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嬗变

邢心乐 马少华

(黄河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6)

引言

19世纪下半叶，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壮大，遗传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得到迅猛发展，并对文学创作产生了影响，形成了以自然科学和实证主义哲学的理论方法来观察和表现社会人生的一种文学主张和文学实践。1880年左拉发表了《实验小说》和《自然主义小说家》两部论文集，正式将这一文学思潮命名为自然主义，并成为西欧自然主义的中心人物。自然主义文学作为西方文学的一个流派是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到极致最终蜕变的产物，也是生物学、遗传学等科学理论影响文学创作的结果。20世纪初该文学思潮开始波及日本，尤其是法国作家左拉、莫泊桑、福楼拜等人的作品、理念等迅速传入日本，日本自然主义文学逐步形成。但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在吸收了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理念的同时，日本特殊的社会文化土壤又孕育了极具本土特色的自然主义文学，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实现了从前期对西欧自然主义的模仿到后期本土化的嬗变。

一、前期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对西欧自然主义的继承

1868年日本进行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积极实施“文明开化”政策，开始大力学习西方。伴随着这一时代潮流，20世纪初西欧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潮也开始风靡日本，日本文坛纷纷效仿，掀起了自然主义之风。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左拉曾经指出：“让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以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断,这就是自然主义小说的全部内涵”。①即强调要用科学实证的方式客观地再现实际生活。前期日本自然主义作家小杉天外的《初姿》（1900年）、《流行歌》（1901年）及永井荷风的《地狱之花》（1902年）等作品无疑是对这一理念的极力推崇。

小杉天外在《初姿》的序言中指出：艺术带给人的美应该像大自然带给人类的感官美一样，要普普通通、没有差别，要让读者感到跟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并无两样。作品《流行歌》更是“接受了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的影响，引进了生物学的方法”，将女主人公雪江的异常奔放的行为描写成“遗传和环境两个要素造成的结果”②。永井荷风在《地狱之花》的跋文中便写道：“人类的确难免有动物性的一面。......我要毫无顾忌地忠实地描写伴随祖先遗传和境遇而产生的众多情欲、手腕、暴行等事实。”他的这一观点被认为是极力推崇西方自然主义文学理念的宣言。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自然主义作家们的文学活动大多还只是停留在对西欧自然主义理论的介绍上面。他们主张文学不应该带有任何技巧性和虚构性，要求作家要具有像科学家一样的科学合理的态度来真实、客观地再现事实，描写人类社会生活。在这一“真实论”的大旗下,田山花袋在《露骨的描写》（1904年）中提出“一切必须露骨，一切必须真实、一切必须自然”的“露骨描写论”，认为描写要大胆露骨甚至是无所顾忌，将对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的模仿从小说实践提升到了系统理论上。

二、后期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嬗变

如上所述，在1900-1905年左右的这段期间，前期日本自然主义作家极力效仿西欧自然主义开展了一系列的文学活动。但是随着自然主义文学在日本的发展，它又开始逐步脱离西欧自然主义，转变为明显带有日本特色的自然主义文学。

1、作品理念的差异

（1）“自我告白”的创作姿态

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不同，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一次自上而下的具有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运动。因此，明治维新具有一定的不彻底性，它在政治上极力维护天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思想上极端限制个人主义精神，新兴的资产阶级并未能完全摆脱封建国家制度和家族制度的束缚。这就导致了自然主义在西欧和日本不同的滋生土壤。西欧自然主义文学是在自然科学取得飞速进步，自然科学精神深入人心的情况下产生的，主张以实证的精神改造一切学科，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分析社会。左拉在小说《娜娜》中，通过对一位轻浮放荡、穷奢极侈的年轻妓女娜娜短暂一生中兴衰沉浮的描写，详尽地表现了第二帝国时期法兰西上流社会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荒淫糜烂的生活风俗，预示了第二帝国走向崩溃，走向灭亡的结局。小说描写了19世纪那个时代的巨变和社会中所暴露的问题，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时代和社会。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则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尚未充分发展，市民思想不够成熟”这一时代的局限性，导致了“描写作家个人，家庭生活等平凡琐事”成为主导倾向，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创作“背离了作家追求外在生活的真实描写的原则，而是转向作家的自我生活”③。

1907年田山花袋在杂志《新小说》上发表中篇小说《棉被》，标志着真正意义上的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形成。小说描写的是一个中年作家竹中时雄收留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弟子横山芳子，逐渐被她吸引，但被世俗目光所困，只好压抑自己的感情，终日苦闷。可是在横山芳子有了恋人后，竹中时雄愈加烦闷不安，整日谋划如何将心爱的人从别人手里夺回来，把弟子发展成爱人。小说的结尾，横山芳子被家长领走，回到她的家乡，而竹中时雄趴在女弟子曾睡过的被子上，尽情地嗅着想念着女人的味道。田山花袋的这部作品以自身的实际经历为题材，假借男女主人公将实际生活中自己与女弟子冈田美知代之间的恋情真实地表现了出来。作者对自己生活中最丑陋部分毫无顾忌地暴露，给当时的日本文坛带来很大的冲击，自此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开始倾向于“自我暴露”、“自我告白”这一方向。继《棉被》之后，田山花袋又发表了《生》、《妻》、《缘》等，将家庭关系中的阴暗部分暴露无遗。岛崎藤村以自己和侄女之间的乱伦关系为素材发表了长篇小说《新生》，成就了日本式自然主义---“自我告白”小说的巅峰之作。

（2）“无理想、无解决”的创作追求

西欧自然主义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左拉本身也是出色的社会活动家,他在为德雷福斯伸冤的斗争中表现了值得称赞的正直和勇气,他将自然主义小说称之为实验小说，期待“小说能使社会达到更好的状态,犯罪问题可由实验得以解决”④。左拉提倡的自然主义小说的目的在于将合理、实证的自然科学精神导入到文艺创作中从而实现对社会的改造。他的小说《家常事》描写了巴黎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和道德状况，《萌芽》描写了矿业工人的生活与工人运动，《土地》则描写农村与农民生活。这些作品涉及到各个阶层，充分地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的关注。与此同时，西欧其他自然主义代表作家也展示了积极关注社会，解决社会问题的“入世”创作态度。“莫泊桑的小说中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龚古尔兄弟的文献小说则表现出对社会的批判倾向,在予以自然真实地描绘的同时,还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和未来”⑤。日本的自然主义在吸收了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真实论”的创作理念的同时，由于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日本不具备西欧自然科学基础,日本的知识份子们在对旧传统、旧道德进行批判的同时，并不能提出真正的解决方案。他们在表达对现实的强烈不满的同时，又觉察到了自身的无力与绝望，再加上日本传统的“物哀”意识的影响，与西欧自然主义文学不同，日本的自然主义作品更多的只是对丑恶现实的单纯暴露，呈现出“无理想、无解决”的消极态势。

长谷川天溪曾经指出“不要对任何理想下判断,不要作任何解决,如实地凝视现实就够了。这就是自然主义。这就是艺术的范围”⑥。岛崎藤村《破戒》的主人公丑松是一名小学青年教师，为了掩饰自己部落民出身的身世，他的父亲终身一人孤零零的隐居在山里当牧羊人。父亲生前告诫儿子一定要严守自己的身世秘密，丑松在“守戒”的同时，一直为自己的虚伪苦恼，先辈猪子莲太郎的抗争更是让丑松开始动摇，以猪子莲太郎被暗杀为契机，丑松决定“破戒”。小说主要是围绕主人公从“守戒”到“破戒”的心路历程进行描写，最终以丑松动身去美国开辟新天地为结局。主人公丑松虽然选择大胆告白自己的身世，以消除内心矛盾，但问题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小说的结局——主人公去美国开辟新天地，看似完整，部落民歧视问题却根本没有从正面得到解决。作者并没有也不可能给出如何去解决这一问题的答案。田山花袋《乡村教师》中林清三的苦闷压抑，正宗白鸟《向何处去》中青年记者菅沼健空的迷茫彷徨等无不体现着主人公绝望的情绪和作者“无理想、无解决”的文学态度。

2、作家的跨流派性

西欧自然主义文学是在资本主义得到迅猛发展,工业革命已基本完成,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了根本性的进展和突破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因此它与之前注重主观，力主理想和感性的浪漫主义有着质的区别，西欧追求科学实证的自然主义是作为对西方浪漫主义的反叛而登场的。而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却跟浪漫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许多日本自然主义作家都是由浪漫主义作家成长而来。众所周知，日本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以对古典主义的反动为契机，他们提倡自由主义、追求个性解放，在反对封建传统道德上与日本自然主义如出一辙。由于当时特殊的时代土壤，日本浪漫主义并没有得到完善的发展,一部分浪漫主义作家开始对现状感到不满，他们要求“反省时代，反省自我，认为暴露社会的同时，应该暴露自我，以发现‘时代的真实’和‘自我的真实’”⑦。可以说日本浪漫主义的发展滋生了自然主义产生的土壤。

岛崎藤村最初深受北村透谷浪漫主义文艺观的影响，参加了北村透谷等人创办的杂志《文学界》，凭借第一本浪漫诗集《若菜集》成为日本近代浪漫主义诗歌的开拓者。讴歌青春、向往爱情与自由构成了该诗集的基本格调。其后随着岛崎生活体验的加深，他开始观察现实生活中各阶层的人物，着手从生活中搜集创作素材，文学创作由诗歌逐渐转向小说。1906年，长篇小说《破戒》的诞生，开创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也标志着作者由浪漫主义诗人向自然主义小说家的成功蜕变。国木田独步最初也是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登上文坛，散文《武藏野》描绘了诗意般的自然美景及作者对自然的热爱。而作品《穷死》、《竹栅门》、《两个老人》等，则显示了不折不扣的自然主义风范。

结语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虽然受到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的众多影响，但由于两者滋生的社会文化土壤的差异，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有着自身的特殊性和必然性。不同于西欧自然主义以社会为核心的科学实证精神，日本的自然主义走向了以自我为核心的客观暴露的道路。这与日本明治初期社会改革的不彻底、自然科学精神尚未真正地深入人心以及日本传统的家族制观念有着密切关系，也决定了日本自然主义小说向私小说发展的这一方向。

注 释：

①朱雯.文学中的自然主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207.

②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简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150.

③谢志宇.20 世纪日本文学史[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99.

④吉田精一.自然主义的研究[M].东京:东京堂,1958:236.

⑤项晓敏.法国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异同[J].浙江大学学报,2002(4):70.

⑥长谷川天溪.排除逻辑的游戏[M].东京:角川书店,1982:80.

⑦叶渭渠,唐月梅.20 世纪日本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0:48.

[1]米洋.日本自然主义轨迹的文化解析[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7).

[2]李伟萍,朱丽.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迷惘特质[J].兰州学刊,2006，(12).

[3]李光贞.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形成及其特点初探[J].山东外语教学,2009，(1).

[4]孟庆枢.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私小说再探讨---近代东西文化交融中的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