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菜场的空间转换——一个微观层次的日常生活批判的视角

鲁 旭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近代以来，中国城市基层社区经历着崭新的实际的空间转换过程。在一个微观的层次上，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社会冲突关系，是其中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种冲突的关系，包括已经形成或发生了的冲突事件，同时更包括当今城市建设中存在的不断对抗与妥协着的各种社会力量。一个城市菜场，作为各类社会力量交织的公共空间，在其不断的转换过程中，如何激发起代表不同立场和利益的个人或群体相互交织的社会关系，如何进一步演化出各矛盾力量的斗争，并最终在冲突事件的解决、关系的调整与妥协中，完成了社会的塑形与发展过程清晰可见。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世界的常青树，在当下社会急剧转型时期，通过列斐伏尔理论视角对社会发展作出“日常”的解释，具有较为明显的意义。

一、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批判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西方社会学领域开启了一场深刻的思想变革。列斐伏尔的空间概念及其社会本体化进入社会学研究的核心，并成为这场变革的主要内容。就像没有人记得未遭受人类活动改造的自然是什么模样一样，列斐伏尔空间本体论中的自然空间正在消失。

在当代社会，城市的空间重构指向这样一个事实，即城市空间的生产和演化日益受到阶级、权力、资本等政治经济以及各种社会力量的影响和塑造。而这些政治经济因素以及社会力量，则深刻而隐秘地融入在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被列斐伏尔描述为一种重复性的日常物质生活过程。“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动的汇集处、纽带和共同根基。只有在日常生活中造成人类的和每个人的存在的社会关系总和，才能以完整的形态或方式体现出来”［1］(P165)。

在列斐伏尔的视域中，日常生活虽由控制消费的官僚社会主宰，是现代性的领地，但日常生活本身并非一潭死水，而潜在地具有改变自身的可能性。对于日常生活，存在对其加以批判的正当性与必要性。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批判的可能与必需，表现为:(1)作为被遗忘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2)作为被控制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3)作为被规划与制造的日常生活需要批判。日常生活并没有被任何制度层面的政治与经济改革所替代，相反却更加成为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然而，日常生活化是一个“异化”不断产生又不断克服的能量无穷的永恒轮回的世界，故而日常生活的问题还需要日常生活自身来解决。［2］这如同马克思所说，无产阶级是最受压迫的一层，却也是社会革命与解放的最激进最坚决最可靠的力量。

社会革命，是根植于日常生活的一种长期的历史实践。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日常生活”是一个社会进化与发展的总体性革命的基础。它是再生产社会生产关系的重要手段，是国家政治统治的重要工具，也应该是批判的焦点。“日常生活的社会学必须在经验研究的基础上从日常生活的自相矛盾中寻找批判的切入点。”［3］作为不可还原的日常生活，绝非社会变迁的一个次要的或被动的领域，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和社会创造的动力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将日常生活视为变革的可能性的来源与将日常生活视为基础性层次的观点并不矛盾，看似平凡琐碎但又细致广泛且影响深远的日常生活中恰恰蕴含着社会变革的巨大潜能。

二、昔日的街市:市民、政府与租界之间

上海开埠以前，老城厢区域面大概为3平方公里，生活于城外的农民和菜贩每日挑菜进城与城内人进行菜蔬食品的市场交易;在一些常来常往的街弄，农民搭起相对固定的门面，或者租赁有店有工场的作坊，后来一些食品种类集中的地方常常被人们习惯性地直接冠以街名，比如面筋弄，豆市街等等。生活在老城厢的人们买菜不得不穿街走巷，在外咸瓜街买了咸瓜，再走一段路到面筋弄去买面筋，然后再要到豆市街去……尤其是租界时期，为了生存和安全，大量人口在上海城中集结，人口集中是一个城市发展的重要资本，从而也就产生了对于基本的固定集市的迫切的需求。

从一些老照片看，虹口区三角地菜场出现时期较早，距今大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其内部设施简单，四周没有围墙，菜场外地方开阔，人流量较大。这样一个以卖菜为主的固定场所基本上形成了传统意义上上海菜场的雏形。其后来的法租界菜市街(今宁海东路“中央菜场”)，在空地上搭建起一个大棚，引进了西方近代城市市政管理模式，制定菜贩租用摊位收费标准，菜贩纳捐后给予固定摊位，使老上海的市民第一次接触到了西式的社区生活。

这些在公共租界出现的第一批菜场，基本都带着“街头集市”的性质。公共菜场建筑则是在1891年以后了。

菜场作为社会性的公共空间，其种种微观及整体的改变，紧追城市发展的脚步，并体现为一个社会实践的结果。开埠以后，上海人口集结，城市化进程加速，大众食品卫生愈显重要。在菜场这样一个社会性的交易空间内，逐渐展示出人们对于秩序、整洁、卫生、契约等城市文明的要求。而这种意识与需求也一步步升级，在当时的租界与政府那里发挥作用。1905年，法租界公董局董事会公布卫生兽医处组织法，卫生兽医处承担肉类稽查及视察菜场等职责，以维护一个辖区的经济秩序。

然而在这样一个霓虹灯下的“混乱”场所，则经常出现摊贩之间为摊位大小、地处优劣;摊贩与管理者之间规章与管理，以及与买主之间的各种利益冲突，有的可能由于及时的处理和妥协，较好地维护了卖、买、管等各方的关系，有些却演化出了较为严重的事件。例如1930年八仙桥菜场投标事件，则十分清晰地展现了区区一个菜场中，复杂而深刻的社会关系。

1930年12月30日，《申报》登载了法公董局发布的“八仙桥菜场标租摊基”公告，公告显示增倍摊捐，利用摊基投标法以赚回公董局方面在改建菜场方面的巨大花费。然而此举系拍卖式标租，直接侵害了摊贩的利益，甚至威胁到全体菜贩四百余人的小本营生。因无巨费投标拍卖，不堪维持营业，随即做出强烈的反对呼声。

当时的华人买办胡方锦表示，为生计关系，投标之时可以让原有旧摊户先行投标，以示优先。但各菜贩异口同声，表示坚决没有投标之时，使得胡氏不得不答允另想办法。

各小摊主听罢散去，即又集合于中法学校面前的临时菜场，议决办法，并一致推出了25名代表组成八仙桥菜场摊贩联合会，以便能够汇总思想，一方面向各社会力量请求援助，一面继续向法租界纳税华人会华董杜月笙、张啸林等处请愿，直至达成最后目的。

不几天，社会各机关对摊主们的请求都有了表示，他们声援菜贩，希望法租界纳税华人会能够尽快为之解决。法公董局以新旧摊贩争谋摊基为由，改订了相关章程，然而并未取消原办法，宣布继续实行投标法。

由于摊贩们联合了起来，并采取了一致的行动，使得使投标并无人接应。同时，集体停市，购菜者无菜可购。小贩数百人继续向华界党政机关请愿，并手持“上海法租界八仙桥菜场摊户向党政机关大请愿”等标语，沿街游行，冲突继续升级。

对于摊基投标的办法，曾为法公董局通过，现在因菜贩摊主们的强烈反对，只能变通。华董杜月笙、华委程祝荪等代表，在华格臬路杜公馆邀集双方代表谈判磋商，容纳双方意见。最终，投标法被取消，多时的讨论达成了最后的协议，用抽签方法分别抽签定位。菜场摊户对此认为满意，一个牵连多方的菜市场冲突事件，至此完全解决。

这次纠纷历时两个月，社会各界予以极大关注，相关报道连篇累犊，法租界公董局最终做出让步。“菜场是各种摊贩谋生的地方，同时被社会大众所利用，三教九流，无一不有，因此也就成为各种社会矛盾的交汇点。”［4］这次菜市场的冲突，其整个出现与解决的过程，十分明确地展示了多种社会关系的互动。我们在这种互动过程中看到其不可避免的破坏性的同时，更要看到由于整个事件的的带动而发挥出的城市进步功能。个人与社会是合作性的，同时又是冲突性的，社会具有在这种合作与冲突中不断进行自我完善的特征［5］。

三、标准菜场:一个城市新空间

20年来的城市发展呈现出新的演化动力和结构形态，资本与权力的相互交织使空间具备了双重性质，它是社会实践和社会关系的中介、前提和生产者，也是其结果、具体化和产物。［6］地方政府“经营城市”的热情高涨，成为推进城市进程的主要力量;人口集聚，产业转型，使得整个城市以及社区景观发生了巨大变迁。而在此之外，市民的需求与参与、现代观念下的菜场建设、经营与管理，使菜市场脱胎换骨于传统的市贸空间，作为城市社区服务于民的公益基础设施，满足着市民的日常生活需求。在和谐建设的过程与背景下，社会结构中的多元关系存在于城市、政府、市民、行业以及文化层次之间，在不排除冲突事件之可能性的情况下，这种多元关系呈现出互动并调和的特点。

(一)城市与政府:菜场布局及其建筑

据《上海市菜市场布局规划纲要》介绍，上海市政府对城市社区菜场的布点与建设制定了科学布局、总量合理的原则。以菜场周边500米为服务半径，形成合理便捷的网点布局。菜场选址依建设地段而定，提倡与社区适当的公共建筑合建;与住宅保持距离，维护安静的居住环境。菜场要求设置有营业用房、贮藏保管库、冷库、加工准备间、行政办公、生活用房及后院等。另外，“新建菜市场要有15%－20%的用地，作为商品卸货场地和非机动车停放场地。市场内应设有公共厕所，并设置规范的引导标志。”以各种政府文件为视角，菜场逐渐被定义并建设为具有历史传统特色的城市景观。十七大以后，社会建设的主题逐渐铺展开来，而作为社会建设的主要内容，加强服务型政府建设、推动城市社区自治以及开展双方的互动并积极创新理念，则发挥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在调查过程中我们了解到，政府在制定《纲要》时，选出群众代表，鼓励代表们参与，并积极采纳了他们的建议，这就为政府与城市建设的互动关系发挥了重要纽带的作用。

(二)居民与社区:管理和人性化服务

社区是群众生活的共同体，是基本的社会单元，同时也是党在城市执政的基础，一个社区的功能优劣及强大与否，直接关系到市民对政府、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的印象与观念。一种城市景观具体到社区就要求它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作出较优质的贡献。

1990年代以来，菜场的经营管理和相应配套设施发生了较为彻底的变化。走进菜场，人们能享受到整洁条理的购物环境。时刻滚动的液晶屏为购物者提供准确的市场价格信息和蔬菜相关知识。知名农副产品进入了菜场，货品都带有“食品安全追溯码”，若对分量有异议，可凭收据到办公室“讨说法”。为适应新时代环保要求，菜场更是充分考虑了分类处理和无害化处理垃圾的方式，消除了腐菜污水，菜场内外一新。

现代营销观念的基点是顾客。对市场结构和市场需要的认识，使得原有之空间的生产作出了种种调整，作为服务性公共基础设施，社区菜场的运作依从于现代城市人的生活节奏和习惯。

(三)城市民之间:沪上小菜场的生活哲学

早在老城厢时期的人们就对热闹多样的菜场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当时的老百姓把人们与生活中的菜场之间比作鼻子和眼睛的关系，是要天天见面，天天打交道，上海人见面打招呼都会讲“今朝侬小菜场跑过伐?”，如此紧密的关系形成了上海人特色的生活哲学。城市是陌生人的社会，然而居民每天都会聚拢到菜场买菜，低头不见抬头见，久而久之生面孔就成了熟面孔，张家姆妈李家阿爸认识了，她们交流各自的买菜经。上海人会过日子，而会过日子首先就是要会买菜。对于当今市场化日益突出的城市社会，市民之间的关系的融洽与和谐相处更不可缺少这样的文化要素，这同样也是走向熟人社会的重要途径。

(四)竞争的行业:与马路菜场的对抗

1990年代以来，上海菜市场逐渐形成室内和露天 (马路菜场)两种形式。相对室内标准化菜市场，马路菜场在现代城市街区内以其有鲜有活，品种丰富，价格灵活的特点，与室内菜场形成较为激烈的竞争关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挤兑。涉及到城市市容市貌以及社会发展，地方政府将马路菜场的治理管理作为一项重要任务采取了有效的措施，效果显著。然而，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其竞争过程往往是持续不断的、永久的。因为存在竞争，就能为社会发展提供一个强大的动力。在一个城市里，自出现简易搭建的棚室菜市场，至今具有较高标准的室内菜场，营业许可的有无以及因各自不同商品与管理特点而受到市民不同青睐的两种商业群体 (摊主)之间，一直存在着敏感的竞争关系，并逐渐成为以菜市场为中心的各种冲突的主要根源之一。

作为一个直观的结果，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城市景观——社区菜场，在一个较长时期内实现了由农贸市场到标准菜场的空间转换。而在这样一个社会关系交织，错综复杂的空间里，存在着一个不断孕育新对抗关系，并最终在市民、政府以及社区等各种力量共同作用下调和这种对抗的过程。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种力量在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时不断协调利益关系，以期达到较高水平之社会效果的努力与推动，这些社会力量有机地定位在社会日常生活中;我们要确定这样一个事实，即不论在社会发展的何种时期，弥漫、渗透在整个社会的日常生活，是一个富有旺盛生命力的机体，她虽然孕育着矛盾，却也不断地化解矛盾，并充斥在整个全面而又漫长的过程中。

当下城区建设，蕴含着政府、企业和社会参与综合作用的发展机制，政府主导的力量是形成一个符合社会需求公共空间的关键性因素，政府力量在不断面对矛盾，处理矛盾中发挥作用。与传统街区的贸易空间不同，地方政府不单单要做事后处理，更多地对服务社区的公共空间的建设常常进行具有问题和发展意识的现实性分析和预见性考虑，包括规划布局、多头管理等问题的现状分析，以及在建设目标对公共服务配套设施体系的设想等等。其次，民众对于当今标准菜场的选择与对传统露天菜市场的不整、无序的抛弃，较为清晰地折射出城市居民在很大程度上自主选择的新的生活方式。这种自主选择在市民参与社区建设、参与政府决策、参与城市建设中得到清晰地体现。社区作为党执政和国家建设的基础单位，与市民之间存在着更为复杂密切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所面对的矛盾冲突及其解决，将直接以信号传感器的作用不断地将这种社会信号传递至统治机构，并发挥作用。再次，市民之间、行业(业主)之间基础的日常的关系，也应被上升到一定高度而看到包含其中的文化的社会的各种因素。上述种种，虽作为区别性的特征相异于先前之社会，但内含其中的冲突与协调的过程，却与前者相一致，这也正是一个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存在于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不变的内动力。从而反映了一个城市空间转换与社会变迁的关系。

［1］吴宁.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哲学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2］刘怀玉.日常生活批判:走向微观具体存在论的哲学［J］.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7，(5):14 －23.

［3］郑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社会学意义［J］.社会学研究，2011，(3):191 －218.

［4］褚晓琦.近代上海菜场研究［J］.史林，2005，(5):107－116.

［5］李德英.公园里的社会冲突——以近代成都城市公园为例［J］.史林，2003，(1):1－11.

［6］殷洁，罗小龙.资本、权力与空间:“空间的生产”解析［J］. 人文地理，2012，(2):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