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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郭素娥》:存在主义视域中的重释①

2014-08-15李亚奇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世界生命

李亚奇

(西藏民族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鲁迅以他特有的方式遭遇虚无,超越虚无;冯至在《十四行集》中执着地对生命万物凝思;钱钟书于“围城”里书写人生“虚妄的悲观”和“存在的价值”……博采众长的大家们总是与存在主义不期而遇,恰如美国学者考夫曼所说:“存在主义不是一种哲学,只是一个标签,是一种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的感受。”[1](P6—7)对于文学天才路翎而言,其成名作《饥饿的郭素娥》中主人公命运悲剧背后与存在主义的巧合,绝不仅仅是一种偶然。

一、“被抛”的存在,“无根”的追寻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人无法选择他存不存在,因为他已经存在;人亦无法选择他存在于怎样的一个世界,因为他已经“被抛”给了他存在于其中的那个世界。[2](P318)“被抛”代表着人的一种存在状态,指作为“此在”的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既无现成的“由来”,亦无可知的“所去”,他只是不得不去存在,不得不存在于此;他被遗弃,始终困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个人承担着无意义的世界,荒谬而没有尽头。

主人公郭素娥,幼年即被贪婪的父亲遗弃,独自凄苦地漂流,第一次,她被父亲“所抛”;当她绝望地昏倒,被贫穷孱弱的刘寿春捡来收留,暂时逃离了伤害,却长久地被困于深山,饱受身心的饥饿,第二次,她被丈夫“所抛”;及至强壮出色的张振山出现,令其渺茫而狂妄的目的闪现出希望,然而她所冀求的无价的宝贝,最终被两张纸币无情地践踏,第三次,她被“情人”所抛;到最后,甚至连爱慕着她的魏海清都将她出卖,让她彻底地被整个社会“所抛”。究其一生,“被抛”成了主人公常在的生存状态,她一开始便陷入茫然无措的困境,坠入无家可归的深渊。然而此在之为此在,就在于他始终被抛入这样的状态,人所谓正常秩序的生活只是人自以为“常态”的生活,实际上,这种既定的生活秩序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破,灾难随时都会让人面临“被抛”的无奈。就这个层面而言,郭素娥是自由的,又不是自由的,她的生存在于她的选择,然而时时刻刻都有一个无可选择的结果摆在她面前。面对这个无望和虚无的外在世界,她始终处于个人与社会的紧张对立之中。对刘寿春绝处逢生的收留,终变成一声怨毒而疲乏的叹息;对张振山迫切又热烈的希冀,演化成一场坦白的怨恨与绝望;与邻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相处,却依然被拒之千里。似乎在她“选择”之前,早已有一个注定的“结果”在等待着她,仿若宿命一般。然而,在路翎“原始的强力”的主题赋予下,郭素娥在“被抛”的存在之下仍然进行着艰难的探索。因为人在“被抛”入世界后,并不是一直都处于无根的飘摇和焦苦状态,存在主义认为人在“被抛”入世界的同时,还处于自我的创造中,靠人的自觉意识进行生命的追问和选择。海德格尔将这种状况称为“本真的存在”,并进一步将其解释为领悟了生命本身,勇于承担起自己的命运,并能够对自己有所筹划和选择的存在方式。[2](P206)

路翎自己评价其笔下的主人公郭素娥时曾说到,郭素娥,不是一般的压碎在旧社会里的女人。[3](P4)她明白来自平凡生活里的险恶,敢于大胆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欲望,并且毫不犹豫地追求生命本能的释放。所以,被一次次抛弃的郭素娥,并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寻,正是在主人公反抗绝望和追求自由的历程中,作者创造性地描述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强力。然而她身上所呈现出来的这种力量,在“无家可归”的状态下充满着焦躁与不安,她如此渴望改变命运,但她所做的努力只是在体味了生的艰难之后所进行的无根的寻求。

从父亲将她遗弃,她在山里惊恐地兜圈,却始终绕不出那丛山开始,她的一生与命运便被锁定在这座深山老林中,挣扎不出。她游荡于三个男人之间却无法安身,更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危急关头,他们都相继离她而去。她不自恃美貌、自甘沦落为没有尊严的妓女,但仍被乡邻认定是败坏的女人,身心的创伤给她带来了反抗的欲望。她的一生是反抗的一生,然而这种反抗更多的只是一种原始的、无意识的、非自觉的反抗,是被严酷的生活扭曲了的反抗;她的一生也是屈服的一生,在急切地想要摆脱困境的压力下,她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我”,实现“本真的存在”,而是转而隶属于“他者”,让他人变成了自己的地狱。

二、他人即是地狱——心甘情愿作他人的物

哲学家萨特说:“他人即是地狱。”在他看来,他人仍是一个存在的客体,这种存在不同于物,“他”不但存在着,而且还对“我”构成了威胁,因为“他”是自由的物体,在“他”的“目光下”,他可能把我变成物。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要从他人的目光或地狱中解脱出来,只能有两种途径:或者心甘情愿做别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4](P12)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者”身上的郭素娥,明显是心甘情愿地做了“他者”的物,但是在“他者”的世界里,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弱者。自始至终,她无根的追寻都离不开对“他者”的依附。首先,父亲因为拼命保护自己的几件金饰,便弃她而逃,在他的眼里,她竟敌不过几件东西,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幸,她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力,更没有能力反抗不公,她完完全全处于被动,成为父权社会的弃儿。然而强悍又美丽的农家姑娘一旦离开父亲的“庇护”,便绝望地昏倒了,她一开始便是父亲的依附者。如果尚且还可以用她年幼无知为这种依附作出合理解释,那么,当她绝处逢生的五年、十年之后,她完全有理由独立,成为她自己,事实上她却没有。对于刘寿春而言,她仅仅是一笔意外之财,是一个不用耗费任何代价就得以占有的私有物品,并且象征着他做丈夫的权力。尽管他从没让她吃过一顿饱饭,过上一天好日子,郭素娥还是在几千年沿袭而来的封建伦理制度下屈服于他身为丈夫的权威,使一个原本懦弱、卑微、无耻的“他者”肆意践踏“自我”的生命价值,安排了她的命运。

而张振山对于饥饿的郭素娥来说,只是带着他的全部狠毒走近她去的,对于女人的命运,对于郭素娥的“饥饿”,他是漠不关心的。他的不可解的行为,他的暧昧的嘲讽,还有在她危难之际,他的狠心离去,都使急切想要随便抓住什么的郭素娥彻底地绝望了。在张振山的世界里,即便是在承认郭素娥是他值得同情的敌手的时候,他也只是愤怒地说了一句:“这倒是一个女人”,而后不断重复地反问自己:“女人给了我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批评他?”“为什么要屈服在这女人的小屋子里呢?”由此可见,他从来没有将郭素娥当作平等观念上的人来看待,虽然他也并没有给予她生活和逃亡的允诺,但欢心于偷情时刻的郭素娥,在鲜明的月光照耀的那一瞬间里确切地证明了自己之后,还是将走出去的微弱的全部希望托付在他身上。

此外,在魏海清眼里,“郭素娥的丰满的,淫恶的肉体的阴影就开始在焦闷的烟雾里浮幻地一次次地闪现,使他惶恐、痛苦。”[5](P70)当张振山从他头上跨过,捷足先登占有郭素娥后,这个呆板、淳厚的农民内心燃起既愤怒又嫉妒的烈火。相比张振山,他只会一味地守着自己的褊狭和软弱,永不能在郭素娥周围扮一个重要的角色,但是他想:“我要是有谷子,看这瘟女人对我怎么样呢?”他简单地将郭素娥等同于谷子,想当然地认为能用物质财富来交换或征服,当他无法满足这种假定时,便索性将之毁灭。

身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女人,郭素娥却作为种种物品,种种象征,隶属于父权和夫权。虽然在她身上显现出强烈的原始的反抗力量,但是她依然没有逃脱围绕男性的生活模式,将过多、过重的希望依附于“他者”身上,而“他者”却并没有把她作为平等的人类来真正尊重,“当被男性代言而非妇女为自己演说时,这种解放的戏剧,只能是下一场囚禁的开场”[6](P20)郭素娥,正是这样被“他者”一步步推向地狱。

三、自己造就自己的存在

萨特所讲的“他人即是地狱”的本意,并不是说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时刻都是险恶的,其真正的实质在于表明人只有通过自我 (而非他者)选择才能决定自我的存在,只有通过自我选择才能获取自由,不管处于何种地狱般的环境之中,人都有自由去打破它。萨特认为,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做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而失去了“自我”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因此,萨特用存在主义的理论为我们指出了自由之路,那就是人的自由选择——自己造就自己的存在。[4](P168—200)

波伏娃同样站在存在主义的立场,进而从女性内部分析了女人的角色,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生成的;女性作为“他者”要迈出的第一步是必须抛除或摒弃她们内在化的他性认识,排斥客体状态,所以,女性的解放就是拒绝成为“他者”。波伏娃要求女性应该像男子一样,拥有自由和责任,摆脱固有的依附性,从而实现自身的解放。[7](P771—809)

在路翎小说里,五年之后厌倦于鸦片鬼的郭素娥,转而带着最热切和最痛苦的注意,凝视着山下嚣张的矿区,凝视着“人们”向它走去。她在厂区里摆起香烟摊子,这是鼓舞人心的举动,沉默、顺从的郭素娥终于站起来,迈出了寻求自由的第一步。但是“在香烟摊子后面坐着的时候,她的脸焦灼地烧红,她的修长的青色眼睛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与期许,是淫荡的,终于那些她所渴望的机器工人里面最出色的一个,张振山,走进了她的世界”。[5](P11)原来,她支起这个香烟摊子的初衷,并不是要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我救赎,而仅仅只是希望抓住另外一根救命稻草。当她终于意识到这根稻草远不足以救命的时候,她向张振山说出“我想到城里做工去”的想法,张振山的回答则是:“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怜,你不够……”郭素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是想让张振上带她走,而张振山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用“你不够……”来搪塞她。既然张振山没有意愿带她走,既然女人也多做工的,被暗无天日的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也时常想一个人逃走的郭素娥,为什么不真真正正地付诸到实际行动中去,只等到最后被刘寿春一群带走,才真正踏上了她十年里梦想着走出去的石板路,然而此时,回荡在天空的只有她一声声的惨叫:“你们不晓得一个女人的日子,她挨不下去,她痛苦!……啊,确实如此!”[5](P90)

身为父权、夫权制度下旧中国深山里的一个贫苦女子,她的痛苦确实如此,与那些自感沉沦的“祥林嫂”们相比,郭素娥是不能从礼教良方中得到麻痹的封建古国中的另一种女人,其形象无疑在“原始的强力”的烘托下熠熠生辉。然而正如尼采所言:“生命的最强烈的最高的意志并不存在于只是要求生存下去的斗争之中,而是存在于斗争的意志之中,存在于强力意志之中”,而主人公郭素娥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强力的意志。在她身上所展露出来的更多的只是对“他者”的一种依附,而非“自我”的创造,她想找到自我,却常把自己一生的期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这很可能就是她悲剧命运的关键。存在主义哲学启示我们,在获取自由的道路上,不仅要有生存下去的决心,更要有斗争下去的意志;缺乏主体性和对命运的最终决定权,抗争的结局也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走向另一个囚笼,从一种不幸走向另一种不幸,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自己才能造就自己的存在。

四、终极归宿——死亡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人生活在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失望的世界,无家可归,无所依靠,经常处于“烦闷”和“恐惧”的包围之中。人虽然有选择的自由,但他面对的未来的生活却是混沌而没有目标的,他只是盲目地走向未来,他只知道人生的真实的终结就是死亡。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死亡进行了深刻的分析,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对于人的存在价值的看法:他认为,“我将要死”并不是世界中的一个外在的和公开的事实,而是我自己存在的一种内在可能性。我随时都可能要死,因此死就是我现在的可能性;而且我也肯定会死,无论是死于哪种方式,因此死又是我存在的极端性,它是我各种可能性中最极端、最绝对的一个,承认了死,就是承认了人的有限性。

小说的主人公郭素娥,一直生活在悲剧之中,死神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她身上,无论她本人如何挣扎,最后还是被封建家族用烧红的火铲活活地烧死,她的反抗似乎在没有正式开始之前便以失败而结束。不管是悲剧人物自身,还是映照在她身上的那种生命的原始的强力,都暴露了其无法逾越的局限性,郭素娥无法摆脱饥饿,张振山、魏海清无法拯救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最后作者赋予其主人公死亡的宿命,大概也是对这种有限性的默许与无奈。然而她灭亡的过程,已不单纯再是悲剧又一次在这个封建古国的女人身上上演,因为此举动赋予了生命更高的价值和追求,这种追求受到威胁和压迫,遭到拒绝和失败,以“被抛”开始,以“死亡”结束,但它并不会消失,因为它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说死亡虽然是生命的消亡,但是并非意味着空无,死亡的存在从根本上说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之所在,它比生更能揭示出人生之价值,亦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死,偏偏能折射出生的真相。”不论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也不论是自愿死亡还是非自愿死亡,他人的死亡带给生者的总是恐惧和不安,但非正常死亡和非自愿死亡带给人的刺激更为强烈,更会强化生者的死亡性焦虑。郭素娥悲壮的死,却好过她苟且地活着,因为她的死扰动了一个世界:她的温情,让玩世不恭的工人张振山终于不再以恶毒的言语面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他辞了工预备带她走;她临死前仇恨的一瞥,唤醒了农民魏海清内心的良知。路翎在企图寻求人民原始强力的愿望下所塑造出的郭素娥的形象,果然不负众望,她“叫出了多少世纪来在旧传统磨难下底中国人的痛苦、苦闷与原始的反抗。”[8](P63)作家借助死亡对人的灵魂进行拷问和批判,让“郭素娥”们的死给生者带来恐惧与不安,用死亡折射出生的真相。

“被抛”在这世界上的郭素娥,无法选择出身,却有权追求自由。然而,最终她没能造就自己,源于她心甘情愿地做了别人的物。在存在主义的视域下,郭素娥的悲剧看似可以避免,而路翎却毅然将其推向死亡的终点,这不仅是作家个人的选择,更是那个时代的一种选择,因为在父权及父权制度的压制下,在旧中国黑暗、残酷的奴役下,一个女人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更无力挽救自己的悲剧。

[1](美)考夫曼.存在主义—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沙特 [M].陈鼓应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2](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

[3]胡风.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饥饿的郭素娥〉·序[M].桂林:南天出版社,1943.

[4](法)萨特.他人就是地狱 [M].关德群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5]路翎.饥饿的郭素娥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6](美)艾莱恩·肖瓦尔特.妇女·疯狂·英国文化 [M].陈晓兰,杨剑锋译.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

[7](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8]转引自:杨义.路翎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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