依据。在某种程度上,读者的喜好与官方对作品的要求是一致的。可以说,作家的创作兴趣,读者的欣赏趣味和官方的意识形态要求三者达成了一种默契。也就是说,作为得奖主体的作者,在创作水平、创作技巧等方面或许稍显稚嫩,但他们都尽力与文学场域中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要求保持最大限度的一致与平衡,也正因此,这些作家才同时拥有了最大的话语权。
[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短篇小说的新气象、新突破——记本刊在北京召开的短篇小说座谈会[J].文艺报,1978,(4).
[3]马勇前.这是否也是一种“伤痕”[N].文汇报,1978-08-22.
[4]陈荒煤.《伤痕》也触动了文艺创作的伤痕[N].文汇报,1978-09-19.
[5]黄安思.向前看呵!文艺[N].广州日报,1979-04-05.
[6]李剑. “歌德”与“缺德”[J].河北文艺,1979,(6).
[7]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8](法)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9]孟繁华.1978:激情岁月[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10]宋应离.名刊·名编·名人[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
[11]刘锡城.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