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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渊明诗文看其天道思想

2014-08-15

宜春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天命天道本真

王 颖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天道”、 “天”、 “天命”这几个概念的内涵,是中国古代思想的重要命题。那么,天道究竟是什么?《论语》中有关天道的记载:“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P58)郑玄 《论语注》认为:“天道,七政变动之占。”[2]何晏《论语集解》则说:“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3](P124)焦循《论语补疏》进一步申明何晏的理解:“孔子言天道在消息盈虚。”[4](P43)焦循后又作进一步阐释:“道即行也,天道,犹云天行。”[4](P43)天行,即天之周游流行,也就是说所谓的“天”,乃是自然中的周游流行。陶渊明诗文中很少正面提及有关天命的东西,但是其对生命本真的追求与热爱,对自然万物的尊重与怜惜,对天命不可违的理解与接受都是其浑然天成、天人合一天道思想的体现。

一、“天人合一”思想下对自我生命本真的狂热追求

陶渊明被誉为中国第一大隐逸诗人,他追寻自己内心的声音,任真自得渴望追求生命的本真,不愿在污浊的官场“樊笼”里失去自由,如《这首《归园田居其一》》:[5](P77)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性本爱丘山”的心性在与混沌肮脏的官场发生矛盾时,他渴望还原生命的本真,回到自然和谐的状态中。“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一再自然不过的大自然场景,在陶渊明心中构成了无法超越的意境,成为他不断想挣脱“尘网”、“樊笼”的诱惑与动力,这一对生命本真的狂热追求正是其天道思想的体现。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 《饮酒》[5](P232)诗,孙人龙评价此诗是“自写其高致”,陶渊明就是宁愿像失群的孤鸟在落日黄昏中独飞,来取无所依,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志在污浊的官场中失去自己对生命真意的追求,这种对自我心灵的绝对尊重和勇敢追寻,就是他自身天道观的写证,他把自身安放在自然这一大环境中,尊重它的生长与变化,渴望还原人性自然地本原面目,即顺应自然的周游流行。

以高洁自喻显露自己不愿与世俗相融,追求自身宁静满足自我愿望的还有下面这首《饮酒》[5](P241)诗:

青松在东园,群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抚寒柯,远望复何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以孤松自比,与以孤鸟自喻是一样的,都在表达自己不愿违背自我混迹在官场中,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宣扬对自我精神的追求与满足,“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5](P388)(《感士不遇赋》)。其自身对精神自由的绝对服从又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影响着后人,为他人树立了一种获得精神独立自由示范的同时也实现了自我价值。同时于无声处深刻鲜明地阐释了自己对自我生命本真渴望热爱的天人合一的天道思想。

二、“物我相生”思想下对自然万物的尊重怜惜

除了对自我生命本真的狂热追求外,陶渊明天人合一的天道思想的又一体现,在于他对其他生物生命的关注与尊重,在他的笔下,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他描绘的自然物象,没有被刻意的附上悠远深长的韵味,而仅仅只是把它们最本真的状态搬移进诗篇中,他不愿改变它们的生存状态,不认破坏它们的生存环境,自始至终与它们和谐相处,构成一幅幅和谐共生的诗意画卷。如下面这首《归园田居其三》[5](P83):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是陶渊明躬耕陇亩怡然自得于农田生活的真实写照,表达了作者愉悦轻松的心境和对自然万物的无限热爱之情。诗人顺应自然事物的一切变化,并欣然接受这变化带给自身的一切, “草盛豆苗稀”那就“晨兴理荒秽”,即使“夕露沾我衣”也自然觉得“衣沾不足惜”,这一切在常人看来琐碎繁杂的工作在主人公眼里却都是生活赋予的乐趣,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不慌不忙的处理,甚至还吟上一首清新自然的小诗来记录。 “豆”、 “草”、“月”、“露”在作者的笔下自然地存在着,没有被赋予任何深远悠长的意蕴和象征意义,只是以它们最自然最本真的面目出现,主人公在它们中间活动,也达到了自我生命的本真状态。物与人和谐共处,彼此独立的存在,又彼此亲密地影响,一幅自然纯真的美丽画卷达到了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

在陶渊明看来,自然地周游流行是有其固定规律的,他对这一“天道”思想的理解随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不断加深,他将自身完全置于大自然中,与其它生灵一起共生,懂得物我相生,追求自我本真,也尊重他者生物的存在,在与自然和谐相生的意境中表达自己物我相生的思想哲学。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这首《饮酒其五》[5](P234)诗歌,是展现其物我相生、天人合一思想的典范。在此诗歌中,物与我合二为一,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自己的内心与外界的事物达到统一,作者一心归隐向往自由,现实生活也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他的内心精神世界与自我意志在与外界的交流碰撞中达到了空前的吻合,外界的一切物象与作者内心渴望追求的自我生命的本真没有任何的冲突。但这种没有冲突的统一的完成并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经过自我身心的矛盾挣扎后达到的成熟的统一。作者之所以能够如此宁静淡泊地看待事物,并达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闹中独静的人生境界,是因为作者自身能够做到“心远地自偏”,这就说明诗人的清静安逸的生存状态来自于自己内心的宁静,不会因为外界的吵闹而干扰自身的安静,也就故而不会被外界的物象左右心志。所以这种“心远地自偏”的自我心灵净化才更能与外界“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融合一起,构成天人合一、物我相生的境界。

三、“天不可抗”体悟下对天命不可违的理解接受

在自然的周游流行中,有生即有老,有老即有死,能够理解并接受自然的生老病死,亦是陶渊明天人合一这一天道思想的又一体现。当然,对生命哲学认识的成长与深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不断辩证学习的过程。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能参透其中奥秘,并试图用人力去抗争天命规律,最终不能在行将就木之年超越肉体的束缚,成就心灵的飞跃。陶渊明在面对年华易逝、青春不再的现实时,也有过力不从心的忧伤和不可抗拒的凄怆。他的恐慌与焦虑使他对死亡有了无限的悲怆和无奈,这种情感体验在《岁暮和张常侍》[5](P156)中表现得更意味深远:

市朝悽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冽冽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

诗人因岁暮而感流年之速、己之将老死矣,借着晋宋易代的感伤来抚慰人生不得长的苦闷与无奈,多寂寥沧桑之感。又如《杂诗其三》[5](P311)“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5](P73)(《九日闲居》)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5](P255)(《饮酒其十五》)这种对岁月难留、生命不再的痛惜虽然使人伤怀,但也体现了诗人对人生苦短死亡不可避免的深刻认识。

这种清醒深刻的认识使诗人没有过分沉浸在感伤中,反而是在看到死亡的客观存在后变得更加洒脱和释然,“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5](P84)(《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可以说是真正了解或看透了天地之化育者,“终当归空无”虽有人力不能改变之无奈,但更多的则是对万物终有时的一种清醒认识和洒脱的释然。这些体悟也使诗人明白人生既然苦短难留,则应当及时行乐不辜负岁月良辰,“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 《酬刘柴桑》[5](P132)又如 《游斜川》[5](P89)中“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都表明了作者推崇及时行乐的生活原则,他的及时行乐不是消极的厌世,而是对不能逃避的死亡采取顺应自然的态度,如其《连雨独饮》[5](P117)中所言: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诗人开篇“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一句,就点出人在运行不息的天地之中必然会有一死的客观存在事理,接着写面对这“人生不满百”的慨叹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人生态度,采用吃药服食成仙的方法真能够与天长存吗?作者对此抱着质疑的态度“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虽说借酒可以飘飘欲仙,然而“天岂去此哉”的现实还是不能摆脱的。一句“任真无所先”点中了诗人的心迹,其独任自然的心态,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以及“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那种反省人生谈论生死的坦然,都蕴藏了深刻的人生感慨。

陶渊明最令人佩服敬仰的,除了他能够泰然面对死亡外,更在于他能够大胆把死亡照进现实,在此在生的状态下去感悟死,在《挽歌诗其一》中他旷达坦然地诉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5](P377)

又如《挽歌诗其二》“欲语口五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5](P379)他勇敢猜测自己身死后的情景,并大胆想象亲朋好友的反映与状态,在死后这一幅幅画面充斥脑海浏览一遍之后,他彻底悟透了生死的真谛,所以发出“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5](P381)的旷达感叹。

自古死亡就是哲学探讨的核心话题之一,如何面对不可改变的死亡现象?人在死亡面前应该保持何种心态?对死亡应该抱有何种认识?陶渊明在经过一番自我挣扎后达到了一种修行后的超然境界,他像尊重生命的生一样尊重生命的死,在面对这一不可抗拒的天命规律时能够自然超脱,这也是其天道思想中信奉的天不可违思想的深刻体现。

四、“事在人为”哲学下对诗意生活的努力构建

陶渊明对天命中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的理解接受,并不是停留在消极悲观地被动接受状态,他知道天命有其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定律,但也相信事在人为的主观能动性。在理解和接受死亡这一最终结局的同时,他也在努力扩展生命的厚度,渴望在短暂的一生中能够诗意地生活着,而他一生也都无限热忱地投入在了对诗意生活的构建中,乐此不疲。

陶渊明远离仕途的黑暗污浊与人世繁杂的关系,在宁静的田园中躬耕、赏菊、饮酒,多次拒绝他人请其入世做官的邀请,在一片清静简朴的庄园中享受着自我的宁静与满足。他对尘世繁杂的主动脱离,不是消极避世的逃避,而是在追求自我精神满足与舒适的过程中完成自我对生命本真的体验,用生命的感悟来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在抚琴赏菊的悠闲中释放对生活本真的热情,怡然自得、不骄不躁地还原着自然与本真,这份淡然与超脱,以具体真实的姿态不断践行着对诗意生活的追求。

这份对诗意生活的执着追求,使他能够在对待人生无常、困惑灾难时保持一份泰然与旷达,那首《戊申岁六月中遇火》[5](P211),足以展现陶渊明面对灾祸的坦然与淡定: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竚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行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蒋薰评此诗说“他人遇此变,都作牢骚愁苦语,先生不着一笔,末仅仰想东户,意在言外,此真能灵府独闲者。”[5](P214)的确,陶渊明在生死祸福、“一宅无遗宇”之际,能够处之泰然,与他平日里看得雪亮是脱不了关系的,只有真正热爱生活、对生活保持乐观心态的人,才能够临危不变、笑看云卷云舒。他懂得天命固然不可违,但接受天命规律的同时也要相信事在人为。

陶渊明作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诗人,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他的作品对古今中外的读者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任真自得、直道而行的人格及其淡泊自然、悠远空灵的诗格,以不可动摇的姿态屹立在文学丛林中,千百年来大放异彩。他自身对生命本真的狂热追求、对自然万物的尊重怜惜、对不可违抗的天命的理解接受以及对诗意生活的努力构建,透露出其卓然不凡的人生哲学和深入浅出的生活哲理,这些哲理透过其深幽高远的文字与外界自然紧紧相连,构成一幅幅物我合一的和谐画卷,也折射出他人生哲学所信奉的天人合一、物我相生、天不可抗、事在人为的天道思想。

[1]张燕婴译注.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郑玄.论语郑氏注[M].钱塘汪氏,民国12年,1925.

[3]何晏,高华平校释.论语集解[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7.

[4]焦循.论语补疏[M].上海:上海鸿宝斋.清光绪17年,1891.

[5]龚斌.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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