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孟称舜杂剧《泣赋眼儿媚》
2014-08-15连国义张文萍
连国义 张文萍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黑龙江牡丹江 157012)
《泣赋眼儿媚》与《桃花人面》《花前一笑》三部杂剧是明代戏曲家孟称舜早年的作品,这三部杂剧都以爱情为主题。马权奇《二胥记题词》云:“往云子有《桃》、《花》两剧,道闺房宛娈之情,委曲深至。”[1](P619)对《桃花人面》《花前一笑》二剧评价较高,而未提及《泣赋眼儿媚》。实际上,《泣赋眼儿媚》所敷演的南宋末岳州教官陈诜与妓女江柳的爱情故事亦细腻感人。陈洪绶评价此剧:“蕴藉旖旎,绰有余致。而凄清悲怨处,尤足逗人幽泪。正如花下美人,半啼半笑,令见者莫能为情。《会真》不足多也。”[1](P623)认为其成就足可超过元稹之《会真记》。惜乎学界对《泣赋眼儿媚》的研究还不足够充分,故笔者尝试论之,以祈方家指正。
一、《泣赋眼儿媚》的题材来源
《陈教授泣赋眼儿媚》的故事并非孟称舜首创,而是有故事本原。该事最早见于元人蒋子正《山房随笔》:
“湘人陈诜登第,授岳阳教官。夜, 墙与妓江柳狎,颇为人所知。时孟之经守岳,闻其故,一日,公燕,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鬓间以‘陈诜’二字,仍押隶辰州。妓之父母诣学宫咎诜云:‘自岳去辰八百里,且求资粮。’陈且泣且悔,罄其所有及资衣物得千缗,以六百赠柳,余付监押吏卒,令善视。且以词饯别云:‘鬓边一点似飞鸦,休把翠钿遮。二年三载,千阑百就,今日天涯。杨花又逐东风去,随分入人家。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柳将行,会陆云西以荆湖制司干官沾檄至岳,与陈有故,将至,陈先出迎,以情告陆。陆即取空名制干札,填陈姓名,檄入制幕,既而并迎。陆入,即开宴,陆曰:‘闻籍中有江柳者善讴,谁是也?’孟即呼至,柳花钿隐眉间所文。饮间陆越语孟曰:‘能以柳见予否?’孟曰:‘唯命。’陆笑曰:‘君尚不能容一陈教,岂能与我?’孟因叙诜之过,陆叹慨。既而终席,陆呼柳问其事。柳出诜送别词。陆大嗟赏而再登席。陆举词示孟,且诮之曰:‘君试目此作。可谓不知人矣。今制司檄诜入幕,将若之何?’孟求解于陆,并召诜同宴。明日,列荐诜,且除柳名。陆遂将诜如江陵,见之阃公秋壑,俾充幕僚。诜不独洗一时之辱,且有幸进之喜,至今巴陵为佳话矣。”[2](P6549-6550)
该事作为文人风流韵事,流传甚广,明代陆楫《古今说海》“说略八”、查应光《靳史》卷二十五、陈耀文《花草 编》卷七、锺崇文《(隆庆)岳州府志》卷十八、以及清代曾国荃《(光绪)湖南通志》卷末十四、潘永因《宋稗类钞》卷十七皆有收录,仅是记载详略不一。
《泣赋眼儿媚》的题目来源于陈诜在送别江柳时所填的一首《眼儿媚》词,然该词的本事在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有另一种记载:“杨诚斋帅某处,有教授狎一官妓。诚斋怒,黥妓之面,押往谢辞教授,是欲愧之。教授延入,酌酒为别,赋《眼儿媚》:‘鬓边一点似飞鸦,莫把翠钿遮。三年两载,千 百就,今日天涯。杨花又逐东风去。随分落谁家。若还忘得,除非睡起,不照菱花。’杨诚斋得词,方知教官是文士,即举妓送之。”[3](P74)清王初桐《奁史》卷二十六“肢体门二”选录此事,清陶梁《词综补遗》卷十五“某教授”条录此《眼儿媚》词,亦采用《贵耳集》之语。清徐 《词苑丛谈》卷七“某教授眼儿媚”条在辑录本材料后云:“或曰帅为孟之经,教授为陈诜,非诚斋也。”[4(]P170)可见当时《山房随笔》所载亦为人所知。徐朔方先生认为:“故事根据《贵耳集》卷下的简单记载:官员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眼儿媚》明显地受到关汉卿杂剧《谢天香》的影响。”[5](P540)这表明徐朔方先生认为:《眼儿媚》的故事来源便是《贵耳集》。
我们将两则材料进行比对会发现:二者所讲的基本情节比较接近,只不过《贵耳集》简略而《山房随笔》更为详细。很有可能是《山房随笔》在《贵耳集》记载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加工,丰富了具体情节。所以可以说,《泣赋眼儿媚》的故事直接来源是《山房随笔》,而《山房随笔》的记载则是对《贵耳集》所载的充实改写。
二、《泣赋眼儿媚》的艺术成就
《泣赋眼儿媚》作为孟称舜早期的杂剧作品,表现了他对自由爱情的热情称颂。该剧的艺术成就首先就在于它塑造了江柳这样一个理性而又勇于追求爱情的妓女形象。《山房随笔》的故事侧重讲述陈诜的痴情与陆云西的机智,江柳在其中是一个无面目的符号。而到了孟称舜的笔下,他将其改写为一部旦本戏,江柳一跃而成为主角,形象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刻画,鲜活丰满。
江柳作为妓女,“上厅行首”,对生活有着清醒的认识:“做子弟的多则是青楼薄幸,做猱儿的多则是红粉无情。咱可也收不迭买风流烟月牌,填不满葬年少胭脂梗。更说甚碜磕磕海誓山盟,妙舞清歌绝世能,(叹科)到头来都化做残英断梗。”不时慨叹风尘飘零。当陈诜提出“我若另得升除,娶你回去,便是夫人县君也”的时候,江柳冷静地答道:“妾风尘贱妓,怎敢望此?只愿相公休负心者。虽则良家许咱娼家做,只怕咱娼人没那夫人命。”虽然如此,她还是大胆地追求爱情,她对陈诜可以说是一往情深,虽然明知前途未卜,还是与陈诜暗中来往两年,为陈诜闭门谢客,忍受老鸨的聒噪,“被母亲扳障的苦”,仍然“心似痴,情似迷,把丽春园权当做蓝田驿,则待夜夜暗偷期”。
当她因为与陈诜来往而被刺配辰州的时候,她对陈诜毫无怨言,而是极力回护陈诜,表现出她的理性冷静与对陈诜的一片赤诚。后来陆云西问及此事的时候,江柳也依然坚持回答:“此皆妾身之罪。”在城外送别时,陈诜自责“大姐怎狼狈至此,都是我拖累了也”的时候,江柳表示:“妾身遭痛责,妾之命也,与君何干?但自此去后,相见无期,好苦人也。”毫不埋怨陈诜。当陈诜问及“大姐此去,还 念我否”,江柳深情而坚定地说:“俺向浔阳水汊,菰蒲叶下,和泪拨琵琶。”陈诜试探性地提到“大姐此去自有佳配也”的时候,她明确的表示:“呀呀呀,您道是烟树峡,云水涯,趁东风无地不杨花。则俺这心似挝,泪似麻,向湘川寂寞度年华,怎肯随分入人家。”虽然她也有着分别的哀怨:“您色胆如天大,咱离情似海遐。你怕不别折垂条章台下,空教我梦隔巫山汉水涯。(叹科)我则索低照着菱花罢,指定你名儿空骂。”但更多地表现出的是对陈诜的无尽思念,对感情的无怨无悔。在陆云西招其到酒宴上假装问她“你肯跟我么”的时候,江柳并不知情,就当时形势而言,答应下来便可摆脱被刺配的命运,但是她仍然予以回绝,表现出对爱情的坚贞如一。
同时,江柳也是机智而大胆的。当孟之经质问她与陈诜来往时,她巧妙地与之周旋。她首先拒不承认与陈诜有关系,在无法隐瞒的情况下,只承认“也不过闲向香街觅舞衣,饮的个月照海棠低,须不曾卧柳眠花中酒迷”。当孟之经指责她“别的犹可,那陈教授是做官的,你污他清名,坏他官箴,其罪非轻”的时候,她据理力争,列举李白、杜甫、白居易,说明“古来做官的多有流连花酒不止他一个”。
陈诜形象的塑造也较为鲜明。他对江柳情有独钟,为了江柳,宁可违反官场例律,暗中与之交往。他对江柳并不是玩弄的心态,而是一心想着能娶其为妻。在江柳遭受刺配之时,他没有始乱终弃,袖手旁观,而是倾其所有为江柳送行,深深自责,懊悔是自己导致了江柳的遭遇,并积极想办法营救江柳。这一至诚情种的形象与江柳形象相得益彰。
《泣赋眼儿媚》的另一突出成就是语言的本色而又富有诗意。正如前文陈洪绶所说的“蕴藉旖旎,绰有余致”,孟称舜在戏曲理论中就很重视语言的本色当行,他在《古今名剧合选序》中说:“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生死。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时而庄言,时而谐诨,孤末靓妲,合傀儡于一场,而徵事类于千载。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学戏者不置身于场上,则不能为戏;而撰曲者不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1](P556)《泣赋眼儿媚》的语言具有本色的一面,符合人物形象的设定。同时其语言又有文雅的一面,富于诗意,抒情浓厚。正如徐朔方先生所讲的“深浅浓淡,恰到好处”[5](P540)。如二人城外送别一段,江柳的唱词情绪浓郁:“觑着那满堤荒草接天涯,黯淡斜阳下,暮柳离亭自潇洒。猛嗟呀,凄凉燕子,诉不出当年话。”情景融合,给人营造出一种凄凉唯美的境界。
当然,该剧也有着一定的缺憾,它的情节虽然紧凑,但是较为简单,缺少包袱,戏剧冲突不够激烈,显得有些平。如对孟之经刺配江柳原因的处理,《贵耳集》中杨万里是为了警诫某教授,故而黥妓女之面,然后让其去见某教授。《山房随笔》是孟之经因江柳不参加宴会,怒而刺配,且刺“陈诜”二字,显有嫉妒、恼怒和报复的复杂心态,他是恶意破坏陈江感情的,因而双方矛盾更为尖锐。但到了《泣赋眼儿媚》中,孟称舜将其调和,使得孟之经刺配江柳有了劝诫陈诜的理由,因而造成双方的矛盾被很大程度的弱化。
[1]朱颖辉.孟称舜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宋元笔记小说大观[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张端义.贵耳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徐 .词苑丛谈[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