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初金华文派的古文主张和思想归宿
2014-08-15冯小禄
冯小禄,张 欢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活跃于明初洪武、建文两朝,以浙东学派为思想根基,以宋濂和方孝孺为前后两代文学盟主的金华文派,连接着自元代中期始的馆阁文风和以“三杨”为首的台阁体,在文学思想史上占据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然学界关注甚少。本文从古文流派性质入手,探究其在文统、文法上的建设与批判以及在流派内部方孝孺和王绅所发生的一场争论,以明其“必然”和思想归宿特点。
一
金华文派的命名来自宋濂的祖籍。《明史·宋濂传》说:“其先金华之潜溪人,至濂乃迁浦江。”[1](P3784)以其在本派之前后承传地位,按文学流派的命名惯例,可得此名。另外,在明正德年间编辑《金华正学编》、《金华文统》的赵鹤,将宋濂、王祎、苏伯衡、胡翰等人视为金华文统传承的重要人物,称他们“又以其文翊赞鸿业,为时宗工”,[2](《金华文统引》,P285)继承了自宋元以来道流而为文的正学正文传统。而称其为文派,是此派中人员虽也写诗和发表诗论,但流其声者,乃在古文一脉。金华文派符合作为一个文学流派的“严格”要求:首先,有文学盟主和团结在盟主周围的流派成员。洪武时期的盟主是金华宋濂、义乌王祎,成员有金华胡翰、苏伯衡、天台徐一葵、临海朱右、叶见泰等,宋濂的入室弟子有宁海方孝孺、王绅、浦江郑楷、郑柏兄弟、义乌刘刚[3](卷二十六《文原》)等。他们又有共同的思想来源,元代后期的黄溍、柳贯、吴莱、许谦等,是他们的文学思想老师:宋濂、王祎的古文同出柳贯、黄溍之门,被朱元璋称为江南二儒;宋濂又曾学于吴莱,胡翰也曾师从吴莱、吴师道学古文,从许谦学理学,又为柳贯、黄溍赏识;苏伯衡之父苏友龙也曾师从许谦,洪武十年,宋濂卸任,荐以苏伯衡代,称其“学博行修,文词蔚赡有法。”①以上参《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卷一百四十一《方孝孺传》、卷一百七十三《文苑一·胡翰传》、《苏伯衡传》、卷二百八十九《忠义一·王祎传》附王绅、王稌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784、4019—4020、7310—7311、7414—7416页。王、宋去世后,盟主为方孝孺,成员有天台林右、赵象、陈叔英、王琦等。[4](卷十一《答胡怀秀才》)方氏弟子甚多,有王稌及 《明史·方孝孺传》附录的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而且,前后两代文学盟主和成员间有明显的传承映带关系,他们多为同乡或毗邻之人。方孝孺出于宋濂,苏伯衡有《染说》赠别方孝孺。以王祎一家为纽带,其子绅为宋濂弟子,其孙稌又为方孝孺弟子。其次,有共同的文学主张。他们深受“理学流而为文学”的影响,都坚持以道、理为主的古文统系观,以六经为文章的最高价值取源,以载道经世为文之功能;强调以道为文,推崇德流而为文的自然风格,文法论中又最强调“辞达”,反对雕琢艰涩。第三,在后代有传响。金华文派对后来台阁体的古文作风有明显影响,可视为台阁体的滥觞。[5]
本来,从元代中期就已经盛行起一种馆阁文风。“盖元大德以后,亦如明宣德、正统以后,其文大抵雍容不迫,浅显不支,虽流弊所滋,庸沓在所不免,而不谓之盛时则不可。”[6](P406)在此文风的习染传承中,即有黄溍、柳贯和吴莱等人:“莱与黄溍、柳贯并受业于宋方凤,再传而为宋濂,遂开明代文章之派。”[6](P403)受其直接影响,加上在明初的跻身台阁,知制诰,代天立言,宋濂等人也有了较强的以道帅文、以经辖史的文统意识。
这由元到明的传承,宋濂、王祎均有明确交待。王祎的《文训》以类乎问答体辞赋的方式,展示了对“天地之间有至文”的训示和思考过程,作训示的即为黄溍,逐次被引问作答的是王祎。在领受了关于作文的“大体”、“文理”、“才”、“气”和“道”的关系等教导后,对骈偶之文、科举之文、金石记志颂铭之文、朝廷巨文、纪事之文、诸子之文等一一突破,最后归结到六经的载道之文。[7](卷十九)宋濂亦言:“及游黄文献公 (溍)门,公诲之曰: ‘学文以六经为根本,迁、固二史为波澜。二史姑迟迟,盍先从事于经乎?’”[3](卷六《白云稿序》)“昔者先师黄文献公尝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经为本根,迁、固二史为波澜。本根不蕃,则无以造道之原;波澜不广,则无以尽世之变。舍此二者而为文,则槁木死灰而已。’”[3](卷十六《叶夷仲文集序》)这些说明金华文派在文统和文法上确实自有渊源。
二
观察明初金华文派的文统之作,宋濂有论究文之本原的《文原》,王祎有《文训》,朱右有“求其宗绪”的《文统》及《新编六先生文集》(唐宋八大家之称的雏形),苏伯衡有《染说》,方孝孺有《释统》、《后正统论》等。由此可发现一些特点:
1.无论从何种角度立论,六经都是最高准绳、价值来源,承袭了黄溍等人“原本经术,应绳引墨,动中法度”[6](P404)的作风。强调“文之所存,道之所存也,文不系道,不作焉可也”。[3](卷五十三《浦阳人物记·文学篇序》)三代以六经为总名,一般不具论,即点明也往往以孔子为代表,这是所谓的圣贤之文,“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心,见于《诗》、《书》、《易》、《礼》、《春秋》之文者”。[4](卷十一《答王秀才书》)论述语调往往是:“六经者,圣人道德之所著,非有意于为文,天下之至文也。”[8](卷三《染说》)“固千万世之常经,不可尚已。”[9](卷三《文统》)不过,与元代黄溍等人比,宋濂等人的宗经意识似更纯粹也更强。一方面,在宋人唐庚认为纪事的史传文是“枝叶”[3](卷二十六《文原》)、元人黄溍认为是“波澜”[3](《叶夷仲文集序》)的基础上,将其代表作家司马迁、班固直接纳入经学辖制下的文统系列里,不再让“纪事之文”单列于“载道之文”外,与其作《元史·儒学传》、合儒林与文苑为一传的思想一致;[10](P4313)另一方面,在建设文统时,又特别标举道学家之文,以为他们虽无意于文,却最能得文之“精髓”,表明理学在其文学思想中的核心指导地位。[3](卷二十六《徐教授文集序》)这种重道于文、含文于道的思想发展到方孝孺,更为明显。在《与王修德》其五中,为说明文章之新奇,乃在道之新奇,而道之新奇乃在“惟发人所未尝言之理,则可谓之新,非众人思虑之所及,则可谓之奇”,所举例子皆是儒家系统的代表人物及著作,如孔子《大传》,子思《中庸》,孟子《七篇》,周敦颐《太极》、《通书》,张载《西铭》,程颐《易传》和朱熹论著等,[4](卷九)决不涉及其在《答王秀才书》中也肯定的韩愈的《原道》。
2.文统都以时代而论,由人数不等的代表作家组成。在讲述逻辑上,基本遵循时序原则,顺流而下,形成一个以三代、战国、汉、唐、宋等五个时间段为主的架构。春秋附入战国,秦李斯附入汉,汉偶尔分东西汉 (东汉代表皆为班固),晋陶渊明附入唐,宋偶尔分南北,而元、明一般不出现在文统中。之后,再往各个时段填入认可的代表人物 (苏伯衡《染说》和朱右《文统》提得最多,二十人以上):三代为经书;战国为孟子;汉代是司马迁、班固、贾谊、董仲舒,迁、固为纪事之文的代表,贾、董为载道有用之文的代表;唐代为韩愈、柳宗元;宋代以欧阳修为最高代表,几无异词,其他则是苏、曾、王氏,排序不同,人数不等,以六人为常,以四人为变,三苏合为一家,以苏轼为代表。元代姚璲、虞集、黄溍、欧阳玄、明代宋濂等作家在方孝孺的《张彦辉文集序》中出场,乃是为自己的文脉张本。
3.其文统不止是正面建立,还有对文章家系统内部名单的甄别排斥,体现出作为一个文学流派的宗法性、排他性。汉代司马相如、扬雄和唐代的韩愈、樊宗师等人,即受到方孝孺程度不等
的考量。方孝孺对相如的批判,从《答王秀才书》看,好像是受了韩愈的“牵连”,对韩愈几次三番称赞相如而不提贾谊、董仲舒,方氏极为不解,以为“攻浮靡绮丽之辞,不根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马相如”。[4](卷十一)但其实他有确定不移的看法,在《与郑叔度书》其二中,他将相如与扬雄并称为“无识为已甚”,又说相如等人为六朝“萎弱浅陋,不复可诵矣”的罪魁祸首。[4](卷十)在《与舒君书》中,为文艰涩的扬雄与唐之李观、樊宗师,宋之黄庭坚等人一起,被列为不“辞达”的反面典型。[4](卷十一)只有摆脱了道德伦理化语境的困扰,从文类其人的角度来整理古文家系列时,相如和扬雄才又得到其在《张彦辉文集序》中的正面赞扬。在方孝孺高张的理学道德勇气面前,即使对人们都列入文统系列而多不言的韩愈,他也要呲口批评,虽然并不能开除其代表“资格”。[4](卷十《与郑书度书》其二,卷十一《答王秀才书》)而且,方孝孺确有建立文统的愿望和行动,只是“穷居少暇,未有所成”而已,其《答王秀才书》说:“仆窃悲其陋,故断自汉以下至宋,取文之关乎道德政教者为书,谓之《文统》,使学者习焉。违乎此者,虽工不录;近乎此者,虽质不遗。庶几人人得见古人文章之正,不眩惑于佹常可喜之论。祛千载之积蠹,为六经之羽翼,作仁义之气,摈浮华之习,以自进于圣人。俾世俗易心改目,以勉其远且大者。”此言此志,与南宋曾德秀编选《文章正宗》何其相似。
三
与南宋以来通过选本、格法谈散文写作艺术,名目常留于琐碎的“教师棋”不同,金华文派往往即大处着眼,主要谈文章的政教功用和作家的主体修养 (气)、天赋 (才)、情思,而连及为文的体裁、风格、章程、气势等。但也不会正面阐述,而往往用“辞达”、自然、雅正等标准进行笼统的规范。
由功用论出发,他们常强调文之大、泛、杂性质,天文、地文、人文无所不包,制度、军政、道德、纲常无所不及,所谓“文与三才并贯,三才而已之者,文也。日月星汉,天文也;川岳草木,地文也;民彝典章,人文也。显三才之道,文莫大焉”,[9](卷三《文统》)而言语辞翰仅为“事既著”而后“纪载”[3](《文原》)的结果。这与承袭刘勰 《文心雕龙·宗经》的观点有关,[3](《白云稿序》)也与他们出身理学、不愿以文章家自居的身份意识有关。从修养论出发,他们认为作文首要在于创作主体的道德、经学涵养,这其实是原始儒家的观念,所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11](P48)其次在于行文做到“辞达”。一内一外,由内及外,以自然为尚,总合就是“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4](卷十一《与舒君书》)践履的仍然是“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12](《宪问》)的原始儒学思路。而属于语言、章法、风格等问题虽涵摄其中,却无须特别讲明。按:“辞达”为孔门要言,出自《论语·卫灵公》,后又为苏轼《答谢民师书》大肆宣讲,得到了金华文派的推崇。苏伯衡为苏辙后裔,动辄称吾祖,方孝孺为文近苏轼,是故,伯衡《染说》的“巧拙”说和孝孺《与舒君书》的“不见艰难辛苦之态,必至于极而后止”等说,都有苏轼“辞达”说的影响。至于宋濂《文原》所讲的为文“变化”和“随物赋形”,则又来自苏轼的《自评文》。之如此,是他们以理气、本末、文质论文,自然不太去讲属于技术性的细枝末节问题,否则即违背所要强调的为文“图大”的追求和肖其为人的自然而然的效果。
正是这样,在看来应该大讲古文技法的篇章中,金华文派真正侈言的文字并不多。宋濂《文原》上篇相当于谈原理,追索文之本原大义,到下篇该谈文法时,却从反面谈戕贼“文形”的“四瑕”、伤害“文之膏髓”的“八冥”和杀死“文之心”的“九蠹”。如此讲论,只为强调文无所谓“法”,而只有创作主体的“养气”:“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即使当少年王黼“好为文,问法于予”时,宋濂也仍然是关于古文功用论、发生论和修养论的“老生常谈”,无一句及于细微的文法。[3](卷二十九《文说赠王生黼》)这种情况在苏伯衡的 《空同子瞽说》中也是如此,看来面面俱到,一问一答,从功用到章法无所不及,有的还所言甚多,然睹其说明,或是赋体的夸饰,或是形象的比喻,并无多少实质性内容。[8](卷十六)其讲文技之妙的《染说》仍是如此:“学士大夫之于文亦然,经之以杼轴,纬之以情思,发之以议论,鼓之以气势,和之以节奏,人人之所同也”,从主体修养到章法结构似都有涉及,但说到“出于口而书于纸,而巧拙见焉”时,就只有一个“辞达”如何、“辞不达”如何的差别,为文妙技仍未显露。这当与其取自道家“由技进道”的思想有关。[13]到方孝孺,仍不例外:“盖文之法有体裁有章程,本乎理,行乎意,而导乎气,气以贯之,意以命之,理以主之,章程以覈之,体裁以正之。体裁欲其完……章程欲其严……气欲其昌……意欲其贯……理欲其无疵……此五者,太史公与待制君能由其法而不蹈其弊,而务乎奇怪者反之。”[4](卷十《答王仲缙》其三)这看起来似乎面面俱到,实际上却也只是总体要求。
在进行文法的正面建设时,金华文派也批判错误的为文倾向。约言有二:
1.批判入门的错误和志局的狭小,结果流为世俗的文士或文章家。宋濂《文原》开篇即言:“余讳人以文生相命。丈夫七尺之躯,其所学者,独文乎哉!虽然,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下篇再言:“大道湮微,文气日削,鹜乎外而不攻其内,局乎小而不图其大。”结尾仍言:“予复悲世之为文者,不知其故,颇能操觚遣辞,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显出极强的理学自高意识,语态也有种自觉的夸耀,“言虽大而非夸”。有了这种向经书圣贤看齐的高卓追求,自希望他人也如此,如苏伯衡以《染说》赠别方孝孺,即以“及时以道德自任”相期。方孝孺也确实发扬光大了这种身份意识,声称“夫文辞于学者至为浅事”,[4](卷九《与王修德》其五)其愿望是“夫人不生则止,生而不能使君如唐虞,致身如伊周,宣天地之精,正生民之纪,次之不能淑一世之风俗,揭斯道于无极,而窃取于文字间,受訾被垢,加以文士之号,不亦羞圣贤,负七尺之躯哉!”[4](卷十《与郑叔度》其三)
2.批判文风不古,风格奇怪,语词不达。宋濂《文原》所列戕贼“文形”的“四瑕”、伤害“文之膏髓”的“八冥”和杀死“文之心”的“九蠹”,就是针对由于主体修养缺陷而导致的风格不正、语词不力。其原因是“今之为文者”“伪焉以驰其身,昧焉以汩其心,扰焉以乖其气;其道德蔑如也,其言行棼如也;家焉而伦理谬,官焉而政教泯,而欲攻乎虚辞,以自附乎古,多见其不察诸本而不思也。”所以强调即使学文,也应求本,学圣贤之大,回到修身养性的内在途径,走由内而外的正确道路:“反之于身,以观其诚;养之于心,而欲其明;参之于气,而致其平;推之于道,而俟其成。”[3](《文说赠王生黼》)这与金华文派的古文代降式史观密切相关,他们认为在六经或孟子后,人们就走上了“溺于辞翰”[8](卷五《王生子文字说》)的错误道路,虽中间有过其实相当可议的汉、唐、宋高峰,[3](卷十一《与赵伯钦》其二)但总体仍如下坡之车,而他们要做的,是养气充道,挥道为文,直接唐虞三代的经学传统: “一以经为本,而蹈袭近代以为美者,其尚有所发也哉!”[3](《白云稿序》)
四
王绅和方孝孺这两位同门师兄弟,曾发生过一场有关著书立说的争论,牵涉到金华文派的安身立命和思想归宿问题,值得揭示。现存文献有方孝孺《答王仲缙》其五,王绅《上侯城先生第二书》。[14](卷一九二)据下列材料:
1.建文帝时,(王绅)用荐召为国子博士,预修《太祖实录》,献《大明铙歌鼓吹曲》十二章。与方孝孺善,卒官。[1](P7416)
2.(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辛卯,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建文元年。……丙申,诏文臣五品以上及州县官各举所知,非其人者坐之。……秋七月,召汉中府教授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讲。……建文元年春正月……修《太祖实录》。[1](P59—60)
3.建文帝时,用荐召为国子博士,预修《太祖实录》,献《大明铙歌曲》十二章,卒于官。[6](P487)
4.戊寅,建文君即位,用荐者召拜国子博士,入史馆,纂修高皇帝实录。庚辰卒于官。[15](P82)
5.十一月一日某端肃奉书仲缙翰撰:尊契家兄长侍史俞兄子焉至,得书及所作文。[4](卷十《答王仲缙》其三)
可知王绅于洪武三十一年 (1398)七月用荐召为国子博士;第二年建文元年正月以国子博士入史馆,参纂《太祖实录》,这在明人看来即有了翰林编撰的身份,是故方书称之为“翰撰”;二年庚辰去世。由此,方、王论争当在建文元年、二年间。
归纳两人的论争要点:1.王绅认为孝孺的修养已高,应承担起化育更多世人的责任,而著书立说可克服“少接见”的缺陷,孝孺当立即着手。而孝孺以为修养仍然不足,此时如妄发于言,就会像自己素所鄙薄的扬雄、王通,他深觉不甘。对此,王绅以为:“是犹惩人之病风而恶出,畏人之溺水而却游也,不已矫之太深而过情也哉?”2.孝孺申论驳辩,说古有道德高尚的颜回、黄宪等人,虽不著书,却受孔圣赞赏,后人想念。相比之下,王绅所列与黄宪同时的著书之士,人品却难比黄氏。言下之意,著书何益?对此,王绅反驳:圣贤不独厚其身,“亦将用其余以补其不足”,著书立说,“以是圣人虽不世出,而斯道不终泯者,以有斯文之足征也”。成己成物,著书有大用!3.孝孺认为,在“道”已被“自近世大儒剖析刮磨,具已明白”的当今,要紧的是“躬行”而非著书。对此,王绅认为“是尤不可也”,缕述由孔孟到宋代诸位圣贤都不曾“忘言”,“莫不各以著书为事”。圣贤也不忘著书!4.孝孺认为即使圣贤如孔孟,也未能化育世人,则著书更不能有此功效。对此,王绅未正面反驳,只结以“反唇相讥”——既然方氏声言要躬行,则何暇与之论辩?
以上可见他们争论的核心,是由古文家的主体道德修养和他所要担荷的教化世人责任的关系而引发的古文与道德如何处理的问题,其实内涵了文与道是兼顾还是分离,是重道的传播还是个人的修养等命题。相对而言,王绅侧重文与道的兼顾,重道亦重文,并强调道至则文至,著书立说、化育世人是自负重道的金华学派所不能推卸的淑世情怀;而方孝孺在论争发生的时间内则侧重文道分离,强调只有道至才能著文,德比文重,对以文化俗的方式和效果均表怀疑。而我们要揭示的是这场争论在金华文派内部发生的“必然性”及其思想归宿。作为一个道学气息十分浓厚的古文流派,金华文派的盟主和成员都有重道轻文,却不废文的显著倾向。由此出发,都有强烈的淑世情怀,把觉悟世道人心、致君尧舜、齐政化民,当成不能推卸的人生要务。[4](《答王秀才书》)而前提又是要从自我的内心实诚所得做起,只有达到相当的道德修养高度,才谈得上外扩、影响他人。由于方孝孺自我审视的结果,是“资质不明,闻道日浅,行己之笃,不及古人”,故不同意王绅及时著书的建议。然而问题又有另一面,当某人的道德水准在社会和朋友看来已经很高了,则此时的他就有责任、义务去做推己及人的外扩工作,去教化尽可能广远的世人,于是,著书立说在讲学风气还不盛行的明初,就为十分推崇方孝孺的王绅所提出,希望孝孺也如此去做。当遭到方氏继续“消解”自身的道德高度后,王绅坚称这是“谦撝”,然后再逐层抵击方氏言语链中的漏洞。如果不是十分崇尚道德修持,主张文以载道,主张思想推广,教化君民,走儒家内圣外王路径的古文流派,则不易发生此种争论。然而,十分刻意道德纯洁、高标远帜,坚毅刚猛、励志前进的儒家信徒方孝孺,并不能以道家式的独善其身态度和佛家式的割弃人文关怀①如《与郑叔度书》其二苛求韩愈日常人格,“颇恨其未能纯”,《答王仲缙》其五向往颜回、黄宪,《答郑仲辨》其二质疑规劝郑氏学佛学。来做直接的放弃、撇开,于是“必然”有了这场争论,于是“必然”有了其为建文帝系的正统而不惜以十族殉之的悲惨结局。由此可见,金华学派的人生归宿仍在儒家思想上,古文只是载道、齐君、化民的手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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