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柳宗元创作对记体文发展的意义
2014-08-15卫宏伟
卫宏伟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禹贡》、《顾命》,乃记之祖;而记之名,则昉于《戴记》、《学记》诸篇。厥后扬雄作《蜀记》,而《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1]145东汉时,已有记体文,到唐代才兴盛起来,李华、元结创作始多,至韩愈、柳宗元则类属皆备、形态各异。柳宗元记文数量尤多,各类皆备;其山水游记更成为后世作家创作同类记文所宗尚之典范。
在讨论韩愈、柳宗元记体文之前,先对“记”与“志”、“序”加以区分。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言明志体之由来、用途及其发展过程。[2]15志体一类文,源于诗,属刻在碑石上之文章,用于歌功颂德。后将刻于墓碑者曰“碑”或“表”,埋于坟圹者曰“志”。柳宗元文集中有“表志”或“志”者,皆墓表、碑志、墓志、坟志一类;而《先君石表阴先友记》《下殇女子墓砖记》《小侄女子墓砖记》《韦夫人坟记》四文,题中虽有“记”字,然据其内容体例应归“志”或“表志”一类。记文最初亦属碑文一类,与碑文之区别为“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而不似碑文仅限“称颂功德”或略陈人物生平、事迹大概,后世记文多有“纪事而不以刻石者”。[2]19故柳宗元《永州铁炉步志》应为记文。姚氏对记与序亦作辨别,并列序跋一类,又列赠序一类。姚氏对文体之划分,摒弃形式,视内容而定,较为科学。故对于“记”文,不应依文题中是否有“记”字为标准,而应依文章之具体体例内容而定。现依姚氏之说加以发挥,与墓志、表志有关者列为“志”类,将诗序、书序列为一类,将赠序列为一类,将文题中虽有“志”、“序”字样而与墓志、表志、诗序、书序、赠序无关者列为“记”类,将文题中虽有“记”字样而与墓志、表志、诗序、书序、赠序相类者列为“志”类或“序”类。
现存韩愈文集中,除《韩昌黎文集·遗文》中所收《监军新竹亭记》作者待考外,文题中含“记”字样者九篇,加《题李生壁》与《郓州谿堂诗并序》两篇,韩愈记体文共十一篇。现存柳宗元文集中,文题中含“记”字样者三十七篇①《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原为《马退山茅亭记》,《全唐文》虽归入柳集,但尚存疑,章士钊《柳文指要》(上)(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01页)认为此文系独狐及所作。据同治与民国时所修《建昌府志》与《南丰县志》载,江西建昌府有马退山,又名龙首山;而广西南宁城外有马退山,故后人或相混。独孤及《毗陵集》与《文苑英华》卷824皆收《马退山茅亭记》一文,惟《全唐文》收为《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恐误,故于此且不计。,加《永州铁炉步志》《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序饮》《序棋》四篇,去除《下殇女子墓砖记》《小侄女子墓砖记》《韦夫人坟记》三篇,柳宗元记体文共三十八篇。
本文试从以下几方面探讨韩愈、柳宗元创作对记体文发展之意义,旨在对盛唐至中唐、记体文由始兴到众体皆备这一过程的新发展,可窥一斑。
一、题材类型之开拓及立意构思、取材角度之创新
韩愈、柳宗元对记体文题材类型进行拓展,使记体文众类皆备。韩集中记体文题材除传统厅壁记、亭阁记,尚有多种题材,如《汴州东西水门记》记营建水门,《河南府同官记》记河东公裴均作江陵法曹参军事,《记宜城驿》则记一处驿站。此外,韩愈《画记》《科斗书后记》及柳宗元《序饮》《序棋》首将书画、读书、饮酒、弈棋等事列入记文写作题材(《科斗书后记》并非书序,而是记读科斗书事)。柳宗元记体文,于题材除厅壁记,其他各类题材如建造食堂、军堂、奏院、佛寺、江运疏导、开凿城门、拆毁象祠及采石、亭池楼榭、息壤异事、民风民言等均有。而在各种题材记文中,成就尤高者是以“永州八记”为代表之山水游记。虽元结山水亭阁类记文已对山水风物给予关注与描写,但尚为山水游记之雏形。至柳宗元,山水游记方成为记体文之重要题材。故云,韩愈、柳宗元对记体文题材之开拓为空前。
韩、柳于记体文立意构思、取材角度之创新,首先表现为对传统厅壁类记文之发展。厅壁记书于各级官吏公堂之墙壁,内容多介绍官职创置沿革经过或郡县地理或为在任官员歌功颂德,故通常皆有固定之形式结构。至韩、柳,厅壁类记文于立意构思与取材角度方面获新发展,韩愈虽所作厅壁记不多,却对厅壁记之发展有重要意义。
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一改厅壁类记文之惯用模式,别出心裁,取意于揭露官场时弊。文章开始先说明县丞之职权范围,“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唐代县丞是正八品上,为一县之副长官,上有县令,下有主簿、尉。县丞本该对一县各种大小事务“无所不当问”,但“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县丞因官职仅次于县令,若县丞尽责行事,就会被县令认为侵夺己之职权,因而县丞行事必然受县令猜忌,最终因此顾忌而失去职权。文章选取县丞日常签署公文这一角度,对县丞与县吏之言行举止进行生动描写:“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公文发行,县吏执成案请县丞签署,半卷公文,迈鸭步慢走过来,平身站立,斜视县丞说“签署”,描绘县吏轻慢且仗势欺人之情状。县丞谨慎签署后,还要问吏“可不可”,得到县吏首肯后才放心,而对所签署公文内容,则“漫不知何事”。托出一个有职无权、屈居人下而谨言慎行之县丞形象。此种取材角度如同一电影镜头,通过丞与吏在日常生活中一个掠影,表现官场之多年积弊。接着介绍崔斯立之学养与才能以及被贬为蓝田县丞后依然踌躇满志,渴望有所作为之情状。然而到任后无所施用,不得不发出“余不负丞,而丞负余”之感叹。最后只能做些扫地、浇树之事,日日对松树吟哦,若有人问公事,他以“余方有公事”来敷衍回避。此种写法之厅壁类记文前所未有。
与厅壁类记文相比,非厅壁类记文在立意构思与取材角度方面更有创新之余地。韩、柳其他题材记体文,其立意构思与取材角度之新颖尤值重视。如柳宗元《零陵郡复乳穴记》,全文通过“邦人”、“穴人”以及“士”三种身份之人分别对复乳穴一事发表看法,认识逐步加深。首先陈述事件梗概,石钟乳是药物之佳品,楚、越两地山中多产钟乳石,连州和韶州所产钟乳石尤为闻名,然连州人报告官府说五年前钟乳石已被采完,用以进贡朝廷之钟乳石要从别地购买。崔敏任连州刺史月余后,采石者(穴人)来报说又有钟乳石可采。然后,文章写普通百姓(邦人)与采石者(穴人)对此事之看法。最后发表“士”即作者自己之观点。普通百姓所谓祥瑞是以复乳穴为怪诞之事,采石者所谓并非祥瑞是以复乳穴为祥瑞之事。君子所谓祥瑞,是政治是否清明而非怪诞之事,最后得出行政若能“诚乎物而信乎道”,“而独非祥也欤”之结论。通观全文,以复乳穴事喻政治得失,立意高远;通过三类身份之人分别对复开乳穴这一“怪”事发表看法来组织行文;取材角度方面以小见大。《永州铁炉步志》则以作者对铁炉步循名求实开始,以一问句独成一段,引出“步之人”对名不符实之议论,揭露社会上不辨贤愚、惟重门第之恶习。
此外,如韩愈《燕喜亭记》《新修滕王阁记》,柳宗元《道州毁鼻亭神记》《永州龙兴寺息壤记》,在立意构思与取材角度方面都各有特色。
二、结构安排与行文层次之发展
韩愈、柳宗元之前作家所写记文除元结之文稍有特色外,其他重要作家如李华、颜真卿、独狐及、梁肃、权德舆等人所作记文,结构与行文总体比较平整单一。而韩、柳记体文于文章结构之组织安排与行文之层次,都不拘惯常、精心结撰;于写作手法与表达技巧,都有新发展。
首先,在文章结构之安排方面,韩、柳注意行文之铺垫与呼应。如韩愈《科斗书后记》,开始先交待其叔父“文辞独行中朝”,许多铭文皆出自其叔父之手,而李阳冰又擅篆书,故子弟多有往来。便为下文写李阳冰之子授科斗书作了交待。后面又写作者将科斗书赠予归公,而又为人作铭文向归公借阅科斗书。这样,与前面韩愈叔父为人作铭,李阳冰善写篆书相呼应,后面以受书、赠书、借书、还书组织行文,使得全文结构紧凑,文章虽短小,但层次分明。再如柳宗元《柳州复大云寺记》,第一段先写越人迷信鬼神之观念根深蒂固,顽傲背仁。有人生病后,则请巫师占卜,杀小牲祭祀鬼神;杀小牲无用,再杀中牲;杀中牲无用,再杀大牲;杀大牲无用,则为病者置办死事,病者遂不食而死。由于越人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施以礼教,无济于事;以刑律约束,他们便逃跑,所以只有通过修建浮图、祭祀神灵之事以佐教化。这样为下文交待柳州修建大云寺之始末事宜作好铺垫。复建大云寺后,文章后面写道:“而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与前面“越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形成一种呼应和对照。
其次,韩、柳记体文还比较注重行文节奏之起伏,以引起读者阅读兴趣。柳宗元《全义县复北门记》是为其姑表弟卢遵(卢姑为柳母)修复全义县城北门之事而作。第一段首先提出作者论点:“贤者之兴,而愚者之废,废而复之为是,循而习之为非。”意为:贤人兴办之事若被愚人废弃,则将此事重新兴办起来是正确的,而循旧习、任其废弃是错误的。接着又欲扬先抑,说此观点人尽皆知,不足论列。然后通过“然而”转折,而要将废弃之事重新兴办必须倚重贤人,如此就将议论推进。结尾又通过一个问句“推其类以从于政,其事可少哉”为下文作了铺垫,也引起读者欲知下文之兴趣。可见,柳氏这篇记文在第一段写作中就注意到了行文节奏之起伏。第二段先承第一段对于“贤”与“愚”作区分,然后说明全义县之地理位置、城墙始建者及作用。如此为下文作好铺叙。接着便写卢遵去查看全义县城墙,却见北门被堵,“凿他雉以出”之怪事。卢氏便开始查问此事,守门人说:北门已被堵百年;有人说,巫师说此门对县令不利;有人说,堵北门是因县令担心来往旅客太多会把城里粮草运完。卢氏调查之后得出结论:堵塞北门正是“愚”之表现,做事利于民才是“贤”之表现,故应重开北门。照应本段开始对于“贤”“愚”之看法。第三段分别写“吏”(当地官吏)、“府”(上级官府)以及“邑人”(当地百姓)对于重开北门事之反映:群吏赞同,官府批准,百姓欢舞。最后说,“若是而不列,殆非孔子之徒也”,若不记此事,就不是遵奉圣贤之道者了,既为全文作结,又与开始“恒人犹且知之,不足乎列也”相呼应。再如韩愈《新修滕王阁记》在行文中尤为别致,全文不以滕王阁为主要描写对象,而写屡欲观阁而不得,层层推进,反复调动读者之阅读兴趣,使人对滕王阁之美充满遐思与向往。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中说,欧阳修、尹师鲁记岘山亭,苏舜钦记照水堂,苏轼记远景楼皆与韩愈此文大意略同,[3]91由此亦可见韩愈记体文写作对后世之影响。
三、写作技巧与表达方式的发展
在写作技巧方面,韩、柳记体文在写人、事、物、景时,注意使用人、事、物、景交叉表现之技巧。如韩愈《燕喜亭记》一边写燕喜亭之景物,一边写人物王弘中,将人、事、物、景之表现结合得浑然一体。文章首先记叙:王弘中与学佛人景常、元慧在其住所后之荒野发现一处不寻常之地,然后刈除茅草,搬走石块,运走粪土,焚烧枯树,佳树列而清泉流。退而远眺,凸者成丘,凹者成谷,洼者成池,缺者成洞,似有鬼神异物暗中相助成此胜景。于是王弘中与景常、元慧流连此地,“立屋以避风雨寒暑”。第二段作者为此处景物一一命名,一边描写景物之优美,一边以景物映托主人公王弘中之高尚德行。第三段先借州民对景物之赞美,衬托王弘中高尚之德行。随后又转入叙事,叙王弘中贬连州途中所见之名山异水。加以作者议论:王公于山水可谓饫闻厌见,却尚且还如此喜爱此地山水,“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通过叙述王弘中所见山水事既表现此地山水卓异绝佳,又表现王弘中乐水乐山、既智且仁之品行。柳宗元《道州毁鼻亭神记》,选取河东薛公(名伯高)任道州刺史所做事之一——毁鼻亭神表现薛公之行政才能与政绩,同时又借当地百姓对薛公之赞颂,表现毁鼻亭一事于教化百姓之重要影响。
此外,如韩愈《记宜城驿》,于短小篇幅中,通过叙述宜城一处驿站之兴废,涉及诸多历史人物与事件,表现作者之兴亡之感。最后又写驿之东北有井,井之东北有楚昭王庙,庙后有小城,小城内地今属甄氏,甄氏有节行,甄氏之子以学行为助教;事、物、人逐渐列出,如一组连续画面,叙述极冷静,却交织一起透露出历史兴替之感。再如柳宗元许多亭池楼阁记均将写景、叙事、写人交相表现。
韩、柳记体文表达方式之发展,一是多用议论,融议论于叙事写景,二是写作语体之创新。在韩、柳之前,独狐及、元结记文中,已见议论,但尚未成风;而韩、柳记文中时常出现议论,或夹叙夹议,或于文章开始、结尾出现整段议论。如韩愈《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全文以议论开始,论述掌书记一职之重要性及难以胜任,然后叙述南阳公为官十一年中之三位掌书记,又以议论表明南阳公与其三位掌书记文章志气相得益彰。短短一篇文章,议论成分占一半以上。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亦以议论开始,指出游赏景致给人快适之感者有“旷”、“奥”两种境界。接着对“旷”、“奥”两种境界发表看法。第二段叙述发现东丘并对东丘周围景致加以改造之经过,描写改造后之东丘景致。第三段又承第二段发表议论。龙兴寺处开阔之地,登上高殿可以眺望南极,敞开大门可以俯视湘江;因此,或许无人会观赏东丘,“奥如”之景岂非难以显现?而东丘幽深,可观妙景,可避溽暑,可感和气,谁能共赏兹丘?此外,韩愈其他几篇记体文中亦时见议论,柳宗元各种题材记体文,或夹叙夹议,或整段议论。
自李华、元结、梁肃、独狐及等古文运动先驱起,记文多用散体;而韩、柳有些记文则骈散结合,求其新变,避免纯用散体之单调。如韩愈《汴州东西水门记(并序)》,文前序用散体写成,而记文则骈散结合,句子富有节奏。柳宗元于行文中骈散结合者更为多见,如《全义县复北门记》,前面两段用散体写成,最后一段为:
询于群吏,吏叶厥谋;上于大府,大府以俞;邑人便焉,欢舞里闾。居者思正其家,行者乐出其途。由道废邪,用贤弃愚,推以革物,宜民之苏。若是而不列,殆非孔子之徒。为之记云。
除最后两个短句用散体外,前面句子全用骈体,极为工整,而且偶句叶韵,音韵和谐。“俞”、“途”、“愚”、“苏”、“徒”皆属虞韵,“谋”属尤韵,“闾”属鱼韵,而“谋”、“闾”在古音中通虞韵。柳宗元亭池楼阁记与山水游记中骈散结合者尤多。韩、柳在写作中骈散结合之尝试,不仅对记体文,而且对各种文体之发展皆有重要意义,柳于此之努力尤为突出。
四、文学审美功能之重视
韩、柳前之古文作家,除元结几篇记体文流露出创作之审美倾向外,多数作家如李华、颜真卿、独狐及、梁肃、权德舆等人所作记体文,主要创作倾向仍是实用。而韩、柳记体文明显体现出对文学审美功能之重视。兹从以下两方面阐释。
首先,记述生活情趣。如韩愈《画记》,这篇记文中,首次大量使用说明这一表达方式。文章以一句“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开始,用三个段落介绍画中内容:人一百二十三,马八十三,杂畜、杂兽四十九以及兵车、杂器二百五十四。题为“画记”,文章写作意图是“而时观之,以自释焉”,即用于观赏自适。再如柳宗元《序饮》,记叙饮酒之事。文章于第一段先言明饮酒之地。接着叙写饮酒规则以及众人饮酒之情景:众人分散,倚石而坐,将酒杯斟满放入水中。酒杯顺溪而流,人各向溪水上游投三支十寸长之筹子。若筹子不回旋于潜流中,不停于岸边,不沉于水底,则不罚酒;若有筹子出现上述情况,投筹者就被罚饮顺流漂来之酒。投下筹子,筹子旋转于水中,或若舞蹈、或若跳跃,或快流,或慢流,或漂走,或止于岸边,众人倚石注视,鼓掌助势。若筹子停于岸边,投筹者顿时紧张起来,待到筹子漂走,投筹者才放下心来。这样,有被罚一杯者,有被罚两杯者。来客中有一位名唤娄图南者,他所投之三支筹子,一支回旋于潜流,一支停于岸边,一支沉于水底,所以他被罚饮三杯,众人皆开怀大笑。文章第二段,作者将此次饮酒与古人饮酒作比较,说古人饮酒情状有“礼者”(礼让)、“极者”(尽兴)、“达者”(旷达)、“和者”(和谐)、“密者”(亲密)五类,而此次饮酒五者俱备,表现了作者之生活情趣。
其次,表现为景物描写之铺陈细致以及审美娱情性语言之增加。这种表现以柳宗元相关记文为主。
柳宗元山水游记与之前作家涉及山水之记文相比,其景物描写更为铺陈细致,试举一例加以说明。如《游黄溪记》第二段:首句简单介绍了黄神祠之方位。接着描写黄神祠往上之山势与山上景物,两座山如墙壁一样矗立,其间红花绿叶,沿山势之高低起伏,成双长满山间。“两山墙立”,写出山势之陡峭,“丹碧之华叶”即丹华碧叶,红花绿叶并生,写出山间景物之明丽怡人。然后写水,从黄神祠沿溪水溯源而上,提衣涉水行八十步,至初潭。初潭景物之美,“最奇丽”,几乎不可名状。潭之轮廓如剖开之大瓮,侧放于千尺峭壁之下,溪水积于其中,如蓄一潭青黑色之化妆油膏,溪水自千尺峭壁倾泻而下,如一弯白虹流入潭中。而潭却静无声息,有鱼数百尾,游于潭边石下。这几句描绘出初潭外形之奇异、景物之别致。潭水平静,鱼游潭中石下,动静结合,托出初潭之美。又写第二潭之景物,自初潭南行约百步,至第二潭。溪水湍急,两侧怪石高耸,如人之下巴、牙齿,其下巨石杂列,游者可于石上餐饮。有鸟,红头黑翅,大如天鹅,东向而立。着重描写各种形状之怪石、异鸟,与初潭景物有别,写出黄溪景物之多姿。最后几句写黄溪下游景物,“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精炼地写出树、石、水之特点,再南行,则“山舒水缓”。作者于此段对黄溪景物之铺陈极为细致。试看元结《右溪记》中描写景物部分:“道州城西百馀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吴汝纶评此文曰:“次山放恣山水,实开子厚先声,文字幽眇芳洁,亦能自成境趣。”[4]87元文与柳文皆为写游溪之记文,然元文描写景物较为简略,似叙述。元文之作在于感叹“无人赏爱”,柳文则更具审美特征。柳文其他山水游记,对景物之铺陈描写亦较细致。
此外,与之前相关记文相比,柳宗元亭池楼阁记中审美娱情性语言明显增多,如《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中“既成以燕,欢极而贺”“噫!造物者之设是久矣,而尽之于今,余其可以无藉乎”,《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中“余谓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观于空色之实,而游乎物之终始”,《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石涧记》中“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等。元文中虽亦有抒情议论之语言,而元之记文实近诗,柳之记文更似文。元之记文通常以某一事物引出抒情或议论,以言志咏怀。如《菊圃记》,文章以前时植菊于前庭而再来时菊已无之事起始,发表感叹,引出“贤士君子,自植其身,不可不慎择所处。一旦遭人不爱重,如此菊也”之主题,颇像诗之托物言志、借物咏怀。柳之记文虽亦有大量抒情议论,然更像文之见物明性、以物喻理。如《永州龙兴寺西轩记》,第一段叙述居于西轩之因由与西轩周围景物以及作者对西轩之改造,第二段以议论居室由昏暗到明朗而喻佛家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并继续升华所悟之理:谁能为我凿开大昏之墙,开启性灵之窗,扩大应物之廊,“吾将与为徒。”
综观之,韩愈、柳宗元之创作,对于记体文发展之影响,虽各有侧重、不尽相同,然确对记体文发展有着推进与变革之意义。
[1][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于北山,罗根泽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古文辞类纂序目[M].北京:中国书店,1986.
[3][清]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出版社,1982.
[5][唐]元结.元次山集[M].孙望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
[6][唐]柳宗元.唐宋八大家全集·第二卷[M].广州:新世纪出版社,1997.
[7][清]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章士钊.柳文指要[M].北京:中华书局,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