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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调元对巴蜀文化的振衰复兴之功

2014-08-15黄全彦郑剑平

天府新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高腔巴蜀四川

黄全彦 郑剑平

李调元,字羹堂,号雨村,四川罗江人。雍正十二年生 (1734),乾隆二十八年 (1763)进士及第,乾隆五十年 (1785)罢职还乡,嘉庆七年(1802)逝于罗江。

李调元一生,除进士得官出仕在外,基本都是在家乡四川度过。纵观李调元一生行履和宏富著述,处处洋溢着对巴蜀大地的深情厚意。李调元与巴蜀文化,是一个颇为值得研究的话题。

最早对李调元和巴蜀文化进行探讨者为蒋维明先生①蒋维明《李调元对巴蜀文化的贡献》,载《成都大学学报》1995年第1期。该文从“《函海》书为海内宗”、“浇灌梨园写曲话”、“采风访古走川西”三个方面论述了李调元对巴蜀文化的贡献。如今看来,算得上有开山之功,但限于当时客观条件,未能深入展开论述。,以后则少有人涉及。如今,随着李调元更多著作得到整理校订,更多资料被发现,李调元研究也得到进一步深入。因此,于李调元和巴蜀文化这一重大关系,确有作进一步探讨之必要。

本文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于李调元和巴蜀文化关系进行论述。

一、蜀学发展之中坚

蜀学为巴蜀文化之组成。按谢无量《蜀学原始论》一文观点,蜀学乃是指蜀人在儒、释、道及文章之学的贡献。〔1〕刘咸炘 《蜀学论》言道:“统观蜀学,大在文史。”〔2〕自西汉文翁兴学以来,蜀学的发展,经历了三次高峰。一是宋代,代表人物有三苏、张栻、魏了翁等人。二是晚清,以尊经书院为标志,代表人物有廖平。三是近代,代表人物有杨锐、刘光第、宋育仁等人。

蜀学史上,人们基本于李调元都有所忽略或轻视,这是极不应该的。实际上,李调元对蜀学有着卓越的贡献。

李调元生活年代,正值清代早期。当时整个四川刚经历了明末清初的兵连祸结,一片荒芜,十分萧瑟、凄惨。②四川在明末清初境况之惨,清人韩相国在《流民传》写道:“自甲申以来,民之死于兵者半,死于荒者半,死于虎者半。”(见谭红主编《巴蜀移民史》,巴蜀书社,2006年,第468页。)地方史籍亦多有叙写,康熙刻本《成都府志》卷三十五记载:“田园荒芜,饥馑频仍,父子流离而人相食。”光绪刻本《富顺县志》卷二记载:“数千里城郭无烟,荆棘之所丛,狐狸豺虎之所游。”民国刻本《江津县志》卷二记载:“全川至此,烟火断绝。”李调元出生地罗江,据他祖父李化楠回忆,全县当时也是“存者百仅一二。”(李化楠:《石亭文集》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据顺治十八年 (1661)四川人口统计,当时整个四川,竟然仅有八万人口。〔3〕景象如此凄惨,文化自然也是荡然无存,如李调元所言:“慨自明末献贼之乱,衣冠文物,半委青羊。”〔4〕

经过清初“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四川人口不断得到繁衍、增长。但要确立四川在全国的地位,文化是一个重要方面。而文化的兴盛,有赖于书籍的流布传播。四川在宋代之所以成为全国引人瞩目的文化重心,就和当时刻书业的兴旺发达有着直接关系。但在百废待举的清初,整个四川书籍匮乏,人才稀缺,最是萧瑟,以致李调元在乾隆二十五年 (1760)乡试高中后,当时四川学政史贻谟有这般感叹:“余校试蜀中三年,未见一秀才,今方见一秀才也。……川中书少,无师承,见闻不广,故也。”〔5〕虽然于李调元多有嘉奖,但也见出当时蜀中文化的单薄与寒伧。

李调元高中进士,为官京城,目睹了《四库全书》的编纂盛况,后辗转浙江、广东,看到了地方文化的勃勃兴起。这一切都和四川的文化凋敝形成鲜明对照。乾隆五十年 (1785),李调元罢职还乡,时年五十三岁,正是学殖深厚硕果结成的年龄。以他对全国文化的熟稔于胸,兴起了复兴蜀学的宏愿。在外为官之时,他即筹划刻书之愿,从而造福桑梓。他广收四方书籍,先是营造了万卷楼藏书楼,藏书达十万卷以上,位居整个巴蜀之冠。并在此基础上,开始了《函海》一书的编纂。在李调元精心编纂之下, 《函海》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正式开版刻印,“书成分三十函,自第一至十,皆刻自晋而下以至唐宋明诸人未见书,自十一至十六,皆专刻明升庵未见书,自十七至三十,则附以拙刻。”〔6〕体例很是明晰。

李调元所刻《函海》,收书163种,共852卷,这在当时可谓是一件文化盛事。它不光是清代四川私人刻书第一家,其规模也是整个清代四川最大的一部书。所收书籍,既有关于儒释道三教之作,也有山川地理、历史沿革、语言掌故、诗词歌赋、学术考证、辨古析今之书,门类十分丰富。它的刻印,不光是四川文化史上一件大事,同时也惊动海内。当时文坛著名人物袁枚在看到李调元《函海》后,亦有诗赞道:“访君恨乏葛陂龙,接得鸿书笑启封。正想其人如白玉,高吟大作似黄钟。童山集著山中业,函海书为海内宗。西蜀多才君第一,鸡林合有绣图供。”〔7〕

李调元的《函海》一经面世,即长盛不衰,分别有乾隆四十六年版 (1781),乾隆六十年版(1795),道光五年版 (1825),光绪八年版(1882)。从这一百年的刻印可见其风靡程度,四方学子定然受益良多。《清史列传·李调元传》即赞誉道,“(李调元)生平宦迹所至,辄访问山川风土人物,其有为古人所未志者,即笔录之,以为谈资。官通水道时,值四库馆开,每得善本,辄遣胥录之,因辑自汉迄明蜀人著述之罕传秘籍汇刊之,名曰《函海》。表彰先哲,嘉惠来学,甚为海内所称。”〔8〕

在清代初年蜀学衰微近绝的情况下,李调元的《函海》编纂无疑具有兴亡继绝的作用,可谓意义非凡。放在整个蜀学发展史上,可以说,李调元是一个里程碑式人物。

二、乡邦文献之保存

李调元一直对自己作为蜀人颇感骄傲和自豪。据传,他为当时北京的四川会馆撰写有这样一副对联:“此地可停骖,剪烛西窗,偶话故乡风景,剑阁雄,峨眉秀,巴山曲,锦水清涟,不尽名山大川都来眼底;入京思献策,扬鞭北道,难忘先哲典型,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行见才子佳人又到长安。”他在《读祝芷塘德麟诗稿》亦写道:“抗怀思古人,屈指尝窃评。缅维炎汉初,文章我蜀盛。司马与王扬,洪钟破幽磐。词坛列俎豆,万古残膏剩。子昂起射洪,高蹈寡声应。感遇篇三十,丹砂金碧莹。删述非志夸,垂辉千载眏。眉州苏父子,玉局我所敬。大海扬鸿波,余流空汀滢。后来颇落落,道古或差胜。断狱老吏 (指元人虞集)能,遗山集可并。有明三百载,升庵独雄横。百代为牢笼,肯与李何并?”〔9〕历数家乡的文采风流,流露出对四川的一片至情。

李调元时代,中国的文化重心无疑是在江浙。李调元父亲李化楠浙江为官之时,李调元就曾游历江南,目睹了江南文化盛况。他的《函海》编纂,暗里也带有巴蜀文化和江南文化比试的成份,所以尤为注重乡邦文献的保存。

《函海》所收书籍,一是前辈蜀人之作,如苏轼、李心传、魏了翁等人著作;二是明代蜀人杨慎著作;三是李调元自己著作;四是读书人应具备的基础书籍。这当中,九成以上均为蜀人作品,对乡邦文献的保护有着相当功劳。

《函海》所收第一部书为晋人常璩的《华阳国志》,充分体现了李调元的眼光及心志。《华阳国志》是以巴蜀为中心的历史地理之作,保存了许多巴蜀不可或缺的珍贵史料,可谓是巴蜀文化研究的第一书。但《华阳国志》在宋以后即版本失传。当时各地流行的明刻本,又缺乏卷十的上中两卷,即当时所见《华阳国志》仅为残书。李调元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听闻当时大学者孙星衍藏有一部宋刻《华阳国志》,惊喜至极,辗转托人借得此书,并将这部书和其他相关志书相互参校,加以刻印,广为传布。李调元所刻《华阳国志》,也成为后来的“善本”,得到学术界的广泛承认。

李调元对蜀人诗作的搜求,也备受后人称道。《蜀雅》二十卷收录均为川人诗作,选录标准是明清两代诗人诗作。他在《蜀雅序》讲了编纂主旨:“我朝定鼎休息百余年来,英才蔚起,而岷峨之气又磅礴而郁积之,故往往铄古切今,不少鸿章巨制轩翥奋飞,和声以鸣太平之盛。而以巴为嬥,多不入采风之听。则是钟期亡而伯牙之弦绝,猱人没而匠氏之斤辍,非作之难,知之难也。若不为之网罗而表彰之,有不泯于荒烟蔓草者几何?”〔10〕见出一片恳切之情。此处所言“以巴为嬥,多不入采风之听”,“嬥”为妖娆之意,可见外界对巴蜀诗歌的偏见和不屑。李调元竭力为巴蜀诗歌正名,见出一片殷切之意。《蜀雅》入选者有吕大器、费密、唐甄、刘道开、邓子仪、李珪、岳真等人诗作,使明清时代许多四川诗人的作品得以保留。一些诗人诗作,正是因为《蜀雅》的收录,其作品才得以流传至今。

《蜀雅》之外,李调元另在《雨村诗话》当中于蜀人诗歌作了最大保留。当时,中江、广汉、绵竹等地许多籍籍无名的诗人作品也得以收录。哪怕是乡间无名氏的俚趣之作,只要有一句两句豁人耳目,李调元也将其采摘,显示了于家乡文化的拳拳爱护之情。

李调元对川人杨慎的推重,颇具眼光。杨慎,字升庵,四川新都人,明代状元,著述最富。但因杨慎后来长居云南,著作也流散不少,因此,许多后来者,包括川人,对杨慎才学并不完全清楚。李调元利用在翰林院誊抄《四库全书》机会,以及自己后来的细心搜求,将杨慎的《升庵经说》、《檀弓丛训》、《石鼓文音释》等二十八种著作一概收录《函海》当中,让人们见识到了这位大学者的风采。而一些著作正是因为李调元的编订,方成为足本。后来的《杨升庵全集》,依赖的正是李调元所收。李调元对杨慎赞美道:“先生雄才博雅,精于考证,为有明一代之冠。”〔11〕完全将杨慎视为明代第一学者,见出对乡贤的推重爱戴。

地域文化最需知音。李调元对巴蜀文献的旁搜远绍以及独具慧眼的表彰发明之功,堪称巴蜀文化的“知音”。

三、巴山蜀水之吟咏

四川文人如司马相如、扬雄、李白、苏轼、杨慎等,一旦离开家乡,即再也不回。李调元和他们有一绝大相异处,即除去中间出仕在外以外,其生命前后两段都是在四川度过。李调元喜好游走,足迹所至,对巴山蜀水多有书写,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动人歌咏,《童山诗集》此类篇什颇多。

如他在重庆所写的《渝州登朝天城楼》:

五鼓城头画角催,四山云雾黯然开。

三江蜀艇随风下,万里吴船卷雪来。

剩有小舟来卖酒,更无诗客共衔杯。

少年壮志无人识,袖手寒天寂寞回。〔12〕诗歌写景抒情十分大气。首联“五鼓城头画角催,四山云雾黯然开”,很好地写出了朝天城楼的高峻开阔。颔联“三江蜀艇随风下,万里吴船卷雪来”,颇为雄壮,且风致动人。这两联有如展开一幅画图一般,让人们见识到了三峡的动人风光。

再如《巴东晚泊》:

欲下吴江棹,聊停蜀客船。

夜长闻击柝,寒逼想衣绵。

树落山山雨,林飞处处泉。

寇公遗庙在,松柏尚苍然。〔13〕

这是李调元在巴东所写,颈联“树落山山雨,林飞处处泉”,景致优雅动人,给人一种天高地阔之感,乃是以细小见阔大之典型。

再如《归州》:

天宽峡又束,地逼城愈偏。

屈宋行吟处,孙刘战伐年。

滩声喧堕叶,乱石枕飞泉。

几度渝歌曲,谁家上濑船。〔14〕

本诗起首“天宽峡又束,地逼城愈偏”,对仗工整,且简短十个字,十分精准刻画出了三峡地带的险峻逼仄,写出了一个“紧”字,很是传神。下边的“滩声喧堕叶,乱石枕飞泉”,写的是三峡之水,给人一种幽深之感。而险峻、幽深正是许多人于三峡的共同感受,李调元用简约笔墨即将其勾勒出来,显示了一流的诗才。

李调元对蜀地的吟咏更多,如《落凤坡谒龙凤祠》:

危坡下踞气如虎,鹿头忠气白虹吐。出城风雨何纵横,士元墓在罗江浦。先生早为德公器,冠冕南州名始谱。颍川夙有知人鉴,曾听洪钟伐雷鼓。二千里往桑下谈,预知欲得贤君辅。刘备岂是田舍翁,童童车盖真人主。伏龙凤雏士无双,并驾齐驱竟谁伍?璋也焉能死先生,幸有不幸矢如雨。莫以成败论英雄,只须中计西川取。其时杯酒真相负,鱼水君臣无此侮。至今松柏夜哀号,同一定军山下土。二公并祠诚有哉,当年应唤双忠祠。〔15〕

落凤坡为李调元家乡罗江县的一处名胜,相传三国时庞统于此中箭,埋葬此地。李调元写作此诗,以为祭奠。开篇“危坡下踞气如虎,鹿头忠气白虹吐”,十分雄壮大气,颇有气概。下边即以简约笔墨将庞统一生作了勾勒,着重写了他和刘备的君臣相知之情,其中,“其时杯酒真相负,鱼水君臣无此侮”,颇有惋惜之情。下边再由落凤坡想到诸葛亮埋葬的定军山,“至今松柏夜哀号,同一定军山下土”,对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分外同情。本诗写的是庞统,主要抒发的是“莫以成败论英雄”,对君臣相得和庞统诸葛亮的忠诚给予了褒扬赞美,显得开合自如。

再如《鹰嘴崖》:

何年一只鹰,垂天下云翅。悚然不受构,朴颡和裂眦。一旦华为崖,犹见鹰嘴利。其立若愁胡,其贪如伺饵。狐兔未秋肥,问何侧目视?毋乃鼠窃多,职掌失其位。我来有追逐,正坐少矫姿。安得借苍隼,为我一纵臂。吁嗟速归来,人鹰正满地。〔16〕

本诗写的是安县罗浮山上的鹰嘴崖。起首“何年一只鹰,垂天下云翅”,仿佛写的是一只真的老鹰,给人栩栩如生之感。下边就围绕这只老鹰进行勾画,从鹰的嘴巴、眼睛、以及它的站立、飞翔,从形到神层层渲染,刻画很是传神。以致使读者以为这真是一只老鹰,忘记写的是山崖。

再如《西桥水》:

白龙昨夜嫁龙女,狂风骤雨忽他徙。珠奁百宝俱随行,遗下疋绢化为水。此绢龙女亲织成,二丈五尺曾量清。冰绡尽是鲛人泪,谁家始得宁容情。急遣雷电下索取,半数罗江半玄武。两家相争不肯还,并造双虹镇江浒。白龙勃怒雨师行,豆子山前瓦鼓鸣。倒卷双虹入海去,年年渡口无人行。绢归龙宫波涛止,一桥方成一桥圮。君不见玄武西桥已如此,罗江东桥又如彼。〔17〕

“西桥水”,中江县西门外的一条江水。古代巴蜀有这样一首民歌: “豆子山,打瓦鼓。阳平关,撒白雨。白雨下,取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李调元这首诗化用的就是这首民歌,很是新奇,诸如“急遣雷电下索取,半数罗江半玄武。两家相争不肯还,并造双虹镇江浒。白龙勃怒雨师行,豆子山前瓦鼓鸣。”显得幽默动人,清新爽朗,深得民歌风味。

再如《再游嘉定凌云寺僧涵池请诗为题大佛岩上》:

老来久弃游山屐,又上凌云陟九巅。

山色恋人留不得,滩声恐客渐思旋。

花能解语工勾引,藕为多丝屡断莲。

堪笑金人成佛后,葛藤依旧满身缠。〔18〕

这首诗写乐山大佛风景,白描手法用得最是亲切,诸如“山色恋人”、 “花能解语”、 “藕丝断莲”、“葛藤缠身”,诸般外物活泼灵动,摹写物态鲜活动人。

屈守元于李调元作品评论道:“调元诗文之价值,尤在于归蜀之后,乡土气味之浓,若以今人所标榜乡土文学家称之,殊无惭色。”〔19〕可谓十分在理。

四、地方戏剧之扶持

在当今,当满含乡土特色的地方文艺愈来愈受到人们重视时候,李调元对地方戏剧的扶持,很是值得关注。

李调元在《雨村曲话》于戏剧功用写道:“剧者何?戏也。古今一场戏也。开辟以来,其为戏也,多矣。巢、由以天下戏;逢、比以躯命戏;苏、张以口舌戏;孙、吴以战阵戏;萧、曹以功名戏;班、马以笔墨戏。至若偃师之戏也以鱼龙;陈平之戏也以傀儡;优孟之戏也以衣冠;戏之为用大矣哉。孔子曰: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今举贤奸忠佞,理乱兴亡,搬演于笙歌鼓吹之场,男男妇妇,善善恶恶,使人触目而惩戒生焉,岂不亦可兴、可观、可群、可怨乎?夫人生,无日不在戏中,富贵、贫贱、夭寿、穷通,攘攘百年,电光石火,离合悲欢,转眼而毕,此亦如戏之倾刻而散场也。故夫达而在上,衣冠之君子戏也;穷而在下,负贩之小人戏也。今日为古人写照,他年看我辈登场。戏也,非戏也;非戏也,戏也。尤西堂之言曰:‘《二十一史》,一部大传奇也。’岂不信哉!夫百间之屋,非一木之材也;五侯之鲭,非一鸡之跖也。书不多不足以考古,学不博不足以知今,此亦读书者之事也。予恐观者徒以戏目之而不知有其事遂疑之也,故以《剧话》实之;又恐人不徒以戏目之因有其事遂信之也,故仍以《剧话》虚之。故曰:古今一戏场也。”〔20〕李调元在这里反复说“古今一场戏”,将戏剧的位置放在和二十四史以及儒家经典相同的地位上,这在当时无疑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即使在今天也一样有着积极意义。这种态度,也很不同于当时士大夫将戏剧普遍视为“小道”的轻视与不屑心理。

李调元平生主要活动是在乾隆年间。当时正值中国戏剧的一个繁盛期,以昆曲为代表的“雅部”和以地方戏曲为代表的“花部”盛行各地,呈现出一种百花齐放的局面。当时全国流行的“花部”,有弋阳腔、梆子腔、乱弹腔、秦腔、西秦腔、襄阳腔、楚腔、吹腔、安庆梆子、二黄调、啰啰腔、弦索腔、巫娘腔、唢哪腔、柳子腔、勾腔等。花部声腔盛行民间,脍炙人口。清人焦循《花部农谭》即记载道:“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由来久矣。”“天既炎暑,田事余闲,群坐柳荫豆棚之下,侈谭故事,多不出花部所演。”〔21〕不光地方,京城也一样流行花部, 《清升平署志略》即载, “除江苏、山东、江西籍伶人外,即远在四川、云、贵、陕、甘之习艺者,亦麇集都下。”〔22〕

李调元幼时在家乡耳濡目染,即深爱戏剧,并亲自上台出演。在《寄姜太史尔常劝余主讲锦江书院诗以辞之》一诗即写道:“傅粉涂朱满面描,当年同院本轻佻”〔23〕成人后游历江南,再至京城,在观看了全国各种戏剧之后,李调元于家乡戏剧感情更深。他后来罢职返家,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对川戏的提倡上来,或实地演出,或理论探索,均取得可喜成就,某些成果并为今天所借鉴。

李调元退居家乡之后,写有《梨园遣兴》二首:“笑对青山曲未终,倚楼闲看打鱼翁。归来只在梨园坐,看破繁华总是空。”“生涯酷似李崆峒,投老居闲杜鄠中。习气未除身尚健,自敲檀板课歌僮。”〔24〕

李调元这里说“自敲檀板课歌僮”,确实是这么做的。他在《戏作》一诗叙写道: “世事无非戏,何妨偶作诙。先生实苏产,弟子尽川孩。书塾兼伶塾,英才杂俊才。小中堪见大,此亦费栽培。”〔25〕又言:“余自六十后,多怯登楼,翻书必遣儿辈,以足力不健故也。家有小梨园,每冬月,围炉课曲,听教师演昆腔杂折,以为消遣。”〔26〕

李调元家置梨园,延请老师教习四川小儿唱戏,并且还亲自参与到戏剧创作中来。他创作了《春秋配》、《梅绛亵》、《花田错》、《苦节传》四部戏剧,也是风行一时。《明清戏曲史》写道:“绵州李雨村调元,尝作四种,犹临川之有《四梦》。雨村不用一神仙,尝引以自豪,其作《春秋配》时,至贼虏土山时,无以解围。见窗外寒梅,忽有所得。于是托女索媒征于贼,悬崖有梅花一株,贼方折枝登树,妇投石而贼坠,女遂逸去。其叙女之门第,词尚洁。客问:‘你家住那里?’女:‘家住在陆郡庄奎星楼下,门墙外有几株桃李交叉。’又问:‘尊父何人?’曰:‘我父名姜表字德化,为家贫苦生计贸易天涯。’云云。此三三四,十字句法者,花部所习用者也。”〔27〕从关目的设计,见出李调元高超的戏剧水平。

同时,对自己深爱的川戏,李调元还驳斥一些谬见,积极为之正名。《雨村曲话》载:“《洞天元纪》、《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俱新都杨升庵撰。流脍人口,北曲为多,而颇不为当行所许。王元美讥之为‘蜀人多用川调,不谐南北本腔’,妄也。蜀何尝有‘川调’之名?南北九宫谱、中原音韵,世所通行之谱,岂独吴人许用而蜀人不许乎?”〔28〕这里针对吴人对川戏“蜀人多用川调,不谐南北本腔”的指摘,李调元进行了还击。字里行间能明显感觉到,李调元认为,川戏并不只是四川一隅而已,而是具有全国意义的。

高腔为川剧最具代表之特征,深为剧家所赏。如今关于高腔的最早记载即来自李调元。他于高腔在民间的流传情况多有记载。《新搜神记》记道:“绵竹东岳庙有沙弥,素有能戏之名……其眼颇大,教以《三清师·挡夏》一出,使扮张翼德而唱高腔。”〔29〕在 《雨村诗话》亦记载: “庄亭诗‘路多通岭背,人半住林间。耕牧时无事,高腔唱往还’,‘高腔’,俗名清戏,楚、蜀皆尚之,所谓一人唱而百人唱也,向未见入诗,拈出便雅。”〔30〕由此可见,高腔在当时即盛行于民间,很为大众喜爱,也见出李调元的欣赏之情。

李调元对高腔情有独钟,还从高腔渊源上进行了理论探索。《雨村剧话》写道:

“弋腔”始弋阳,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义谓“秧腔”, “秧”即“弋”之转声。京谓“京腔”,粤俗谓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只缘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亦有紧板、慢板。王正祥谓“板皆有腔”,作《十二律京腔谱》十六卷,又有《宗北归音》四卷以正之,谓:“‘高腔’即《乐记》‘一唱三叹’,有遗风之意也。凡曲藉乎丝竹曰‘歌’,一人发其声曰‘唱’,众人成其声曰‘和’,其声联络而杂于唱和之间者曰‘叹’,俗谓‘接腔’。 ‘叹’,即今‘滚白’也。曲本混淆,罕有定谱,所以后学愦愦,不知整曲、犯调者有之,予故定为十二律,以为唱法,亦窃拟正乐之各得其法云。”皆立论甚新,几欲家喻而户晓;然欲以一人、一方之腔,使天下皆欲倚声而和之,亦必不得之数也。〔31〕

在这里,李调元即认为高腔乃是来自于弋阳腔,并就弋阳腔对“秧腔”、“高腔”、“清戏”的影响都作了考察,脉络十分清楚。确实,清代年间,发端于江西弋阳的弋阳腔已经呈现出一个庞大的声腔系统,并向全国蔓延,形成“南昆北弋”的态势。乾隆年间的李振声《百戏竹枝词序》即言:“弋阳腔,俗名‘高腔’,视昆调为高也。金鼓喧闻,一唱数和,都门青楼为尤盛。”〔32〕由此可见,高腔当时已全国盛行。而川剧最终能够在高腔成为引入注目之代表,确实难能可贵。李调元关于高腔的最早记录及源流梳理,至今在戏剧史上仍然具有相当的意义。

在当时,李调元标榜戏剧功用,并亲自下场表演,创作戏剧,建立戏班,加以调教,以及在理论上加以探究,这对川剧的推动,无疑具有极大促进作用。

文化是身份的标志。只有文化才能形成人们血乳交融的联系和共识。如果没了文化,一个国家一个族群必然导致空心化,并走向衰败。国兴文盛,一个国家的兴盛,必然是伴随文化繁荣而来,一个地方,何尝不是如此。从李调元自身及其周围这涌动的文化潮流来看,人们仿佛见证了清代早期的巴蜀文化,有如荒芜地面的青草一般,努力地破土而出,装扮着大地,并焕发出勃勃生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如此,文化何尝不是这般。

〔1〕谢无量.蜀学原始论〔J〕.国学杂志,1913,(6).

〔2〕刘咸炘.推十书〔M〕.成都古籍书店,1996.56.

〔3〕陈世松.四川通史:第五册〔M〕.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177.

〔4〕〔10〕〔11〕〔清〕李调元.函海 (第9册)〔M〕.人民出版社,2012.228,228,267.

〔5〕郑家治,尹文钱.《童山自记》校正〔A〕.郑家治、尹文钱.李调元戏曲理论研究〔C〕.巴蜀书社,2011.330.

〔6〕〔清〕李调元.函海 (第1册)〔M〕,人民出版社,2012.1.

〔7〕〔清〕袁枚.奉和李雨村观察见寄原韵〔A〕.〔清〕李调元.童山诗集〔C〕.中华书局,1985.卷34.

〔8〕〔清〕不著撰人.清史列传〔M〕.中华书局,1987.1620.

〔9〕〔12〕〔13〕〔14〕〔15〕〔16〕〔17〕〔18〕〔23〕〔24〕〔25〕〔清〕李调元. 童山诗集 〔M〕. 中华书局,1985,卷8,卷23,卷23,卷23,卷25,卷25,卷27,卷27,卷33,卷25,卷25.

〔19〕屈守元.李调元学谱题辞〔A〕.詹杭伦.李调元学谱〔C〕.天地出版社,1997.1.

〔20〕〔28〕〔清〕李调元.雨村曲话〔A〕.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册〔C〕.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35,20-21.

〔21〕 〔清〕焦循.花部农谭〔A〕.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册〔C〕.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225.

〔22〕王芷章.清升平署志略〔M〕.商务印书馆,2006.367.

〔26〕〔30〕詹杭伦,沈时蓉.雨村诗话校正〔M〕.巴蜀书社,2006.158,312.

〔27〕卢前.明清戏曲史〔M〕.岳麓书社,2010.219.

〔29〕〔清〕李调元.续函海〔M〕.道光刻本.卷50.

〔31〕〔清〕雨村剧话〔A〕.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册〔M〕.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47-48.

〔32〕路工编选.清代北京竹枝词 (十三种)〔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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