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修养与曹操的乐府观
2014-08-15潘慧琼
潘慧琼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在经学史上,对曹操的叙述基本上是以他在辖区内积极复兴儒家文化教育为内容的。经学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积累了丰富的内容,如训诂之学、义理之学、考据之学等,而在曹操现存的14种著作中,绝大多数都是兵法兵书,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经学研究言论[1](P250),这是他在经学史上没能引起足够重视的原因。但是,从历史文献对曹操生平事迹的记载以及他自己的诗文创作来看,曹操对于经学不但相当重视,而且是具有较高经学修养的。
一、曹操的经学修养
曹操自云“好学明经”[1](P246),他的经学修养首先就表现在通晓古文经学上。《三国志》本传载:
太祖从妹夫隐疆侯宋奇被诛,从坐免官。后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2](P3)
史料记载了曹操因通晓古文经学而被朝廷第二次拜为“议郎”的史实,是现存史料中明确记载曹操具有经学专长的文字。在这之前,曹操曾在熹平三年二十岁时“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2](P2)。一些研究者认为,曹操第一次以“孝廉”的名义推荐入仕,并非真的在孝顺、廉正两项德行上表现突出,而是因为“祖父是个大宦官,为此父亲沾了光,他也沾了光”[3](P11),即源于曹家在人际关系上的优势。无论曹操此次“举孝廉为郎”是否与家庭背景相关,但他第二次拜为议郎是明确以“明古学”为依据的。古文经学兴起于西汉后期,日益受到朝廷的重视。汉灵帝时期,东汉朝廷对古文经的扶持以及对通经人才的需求尤为显著。《后汉书·汉灵帝纪》载:
(熹平) 四年春三月,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刻石立于太学门外。[4](P222)
朝廷下令群儒考证五经文字,并刻石保存,这是汉武帝置五经博士以来,官方第一次以刻石的方式推广经学,可谓当年的一件大事。这一年曹操正好以“郎”的资格出任洛阳北校尉,对于这件刻石大事应当是知晓的。五年后,即光和三年六月,汉灵帝又“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4](P227)。曹操恰恰在此时以通晓古文经的专长回到了议郎的职位。史载曹操“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2](P2),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也不可能预知五年后朝廷会有这样的用人要求,但他主动涉足经学,确实是在“举孝廉为郎”之后,而且绝非个人喜好,而是出于仕途的需要。
曹操经学修养的另一个突出表现就是长期研读经典。在担任议郎初期,曹操也曾忠于议郎职责,积极上书,并于中平元年被任命为“骑都尉”,率兵镇压颍川黄巾军。可是当他逐渐认识到朝政混乱,上书收效甚微,就不再上书。不过他并没有停止对儒家经典的学习。据《魏书》载,曹操“拜议郎,常托疾病,辄告归乡里;筑室城外,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2](P4)。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一文中,曹操也回忆了这次归隐读书的生活:
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1](P159)
曹操这一次赋闲读书历时约三年,为此他还辞去了东郡太守的职位。虽然曹操未详细透露所读书目,但《魏书》既言“书传”,理应包括对儒家经典的研读。值得注意的是,中平五年八月,朝廷初置西园八校尉,曹操被任命为典军校尉,掌握了一定的兵权,从此以后转为武将,但是他并没有因脱离文职而停止对经典的学习。史载其“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2](P54)。曹丕也曾追忆曹操“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1](P515)。可见成为武将之后,依然坚持思读经传。曹操不但自己重视对经典的学习,也鞭策自己的子女用心学习儒家经典。史载其批评儿子曹彰:“‘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课彰读《诗》、《书》。”[2](P555)
可以说,对经学典籍的长期研读,已经使曹操具备了相当高的经学修养,这种修养对曹操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曹操充分发扬经学通经致用的精神,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进行改革实践。同时,经学修养对曹操的乐府观念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二、曹操的乐府观念
史载曹操“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2](P54)。又“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2](P54)。可见曹操对歌舞表演是极为热衷的,虽然生性节俭,却供养了大批歌舞艺人。曹操还在《遗令》中说道:“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住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1](P218)要求在自己死后将身边的歌舞艺人安置在铜雀台居住,定期在铜雀台上为他表演。铜雀台建造于建安十五年,是曹操生前下令修建的建筑中最奢华的。曹操安置在铜雀台上这一批歌舞艺人是否都是女性,已不可考。但曹操喜好美色的记载,是史籍中常见的。铜雀台有宴客的功能,因此,这一批歌舞艺人的观众并非曹操一人。曹操现存诗歌虽然都是乐府诗,但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并非每一首都适合交给这些美艳动人的歌姬演唱表演,尤其像《周西伯昌》等内容庄重、古雅拗口的诗歌,不但不能烘托宴会的气氛,或许还会有些扫兴。笔者认为,曹操诗歌内容的丰富性,与他本人对乐府的认识有关,他的乐府观至少包含以下两个重要内容。
(一)乐教思想
《乐记》云:
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也。[5](P644)
以音乐作为政教的辅助,是儒家乐教思想的核心部分。先秦时期,能够承担起政教功能的音乐,均为宫廷雅乐。而真正的“雅声”,即周代之遗声,在西汉时期就已经衰落,“但有声无辞,或其辞即为《三百篇》”[6](P28)。两汉以来,虽然新声渐兴,但歌颂君王德行或国家太平的内容,一直是采用雅乐进行填词。曹操《短歌行》、《度关山》、《对酒》这三首乐府诗,均为相和曲,属于民间俗乐,虽然并非雅乐,却也有乐教的性质。《古今乐录》引王僧虔《大明三年宴乐技录》曰:
平调有七曲:一曰《长歌行》,二曰《短歌行》,三曰《猛虎行》,四曰《君子行》,五曰《燕歌行》,六曰《从军行》,七曰《鞠歌行》。荀氏录所载十二曲,传者五曲。武帝“周西”、“对酒”,文帝“仰瞻”,并《短歌行》。[7](P441)
可知曹操《短歌行·周西伯昌》是入乐的平调曲。《古今乐录》又引王僧虔《技录》云:
《短歌行》“仰瞻“一曲”,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魏文制此辞,自抚筝和歌。歌者云“贵官弹筝”,贵官即魏文也。此曲声制最美,辞不可入宴乐。[7](P446-447)
《技录》所言“此曲”,即曹丕《短歌行》“仰瞻”一曲,是曹丕模仿曹操所制。“辞不可入宴乐”则说明《短歌行》并不是用于宴饮场合的歌辞。从曹丕《短歌行》的演奏性质可以推知,曹操的《短歌行》也不是可以在宴饮场合演唱的歌辞。
关于《对酒》,《乐府解题》曰:
“魏乐奏武帝所赋《对酒歌太平》,其旨言王者德泽广被,政理人和,万物咸遂。[7](P403)
《对酒》一诗的创作目的在于宣传太平盛世的理想面貌。诗中“三年耕有九年储”一语,本出自《礼记》,表达了曹操对粮食储备的看法。在六经中,礼经是曹操征引次数最少的,但却是唯一对经义有直接发挥的。《礼记·王制》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5](P206)又云“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5](P206)曹操将经典原义改为“三年耕有九年储”,提出了比原典更为宏伟的储备目标,表现出不盲从经典的大胆勇气。
《度关山》一诗集中表达了曹操的治国策略,《乐府解题》曰:
魏乐奏武帝辞,言人君当自勤苦,省方黜陟,省刑薄赋也。”[7](P391)
从文献记载可知,《对酒》、《度关山》与《短歌行·周西伯昌》三首诗歌均为魏乐所奏,且毫无娱乐性质。这三首诗中所展示的形象,不是义士便是忠臣或纳贤之君,如谨守臣节的周文王、齐桓公、晋文公,无私让位的泰伯、仲雍以及伯夷、叔齐等。《度关山》与《对酒》,更是旁征博引《左传》、《尔雅》、《尚书》、《礼记》、《孟子》、《墨子》等各家经典,集中表达了曹操的政治理念。从《乐府诗集》中收录的同题作品来看,只有曹操的作品在内容上完全脱离了原曲的立意,这些诗篇的入乐目的不是为了娱乐,而是试图通过音乐达到一定的政教目的。
以民间俗乐陈述政治蓝图,或宣传儒家治国理念,是曹操的首创。曹植在《武王诔》中追悼曹操时,专门提及他“既总庶政,兼览儒林。躬著雅颂,被之瑟琴”[1](P1036)。可见,曹操以俗乐来歌咏政治理想,在当时是很有创造性的。从曹操个人的经学修养以及他对“歌”的认识来看,曹操“躬著雅颂,被之瑟琴”,显然是对先秦诗乐合一之风的一种效仿,至少是对儒家乐教思想的一种发扬。因此,这三首乐府虽然采用的是俗乐曲调,语辞却以四言为主,引经据典,庄重典雅。曹操对这些非娱乐性的歌辞不假他人之手而全部亲自创作,甚至在要求歌妓在自己身后依然定期演唱,更能体现他渴望通过这些音乐来宣传自己的施政纲领,或传播自己正面形象的目的。因此,曹操的“好音乐”,并非只是热衷于歌舞娱乐,其中也包含对传统乐教思想的尊重与承袭。
(二)“歌以咏志”
在《秋胡行》和《步出夏门行》两首诗中,集中出现了“歌以言志”和“歌以咏志”之语,反复出现十余次。这两句极其相似的诗句,在现行注本中均理解为“用诗歌表达心意”[1](P55),大多数注本都明确指出“歌以言志”一语是为配乐演唱需要而加上的套语,与正文无关①如夏传才在《曹操集注》中认为:“这两句和以下几节的‘歌以言志’两句,都是为了配曲谱而加上的,不一定与诗意直接关联。”(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6页。)张海雨在《曹操全书》中认为:“这句为配乐演唱时所加,与正文无关。”(金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傅亚庶在《三曹诗文全集译注》中认为:“这二句是合乐时所加,每章章末都有,与正文无关。”(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但在曹操之前,无论是民间乐府还是文人诗,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套语。笔者认为,“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语,固然有其音乐上的特殊功能,但更值得关注的是诗句本身对经典的串接。“歌以言志”一语,源自《尚书·舜典》:
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8](P131)
仔细比较《尚书》原文与曹操的诗句便可以发现,虽然《尚书》中的“诗言志”与曹操诗歌中的“歌以言志”极其相似,但《舜典》中“言志”的是“诗”,而曹操诗中“言志”的是“歌”。“诗”与“歌”,在曹操之前的理论语境中一直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毛诗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9](P269)
《毛诗序》可以说是对《尚书·尧典》 “诗言志”一语的引申,补充说明了歌唱形式的存在是为了进一步弥补语言在“言志”上的不足。《尚书》与《毛诗序》都充分肯定了“诗”与“言志”之间的天然关系,同时亦对“诗”与“歌”做了某种程度的界定。众所周知,诗、舞、歌、乐,在先秦时期是融为一体的,《礼记·乐记》云: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5](P650)
但“歌”与“诗”在春秋以后还是分了家。《汉书·艺文志》云:
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10](P1383)
朱自清认为:“孔子时雅乐就已败坏,诗与乐便在那时分了家。”[11](P21)诗与乐虽然分了家,但“诗”一直在继续“言志”。从班固对“失志之赋”产生的认识来看,“赋”也是可以“言志”的。对于“歌”,班固认为: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歌咏之心发。诵其言为之诗,咏其声为之歌。[10](P1355)
班固对“诗”与“歌”在形式差别上的认识与经典无异,他进一步认为“歌”的创作源于哀乐之情,但也未明言“歌”是否“言志”。可以说,诗乐分家之后,无论经典中如何强调诗与歌的紧密联系,对“歌”是否“言志”,一直是语意不明的。其实从《毛诗序》等经典原文的语义不难推知,“歌”是在“言”和“嗟叹”都不足以展现“志”的时候才需要的一种形式。“歌”既然是“言志”的一种辅助形式,其本身自然能依附上“言志”的功能,只是在各种理论话语中没有直接的肯定。曹操“歌以言志”一语,虽然是对《尚书》与《毛诗序》的拼接,却比原典更明确地宣告了乐府的“言志”功能,拓展了乐府的创作空间,也极大提高了乐府的地位。
总体而言,曹操是在汉末儒学已经经术化的时代氛围中涉足经学的,他虽然“明古学”,对经典也一直保持着学习的热情,但并没有投入学术性的理论探讨。尽管他对经学典籍非常推崇,但在实际运用时却不是墨守成规,亦步亦趋,而是根据内心的感受和现实的需要加以发挥,这是他的乐府诗能够自成一格的重要原因。同时,曹魏时期也是文人乐府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曹操所率领的邺下文人,在乐府诗的创作上各抒怀抱,曹氏父子自己的乐府诗更是成就显著,各有所长。曹操“歌以言志”这一乐府观,看似简单的经典剪接,其实正是建安时期乐府创作自由繁荣的重要理论动力。
[1]傅亚庶.三曹诗文全集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
[2]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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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孔颖达.尚书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9]孔颖达.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1]朱自清.诗言志辨[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