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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颜真卿的文学复古观及其影响

2014-08-15

宜春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散体陈子昂颜真卿

邹 爽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骈文发展至唐代,由于存在重形式而轻内容的弱点,导致长久以来一直不乏出现力图以散代骈、发起文体革新之人。继初唐陈子昂之余绪,则又有李华、萧颖士、贾至、颜真卿、李欣等一批盛唐“文儒”,在文体革新的理论与实践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P31-44)对于这样一群在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作家,学界无论是在群体,还是个体研究上都给予了密切关注。然颜真卿作为该群体中重要一员,其文学复古观念与影响却还未有过深入探讨。

其实,作为中唐古文运动先驱的颜真卿,其文学复古观念没被引起重视是遗憾的。他与同时期被关注较多的李华、萧颖士一样,强调尚古、本道与重教化的文学复古观,在对奠定韩、柳文体文风改革的基础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更值得关注的是,他又提出了质文并重的文学观念,并由此而引申出了重评南朝诗的问题。这种观念是对当时流行的重形式文学观念之矫正,但又不至于矫枉过正。因而,此观念被与其同时代并交好的诗僧皎然采纳,成为其所著《诗式》中重评南朝诗的思想发轫与来源之一。

一、尚古、本道、重教化之文学复古观及其对古文运动的影响

盛唐“文儒”强调尚古、本道的文学复古观,颜真卿也致力于此。

其在《尚书刑部侍郎赠尚书右仆射孙逖文公集序》中如是说:“古之为文者,所以导达心志,发挥性灵,本乎咏歌,终乎雅颂。帝庸作而君臣动色,王泽竭而风化不行。政之兴衰,实系於此。”[2](P63)盛唐“文儒”以为文儒的根本任务是为儒家道义服务,这一观念作用于文学则是文学应为儒学服务。颜真卿此段所论正是如此。他认为雅正应是文学的最终指向,若绮靡之作盛行,则将误君害国,终致政治衰败。

又论道:“汉魏已还,雅道微缺;梁陈斯降,宫体韦兴。既驰骋於末流,遂受嗤于后学。”[2](P63)显然的,对于汉魏之前的诗文,颜真卿认为他们是合乎雅道的,之后的则是“雅道微缺”,不能全然合乎儒家的仪礼道德。而谈到梁陈时期,则特别提出:“宫体韦兴。既驰骋於末流,遂受嗤于后学”,说宫体诗是诗之末流,对此表示不满。可见,颜真卿对尚古、本道之推崇。

尚古、本道的观念作用于创作实践,则表现为大量写作散体文。[3](P123-125)颜真卿的文集中随处可见其改骈为散的创作实绩。如在唐初,墓志几乎一概采用骈体,除叙志主生卒、家世、历官外,其余全为骈四俪六的颂句。然视颜真卿所撰墓志,散体形式占大部分。其中最能表明颜真卿对散体文态度的则属其为家族所撰的《颜氏家庙碑》,该碑全篇3300余字,除开头与最后的铭文是用骈体,其余基本全为散体。倘若他对散体这种形式不推崇,那他是不会以此种形式来写庄重的家庙碑的。再如有学者对唐代所有现存的赞进行梳理发现:在现存的642首赞中,散体形式的赞为25首,其余全为骈体;散体赞中,就包括颜真卿的《左纳言史务滋像赞》,于其前者所作仅 3 首,同时代者 4 首。[4](P342-343)可见,颜真卿的散体文创作甚至伸向了绝大多数人未曾尝试的范畴。

除尚古、本道,颜真卿还着眼于文学的教化作用。他说:“雅郑在人,理乱由俗。《桑间》、《濮上》,胡为乎绵古之时?正始、皇风,奚独乎凡今之代?盖不然矣。”[2](P63)这段话从前文提到的本乎道而接触到载道的问题,这是难能可贵的,可惜没有进行深入的论述,但于创作实践上颜真卿对此却有一定的表现。

天宝年间,“文儒”中的部分文人将衣冠与礼乐相联系,提出了恢复士族制的理论。葛晓音教授认为“过分强调礼乐,必然走向推崇衣冠,因为世代衣冠最讲究礼乐。颜真卿为颜氏所作的各种碑文,充满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一直把先祖追到东晋的颜氏大族……”,这种士族观念的回潮是一种倒退的倾向。[1](P43)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观念却表明颜真卿是试图通过文学以达到教化世俗的目的。因为写作碑志、行状,自然离不开谱牒。虽然一般意义上,追溯显赫祖先的谱牒常被认为是自高、尊大的工具,但是谱牒文化之中,孝悌等观念却是其核心之义。所以,撰写谱牒,是可以达到宣扬与推行教化的目的的。那么颜真卿自叙其家谱,并非只能被认为是简单的门第炫耀,而是借以交代其立德立言思想与文化性格的由来。盛唐“文儒”在文化方面,是观念上的指引者与实践上的领导者,承担着引导天下知识阶层和民众统一政治认知、文化认知的责任,肩负着传承文化的重要任务。李华有曰:“士之舒羽毛,宣声调,不在高位,在有道。”[5](P15)这也代表了广大“文儒”自身定位的根本理念,即衡量文士价值的标准是在传道,而非官位的高低。所以,重视谱学,应从“文儒”重视乡党社会维系风俗教化的传统来理解。

尚古、本道的思想与大量写作散体文的创作实绩,充分显示了文学的实用主义。从文学骈俪化过程的维度看,文学的趋向越来越注重形式,会导致文苑千篇一律,尚古、本道的主张提出不啻是一种充实内容的有效方法,对文学过度形式化的有力反拨。颜真卿深入研究儒家经典,不死守经疏章句,重义理,并根据现实的需要,针对世风不古、士风颓坏的问题,将文学作为宣扬礼乐雅颂、伦常义理的儒学内容之载体,注重发挥道德教化的重要作用。这一观念于当时是先进的,因此,颜真卿也是前期古文运动的重要人物,他在同时期人仅要求文学本道而外,还涉及到文学的教化性,可谓是中唐古文运动中韩、柳提出“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思想的雏形。

二、质文并重而引申的重评南朝诗之文学复古观及其对皎然的影响

尚古、本道、重教化的思想,强调文学的实用性,它有利于对当时流行的重形式文学观念进行矫正,但另一方面又容易使文学沦为儒道的附庸。因此颜真卿又提出了质文并重的文学观念,如“文胜质,则绣其鞶帨,而血流漂杵;质胜文,则野於礼乐,而木讷不华”,[2](P63)以使其在矫正之时又不至于矫枉过正。

颜真卿重质亦重文的文学观念与其家风有很大的关联。早在北朝时期就曾有过关于古文与今文之别的讨论,颜真卿先祖颜之推在这次讨论中采取的是一种较为折中的看法,他认为“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6](P268-269)强调文质并重。这一观念也被写入《颜氏家训》,颜氏后人莫敢废,何况颜真卿为家族中佼佼者。颜真卿重质亦重文的文学观中,其重质,也可以说重道的一面,前文论述已详,重文还表现在其曾中进士科、博学宏辞科。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以甲科举进士第,颜氏家族世重经学和礼学,子弟多登明经科,唯颜之推与颜真卿以词学登科;天宝元年颜真卿博学文辞秀逸科及第,应博学文辞秀逸科者,顾名思义,既要求博学多识,又要文采斐然,二者缺一不可。是以可以想见其文辞必相当出众。

若颜真卿仅有质文并重的主张,也只能说明他文学观念非偏激,作用限于对当时流行的重形式之文学观念进行矫正时而不至于矫枉过正。但其特别之处,则在于:从质文并重的观念出发,提出重评南朝诗的问题。这一观念被与其同时代并交好的诗僧皎然采纳,成为其所著《诗式》中重评南朝诗的思想发轫与来源之一。其为孙逖文集作序时有曰:“沈隐侯之论谢康乐也,乃云‘灵均已来未及睹’;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于过正;榷其中论,不亦伤于厚诬。”[2](p63)

“沈隐侯之论谢康乐也,乃云‘灵均已来未及睹’”,颜真卿在这里将沈约自矜对声律的发现与论陈子昂提出的诗道并列,那么对于格律的观点就很明白了,即格律确为一大发现,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成就。颜真卿在评价宫体诗不合乎雅道的同时,也间接承认了其在声律方面的贡献。下一句“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于过正;榷其中论,不亦伤于厚诬。”则是公开指责卢藏用矫枉过正,这无异于提出了应重新评价南朝诗的问题。

颜真卿会提出重评南朝诗与其任湖州刺史有关。颜真卿刺湖,很热衷于文化事业的兴建,其供职四年间,广招文士,主持诗会,编订《韵海镜源》。期间其与文士登临游赏,诗酒唱和,掀起的一场以联句为主的诗歌盛会最为引人注目。事实上,颜真卿的联句创作正表现了其对齐梁文学的重视与继承。齐梁时期,文学上除大量写作宫体诗外,还有大量的咏物诗与联句诗。而视颜真卿刺湖间湖州诗会所做联句,都是“取法齐梁时期西邸文人集团将咏物与联句相结合的方式”,[7](P48)创造出的一个齐梁贵族文学在百年后文人诗会中的变体,它是区别于与其同时期的浙东诗会的。正如有研究者提出的,“颜真卿否定的只是梁陈时期绮艳香软的宫体诗,对齐梁诗歌中的优秀元素他是予以尊重,并大胆借鉴的”,[7](P48)他不仅“继承南朝诗风的关注音律、句式、风格、内容、游戏等方面”,[7](P48)而且在此之外还探索出了学习齐梁咏物诗、联句诗的新途径。

同样是在刺湖期间,颜真卿与皎然交往最深。皎然,字清昼,吴兴本籍人。《宋高僧传》称“时颜鲁公为刺郡,早事交游而加崇重焉”。[8](P729)按皎然开元二十七年曾赴京应举求仕,干谒王侯,有《张伯高草书歌》。张伯高即草书家张旭,颜真卿之师。则皎然在京中干谒时,与颜真卿必有周旋。再按皎然有《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诗,颜真卿曾为抚州刺史,颜延之赴抚州觐省叔父,时则当为大历三至五年间,皎然与之盖为旧时。那么“早事交游”盖始于天宝三年皎然出家之前即寓居京华之数年间,而“加崇重”者则在大历八年湖州重聚之后,可见二人友谊之长久。大凡湖州诗会(前后参与者八十余人)多以皎然为首席。颜真卿有诗,皎然必有奉和。不仅仅是诗歌往来,他们在家族的强烈认同感上也达成了共鸣。颜真卿在其家庙碑中,把先祖追溯到了东晋的颜氏大族,皎然则称己为南朝赫赫有名的谢氏家族后裔。他们将家族渊源均上溯至东晋、南朝时期,亦可见两人对吴越文化从渊源性上的认同。因此,无论是诗歌的见识,对家族的重视,还是对魏晋南朝吴越文化的肯定,颜真卿与皎然均同声相应,再加之长久以来二人的交往与了解。所以,文论方面,于颜氏意旨,皎然《诗式》亦多采纳也是情理之中。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五云: “唐人推重子昂,自卢黄门后,不一而足。……独真卿有异论。真卿尝云: ‘沈隐侯之论谢康乐也,乃云灵均已来,此未及睹;……榷其中论,不亦伤於厚诬。’僧皎然采而著之 《诗式》。”[9](P44-45)颜真卿对卢藏用的批评得到了皎然的认同,并在其《诗式》中做了更深层次的探讨,其中的《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云:“卢黄门《序》,……云:‘道丧五忆年而有陈君乎’予因请论之曰:……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痒,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10](P223)这段议论卢藏用《陈子昂文集序》的文字,反映了皎然与颜真卿在不赞成道丧五百岁得陈子昂的说法是一脉相承的。此外,皎然针对“道丧”之说又设“齐梁诗”一节,曰:“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论者虽欲降杀齐梁,未知其旨。若据时代道丧讥之矣,诗人不用此论。……若建安不用事,齐梁用事,以定优劣,亦请论之:……格虽弱,气犹正,远比建安,可言体变,不可言道丧。”[10](P273)“若据时代道丧讥之矣,诗人不用此论”这句,与颜真卿 “……榷其中论,不亦伤於厚诬。何则?雅郑在人,理乱由俗”有着本质上的相通之处。颜真卿认为“人”与“俗”是国家政治好坏的根本原因,而文学好坏是政治好坏的体现,是结果,而非原因。卢藏用倒因为果,所以力推陈子昂的复古也就有矫枉过正的倾向了。皎然亦认为,“时代道丧”,即国家政治与民风的衰落才是导致诗道之丧的根本原因,齐梁诗用事,那是诗人作诗艺术形式的改变,而非本质,即“道”的变更, “体”与“道”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是以,以“用事”定优劣是不公正的。可见皎然对齐梁诗歌的态度,与颜真卿提出应重评南朝诗是一致的。所以,颜真卿在湖州诗会重提其观点,从而引发了一场关于陈子昂诗论与卢藏用序文的反思与重估,其中就包括了如何评价魏晋六朝诗,而这一结果被皎然采入了《诗式》。

皎然采纳了颜真卿的诗歌主张,在《诗式》中驳斥了陈子昂、卢藏用提出的齐梁诗“道丧”的说法。并在此基础上,认识到陈子昂在文学革新中存在的复多变少的问题,又提出了“复古通变”的诗歌理论,为中唐诗歌革新提供了新的思路。

综上所述,颜真卿作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先驱,其文学复古观无论是对奠定韩、柳古文运动文体文风改革的基础方面,还是皎然提出“复古通变”的诗歌理论,为中唐诗歌革新提供新思路方面,皆为唐代文学复古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人有不可替代的启迪作用,其意义与价值都是不应忽视的。

[1]对盛唐“文儒”群体的定义及其对文学复古的意义,参葛晓音.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复古思潮的滥觞[J].文学遗产,1998,(6).

[2][唐]颜真卿著.[清]黄本骥编订,凌家民点校.颜真卿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3.

[3]详见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具体统计数据、表格,参张志勇.唐代颂赞文体研究[D].保定:河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5][唐]李华.李遐叔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6]王利器撰.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3.

[7]杨曦.颜真卿与湖州文人群体[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8][宋]赞宁著,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9][明]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唐]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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