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的“太和”之美*
2014-08-15祝一勇
祝一勇
(湖北职业技术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中国传统美学的和谐理论在汪曾祺文论中多有涉及,他的小说亦呈现出“太和”之美,主要体现在内容、情感、审美等诸方面。
一、在内容上追求生命的和谐原则
“中国美学的和谐是一种生命的和谐。”[1](P303)人在世上,需处理好人与自然、与群体、与自身的关系。汪曾祺曾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2](P302)
1.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谐
汪曾祺小说中有大量的自然景物描写和介绍,这些自然景物有着鲜明的特点,它们绝非小说中可有可无的背景或点缀,不能随意被读者省略或忽视。在作品中,它们是自在的,或是独立的自然风光,或成为人的住居、生活环境;自然与人和睦相处,自然透着灵气,人也依循着自然。
如《受戒》中: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这小岛、河、小路、树都是客观的,非人力所为,它们并不待人去改造,只是向人敞开,透着温情,让居者去依恋。而在小说结尾,充满爱意的英子和明子将船划进芦苇荡只见: “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这芦苇荡清新自然,水中各种生命生机盎然,人入其中,成为自然和谐的一部分。
汪曾祺小说中自然景物多遵循自然的生长规律,而且人的行为也不能违反和对抗自然。
如《鉴赏家》中叶三卖果子遵循着时令,“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文中各种水果随时令依次而出,叶三的果子卖得好,尊重的是自然的法则。他评画也以自然为师,以自然为最高境界。当季陶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好在哪?叶三说:“紫藤里有风。”因为画中的花是乱的。而他看到季陶民画的另一幅墨荷中的莲蓬,就指出其有不当之处:“‘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2.追求人与群体的和谐
人是社会性成员,群体关系是人存在的根本关系。《中庸》说: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P303)汪曾祺小说的人物在特定环境中人各有位,人各有序。当其做好本分内的事,就可以获得认可和尊重,就可以形成一个和谐的小社会。
如:《茶干》中连老板作为商人讲究诚信,顾客从不怀疑其短斤少两。他人和气,与其聊天的人很多,连小孩子们都喜欢到他家去玩。他很勤快,凡事亲自动手,生产豆腐干精益求精,成为当地特产。《钓鱼的医生》中王淡人是医生,他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还冒着危险在水灾时替乡亲治病,免费接济落难子弟。乡亲们尊敬他,合送一块匾:“急公好义”。《金大力》中金大力手艺和口才一般,但有好人缘。为人谦虚,总是最早来最晚走,从不多拿工钱,经手工程多,但从没想捞好处,大家都推举他当瓦匠头。《熟藕》中绒线店老板的女儿小红聪明、漂亮,一街人都喜欢她。她最爱吃邻居王老家的熟藕,王老不仅藕煮得好,而且疼爱小红像孙女,邻里关系处得很温馨。
在小说中汪曾祺也描写了大量的丑恶现象,一些人由于德性的差异,游离了他的本“位”,从而制造了不和谐的人际关系。
《合锦》中魏家二奶奶吝啬,多疑。不信任下人,总觉得别人偷懒,偷东西,甚至连奶妈也怀疑,搞得全家上下不安宁,没人愿意去魏家帮工。《鸡毛》中金昌焕是大学生,有钱却多次偷穷寡妇的鸡,弄得寡妇大哭一场,很伤心。《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中王老板以别人女儿陪睡为条件,趁火打劫,为富不仁。《百蝶图》中小陈三的妈嫉妒心强,就是不能容忍小玉好看、能干,宁可牺牲儿子的幸福,绝不认错,也不答应婚事。还有像《陈小手》中的团长,《大淖记事》中的刘号长,《关老爷》中的关老爷等,他们利用权和智以强凌弱、以恶欺善,任意践踏人性,制造生命的不和谐。
3.追求个人与自身的和谐
汪曾祺小说中许多人物注重道德和精神修养,培养正义。像《徙》中的高北溟,《钓鱼的医生》中的王淡人,《岁寒三友》中的靳彝甫等,这些人物淡泊自守,乐天知命,注重生命的颐养,他们的行为也积极地影响着周围的人。“和谐是一种安顿身心的修为功夫,要从心上做起。”[1](P305)因此,作家在小说中描写了一批注重艺术修养的形象,他们最易实现身心和谐。
如:《戴车匠》中戴车匠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就会和机床形成一体。“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他追求的是内在的宁静,一种极致境界。《鉴赏家》中季陶民作画时要独自锁上书房,边画边喝酒边就水果,毫无杂念地专心作画,达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状态。《鸡鸭名家》中的余老五,最得意之时是他炕鸡、鸭的关键时刻。“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此时,他处于一种虚静状态。这些人物,在自己喜欢的工作中优游自得,制造艺术的氛围,创造出美的境界。
二、在情感表达上讲究适度原则
“太和”也指人的精神、元气,强调平和的心理状态。儒家讲求“以中为基础,以和为大用,强调过犹不及,中度合节。”[1](P310)致力于人的内在情感的和谐。就像汪曾祺所说:“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3](P311)他认为 “平和可以进入自由的天地,人只有宁静地沉到历史与人性的海里,才能够看到真的自我。”[4](P138)其小说叙述上最大的特点是:主体感情的节制。表现在:“怒不写到怒不可恕,悲不写到悲不欲生,乐不写到乐不可支。”[5](P233)
1.关于写怒
生活中汪曾祺憎恶极“左”的人,在《天鹅之死》、《寂寞和温暖》、 《皮凤三楦房子》等小说中都有所揭露。但即使在表达生气之时,他也采取平和的眼光,保持着文字的纯净,虽远离血腥,却极具震撼力。像《陈小手》中的团长本是个恶霸式的军人,别人竭尽所能救了他太太的命,儿子也健康,他却在背地打医生的黑枪,还觉自己委屈,给人占了便宜。《关老爷》中关老爷表面正派,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喜欢每年下乡看青,为的是要乡下大姑娘陪他睡觉,还假惺惺地送她们戒指作奖赏。《大淖记事》中刘号长更坏,先是夜里强奸了民女,后又将小锡匠打个半死。汪曾祺在处理这些丑恶人物时,有意弱化矛盾冲突,有时只提供一个简单的社会背景,不露痕迹地讽刺一下。
2.关于写悲
汪曾祺有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的,但他也不喜欢专门让人流泪的文字,不像同期伤痕、反思文学那样去大肆渲染人间悲情。毕竟人生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存在,那是哀而不怨、伤而非怒的情思。在《茶干》和《戴车匠》等作品中,汪曾祺满怀深情地写他留念的地方作坊文化,只是到了结尾,才稍微流露出一点不舍和遗憾——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职业》的主题本是反映人世多悲苦,但汪曾祺却用优美的笔调写了多种吆喝叫卖声,尤其琢磨于卖西洋糕的孩童学自己的吆喝声自娱,幽默的笔调化解了浓重的苦难。
3.关于写乐
汪曾祺小说中单纯写乐的作品并不多,虽然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2](P302)即使单纯写乐,也很注意感情的分寸,绝不过分。像《受戒》,当明子对小英子产生朦胧爱慕时,汪曾祺没去写什么巨大的情感波动,只是写他看到小英子留下的赤脚印觉得美,心里痒痒的;当两人划船进芦苇荡时,并不写什么生命的原始冲动,只有孩子气般童真的对话,表现出人物内在的欢悦。更多的是写欢乐时总伴随着忧伤的情绪进行中和,如《晚饭花》中李小龙很喜欢王玉英,晚饭花虽开得旺,殷红但又很凄清;王玉英长得很美,但她终要嫁给一个无赖了。
总之,汪曾祺绝大多数作品的感情是复杂的,悲喜交融,悲与喜都不那么强烈,而是互相调和。这就是生活中真实的感情,可谓“修辞立其诚”。[3](P311)
三、在审美上讲求协调原则
“中国艺术的两种和谐境界,即对立中的和谐和无冲突的和谐。”[1](P323)汪曾祺的审美偏向前一种,他很注重描写人物的差异性和协调性,通过人物内在心灵的调适,在对立统一中去实现和谐,达到“太和”之美。
1.同一个人不同性格方面的协调统一
汪曾祺小说大多只有一个主要人物,这些小人物各有自身的优缺点,像詹大胖子、陈泥鳅、金大力等,汪曾祺很善于表现其自身性格的差异性,并通过揭示这些差异性显现人物的真实性和整体的丰满性。
如《詹大胖子》中詹大胖子有三种形象: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的校工形象,偷偷卖高价糖给学生私自赚钱的奸商形象,维护女教师、要挟校长的侠义形象。这三方面似乎很难统一在同一人身上,因为各自有很大的差异性又有独立性,但它们的对立统一却符合生活的内在逻辑。汪曾祺高明之处在于承认这种差异性,并用“背面敷粉”的艺术手法去表现,他不用全力对人物作正面刻画,而着力去写与其特征相反或相对的其他事,互相映衬对照,在对立中达到统一。《陈泥鳅》中陈泥鳅既好利,又赌博。但他也好义,偷偷周济孤寡老人。这两点似乎也是对立的,但利和义的关系在一定条件下,通过人物内在心灵的调适也可以达到协调统一。
2.群体中不同人物间的协调统一
汪曾祺小说中有一类表现群像。重点写两个人物的有《鉴赏家》、《鸡鸭名家》等,也有写三个的,如《岁寒三友》,极少数写四人以上的,像《安乐居》。这些群像中有的性格、爱好、习惯相似,有的差异较大。汪曾祺一方面突出各自人物的差异性,使得人物个性鲜明;同时又能在他们特征相反或相应的事物间建立某种联系,让他们和谐相处成为整体。可谓“‘和’是各种有个性的东西,各不失个性,却能彼此得到和谐统一。”[1](311)
如《鉴赏家》中叶三只是卖水果的小贩,季陶民却是全县知名的大画家,两人虽在出身、地位等方面相差甚远,但在艺术上却有共同的追求,两人各有所长,各自独立。汪曾祺先分写叶三卖水果和季陶民画画的奇异性、独特性,使得两者个性分外突出;再写叶三对国画的喜爱和鉴赏让两人能够突破事物的差异性,打破世俗障碍,化解名利的矛盾走向和谐而相互欣赏、惺惺相惜,真正实现了孔子倡导的“君子和而不同”的理想。相比较而言,《岁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相似处较多,汪曾祺平行叙述,先着意写出他们的差异性,诸如外貌、职业、特长、爱好等,在比较中逐渐彰显各自特点;后通过王、陶两家遭意外打击而落魄,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一下子凸显出靳彝甫的高义——他毅然卖掉田黄宝贝前来救济两人,天寒地冻的酒楼之上,三颗心融于一体。
当然,除了人物性格描写外,审美上的协调原则还体现在汪曾祺处理小说的题材、结构、语言等诸方面,在这里恕不赘述。
[1]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汪曾祺.晚翠文坛新编 [M].北京:三联书店,1998.
[3]汪曾祺.孤蒲深处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
[4]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M].北京:三联书店,2014.
[5]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