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中心主义生态观的再批判——《母鼠》的生态解读
2014-08-15周文姝
张 莹 周文姝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110819)
一、引言
君特·格拉斯是德国当代最著名也最具争议的作家,他的作品很多,但大多叙事方式和视角独特,内容艰深难懂,少有井井有条的情节。然而透过其多部小说怪诞的叙述方式,我们不难发现格拉斯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书写历史和现实,以展示其对现代社会的忧思。尤其是《母鼠》一书,作者借助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母鼠,针砭时弊,揭示现代社会的重重生态危机,为现代社会提出了人文预警。
《母鼠》创作于八十年代,是格拉斯生态危机意识的产物。八十年代之后,人类社会经历了资本主义上升阶段的迅猛发展以后,已经出现了重重危机:人口大爆炸、环境污染严重、生态失衡…….而当时美苏争战和以核武器为首的军备竞赛更加剧了这种危机,有识之士甚至担心人类社会将会走向灭亡。早在1982年格拉斯就发表过“人类的毁灭开始了”的演讲。同年他得到了圣诞礼物-一只老鼠,正是这只老鼠成为格拉斯的创作灵感,并伴随了《母鼠》的创作。一如格拉斯的风格,《母鼠》的主线索以动物喻人,以怪诞的笔法和非凡的想象力描绘了人类的末日景象。“我”在梦境中与母鼠同处在悬浮于太空的太空仓内,一起目睹大爆炸后人类毁灭的悲剧,开始了激烈的争论。“我”自认为人类改造自然的行为无可指责,人类也会生生不息。而母鼠从创世纪说起,“我”自认为人类改造自然的行为无可指责,人类也会生生不息。而母鼠从创世纪说起,言辞激烈地列举出人类对生态的严重破坏:砍树木,平土地,废弃的汽车堆积如山,工厂的烟囱吞云吐雾,风暴夹裹着放射性尘土从远方翻山越岭把笨重的建筑构件带到平原,闪亮的玻璃纤维屋顶……母鼠讽刺道,“难道还要我在垃圾上大叫‘你们这些强盗、扒皮、投毒者吗’?!”[1](P9)母鼠目光犀利地指出,人类不但破坏自然,而且还打着正义的旗号自相残杀,终于人类自食恶果,在核武器大爆炸后,所有人都成了干瘪的皮囊。母鼠恨其不争地说道:“人类算玩完了,而且是彻底玩完了。”[1](P4)
这些残酷的末日景象究其原因,显然不是出于自然的魔力,而是当代社会人为的悲剧。这一悲剧正是由于人类的自我为中心、滥用科技随心所欲地破坏自然而造成的。《母鼠》中,母鼠指点江山,言辞激烈地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为内核的生态观,指出人类只有彻底摆脱“小我”,走向“大我”,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才能生生不息。
二、人类中心主义生态观及其蕴含
人类中心主义生态观是以人类的自我为中心作为前提的。人类的这种思想由来已久。早在古希腊时期,普罗泰格拉就提出了“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将人类置于万物的中心,被视为西方人文精神的滥觞。而基督教义深化了这种观念,把人类当成自然的中心,“允许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征服、奴役、开发、利用自然”。[2]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又进一步肯定了人本主义,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长。这种思想在肯定人类的尊严和自由的同时,也扩张了人类超越自然、支配甚至控制自然的欲望。启蒙时代康德提出了“人是目的”,指出人之外的其它事物仅作为服务于人类的手段而存在。而近代工业革命的爆发和科学技术的飞跃成为人类实现中心地位、任意支配自然的巨大推动力。从此,人类自我为中心的思想开始变成一种思维定势,人类以不容置疑的信心开始凌驾自然之上,并逐渐与之分离和对立。
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以人类为中心,一切从人类的利益出发,自然万物都要为人类服务。因而自然万物应是一个被人们开发利用甚至控制征服的对象,这样就将自然放在了与人类对立的位置上。人类中心主义具有几个蕴含:人类处于宇宙的中心位置,优越于其他物质,是万物的主宰,是灵与智的完美结合;人类的价值至高无上,因而具有支配控制自然万物的权利,而动植物是蒙昧的化身,是为人类服务的,人类有权执掌其生死。人与自然万物的这种不平等关系不仅导致了人类将自我利益置于最高位,将征服和利用自然作为自身实践活动的基本原则,还导致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造成人类的自相残杀。《母鼠》中,作者对以上的几个蕴含进行了深刻剖析和严厉批判。
(一)对人类优越观的批判
人类自认为具有完美的理性与智慧而优于其他物种,成为宇宙万物的主宰,而动物则是蒙昧的化身,是受人类支配的“他者”。小说中母鼠以“启蒙者”自居,驳斥了这种论断,对人性提出了全面的质疑,并对人性的丑陋之面进行了无情揭露。“末日”的一幅幅惨景,德意志童话之路上森林的消亡,童话人物因抗议人类对森林的破坏而被人类利用现代武器残忍地消灭掉及造假的五十年代等一幅幅画面瓦解了人性美好的预设,指出“人性本恶”。母鼠还列举了人性的种种丑恶:人类具有与生俱来的侵略性;残忍、冷酷还有作恶癖;只知道自我崇拜,就连对同类都很虚伪和有敌意,只将博爱挂在嘴上。相比之下,人类最讨厌的老鼠却团结、无私、有福同享,具有显著的集体意识。大爆炸前是年迈的老鼠用肥大的屁股当塞子,才把避难所堵得严严实实,挽救了其它鼠类。[1](P174-175)老鼠不像人类那样贪得无厌,而且对待其它生物毫无偏见。母鼠认为正是人类主观臆断,以自我喜好为评判标准,才将老鼠变成了一切丑恶事物的化身,并在人类灵魂深处的魔穴里召之即来。鼠类实际上为人类做了很多贡献,就连人类的污秽老鼠都没有讨价还价就吃掉了。但人类对老鼠厌恶透顶,对鼠类总是谩骂、侮辱、憎恨和厌恶,并将人类憎恶的一切都归咎于它们。母鼠认为正是人类主观臆断,以自我喜好为评判标准,才将老鼠变成了一切丑恶事物的化身,并在人类灵魂深处的魔穴里召之即来。母鼠无情揭露了人性的丑陋,指出人类的优越感源于自我臆想,从而反驳了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自负话语。
(二)对自然征服观的批判
格拉斯笔下的自然多呈现在人类的支配下破败不堪、岌岌可危的景象。这种景象不仅折射了作者的生态观,更为人类提出了的人文预警。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秉承笛卡尔的二元论,将人类与自然对立起来,号召人类成为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这种思想驱动下,人类数千年来都在竭尽全力改造自然、利用自然,使之适合人类生存并尽可能为人类服务。伴随着每一次物质文明的进步都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无度索取。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借助现代科技更是无数次雄心勃勃地向大自然宣战,试图做大自然的主宰者。毁林造田、过度放牧、有毒物质任意排放等等恶行不胜枚举。终于,人类在享用征服大自然的战果时,也尝到了人类狂妄带来的恶果。“自然因为我们轻视它的教训,而使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大!”[1](P7)童话人物用生命控诉人的罪责“清爽的空气!干净的水源!无病的果子!这要求多么简单,多么起码呵。”[1](P345)最终母鼠无情地以“末日”景象揭示人类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濒死的森林、饥荒、混沌的世界和全体人类的灭亡等等。种种末日景象皆指明,由于人类的恣意妄为,自然如生命走到尽头的暮年老人,再无法自行修复,最终和人类一同走向了灭亡。
《母鼠》发表于工业蓬勃发展,各国竞相发展核武器时期,当时的社会已经显现了生态衰败迹象。格拉斯通过末日的预警批判了人类的自然征服观,指出人类历史的进程不仅仅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主体”书写,而是自然万物的共生共息。无论工业文明多么辉煌也无法替代自然万物的原始存在。社会学家威尔森对人类征服自然的行为做出了深刻批判,“没有任何一种丑恶的意识形态,能够比得上与自然对立的、自我放纵的人类中心主义所带来的危害!”[2](P115)
(三)对人类关系异化的批判
自然征服观的又一后果是人与人关系的不和谐。人类成功支配自然的同时,思想中种下了征服和掠夺的不平等观念。这种观念伴随着人类欲望的不断增长和自然资源的不断减少开始蔓延到人类之中。小说中格拉斯借助母鼠的诉说揭示了人类披着文明和正义的外衣进行相互征服和掠夺。“两大保护国老态龙钟的首脑在他们的决斗场里只得干瞪眼,一边看着他们成千上万的洲际导弹,‘和平卫士’,‘人类之友’飞向各自的目标,一边通过翻译不停地向对方说对不起。”[1](P131)作者直指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打着和平的旗号,利用破坏力巨大的核武器铲除异己,进行掠夺。无独有偶,人类的同室操戈经常发生,波罗的海上党卫军一次就屠杀了数千的犹太人和波兰囚徒。[1](P60)
母鼠不留情面地质疑了人性,揭开了人类之间伪善的关系,透过正义和道德的面纱,人类其实非常残忍、自私和虚伪。人类终于灭亡了,而这种消亡究其原因竟是人类的咎由自取和执迷不悟。
(四)对科技至上观的批判
如果说人类对自然万物的为所欲为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在作祟,那么科技则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帮凶和“利器”。正是科技帮助人类实现了破坏自然和生态的野心。人类对科技改造生活的探寻伴随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尤其在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科学技术受到极大推崇,完全成为进步的代名词,甚至被视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原动力。科技在现代社会仿佛无所不能,无往不胜。不可否认,近代的科技文明为人类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极大推动了经济繁荣和社会发展。科技赋予人类信心,让人类盲目自信能够任意控制和支配自然,使其按照人类的意愿尽可能的发挥功效。这种对现代科技的过度发展和无限制的应用却违背了自然规律,干扰了自然的正常进程,甚至使农业文明时代人与自然的相对和谐与平衡的关系走向崩溃,从而造成前所未有的生态灾难,导致自然环境的持续恶化,人们的健康生活被破坏,子孙后代基本的生存条件无法得到保障。
《母鼠》中作者以“鼠”为投射,直指科技至上给整个生态系统带来的灾难:作为“进步的代价”是废弃的汽车堆积如山,路上的汽车首尾相连,工厂的烟囱吞云吐雾,水泥搅拌机贪食无厌。……母鼠嘲讽道,这些人类异想天开的高科技产物最终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正在人类对科技的自信和无限制利用,才会领教冲击波、热浪、放射性尘埃和伽马射线,才导致了“大爆炸”和人类的最终毁灭。整个世界又陷入如创世般的混沌,存留在世上的不再有人类,而是基因突变的动物:白麻雀、猩红的鸽子、透明的青蛙、长出手脚的鱼。而生命力最顽强的老鼠也深受其害,生下来的鼠崽子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脑袋开花尾巴上生疙瘩。[1](P197)
透过一幕幕无比恐怖的“末日”场景格拉斯控诉了人类的科技至上观,指出由于人类对科技的无度发展和滥用,现代科技早已超越了伦理和道德,偏离了社会责任和生态责任的轨道,成为破坏自然的重要工具,甚至成为扼杀自然和破坏生态平衡的邪恶力量。格拉斯暗示如果人类仍对科技过分功利化,对科技的滥用听之任之,那么生态系统有限的承载力必将崩溃,“面对无处不在的技术,人类将会成为失去自由的阶下囚。人类将最后的那点怀疑封存起来,末日时人类也因自己的“不负责任”而灭亡。
三、“大我”、“小我”的和谐共存
与“我”共同目睹了人类的自我毁灭,母鼠犀利地指出,正是人类的自我为中心扭曲了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以至人类总是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主宰,这才造成了生态危机和人类关系的异化。在人类末日时刻,母鼠更是恨其不争地指出,如果当初人类从老鼠那里学会了以集体的“大我”代替个人的“小我”,向老鼠那样团结有爱,人类也不会最终走向灭亡。[1]
“大我”、“小我”的和谐生态观由来已久。早在古希腊时期赫拉克利特提出了“万物是一”的思想,这一思想历经发展逐渐成为生态和谐观的基石。进入现代社会,诸多学者更是提出了生态中心主义的伦理思想,认为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自然万物都是统一的整体,而不是彼此对立的关系。例如利奥波德在《沙香年鉴》中提出了大地伦理的思想,将地球自然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在他看来,各种不同的动物、植物、土壤、空气、河流海洋等自然万物都是大地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都有自己的存在价值和作用。[3](P145-148)目前许多学者认为,自然万物不是人类可随意蹂躏和无度索取的俘获物,而是与人类一样有生命和灵气的存在物质,应该与人类具有同样的价值和相同的地位,一样受到爱护。[3](P77)因为具有同等的价值存在,无论自然万物的哪一部分不可恢复的损害都会造成生态整体的失衡和不和谐。为了这一整体的长期存在及和谐发展应该将整个生态系统“大我”的价值而不是人类“小我”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
四、小结
《母鼠》中格拉斯将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情节相结合,以丰富的想象力和怪诞尖刻的书写风格展现了自己超越民族和疆域的忧患意识,以特有的文人情怀表达了自己对生态危机的忧虑。老鼠虽是人类唾弃的对象,却有无法超越的顽强生命力,作者借助母鼠控诉了人类对自然的疯狂掠夺及破坏,并指出生态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中心主义,人类总是将自己置于万物之首,借助现代科技满足自己无度的物质欲望。作者更是预言人与自然间的二元对立及人、现代技术和自然三者关系的相互对峙、抵牾不仅会造成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甚至会使人类最终走向灭亡。三十年后的今天,世界已经再现了《母鼠》的部分画面。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和福岛核泄漏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物种变异再次向人类中心主义发出了严重警告。
事实上,包括人类和自然界本是一个相互依赖的整体,人类与其他生物一样,只是这一整体中的一个存在。自然万物皆平等,人类并不比其他物种优越。同时,人类对自然万物的生命都应存有敬畏之心。在整个自然和生态系统中,人类必须脱离个人的“小我”,面向生态的“大我”,将自己当作整个生态整体的一部分,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才能保证生态整体的稳定与和谐,而这也是人类实现可持续性发展的前提和基础。
[1]〔德〕君特·格拉斯.母鼠[M].北京:译文出版社,2008.
[2]王诺.欧美生态批评[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142.
[3]林红梅.生态伦理学概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