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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方背景下对欧美民族主义思想的考察

2014-08-15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民族日本

张 博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全面接触到了欧美思想文化,一时举国为之倾倒,更有甚者提出要废除包括文字在内的中国一切旧有文化传统,实行全盘西化。西方思想魅力之大可见一斑。在笔者看来,西方思想最吸引人的就是其寻求人类普适性真理的宏大构架。而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的主旨,各种源出西方社会实际的思想理论就必须与属于不同文化圈的东方现实相碰撞,其普适性才能在整个人类社会中得到验证。本文的目的即是想就东方历史中的一些现实问题进行探讨,以期把西方民族主义理论植入东方背景中做一验证。

要阐明民族主义的问题首先就要搞清何谓民族。民族(nation)这个词是由拉丁语nasci的过去分词演化而来,意为一个出生物(a born creature),后来进一步衍生成natio,指一类具有同一出生地的居民团体。也就是说,一类拥有某一特定的地理地区的人类集团[1]。如果民族的来源真的仅仅是“一个出生物”的话,那么民族便应该伴着第一个人类婴孩的哇哇啼哭就同时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不应有“古代民族”和“现代民族”之分。

现代所谓“历史主义民族观”和“现代主义民族观”,二者的主要分歧还在于把“历史的连续性”和“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独特性”何者放在首位。英国学者安东尼·史密斯就是前一种观点的代表。他认为,民族是“共有历史性的领土、共同的神话与历史记忆、大众公共文化(领土内)、共同经济、所有成员相同的法的权利与义务,并具有姓名的人的集合体”[2]。在他眼中,民族国家并不是现代政治意识出现后人民要求国民主权的产物,而是早在现代以前各个王国间的争霸战争中就已经出现了以民族为原型的政治单位。斯大林说过:现代民族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即资本主义在同封建作斗争时形成的,“民族不是普遍的历史范畴,而是一定时代即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的历史范畴。”[2]这基本代表了“现代主义民族观”的观点。西方学者厄奈斯特·盖尔纳也认为,在前工业化社会,精英与民众在文化上基本隔绝,所以很难产生共同的民族意识,因此民族主义是与工业化进程密不可分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则提出:被印刷出来的语言通过报刊等各种媒体,在甚至千里之外毫无直接的社会联系的匿名个人间发展出“想象”的纽带,从而产生了对想象的共同体的归属感。而这种“想象的共同体”产生所依赖的印刷资本主义,也是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产物。

民族主义(nationalism)较民族而言是个更为晚近的概念,这一点相对争议较小。有学者就认为:“民族主义一词1844年才出现于社会文本中,其基本含义是‘对一个民族的忠诚和奉献,特别是指一种特定的民族意识,即认为自己的民族比其他民族优越,特别强调促进和提高本民族文化和本民族利益,以对抗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利益’。”[3]

无论上述哪种说法都是基于西方的历史梳理而成,在东方文化圈被近代西方资本主义产生的极大物质文明强行冲破以前,整个东亚世界是否一直因不知西方的民族概念,而过着彼此间混同如一,“天下为公”的生活呢?只要稍具东方文化常识的人恐怕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虽然我们的祖先不知道以西方近代学科建立为基础的种种概念,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民族主义的理论进行着实践。这也正如常人大概都不能明了即便数学家也要争论不休的“1+1=2”背后的高深理论,但我们并不会因此而丧失哪怕一分的计算能力。

人类作为一种社会动物,在诞生之初便依其本性而结成小的群体以应对远古复杂多变的自然条件。而这些小的群体在与其他人类群体相碰撞的时候,或者吞并或者同化,又不断结成更大的群体。这就是从最初的小家庭到以血缘为单位的部落,再到以地缘为单位的部落联盟,进而在更大的地区范围内形成国家的过程。在中国的上古传说时代,分别以黄帝、炎帝、蚩尤为首领的各个部族,本身即是中国土地上民族的雏形。《礼记·王制篇》记道:“中国戎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春秋公羊传·成公八年》云:“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汉书·匈奴传》更说:“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是以圣王禽兽畜之……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威,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及其国。”中国传统“夷夏之辨”思想中蕴涵的不正是西方民族主义“认为自己的民族比其他民族优越,特别强调促进和提高本民族文化和本民族利益,以对抗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利益”的观点吗?

甚至中国比西方更早遭遇了以“拥有某一特定的地理地区”或“共同的血缘关系”变迁而产生的民族认同危机。西晋末年,北方游牧民族内侵,传统的汉人政权被迫南迁,一时间涌现出诸多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史称“五胡乱华”。汉民族在失去中原故地之后,倏忽间发现原本维系着自身向心力的“共同出生地”已经不复存在。而北方的鲜卑族政权更以已经据有“中国”之地为由,堂而皇之地自称中国。并且随着游牧民族对“中国”占领的持续,胡﹑汉血统也不断融合。隋文帝杨坚的皇后独孤氏和唐高祖之母独孤氏,其妻窦氏(纥豆陵氏),以及唐太宗之妻长孙氏都是明显胡族后裔。隋﹑唐两代的统治者无疑都带有了胡族的血统,因此以同一血统来作为民族区分的标准也变得不可能。民族认同危机甚至导致了自我的丧失,在南北朝时期,居然屡次出现“冉闵杀胡”这样毫无道理的种族清洗,似乎只有对异族的屠杀才能使本民族的独特性得到体现。

面临认同危机的汉族学者此时提出了文化认同论。最早提出这种理论的是唐代的韩愈,他在《原道》中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种观点打破了相对容易变动的血统与地缘对民族的束缚,使民族的认同更加稳固。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中国虽然在元﹑清两朝两次被外族统治却仍能维系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向心力。以共同的文化来作为民族认同的标准,进而维系国家的统一,这与西方肇始于德意志的文化民族主义是何其相似,只不过诸如费希特在《告德意志国民书》中所倡导的民族独立和文化重建中的“文化”被东方传统的“礼”中国化了而已。

对于西方民族的概念剖析得最透彻的还是霍布斯鲍姆,霍氏在其《传统的发明》一书中阐明:我们素常所信奉的“自古以来”的传统,实际上大多是近世出于某种目的才发明出来的。在其后的《1780年以后的民族语民族主义》中,霍氏专门针对民族问题谈道:民族的现象,如果不对“传统的发明”细心观察是不能进行合适研究的。这是因为“法兰西”与“法兰西人”这类现代的概念必然不能不含有“被发明”的要素。这在东方世界被西方资本主义的坚船利炮打开了大门,从而开始接触到西方民族主义思想并且按其对自身原有的民族观进行包装的时候尤为明显。

正如日本学者丸山真男所说:“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上,民族以一些外部刺激为契机,通过对以前所依存的环境或多或少自觉转换,把自己提高为政治上的民族。通常促使这种转换的外部刺激就是外国势力。”[4]面对西方外来势力的强大压力,像日本这样的传统东方国家也试图虚构出一个统一的民族来增加自身的凝聚力。于是大和民族这一概念开始被无限度地使用开来,甚至连之后日本在战争中的种种暴行也被冠以“为了大和民族利益”的名目。实际上所谓“天照大神子孙”的大和民族血统却远非日本国粹主义者所宣传的那么纯正。在日本古典文献中就存有“异族”这个概念,而早稻田大学水野祐博士又从人类学的角度将“异族”归纳为两类:第一类在人种上与“日本人”并无差异,如熊袭、肥人、土蜘蛛、国樔、越人、毛人。第二类则在人种上与“日本人”有较大差异,而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才和“日本人”逐渐同化,如隼人、汉韩人(渡来人)、肃慎、虾夷[5]。更勿论近代日本人中还要包括明治维新以后才被日本吞并的古代琉球王国的属民,其血统上的组成实际上是很多元化的。因此,“大和民族绝非源自‘天照大神’的天赋,他乃是基于‘虚构的同一血统’的生活集团形成的社会共同体。”[6]

既然民族主义不过是人为发明的产物,而非天赋,那他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得以传承的呢?安德森氏提出的“印刷资本主义”似乎是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但这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在东方的现实面前又遇到了难题。文字虽然是理念传播的重要途径,但他对接受个体的文化水平要求也比较高,在一定程度上既不如口耳相传来得便捷,亦难以达到耳濡目染的深刻效果。大体而言,西方的文字主要是拼音文字,且言文一致,相对易学。在19世纪民族主义兴起的时候,西方民众普遍具有了较高的阅读能力,只要作为文字媒介的印刷资本主义出现,民众就可以通过阅读来获取民族主义的思想。而中国的汉字是完全的表意文字,且言文不一,一般民众很难完全掌握。中国古代的文化在民间的传承基本是靠底层的知识分子和说书艺人等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来实现的,古代“夷夏之辨”的民族观也是以同一方式得以流传。

东亚文化圈内另一国家日本的情况更为复杂,虽然日本的“开化”远较中国为早,甚至用民族两个汉字来对应英语中的nation,也是从日本传入中国的,但现代西方民族主义在日本的普及也并非完全依靠报纸﹑小说等铅字印刷媒介。明治时期日本的书写文体仍采用汉文,即中国的文言文。以日本第一份报纸,创刊于1870年的《横滨每日新闻》为代表的早期报刊使用的都是汉文,而日本普通群众对这种文字的理解力基本为零。所以,“为了联合广大的理解不了如此大报以及汉文的民众,地方的有识之士费尽心机地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自发建立‘报章解说会’。报章解说会与教师的讲解相似,即不仅通过文字进行沟通,也通过现实的口语对阅读内容进行补足。”[7]因此虽然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出现了印刷资本主义,但口耳相传才是明治维新初期民族国家思想在日本民间传播的主要途径。

既然民族并非天赋而只是被人类后天架构而成的,它就可能被用同样的方法解构,或者被赋予远远超过它本来面目的额外的解释。本来作为一个被各个群体用几乎相同的理念架构出来的概念,“民族”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中性名词,但我们在使用这一词汇的时候往往因历史情境的不同而增加了截然不同的褒贬色彩。比如在经历了近代一系列历史事件之后,我们虽然对“德意志民族”“德国民族音乐”等国名和民族连用的词汇习以为常,但对于日本民族这个词却很容易联想到日本对中国的入侵而产生厌恶感。就连日本人本身也是如此,日本学者铃木贞美就曾提到:“许多日本人在接触民族主义时总是联想到国家强权或‘国粹主义’。日本的民族主义总是笼罩在丑恶形象之中。”[9]据此笔者认为在研究民族主义的时候,历史情景应当被作为民族架构的重要组成因素来加以考察。

美国康奈尔大学著名史学教授葛德温·史密斯有一句影响胡适之先生至深的名言:“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东西方人类虽然人种不同,但作为人类必然有其共性,因此东﹑西方的很多理论也往往殊途同归。但我们也不能因为结果的相似而漠视东﹑西方思想在各自演进过程中巨大的差异。

西方思想的推导基本都是以西方的历史进程为源泉从而得出的结论,其中有些完全没有针对东方的事实来加以验证;有些虽然也考虑过东方的情况,但却是依据完全错误的史实得出的结论。例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他的名著《想象的共同体》里对日本的记述,虽然也引用了日本政治思想史的鼻祖丸山真男的英文著作,但主要材料还都是西方人介绍日本的著作,所以在某些问题上仍存在根本性的错误。如书中在论及日本的方言差异来强调文字在日本文化传播过程的作用时提到:“甚至连江户—东京和京都—大阪之间的语言沟通也有问题。”[9]虽然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的错误就有两处:(1)江户是东京古称,二者关系大概就如北平和北京,而京都和大阪则是两个不同的城市,将这两组词并列似有不妥。(2)上面两组地点所处的关东和关西地区虽然确有不同方言,但其差异基本相当于我国各种北方方言间的差异,虽有口音和土语的不同,但尚不至于影响沟通。

同一段中安德森还提出:“半汉字化的﹑表意文字的标记系统在日本列岛各地早已行之久远,所以通过学校和出版印刷来发展民众识字不但容易而且没有争议。”日本古代主要采用汉文作为书写体系,即便是明治维新开始20年后颁布的《大日本帝国宪法》仍然是用汉文写成。古代的日本虽有纯粹用假名写成的文章,但其只限于妇女及僧侣使用,范围非常有限。“半汉字化的﹑表意文字的标记”其实正是在明治维新后为教育普及才使用的,但那时的日本书写文体中仍然以汉字为主,现在所通行的大量使用“半汉字化的﹑表意文字的标记”的日语书写文体是在二战以后才确立的,远谈不上“行之久远”。且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发展民众识字也并非安德森氏所说的那么容易。日本普通群众中识字的普及就像中国的“扫盲”一样是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尽管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就一直致力于推动教育的发展,甚至在1868年颁布的《五条誓文》中还专门提出“求知识于世界”,但实际上教育的发展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1872年,日本政府颁布了《学制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推广新制的学校教育。1886年,政府又通过了《小学校令》,在全国推行八年制的小学教育,并且为了减轻人民负担以达到提高入学率的目的,小学的前四年还实行免费的义务教育。1900年,明治政府为提高就学率又对《小学校令》进行了修正,原则上废除了收缴学费制度。1907年,政府推出《再改正小学校令》,全部废除了私立小学。从1872年到1907年,教育的普及在日本花费了30多年的时间,而绝非像《想象的共同体》中所说的一蹴而就。

如今通常所谓的民族主义是指西方nationalism的概念,然而笔者认为语源的出处不能够作为现象最早产生的依据。其实东方世界在近代以前就已经有了类似的观念,只不过我们称其为“华夷之辨”。然而西方学者为了追求理想中的普世规律,忽视了东方本身既存的理论,选择性地把东方的现实带入到西方语境中作为理论依据,也由此产生了诸多细节上的谬误。

瑕不掩瑜,我们也不应因为西方学者在东方问题上的种种谬误,来完全否定其理论体系。反而我们作为一个东方人,更应该尽自身应尽之责,替西方学者挑起重担,把他们的理论置于东方实际中加以考察,来完善整个人类自我认知的理论体系。

[1]王 联.世界民族主义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

[2]李宏图.西欧近代民族主义思潮——从启蒙运动到拿破仑时代[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2.

[3]徐 迅.民族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40.

[4]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2000:270.

[5]水野祐.日本民族的源流[M].东京:雄山阁,1973:333.

[6]李若愚.“日本”国名由来与民族意识觉醒[J].日本研究,2010(3):81-85.

[7]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判[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5.

[8]铃木贞美.日本的文化民族主义[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2.

[9]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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