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军事战略与黑非洲殖民撤退（1945－1964年）

杭 聪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100006）

国内学界还没有人从军事战略角度探讨英属黑非洲殖民撤退的整个历程，多是从某个具体时期、英国某届政府的殖民政策或地区史的角度切入①如：张顺洪的《英国殖民撤退过程中的军事条约和协定》，载于《世界历史》，1997年第4期；陈晓红的《评战后英国在非洲的“政治撤退”》，载于《湘潭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倪学德的《二战前后英国工党外交政策的转变》，载于《史学集刊》，2007年第6期。。本文试图在利用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阐述英国军事战略和黑非洲殖民地独立进程之间的相互影响，揭示英国政府综合利用政治和军事手段，确保自己军事影响力的本质。

一、战后英国对黑非洲地区军事战略的嬗变

战后，英国政府积极肯定了殖民地对于英国全球防卫需要的重要性，也肯定了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作用。英国政府将撒哈拉以南非洲定位为后方基地，而将东非附属于中东的防卫体系。在某种意义上，英国对黑非洲军事权利的需求服从于苏伊士以东防务的战略计划。英国认为的主要军事利益在于保证原有殖民地不受苏联的军事渗透，保证东非海岸直至好望角在英国的军事控制之下，保证经过途经非洲的海、空战略航线畅通。1946年，工党政府规划出和苏联爆发全球战争时的4个“主要支持地区”。所谓“主要支持地区”是指在人力资源、工业潜力、食品或原材料方面对战争的支持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地区。这4个地区分别为英国、美洲大陆（包括南美）、撒哈拉以南非洲（包括东非）、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东非作为中东的侧翼也被英国政府列入了全球战争的主要地域②英国内阁档案：CAB131／2，DO（46）47，“英联邦的战略地位”：（海陆空）参谋长呈递内阁防卫委员会报告，1946年4月2日，见罗纳德·哈耶（编）的《工党政府和帝国终结，1945－1951》（Ronald Hyam（ed.）.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The Labour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45－1951），皇家文书局，1992年版，第3册，第321号文件。。

英国政府在西非和东非都组织区域性指挥体系，并鼓励殖民地组织自身的武装力量。英国政府在西非组织了西非司令部（West African Command），后来又成立了相匹配的西非军事咨询委员会（West Africa Armny Advisory Council）；在东非组织了东非司令部（East African Command）。英国政府为非洲殖民地军队提供训练、装备和指挥人员。殖民地军队的责任是维持内部治安，抵御第一波外来入侵，并在适当的时候听从英国指挥服务于地区之外的防卫①英国内阁档案：CAB 131／5，DO9（47）4，“非洲开发”：内阁防卫委员会关于东非基地和跨非通信的备忘录，1947年3月26日，见《工党政府和帝国终结，1945－1951》，第324号文件。。东非的皇家非洲步枪团（King’s African Rifles）和中非联邦的军队就被英国用于马来西亚。在1950年代中期以前，这些殖民地军队由陆军部统一指挥，之后转移给地方政府。一方面原因在于非洲各地特别是西非的独立破坏了区域统一指挥体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得供养殖民地军队成为殖民地政府的基本责任”②英国内阁档案：CAB 130／11，GEN501／3（final），“坦普尔（Templer）将军的就军事意义对官方委员会的所做的临时报告”：H Parker（主席）作的关于东、西非军事计划的记录，1955年8月15日，见戴维·高沃斯（编）的《保守党和帝国的终结，1951－1957》（David Goldsworthy（ed.）.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1－1957），皇家文书局，2000年版，第1册，第82号文件。。

自从1950年代中期，英国苏伊士基地丧失的可能性增大之后，东非的战略地位有所上升，英国政府试图以此来弥补丧失苏伊士基地的防卫空档。英国政府认为从苏伊士撤军，必定加剧东非三地的局势动荡。即便茅茅运动被镇压，内部安全形势也不允许短时间内撤走所有欧洲军队，所以需要在肯尼亚或者坦嘎尼喀驻军一个旅的兵力来压制这种动荡。而且驻军能更好地发挥东非作为中东海空侧翼的作用，抵消南非的影响；驻军和家属的消费能够繁荣地方经济，军队退伍人员也能为欧洲人社区提供新鲜血液③英国首相办公室档案：PREM11／581，［东非防卫］：奥尔波特（C J M Alport）致丘吉尔的信，1954年7月29日，见《保守党和帝国的终结，1951－1957》，皇家文书局，2000年版，第1册，第70号文件。。东非成为英国全球防卫战略潜在的“第四中心”，其余三个分别为英国、中东和马来亚。在英国政府看来，以肯尼亚为中心的东非防卫从属于中东防卫体系，同时作为非洲军队的集结地，在世界大战之时支援苏伊士运河地区。肯尼亚被英国定位为可以永久性驻军的战略基地，以弥补失去苏伊士运河后的防卫空档。在做出这一决定时，英国政府几乎没有考虑非洲人的政治情感。这成为在茅茅起义之后肯尼亚人民继续反殖斗争的一个原因。在政治体制外有继承了茅茅精神的肯尼亚土地自由军（Kenya Land Freedom Army）继续奋斗；在政治体制内有抵制1958年11月抵制立法大会，殖民地权威被迫接受了非洲人召开宪法大会的要求。

英国政府在肯尼亚的举措和其整体战略息息相关。麦克米伦政府时期，英国政府仍旧将英国定义为世界强国。在政府决策者看来，将英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军事存在视作维护世界地位的必要条件，而且将海外军事存在视为保障英国经济利益的法门。如1964年的一份对英国海外长期形势的研究报告称，在世界范围内的军事义务有助于维持那些地区和英国的军事甚至经济联系，也使英国能够有效地扮演美国全球伙伴的角色。此外，报告认为英国所承担的全球性义务是由英国国内经济的需要所决定的。英国经济的发展有赖于进口的原材料和能源。这意味着：首先，需要保证全球维持最低限度贸易壁垒；其次，英国需要维持世界各地的和平与秩序状态，因而在世界各地都签署了神圣的协议。最后，报告得出结论：“英国的政治和军事权力和她的经济需求紧密相连。”④英国内阁档案：CAB 148／7，ff 270－284，“长期趋势研究组报告”（P Rogers任主席），内阁防卫和海外政策委员会（DO（O）（64）72），1964年10月12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80号文件。麦克米伦政府沿袭了以前英国政府对自治领的防务的一贯做法，认为自己有义务援助所有的联邦国家抵御外来侵略。麦克米伦也强调没有充足的理由在英联邦国家内部动荡时驻扎军队，“我们应该鼓励依附地区对自己的内部治安承担起更大的责任”⑤英国内阁档案：CAB 131／26，D（61）65，“防卫政策”，内阁秘书诺曼·布鲁克（Norman Brook）记录，1961年10月23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66号文件。。正是在上述思想的指导下，麦克米伦政府在实行殖民撤退政策的同时，积极保留英国在世界各地的军事权利，在黑非洲也不例外。

然而，英国的这种野心受到自身实力的极大制约。从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防务花费占到所有政府花费的1／3，国民生产总值的7%。军事目的征用了大量人力和设备；现代军事设备的生产占用了大量熟练科学和技术人力资源（据估计军事目的在科学技术发展费用中占到40%，1／5的科技人员服务于防务目的）；直接带来了支付不平衡⑥英国内阁档案：CAB 148／7，ff 270－284，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80号文件。。因而，麦克米伦政府认为英国常备军保有量应该不超过39～40万员额，而且主要应该集中到德国⑦英国内阁档案：CAB 131／26，D（61）65，“防卫政策”：麦克米伦再评估内阁防卫委员会备忘录，1961年10月23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80号文件。。如此一来，势必限制英国对殖民地进行武装干预的能力，再加上随着殖民地独立海外军事基地和设施的减少，英国的总体战略转变为依托政治上稳定的殖民地，利用快速机动力量履行防务战略。具体到非洲地区的防务，英国政府认为非洲的防务应开始于中东，组建《非洲防御公约》（African Defence Pact）是不可能的事情，由于北非各国对阿拉伯的认同使其不可能反对埃及，各国更不可能和南非合作。采取的措施应该是加强对北非和非洲之角国家的军事援助。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英国训练和装备了利比亚军队，给予了它的预算很多补助；帮助训练和管理苏丹的军队；同美国一起对埃塞俄比亚进行军事援助；和美国人、意大利人在商谈对索马里的援助，以便能够增强这里温和派的地位。英国的情报部门也采取行动确保能够获得每个政府的充足信息，以便在未来发生威胁的时候，明确应对正确目标①英国首相办公室档案：PREM 11／3239，T467／58，［组建非洲防卫公约应对苏联威胁的构想］：麦克米伦給韦伦斯基（R Welensky）的回复，1958年8月31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56号文件。。可见，麦克米伦政府在非洲准备采取间接军事干预的手法，主要通过各种援助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英国以“和平”的方式撤出殖民地。

虽然英国主要以渐进改革的“和平”方式撤出了非洲殖民地，但是并非可以说英国在黑非洲军事存在和殖民撤退政策毫无联系。从肯尼亚历史进程来看，殖民撤退和英国的防务战略以及内部治安政策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并且此种联系不仅仅在紧急状态时期（1952－1960年）存在。虽然英国政府也作出了一些政治妥协（如从1956年到1959年，英国政府在肯尼亚实行了政治、经济改革），但是英国政府将在肯尼亚的驻军视为保护英国利益的最可靠保障，并将之宣扬为稳定肯尼亚政局的力量。这都说明了英国打算在肯尼亚长期待下去的决心。可以说，英国实行改革的动力是为了回应茅茅起义带来的压力，目的是为继续实行殖民统治铺平道路，是拖延而非加速转移权力。在具体做法上，英国政府避免对肯尼亚的未来作出任何承诺。在妥协的同时，英国一方面加紧对肯尼亚治安部队的控制，另一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安全立法，以维护英国的关键利益。1960年1月，虽然取消了紧急状态，但是肯尼亚政府通过安全立法保留了所有紧急状态下的权力。紧急状态的取消是为了召开第一次兰开斯特大会创造氛围，英国对肯尼亚的政策从此进入了殖民撤退时期。但这并不意味着英国想及早撤退，或者采取了什么积极的有利于独立后肯尼亚发展的政策，反而，英国政府加紧了谋划永久驻军权的步伐。

二、英国获取军事权利的政治手段

英国主要使用政治手段来获取殖民地独立后的军事权利，其原因如英国政府所说的那样，“在我们军事规模减少的今天，我们不能承担在任何政治上持反对态度的地区驻军”②英国内阁防卫委员会档案：DEFE 7／2033，COS2（61）1A，“东非的战略重要性”：参谋长联席会议备忘录，1961年1月6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65号文件。。新独立的政府大多不愿意英国继续保留军事存在，但是英国施展威逼利诱手段达到了自己主要的目的。其手段有将签订军事协定纳入独立的条件加以威逼，再以帮助训练新独立国家军队，协助维持内部安全，帮助抵御外敌等条件加以利诱。

在西非，即便是尼日利亚这样的地区大国，也在英国威逼利诱之下签署了防卫协议。英国政府将满足自身的军事要求作为授予尼日利亚充分自治政府的必要条件，国防大臣建议防卫协议应该成为自治政府体制的一部分，而非授予独立后再进行要求。签订防卫协议的目的是使其作为增援中东和远东威胁的通道，保障英国海空军的驻扎、过境权③英国内阁文件：CAB 128／32／2，CC71（58）5，“尼日利亚”：宪制大会再度召开的内阁结论，1958年9月11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04号文件。。根据尼日利亚防卫协定，英国负有帮助招收人员、管理、训练和装备尼日利亚武装力量的义务；享有不受限制的空中过境权和空军设施享用权，以及下列权利：卡诺（Kano）150英亩的土地用来修建英国需要的驻扎设施；还可以申请另外的1 000英亩，用来建立航空设施，如果出于任何原因卡诺成为不可用的话，也有可以在紧急状态使用拉各斯（Lagos）和哈考特港（Port Harcourt）的权利。从1958年起，尼日利亚人已经对外国拥有军事基地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尼日利亚政府同意了任意空中过境权和驻扎权，但是要求签署协议在“对英国政府和联邦政府都有影响的紧急状况下”使用其他设施④英国首相办公室档案：PREM11／3047，PM（60）27，［尼日利亚防卫协议］：麦克劳德致麦克米伦备忘录，1960年5月9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09号文件。。在评价换取尼日利亚军事存在权利的花费时，英国政府认为英国负担在尼日利亚服务英籍军事人员的部分花费是值得的，英国支付训练尼日利亚军人的花费也是值得的。按照英国政府估计在1960－1961年度，尼日利亚政府要求的训练设施的整体花费是71 000英镑。这种花费是值得的。刚果已经显示了英国训练尼日利亚非洲军队的价值。如果英国不提供尼日利亚以援助，尼日利亚就会向别的国家寻求援助，比如苏联。即使我们在今后可能面对加纳、巴基斯坦和马来亚类似的要求，英国也不会比现在提供的付出更多⑤英国殖民部档案：CO 968／715，no13，“尼日利亚防卫”：桑迪斯致麦克米伦关于协议变动的备忘录，1960年8月28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10号文件。。

相比西非地区，东非地区的殖民撤退进程受到英国海外军事战略的影响更大。可以说，军事考虑直接影响了东非地区（特别是肯尼亚）的殖民撤退进程。害怕殖民地爆发武装反抗，成为向非洲人转移权力的诱因之一。茅茅起义及其后继者给英国殖民统治者带来很大的压力。英国财政部官员认为在肯尼亚存在着陷入马来西亚式局面的危险，在那儿军队不是被用于原本的目的，而是部分地发挥内部治安角色，和维护地区经济①英国殖民部档案：CO822／2892，麦克劳德致瓦克森（Watkinson），1961年1月12日，转引自戴维·波考克斯的《英国、肯尼亚和冷战——帝国防卫、殖民地安全和非殖民化》（David A.Percox，Britain，Kenya and the Cold War：ImperialD efence，Colonial Security and Decolonisation），陶瑞斯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页。。他们担心英军陷入肯尼亚的内战之中，担负起日常保护欧洲人农场主的角色，这将给英国的财政带来极大的压力。英国官员们努力让白人定居者相信，他们能得到的唯一保护措施就是非洲人的同意，而这意味着立即与非洲人分享权力。英国也将保有军事权利的考虑，纳入到对殖民地政党的选择标准中。英国政府认为在肯尼亚两党中，卡努较可能同意继续保留军事基地，但是在军事援助等的利诱下，卡杜也可能同意②英国外交部档案：FO 371／146498，no20，［东非防卫和联邦］：麦克劳德致瓦克森备忘录，1960年12月16日－1961年1月12日，《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卷，第123号文件。。

英国政府对于保有东非既存军事权利并不乐观。因为东非各地区没有感受到外来威胁，所以各地区都反对英国保留军力。如果东非独立，英国将难以利用东非的军事设施和空中过境权支援北罗德西亚、尼亚萨兰和三个高级委员会属地③巴苏陀兰（今莱索托）、贝吉纳（今博茨瓦纳）和斯威士兰。；皇家空军和南罗德西亚的合作也将难以继续。肯尼亚的奈洛比（Nairobi）是英国重要的战略空中线路和通信网络的重要枢纽。如果不能获得军事权利，将迫使英国的整体战略做出大幅度修改。从肯尼亚的政治发展来看，自由使用肯尼亚军事设施的权利将受到限制，应该在尽可能保持肯尼亚空军设施的同时，做好1963年之后不可使用的准备④英国内阁档案：CAB 131／26，D（61）65，“防卫政策”：麦克米伦再评估内阁防卫委员会备忘录，1961年10月23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80号文件。。

英国将保留自己军事权利的更大希望寄托在组成东非联邦之上，积极促成东非联邦的建立。时任殖民大臣的麦柯劳德认为，成立东非联邦，可以使英国军队的驻扎更具合理性。其他政府官员也认为，如果东非地区最终形成联邦，关于军事方面的谈判将更可能成功⑤英国内阁防卫委员会档案：DEFE 7／2033，COS2（61）1A，“东非的战略重要性”：参谋长联席会议备忘录，1961年1月6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65号文件。。英国希望最终能够“形成东非整体而非分地区防务的概念”⑥英国殖民部档案：CO822／1813，EAC（57）6（Final），“防卫、警察和内部安全”，东非总督会议文件，1957年9－10月。，组成东非联邦不仅利于达成上述目的，而且也有助于地区的稳定⑦英国殖民部档案：CAB 134／1560，CPC（61）第一次会议，“1961年殖民地问题”，1961年1月5日，转引自戴维·波考克斯：《英国、肯尼亚和冷战：帝国防卫、殖民地安全和非殖民化》，第165页。。虽然，东非联邦最终并未组建，但是英国还是想方设法保留自己在东非的军事权利。

在1959年到1965年间，英国主要复制了在西非的做法，试图用帮助训练军队和提供海军设施来换取空中过境权和驻扎权。此一阶段，有两个主要问题：一是命令和管理控制；二是经费问题。英属东非的军事命令结构是一个整体，因而英国一直设想东非各地区能够组成一个大的东非联邦。到了1959年早期，肯尼亚的形势已经紧张到极点。英国政府不再满足于仅仅依赖合法的机制和政治妥协来保持控制。于是将东非军队的控制权从陆军部转交回东非地面力量（East African Land Forces），同时提供更多的资金给农业和教育发展。例如提供500万贷款用于土地发展。将东非地面力量的控制权从“地方（非洲人政府）的政治控制中”移出，“恢复我们需要的政治反对方”，给快速的政治进步添一道“闸”，以此来避免“我们权威的永久撤退”，英国希望能留下一个“保障我们关键利益”的政治结构⑧英国内阁档案：CAB 134／1358，AF（61）3（Final），非洲（官方）委员会“东非和中非政治发展的经济结果”，1961年7月12日，转引自戴维·波考克斯的《英国、肯尼亚和冷战——帝国防卫、殖民地安全和非殖民化》，第194页。。英国还希望各地区能够维持一支较大规模的军事力量。由于财政能力所限，各地区政府原本并不想维持英国所希望数量的军队。如坦嘎尼喀的尼雷尔仅仅想保留武装警察力量，而放弃保有军队，英国认为出于治安、周边环境和国际义务等目的该想法是不适当的，甚至愿意提供部分补助⑨英国殖民部档案：CO968／724，［独立后皇家步枪军的坦嘎尼喀团队的未来］：W B L蒙森（（Monson，殖民部）致R特恩布尔（Turnbull），1961年5月3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55号文件。。此外，英国政府还一再劝说肯尼亚和坦桑尼亚建立和维持一支较为有力的海军力量，以便在英海军力量撤出后能够抵制共产主义力量的进入。英国的这些做法是希望独立后的东非国家能够分担自己的抵御外国势力进入的防务压力。然而，当坦嘎尼喀、乌干达独立在即，希望加速自己的皇家非洲步枪团军官的非洲化程度之时，白厅却认为需要地方从其他地方节省出经费支付此项费用。这就导致了非洲化速度非常缓慢。虽然英国人已经在1950年代为士兵们引入了初等教育，但是到了1964年1月也很少有士兵受到初中教育。因此，英国人借口缺乏合适的非洲人担任军官，而把持着军官职位。到1963年12月，英国军官仍旧占据了超过皇家非洲步枪团50%的军官职位①J·M·李：《非洲军队和文官秩序》（J.M.Lee，African Armies and Civil Order），查图温达斯的战略研究所，1969年，第44页。。如果没有英国援助军官，东非政府将没有足够的人选去发挥现代军队的功能，所以东非政府不得不容忍这一事实。然而，非洲士兵对于拖延非洲化过程感到难以忍受。同时，一旦政府领导人任命他们自己种族受过教育的人担任军官职位就又会激起原有非洲人士兵的反感。这是酿成1964年东非兵变的直接原因。

三、东非兵变与英国军事干预原则

1964年1月份发生的东非地区兵变，发端于桑给巴尔非洲人要求政治权力的武装起义，随即，坦嘎尼喀、乌干达和肯尼亚也爆发了要求军官非洲化和改善军队待遇的兵变。这次兵变给英国提供了未来实行军事干预的合法理由，英国不受限制保护本国公民的权力获得了事实上的承认。而究其原委，英国仍需要对这次兵变负有历史责任。

由于殖民时期，英国并未重视对非洲人公职人员的培养，导致公职人员非洲化在东非各地都较为缓慢。一般而言，都是英国人占据了中高级公职岗位，这在非洲社会中孕育了不满的情绪。桑给巴尔则稍微特殊一些，少数的阿拉伯裔占据了公职岗位。早在1960年，桑给巴尔已经成立了某种程度上的责任制政府，选举产生的部长构成了行政会议多数，立法会议也有选举产生的多数。1962年，普遍的成人选举权被引入。内部自治政府在1963年6月成立。但是，非洲人仍旧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桑给巴尔主要有两个主要族群，一个是阿拉伯裔由桑给巴尔民族主义者党（Zanzibar Nationalist Party）代表，一个是非洲人由非洲－设拉子党（Afro－Shirazi）代表。在1957年7月大选之后，在桑给巴尔很难把政党之间的分歧同种族之间的分歧加以区别。在1961年大选中，非洲－设拉子党获得了总票数的40.2%，在同年6月大选中获得了49.9%，在1963年7月大选中则获得了54.3%。由于英国主持的选区划分明目张胆采用不公平的做法，再加上不合理的选举制度使得一直获得多数票的非洲－设拉子党无法掌握议会多数，经过多次选举议会始终难以组成多数。结果，对于非洲人来说，12月10日是阿拉伯人的独立节②伊·基曼博，阿·特穆主编，《坦桑尼亚史》，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第448－452页。。在1961年，双方的对立已经发展到只有依靠坦嘎尼喀来的皇家非洲步枪团隔离。在英国政府看来，虽然非洲人政府可能更便于桑给巴尔参加东非联邦，但是非洲人缺乏政治经验也不能提供称职的公共管理人员，执政会受到阿拉伯公务员系统的抵制；进一步，极端的非洲人可能会反对苏丹，终究使得英国根据条约义务卷入冲突，更重要的是，英国定居者也反对非洲人政府。因此，最好的情况是成立依赖于相对温和的设拉子人的阿拉伯人政府。英国再一次将桑给巴尔问题的解决寄托到东非联邦，而且认为那是完全可行的。因为许多阿拉伯领导人肯定认识到完全独立的桑给巴尔几乎是不可能在经济上维持的；非洲人也可以由于受到大陆上同胞的支持和保护而接受地方阿拉伯人的主导地位。此种观点获得了东非高级委员会的赞同③英国殖民部档案：CO822／2327，no15，［桑给巴尔宪制发展］：麦克劳德致内阁殖民政策委员会备忘录（CPC（61）27），1961年6月25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29号文件。。桑给巴尔政府的部长们也准备加入东非联邦。苏丹王朝的命运要等待桑给巴尔未来的政治前途确定。因为桑给巴尔显然要加入联邦，可以给予这个30万人口的国家以完全英联邦成员资格。一旦桑给巴尔加入东非地区组织和东非联邦困难，桑给巴尔和泛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联系就可能得到加强。所以，应该让东非大陆国家作出允许桑给巴尔加入东非联邦的某种允诺④英国殖民部档案：CO822／2327，nos159＆164，［桑给巴尔独立要求］：殖民部备忘录，1961年8月22日至9月13日，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30号文件。。可见英国一贯支持阿拉伯裔，漠视非洲人多数的政治要求，仅仅将解决矛盾的希望寄托在组建东非联邦之上，这是1964年桑给巴尔武装起义的近因。

在桑给巴尔爆发革命后的1964年1月20日，坦嘎尼喀陆军士兵发动兵变，接管了一切主要的政府建筑物，并逮捕了军官和一些平民。士兵们认为政府军队非洲化速度不够和军队待遇太低是一项主要原因。这些士兵很快就返回兵营，在一个星期内就被解除了武装，最后被开除出军队，主谋者则被监禁起来。坦嘎尼喀政府不得不让英国军队进来解除兵变部队的武装。在英国军队离开坦嘎尼喀后，由尼日利亚军队接替维持社会稳定。

肯尼亚也随即发生兵变。在1964年1月23日，肯亚塔要求英国军队帮助恢复法律和秩序。英国军队在肯尼亚帮助警察保护“关键点”，包括肯尼亚广播站和奈落比（Nairobi）空港。到1月26号，英国军队已经控制了兵变地区，兵变部队也处于控制中。

参与1964年东非兵变的部队都属于皇家非洲步枪团（King’s African Rifles），该武装力量是基于地区性政权的地区武装力量，包括肯尼亚、乌干达、坦嘎尼喀（含桑给巴尔）、和尼亚萨兰（马拉维）。如前所述，英国政府一直将之作为脱离政府控制的“政治反对方”来加以培植。在皇家非洲步枪团中，维持军纪主要依靠种族认同、社会关系和较好的生活待遇。由于英国担心土著士兵参与到民族解放斗争之中，因而培养殖民地军队孤立于广大人民的意识，鼓励士兵们将自己视为比普通非洲百姓更为优越的人，创造了一种排外的团队精神①更多有关 KAR的情况，建休伯特·穆瓦斯－巴特利特的《皇家非洲步枪团》（Hubert Moyse－Bartlett，The King’s African Rifles），艾迪索特出版社，1956版；安东尼·克莱顿和戴维·基林格瑞的《卡其色和兰色》（Anthony Clayton and David Killingray，Khaki and Blue），俄亥俄大学中心国际研究，1989年版；蒂莫西·帕森斯的《非洲普通士兵》（Timothy Parsons，The African Rank－and－File），海涅曼出版社，1999年版。。这些士兵们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群体。在东非，士兵们守纪律不是为了忠诚于政府，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同一社会群体的人指责。非洲士兵将自己视为社会中最具纪律的人员，也将军事组织视为相对未受教育农村社区的代言人。实际上，军队代表了非洲社会中贫苦阶层被独立所激起的改善生活的愿望。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和以前的茅茅战斗者一样有武力支撑。所以，当英国军官的威信丧失，出于对自己生活状况的不满，以及对军队特权地位难以保持的担心，还有希望通过“非洲化”来为自己晋升提供机会等原因，没有外在约束的非洲士兵，被独立激起了改善生活的愿望而参与了兵变。

这场兵变的结果之一是加速了东非公职人员的非洲化。在1964年4月，肯尼亚提高了军队、警察和监狱管理人员的待遇，也加速了军队的非洲化。尽管肯尼亚保留了一名英国将军作为军队司令长达2年多的时间，但是在1964年结束时，非洲人已经占据所有一线单位的管理职位。作为保障措施，在以后多年一直有160个英国军官待在肯尼亚军队中作为顾问和培训人员。而坦嘎尼喀则不得不用尼日利亚公职人员取代英国人担任的职位，坦桑尼亚和乌干达都提升了军队报酬，在低级指挥人员中实现了非洲化。

三国政府对兵变人员实行了不同的处理办法。肯尼亚对兵变参与者进行了审判，从而将他们驱逐出了军队。坦嘎尼喀领导人尼雷尔完全废除了旧有军队中的全体士官，从坦桑尼亚非洲民族联盟青年团团员（Tanzanian African National Union’s Youth Wing）中的成员中招募新成员。乌干达独自允许反叛者继续待在军队中，结果合法化了军队干预政治，要对日后阿明的上台付部分责任。

受兵变影响，英国政府加紧明确了干预原则，即在紧急状态下，英国力量可以应地方政府要求而实施干预。决定是否干预的关键在于地方政府是否能利用英军干预的短暂时间，在英军撤走后能重新保持控制。英国政府还进一步阐释了干预“原则”。从理论上讲，英国干预会出于两种选择：一种是在假设当地政府不再为理性政府时，为了减少英国损失而采取（颠覆性）行动；另一种是促进当地政府稳定而采取的行动。前一种选择将是昂贵的和政治上难行的，主要会为了白人移民的利益而在东非地区展开行动。从实际代价出发，英国仅仅考虑第二种选择。对于当地政府的帮助主要围绕两个主要方面考虑，即军事和政治。在军事方面，最好的方法是结成（集体）安全体制，如防御力量的联邦化。英国希望在获得三地政府同意后，快速建立起一个训练体制。而英国在肯尼亚的军事力量，也可以以营为单位作为联邦防御体制的核心。从而能够使英国在东非的军事存在更可接受，持续的时间更长久一些。同时增加援助警察力量、特勤机构和情报系统。在政治方面，英国政府认为自己资助的政府应该是那些有意志和手段维持自己的权威，并保持自己地区的法律和秩序的政府。军事支持仅仅是一方面，还要施以财政和技术援助，以便增强他们的政治权威。干预行动最好能得到本地政府的邀请，以免被指责为新殖民主义。此外，英国政府再一次强调了英军对过境权、驻扎权和移民保护权的要求，强调即使在联合国遇到麻烦，也要干预危及英国公民的行为②英国内阁档案：CAB 148／1，ff 194－197，1964年2月4日，“东非［安全形势］发展的政策含义”：特雷得（Sir B Trend）主席作内阁防御和海外政策（官方）委员会纪录，见《保守党政府与帝国的终结，1957－1964》，第1册，第139号文件。。

综上所述，英国的军事战略和殖民撤退进程是相互影响的。从军事战略出发，英国并不想放弃任何一块殖民地，英国的每一步妥协都只能是殖民地人民斗争的结果。英国日益衰竭的国力不能再支持其实行原有的炮舰政策是非洲殖民地“和平”独立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英国仍旧拥有一定的军事实力，这就使得英国政府能够以军事援助为诱饵、以选择性干预为威慑，保持自己在黑非洲的军事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