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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熊伟思海德格尔:读《自由的真谛——熊伟文选》

2014-08-15

关键词:哲学史胡塞尔海德格尔

李 睿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4)

中国海学奠基者熊伟先生,游学弗莱堡时面聆海德格尔,抗战时期归国,历任中央大学教授,同济大学文学院长,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教授。因种种原因,“述而不作”,专事育人,中国大陆著名海德格尔研究者多与之有师承关系。在《自由的真谛——熊伟文选》附录中,有王炜、陈嘉映、王庆节、刘鑫、刘英、白波(孙周兴)、陈小文等人的纪念文章,由此可见一斑。如陈康先生在中国古希腊哲学研究的开拓地位,熊伟先生在中国海德格尔研究领域的奠基地位同样不容置疑。

此书目录大致将所有文章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是无关海德格尔的哲学论文;第二部分是海学文章;第三部分是“建国后”德法哲学相关文稿;第四部分是散文随笔类;最后是附录,分“熊伟自传”和“学生纪念文章”。

全书第一部分中有熊伟早年留德所成“说,可说;不可说,不说”一文,为其博士论文《论不可言说》(Ueber das Unaussprechliche)第二部分,四年前在“中国现象学网”初读此文,顿感文字新奇,不同凡响,如今重读此文,此感犹在。另有一篇“先验与超验”值得关注,此文探讨康德哲学关键词a prior与transzendental的译名及义理,发表于1933年7月20日《天津大公报》(当时报纸竟然刊发如此正经八百的学术文章!);而《世界哲学》2011年第1期有文炳、陈嘉映“日译名‘超越论的’与‘超越的’源流考”,近来阅读孙周兴《后哲学的哲学问题》一书,其中有作者发表于2003年的“超越·先验·超越”一文,而如上两文所谈者,也无非是熊伟在81年前便谈到的老问题。有理由相信此译名—义理之探讨关涉对康德的理解,犹如陈康早年译Ontologie为“是论”、甚至直接音译为“翁陀罗己”[1]之真意,也是隔了几乎同样长的时间,方为人所知。

全书第二部分均为海学文章,其中“道家与海德格尔”一文不能不让人想到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一书;另有“海德格尔与马克思主义”一文,是为“作者在现代外国哲学研究会1986年贵阳年会的发言”,处于当时历史环境,评介“资产阶级哲学家”必得“欲扬先抑”。文章结尾有“海德格尔不是资产阶级分子是什么?他说烦,说畏,说死,这不是垂死的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什么?不过海德格尔不是在小窟窿中而是在世界中,所以他还说了马克思主义。从他说马克思主义的这些话看来,他没有和马克思主义势不两立”,“大无畏视死如归地走向前去,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所需要的嘛”[2]156。此文集中了海德格尔在其不同文本中直接谈论马克思的6段话,立论有理有据,虽然不得以用马克思主义论证当时中国海学研究的正当性,表面带有“马克思主义”的“护教”色彩,但言外之意,读者皆知。另,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Heideggerian Marxism)一书面世经年,此书乃“名家眼中的名家”:作者已非等闲之辈,而所谈论的两位主题人物更均为盖世大家。但本人至今未见此书汉译本,至为遗憾。

关于“现象学”,国外常有“3H”之说,即: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三人姓氏的打头字母均为“H”。熊伟先生为中国海学开创者,其海德格尔研究自不必多言;《文选》中又有“黑学在中国——寿真如先生”,可见其对黑格尔也不乏涉猎;但遍翻《文选》,发现作者绝少提到胡塞尔。当下国内学界也似乎研究胡塞尔的专研究胡塞尔,研究海德格尔的专研究海德格尔。比如中国文艺理论界可以大谈海德格尔,但绝不会碰胡塞尔。这里涉及的问题,即当阅读海德格尔、尤其是《是与时》之前的海德格尔时,事前阅读胡塞尔著作是否不可或缺的问题。在熊伟先生这里,似乎倒可以如此。此外,说到在海德格尔本人阅读的基础上研究海德格尔,除胡塞尔外,又不能不读邓·司各脱、艾克哈特大师、马丁·路德等。海德格尔教职论文是《邓·司各脱的范畴论和意义学说》,而国内学界的邓·司各脱研究却绝无繁荣景象。所以,如熊伟先生谈海德格尔时绝口不谈胡塞尔,当下中国海学研究者不知邓·司各脱、艾克哈特大师和马丁·路德,也不是不能研读海德格尔,但全面掌握海德格尔本人阅读之背景,总会提供更好的研究基础,这也为专深研究海德格尔学说之必需。例如,目前国内尼采研究业已蔚为大观,这为理解海德格尔的《尼采》一书之必需。对海德格尔阅读范围内其他作家的研究,亦当如是。

《文选》封面装潢不尽如人意,封面封底配图基督教色彩浓厚,而熊伟先生生前对基督教几乎未置一辞,其内在精神也与基督教毫无关涉。若此《文选》有朝一日再版,建议将封面中基督教图片删去,而代之以华夏思想之图。毕竟,“先生骨子里是个儒家”[2]408,又“先生谈海德格尔,言必称老庄”[2]396;“你问的是海德格尔的哲学,他讲的却是老庄的思想,陆九渊的心境,古今中外的历史,人生在世的作为。”[2]422

最后,结合《文选》字句略谈“何为哲学”、或我当下如何理解“哲学”的问题:熊伟先生弟子陈嘉映教授“哲学三十年”[3]中,以海德格尔之学译始,而骤然转至分析哲学研究。而我一哲学学友亦以海德格尔始,之后哲学态度亦转向分析哲学,并建议本人不必在黑格尔、海德格尔尤其是德里达之类的“哲学家”身上劳神费力,因上述诸公之哲学均为“泛诗学意义上的是学(ontology,形而上学)”。又如王路教授业师周礼全先生对其建议:“至于形而上学这种比较‘玄’的东西,闲来把玩一下即可,不必当真”[4]。海德格尔和德里达,在国内文艺理论界的影响绝不亚于哲学界,文艺理论专业甚至有“开卷不读海德格,读遍诗书也惘然”之说;此外,美国的海德格尔研究者基本在德国文学专业和比较文学专业,如熊伟先生文中所介绍:“在和这些院校喜欢研究海德格尔的人士接触的过程中,他们都明确地告诉我:美国的名牌重点大学都是由分析哲学占领哲学阵地,都不搞海德格尔这一类人的哲学。例如哈佛大学从来没有人参加这个会的活动,更不会主办海德格尔协会的年会。”[2]342

可见,熊伟可不问胡塞尔,而成功交融海德格尔与华夏思想,根本原因,在海德格尔是哲学理性主义传统的反叛者,契合华夏非逻辑非科学的思想传统。于是,对因抒情诗歌传统(清华大学刘东教授在浙江大学讲学时称:中国无“史诗”,乃是因为西方诗歌为叙事传统而中国诗歌乃抒情传统,实无必要以西人为圭臬而妄自菲薄!)而自以为和海德格尔思想相契的中国学人,无疑得思考蒯因何以“从逻辑的观点看”[5]。

然而,溯源“逻辑”,却又不能不说黑格尔《逻辑学》中展示的“形而上学”和“逻辑学”最初的“共属一体”,“因此逻辑学便与形而上学合流了”[6];海德格尔更有“(是—神—逻辑)学(Onto-Theo-logie)”的“装置”——“神”就是 Logos(逻各斯);而“神学”就是“逻各斯之学”,但这种形而上学或神学的“逻辑”和分析哲学的“逻辑”相差甚远,有如日常所用的“哲学”(如“穆里尼奥的足球哲学”)和哲学专业的“哲学”,是根本不同的。

除抒情诗歌的文学传统外,华夏又有“六经皆史”的思想传统,这意味着“中国哲学”和“历史”以及“史学”因缘难断。华夏传统之外,“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被归为黑格尔的观点对中国学界影响至深。《哲学史讲演录》并非黑格尔专著,而由学生笔记整理而成,难免差池。书中原文为“哲学史本身就应当是哲学的”[7],然而原文“哲学史本身就应当是哲学的”在中国学界被不当地简化为“哲学史就是哲学”,甚至变成“哲学就是哲学史”。这种对原文的不当简化本身又来自“华夏思想的前见”,即“六经皆史”及“文史哲不分家”[8],又因黑格尔在近代中国的特殊地位,“哲学就是哲学史”更加深了中国人对“哲学”和“史学”彼此难分的理解[9]。然而,“哲学史”在“哲学”中的地位并不重要,据王路教授授课介绍,著名的哲学家基本不写“哲学史”,罗素是例外,而他自称:“《西方哲学史》一书之开始写作乃出于偶然”,“我没有想到它会获得我的其他著作从未有过的成功”[10],这事实足以质疑“文史哲不分家”的观念。

作为“爱智之学”,“哲学”一与科学相伴不离;二与逻辑学同根同源;三与基督教神学因缘难断。此三重关系方规定何为“哲学”。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尤其以前两者为重;基督教兴起之后,神学家通过哲学之逻辑,将基督教理性化,以免其堕落为迷信。“科学”与“哲学”:同源共生。自古希腊始,哲学与科学彼此不弃,结伴共行,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作品多名为Peri Physeos,也即《论自然》,这种对外界的好奇(是什么),也即向外用力的态度,在西学历史中一脉相承:自米利都学派对自然的朴素世界构图(水,气,无定),经由爱利亚学派克塞诺芬尼的Peri Physeos,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自然哲学》),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黑格尔《自然哲学》,至石里克《自然哲学》,此“科学—哲学”西学渊源,可谓“吾道一以贯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可被理解为牛顿力学体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哲学构图;而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一则体现马克思早年对自然哲学的偏好,更是此“科学—哲学”的西学传统使然。甚至以“诗化哲学”[11]为国人所津津乐道的海德格尔,其思执也不忘科学(《科学与沉思》)与技术(《技术的追问》)。事实上,海德格尔提出的“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12],必须在此“科学—哲学”一体的意义上,方才得以理解。海德格尔提醒我们:“早在希腊哲学时代,哲学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科学在由哲学开启出来的视界内的发展。科学之发展同时即科学从哲学那里分离出来和科学的独立性的建立。这一进程属于哲学之完成。”[12]在“科学—哲学”一体下理解“哲学”,“看似哲学的纯粹解体,其实恰恰是哲学之完成”[12],“哲学的终结”恰为“哲学之归本”(Ereignis)!

何为“哲学”?“科学—神学—逻辑学”之“圣三一”是也!

[1]陈康.论希腊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466.

[2]熊伟.自由的真谛——熊伟文选[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

[3]陆丁,梅剑华.批评与回应:陈嘉映哲学三十年[C].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4]王路.“是”与“真”:形而上学的基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序4.

[5]Quine.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M].Harper&Row,1963.

[6]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79.

[7]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13.

[8]栾栋.论人文学术还家——兼释“文史哲互根”[J].学术研究,2007(10):5.

[9]江怡.如何理解哲学与哲学史的关系[J].哲学分析,2010(1):72-80.

[10]罗素.罗素自传(第二卷)[M].陈启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349.

[11]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2]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C]//面向思的事情.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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