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圣、求谐、求关怀——丹·布朗小说中的伦理关系研究
2014-08-15束少军
束少军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900)
在后现代伦理环境下,宏大叙事的消解,一方面造成伦理规范的多元化状态,使人们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牢笼之中;而另一方面,由于“后现代对世界的‘返魅’也将道德能力从其现代流放之中接纳回归人类世界,重新恢复它的权利和尊严”[1](P39),人们将有机会重构伦理生活,抚平现代伦理宏大叙事所造成的伤痛。美国作家丹·布朗敏锐地觉察到当下人们这种困境与机遇并存的伦理境况,并将之融入小说创作之中。在其小说中,除了极力消解建构在宏大叙事基础上的二元对立结构,展现人们难以规避的伦理困境外,布朗也积极探寻困境的出路,企图为人们觅得一种适合后现代伦理的生活方式。由于“几乎所有的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2],而人们的伦理身份又往往由其所处的伦理关系决定,因此,伦理困境的解决方案就可从伦理关系中寻找。布朗对伦理困境出路的探寻主要体现在对3种伦理关系的重建之中:个人与自我、男性与女性及个人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在每种关系之上,他又寄予不同的期许。但为避免自己的探寻成为另一种宏大叙事,他通常又以开放式结尾结束小说,意在刺激读者寻求一个适合自己的微观方案。因而,重建伦理关系只是一种可能的出路,并不是唯一的和必经的出路。
一、在个人与自我关系上求圣
后现代主义解构现代哲学话语的一家之言,造成了相对主义的滥觞。在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体遭到消解后,自我成了不稳定的、碎片化的和去中心化的存在,“我们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认同,力量指向四面八方,我们的身份认同总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3](P277)。《失落的秘符》中,自我的易变性被呈现出来。迈拉克称:“变身。这是我的天赋”[4](P42),身份在他眼中成了一场角色扮演游戏。他身份的两次转变,即扎伽利——安多罗斯——迈拉克,使他明白身份是可以不断地被形塑,进而得以逃避先前身份带来的危机。身份的转变使他挣脱先前伦理关系的束缚,让他获得重生的机会,但同时也将他带入空虚感的桎梏之中。一段感官享乐后,物质与精神上富足的安多罗斯感到“自己竟像在土耳其监狱里时一样空虚”[4](P198)。在从彼得枪口下死里逃生后,他并没有感到庆幸,相反他“从未挣脱空虚感”[4](P249)。某种程度上说,碎片化的自我是造成空虚感的主要原因之一。游走在各类伦理关系之间的迈拉克就像一个都市漫游者,从未建构一个完整且稳定的自我。这样,伦理意识的淡薄最终使迈拉克触碰伦理禁忌——弑父,从而导致他一步步地走向毁灭。除展示碎片化的自我可能造成的危机外,布朗也在该小说中探寻如何在新环境下建构自我。布朗以意念科学为切入点,消解人性与神性的二元对立,将个人建构成上帝式的存在。
小说中,凯瑟琳的意念科学主要研究人类意识的本质和潜能。她相信人类心智尚有未开启的潜能,并且其研究表明:“人的意识大量聚合确实可以作用于物质实体”[4](P46)。据此,她得出结论:“如果使用得当,我们的大脑可以唤起的能量堪比超人”[4](P443)。她将她的这一发现视为对古代智慧的再现,并将之与《圣经》联系起来。她在《圣经》中发现大量的密码词符,并这样对兰登说道:“一旦你开始理解《圣经》中富有密码意味的比喻,罗伯特,你就能意识到,它是研究人类意念的专著”[4](P431)。最终,她将人类的意念能力与上帝等同起来,称“上帝是非常真实的,它是一种蔓延到万事万物的心智能量……与上帝想象的并非我们的物理形体,而是我们的意念”[4](P433)。这样,通过凯瑟琳的意念科学研究,布朗就将上帝这种符号所代表的价值内化为人类自我的一部分,人便成了类似于上帝般的存在。
在人与自我关系上求圣的探寻,一方面可以视为是对“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对未来焦虑感的回应。即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福柯接着宣告“人死了”,取消了与客体相对应存在的主体之人。德里达更是通过对“在场”的解构,彻底消解对“本源”“终极”“真理”和“意义”等的深度思考。这样,不仅“上帝死了”,自我也同上帝和客观价值一道被解构。那么,人类该何去何从?可以说,布朗的上帝式个人回应了萦绕在人们心头的焦虑。根据彼得所言,人要想获得神力,关键在于“赞美上帝”,而上帝又是人类意念的一部分,那么,“赞美上帝”其实就是赞美人类本身。这就是要求人们在面对选择或者陷入危难时,要相信自己,因为人即上帝。另一方面,这种求圣倾向又是对“上帝死了”之后寻找新上帝这一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西方世界面临外在上帝和内在上帝都已经死了的境况,但“人不甘心被上帝抛弃,因此,又开始进行新的探索”[5](P290),只是“这种探索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寻找上帝,而是更为抽象的寻找能够代表上帝的某种真理、某种价值等”[6](P10)。威廉·福克纳、尤金·奥尼尔和托尼·莫里森等一批文学大师都在其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呼唤新上帝的来临。布朗继承并突破了该文学传统,他并未像前辈作家一样将个人的救赎置于上帝与个人、善与恶等二元对立框架之中,而是极力消解此种结构。早在《达·芬奇密码》中,他就将耶稣的神性降为人性,而在《失落的秘符》中,他又将人性提升至神性,人性与神性之间画上了等号。因而,布朗的新上帝就是人类本身,正如彼得所言:“你和上帝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你已忘却自己是神圣的”[4](P425)。这样,在崇尚个人微观叙事的后现代伦理环境下,人与自我关系上的求圣既最大化地彰显了个体的生命价值,又使个人面临伦理问题时以上帝所代表的价值为行为准则,进而避免了陷入相对主义的牢笼之中。
二、在男性与女性关系上求谐
布朗虽不是一名女性主义作家,但在作品中流露出与女性主义作家相似的诉求。而由于其男性身份的限定,他在书写与呼吁女性自主意识时,就不可能像一些后现代女性作家一样采取激进立场。在处理男性与女性关系时,布朗采取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即在重塑女性地位和消解男性神话的同时,倡导男女两性的和谐相处。
布朗主要通过两种叙事策略来展现女性力量。一方面,他从正面凸显女性的重要性。布朗的小说中,女主角都有着靓丽的外表以及一项或多项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特殊技能。《达·芬奇密码》中的索菲就是典型,她“不像那些装饰在哈佛学生宿舍墙上的弱不禁风的金发碧眼美女,这个女人是健康的,有着不加粉饰的美丽和真诚,浑身散发着惊人的自信”[7](P75),凭借她在破译密码上的才能屡次在危难之际引导和帮助兰登解开谜团。《数字城堡》中的苏珊、《天使与魔鬼》中的维多利亚和《地狱》中的西恩纳等,她们和索菲一样,都是美丽与智慧的化身,为小说中冲突与危机的解决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除正面描写女性的外在美与内在智慧外,布朗还从侧面烘托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在布朗小说中,女性往往作为一种伦理秩序的维护者或建构者而存在。她们的缺失通常意味着正常伦理秩序的毁坏,而身处该秩序中的男性必定会受到惩罚。以《骗局》为例,雷切尔的母亲忍受着丈夫对她的不忠,尽管女儿时常敦促母亲离婚,但她却恪守着婚礼上的承诺,认为“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8](P51)。在这个充满欲望和谎言的男性世界里,母亲身上所体现出的诚信美德被凸显出来,成为维系雷切尔父女关系的唯一纽带。母亲的意外身亡意味着其苦心维护的家庭秩序的毁灭,进而促使雷切尔的父亲陷入更大的欲望之中,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而《失落的秘符》中,在所罗门家族里,由于彼得的专断独行导致了家庭中女性力量的隐退。在决定是否赠予年幼的扎伽利一笔物质财富时,彼得的独断最终引发儿子弑父的家庭悲剧。除了通过正面展示女性的重要性外,布朗也和女性主义作家一样,通过解构男性的主体地位来彰显女性的伟大,这种叙事策略在其成名作《达·芬奇密码》尤为突出。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于“基督教传统压抑的缝隙中发掘出更加悠久的女神宗教的信仰和观念”[9]。通过对“神圣女性”概念的挖掘,丹·布朗将耶稣由神降为普通人,从根源上消解几千年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神权思想和社会体系,从而让身处边缘地位的女性拥有建构自己话语权的能力。
如果布朗只是一味地去展示女性力量和消解男性中心主义的话,那么,在其小说中随着男性权威的消解,女性力量会逐渐演变成一种霸权,而这又是与后现代提倡的消解权威与尊重差异的初衷相背离。布朗深谙此理,因此他巧妙地适可而止,转而建构和谐的男女关系。在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背后,布朗的小说总是涉及一个关于终极意义的探寻,如《骗局》中关于责任与诚信的质问、《天使与魔鬼》和《达·芬奇密码》关于真理和信仰的追寻,以及《失落的秘符》和《地狱》中关于人类未来的不同设想。在对这些“关乎人类生存状况和未来命运的大是大非问题”[10]的探讨中,男性和女性角色发挥了同等重要的作用。可以说,离开任何一方,另一方便不可能完成对这些问题的解答。这种相互依存的男女关系也显见于女性主义色彩浓厚的《达·芬奇密码》中。在神婚仪式中,女性并不“至始至终只是‘发挥着他者的作用’”[11],因为“性的结合使人类灵魂的两半——男人与女人得以融为一体”[7](P288)。借助这个过程,男性得以与上帝沟通,而女性“用子宫孕育新的生命,从而使自己变得神圣起来,变成了一尊神”[7](P288)。男女双方灵魂的升华正是源自神婚过程中男女之间的相互依存与配合。因此,布朗在创作中除展示女性美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倡导男女和谐共生,而非以一方的霸权压制另一方。
三、在个人与他者关系上求关怀
进入后现代时期,隐藏在他者背后的权力与话语关系被暴露出来,“‘我们’与‘他们’的差异,不再是由世界预先规定的形状所给定,也不再由高高在上的命令所给 定”[12](P25)。随着自我中心主义的消解,“我们”如何摆脱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在本质上与“我们”相同的“他们”相处,这成为布朗小说关注的焦点之一。布朗将各类隐秘团体置于其文学想象之中,除了吸引读者的眼球外,更重要的目的在于展现新环境下个人与他者之间关系。《天使与魔鬼》中,光照会与罗马教会以及欧核中心与基督教就企图吞并对方,将之融为自我的一部分。后现代环境下,原本处于中心与边缘对峙状态的两类共同体转为势均力敌的两个中心,结果之一便是无休止的争斗。小说中,宗教与科学的对弈并没有达到同化他者的目的,相反却使他们两败俱伤。除了相互倾轧外,布朗在姊妹篇《失落的秘符》中展现个人与他者关系的另一种可能。除了以意念科学表达对自我的认同与肯定外,布朗还藉以共济会式的关怀书写其关于个人与他者关系重建的畅想。
小说中,共济会被视为“一种道德体系”[4](P27),其对他者的关怀首先体现为宽容。共济会并不是一个宗教组织,但却比宗教组织更有凝聚力。成为一名共济会成员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相信一种更高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并不是用一种特定的名称来限定或定义。共济会采用“至高的存在”或“伟大的宇宙建筑师”等通俗术语来形容它,这样,共济会就能向不同种族、信仰和肤色的人开放。这种宽容开放的精神不仅面向会众,也施用于异见者。由于“我们都害怕那些我们不懂的事物”[4](P28),共济会的隐秘常常导致外界产生许多流言蜚语。面对他人的恶意中伤,共济会并没有反唇相讥,相反却一直宽容待人。在道德规范多元化的后现代世界里,个人极易卷入相对主义漩涡之中,进而陷入一些无意义的争斗,“不同的文化就各自定义的上帝谁家更好打得你死我活”[4](P27)。共济会的宽容精神无异于一剂中和相对主义的良药,使平等独立的道德个体能够互相共存。
责任是共济会关怀他人的另一表现。巴伦米是共济会的核心成员之一,当得知彼得遇难后,他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救援。当被中央情报局安全部抓捕后,他甚至准备牺牲自己以保护彼得和共济会的秘密。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谨记“一个共济会会员保护他的兄弟胜过保护一切”[4](P191)。小说中另一共济会核心成员盖洛韦神父在兰登求助时,无所顾虑地提供一切帮助。正如列维纳斯所言“我总是比他者有更多的责任”,共济会所强调的责任正是此种责任——优先为他人考虑。而这种舍己为人的付出最终也收到他人的反馈,最终使责任的单向输出变为双向的互惠。在感受到彼得的关怀之后,兰登在彼得遇难后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勇敢地面对各种艰难险阻。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觉得“我有责任帮助他”[4](P191)。为彼此负责并承担责任,这就能使独立的个体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从而为建构一个彼此关怀的共同体提供了可能。
随着个人与他者之间对立关系的消解,生活在后现代社会里就必须重新学会与他人相处。布朗将共济会引入创作的意图之一在于:为新在环境中建构伦理共同体提供蓝本。在这个共同体内,个体之间以宽容和责任为处事原则,关怀彼此。这样,由相对主义而造成个体间的冷漠与偏执就有可能被消融。在为《失落的秘符》接受采访时,布朗表示:“我对未来充满信心,打算借这部小说把未来朝某些方向推一下”[13]。那么,在个人与他者间倡导共济会式的关怀,是不是就可视为布朗对未来所设的发展方向之一呢?
从根本上说,后现代伦理学质疑一种“无矛盾的、非先验的伦理学法典(存在)的可能性”[1](P11)。这种质疑摧毁了建立在现代伦理权威基础之上的伦理关系,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后现代时期人们的生活呈现出一定的道德模糊性,并使其陷于困境之中。因而,重塑伦理关系便成为可能的出路之一。在其小说中,布朗主要从3种伦理关系入手,给予不同的要求,以期为读者寻得出路。在个人与自我关系上求圣,主要以内在上帝的价值观念约束个体行为;在男性与女性关系上求谐,反对霸权意识,追求和谐共生;在个人与他者关系上谋求关怀,以宽容与责任原则建构共同体。布朗深谙后现代消解宏大叙事之精神,因而,其小说多以开放式结尾。他并没有明确指出,伦理关系上的重构一定能确保人们走出后现代伦理困境,而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具体可行与否以及有无其他出路还有待读者践行与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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