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歌》英译中的“适应”和“选择”
2014-08-15张红艳
张红艳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迄今为止,《红楼梦》仍为中国文学界第一等的作品,被公认为中国小说的巅峰之作。著名的红学研究专家周汝昌赞“《红楼梦》堪称人类智慧才华的第一精华”[1]。《红楼梦》获得如此高的评价,不仅在于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形神各异的人物形象,包罗万象的各科知识,更有承载中国特有文化的诗词韵文和雅俗兼容的语言素材。读过《红楼梦》的都不难发现,小说中除穿插了大量有助于暗示和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诗词外,还穿插了大量具有评论、叙说、逗趣功能和衬托人物身份作用的顺口溜、歌词、酒令、谜语等,在音韵方面颇具特色。《好了歌》就是反映《红楼梦》语言艺术特点的韵文之一,行文简短,却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好了歌》有多个译本,其中以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和戴维·霍克思(David Hawkes)的译本最为突出,受到国内外翻译研究者的热情关注,围绕这两种译本的研究著述甚多。姜其煌[2]从诗的格式、押韵等角度评价过《好了歌》的译本。贝京[3]从生存形态根本特征的哲理角度分析了《好了歌》的意蕴和内涵。于建平和岂丽涛[4]从评价理论角度分析了《好了歌》的英译。然而上述研究多囿于语言层面或其他层面的单一性对比,未能从语言、文化、交际多维度层面展开整体对比分析,也未能挖掘出不同译本之间差异的实质及根源。本文拟从生态翻译学角度对这两种译本做出整体性的评价和量化分析,从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适应与选择对译文进行客观描述,探求译本生态选择的构建过程。
一、生态翻译学简介
在全球性的生态思潮背景下,生态翻译学(Ecotranslatology)应运而生,它是一种全新的翻译研究理论,首创者是清华大学的胡庚申教授。他指出“翻译适应选择论”以达尔文“自然选择”说为理论支撑,其翻译观是“着眼于‘人’,致力于‘纲’举目张,最终确立译者为中心的‘翻译=适应+选择’的理论范式”[5]70。生态翻译学以全新的理论视角,从生态、环境、生存、选择、适应等角度对翻译进行综观的整体性研究。生态翻译学不再拘泥于长期困扰译界的诸如“直译/意译”、“形式/内容”、“归化/异化”等二元对立之中,而是试图使翻译理论回归到“翻译生态环境”,即社会、文化环境中对翻译本质、主体、过程及诸多内容进行思考[6]。
翻译生态环境是指原语、原文和译语系统的社会和文化环境,是制约译者最佳适应和优化选择的多种因素的集合。翻译适应选择论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的选择,同时也是对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即自然选择译者。第二阶段:译者以翻译生态环境的“身份”实施选择,而选择的结果就产生了译文,即自然选择译文。两个阶段中译者适应阶段,比如原文是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么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要选中的应当是对译诗有一定造诣的译者。在两个阶段里译者具有动态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接受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和制约,另一方面以翻译生态环境的身份实施对译文的选择与操纵。
二、《好了歌》两种英译本比读
(一)语言维的适应与选择
胡庚申指出:“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对语言形式的适应性选择转换,这种语言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是在不同方面、不同层次上进行的。”[7]首先分析以原文为要素的生态环境的特点,即原文本的语言艺术。《好了歌》是跛足疯道人随口而歌,用的是最通俗浅显,任何平民百姓一听就懂的话,虽然采用了七言诗的形式,但并非是严格的格律诗,而更像是一首民谣。这首歌读起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就是我们普通老百姓所说的“顺口溜”。但就是在这样一个“顺口溜”当中,却对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种种愿望与现实矛盾作了概括,且包含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这样的歌实在难写,可见原作者的语言艺术造诣。从语言维层面上来讲,《好了歌》之所以朗朗上口,得益于文中的语音重复。翻译这样韵律感强的韵文,在内容不变的前提下,译文的音韵效果自然成为衡量其翻译质量的重要标尺。“好”和“了”自始至终贯穿全文,全诗一共十六行四小节,每节中的前二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忘不了”重复出现。一、二、四行的韵脚“好,了,了”。可见原文在格律层面的严谨。霍译在同音重复方面紧跟原文,押韵自然又严格,每小节的一、二、四行押韵,即“won,done,one”,也就是aaba,aaca,aada,aaea,读起来铿锵谐声。韵脚“won”是“成了”,“done”是“结了”,意义上也与原作“好、了”相符合。霍译文在音韵方面表达流畅,也没有因韵损意,收到较好效果。杨译与霍译相比,其韵尾并非一贯到底,前两个小节是“aspires,briars”和“prize,eyes”,后两个小节变成“wed,dead和“done,son”。也就是说,韵尾采用了abcb,abdb,aefe,aghg的形式。由此看来,杨译在韵律重构方面韵脚变化过多,没有生成原文中的“好、了、了”式的押韵,没有再现原文语篇的总体音韵效果。冯庆华认为:“若能以格律诗译格律诗,既讲究格律又无损原意,仍当属上乘。”[8]从生态翻译学视角可以看出,霍译充分考虑了翻译的生态环境,在翻译过程中对语言形式做出了适应性选择转换,即在对原文的风格进行适应性转换的同时又选择性地适应译入语生态环境,产出了与原文效果相当的形式风格美。因此在语言维度转换方面,霍译更佳。
(二)文化维的适应与选择
胡庚申指出:“由于原语文化和译语文化在性质上和内容上往往存在着差异,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要有文化意识。认识到翻译是跨越语言、跨越文化的交流过程,注意克服由于文化差异造成的障碍,以确保信息交流的顺利实现。”[5]136-137这样,汉诗英译时,译者必须要考虑原文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内涵,才能真正对带有中国特色文化特征的词汇做出很好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既要保证译入语读者能理解译文,实现文化交流,又不至于曲解中国文化。《好了歌》具有浓厚的道教色彩,反复咏唱人人都渴望得道成仙,却又放不下尘世的功名利禄和娇妻儿孙。而“得道升天,化身为仙”是中国道教信众追求的最高境界。霍克思将“世人都晓神仙好”译为“Men all know that salvation should be won”,“神仙”一词被译为“salvation”,意为“拯救”,是基督教的一个概念。霍译将中国道教文化中的“神仙”归化为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耶稣”,容易引起英语读者对中国封建社会普通民众宗教信仰倾向的误解[9]。从生态翻译学的角度来说,霍译对“神仙”一词的翻译未能实现文化意象的传递,其译文曲解了中国道教文化的特有内涵。而“All men long to be immortals”,杨宪益把“神仙”译为“immortals”,意思是“不死的,长生的”,该词生动形象地传递出了道家追求超脱凡尘、修道成仙、长生不老的文化意象,确保文化信息交流的顺利实现。在处理这一类中国特有文化词汇方面,杨宪益的异化翻译方法值得学习和借鉴。因此在文化维的适应转换方面,杨译更佳。
(三)交际维的适应与选择
译者除了语言信息的转换和文化内涵的转换之外,把选择转换的侧重点放在交际的层面上,关注原文中的交际意图是否在译文中得以实现[5]138。在此,“交际”就是指读者通过阅读译文能够领悟到原文作者的表达初衷,继而与作者在态度、情感、思想等方面产生共鸣或争议,实现译文读者与原文作者之间的互动。
让我们首先明确《好了歌》的交际意图。林语堂曾说,中国的哲人大抵都是既“入世”又“出世”的。知识分子凡得意之时,都奉行儒家思想,积极“入世”;凡失意之时,都亲近道家思想,消极逃避,即“出世”。出世、入世便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抒情、叙事的两大主题。曹雪芹身处封建末世,又家道败落,自然会有出世之想。《红楼梦》中就有大量的语句和段落与道家思想相关,反映了其内在精神主线。《好了歌》便是作者表达“出世”沧桑的情感载体。
杨宪益把“唯有功名忘不了”翻译成“Yet to riches and rank each aspries”。原文中的“功名”,指功业和名声。旧指科举称号或官职名位。杨宪益把“功”译成了财富“riches”,如果功名包含贪图财富,那么就与第二节中的“只有金银忘不了”中的“金银”重复。曹雪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杨对原作的理解并不到位,译文不符合原作者最初的表达意图。而霍译的“ambition”在英语里解释为“Ambition is the desire to be successful,rich,or powerful”。可以看出,这个词能包含古人想要考取科举求得官位的愿望。对比之下,霍更深刻地理解了原文,与原作产生了共鸣。第一小节的第四句“荒冢一堆草没了”便是道人引导甄士隐“悟道”的第一句,甄士隐经历家道败落,听完这句“荒草没了”,更感身世之凄凉。杨把这带有沧桑之感的荒草译为“briars”,英文解释为“A briar is a wild rose with long,prickly stems”。似乎只是为了追求押韵的效果,而不能让读者从“briars”一词感受原作中乱坟上长满杂草的荒凉之感,倒是让人想到色彩明艳活泼的玫瑰带给人的盎然生机。这显然与原作的消极避世不符。而霍译的“grassy”指一般的青草,其意义虽不及“weed”(特指杂草,莠草)更贴近,但与《好了歌》的整体气氛还是没有嫌隙的。《好了歌》文体特征接近于民谣,那么其用语用词就应该是口语化、大众化,随口所唱妇孺皆懂之语。原作者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翻译时译者在译入语中也应该选择常用词。对“痴心父母古来多”一节,杨把“多”直译成“legion”,意思紧跟原文,但用词略显生僻,与整个文体特征有点不符。而霍采用了意译,“多”换句话说就是“不缺少”,霍译的“no lack”用语简单、明了、易懂。翻译即语言之间的转换,信息的交流是其最终目的。当代翻译理论家纽马克认为:“交际翻译首先忠于目标语和目标文本读者,即要求源语服从目标语言和文化,不给读者留下任何疑点和晦涩难懂之处;当信息内容和效果发生矛盾时,交际翻译重效果而不重内容。”[10]霍译在语言用词上的选择不仅让读者感受到了原文的诗学魅力,而且真实再现了《好了歌》所蕴含的道教文化,无形中感化读者,使其有“顿悟”之感。比较之,霍译更好地传递出了曹雪芹原文的“出世”之意,实现了更好的交流和交际。
三、结语
生态翻译学理论为译学发展打开了更广阔的理论思维和视野,进一步丰富了翻译研究的理论话语和表达方式,将有助于译界重新审视和解读各种翻译现象和翻译思想。语言、文化、交际一直是翻译理论家们关注的焦点。从逻辑的角度来看,翻译是语言的转换,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又是交际的积淀,因此胡庚申提出“三维”转换的翻译方法。本文就此观点,从“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三个方面对比分析杨宪益夫妇和霍克思的《好了歌》英译本,看出两种译本在适应选择转换方面的得与失。整体上来看,霍克思和杨宪益的译文各有千秋,相比之下,霍译在多个维度上做出了“整合适应选择度”较高的译文,杨译稍逊。通过比读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霍译本从问世以来就以“语言精确优美……考订严密,有根有据,备受海内外红学界和翻译界褒奖”[11]。不同文本所处的生态环境不同,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进行选择(《红楼梦》翻译成就了霍克思);同时译者也要有针对性地进行适应和选择,而不是不顾实际地固守某一方法或理论。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要选择原文的生态环境,同时也要接受生态环境的选择,在多维度方面进行整合,实现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三维转换,创造性地译写出能在译入语生态环境中生存的佳作。这样的视角摒弃了传统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译评模式,势必会推动翻译研究的跨科际整合,促进翻译研究的健康有序发展。
[1]周汝昌.红楼小讲[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89.
[2]姜其煌.《好了歌》的七种英译[J].中国翻译,1996(4):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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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于建平,岂丽涛.用评价理论分析《好了歌》的英译[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07(2):45-48.
[5]胡庚申.翻译适应选择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6]刘云虹,许钧.一部具有探索精神的译学新著:《翻译适应选择论》评析[J].中国翻译,2004(6):40-43.
[7]胡庚申.生态翻译学研究焦点与理论视角[J].中国翻译,2011(2):8.
[8]冯庆华.文体翻译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217.
[9]党争胜.《红楼梦》英译艺术比较研究:基于霍克思和杨宪益译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40.
[10]Peter,Newmark.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62.
[11]《红楼梦学刊》编辑委员会.沉痛哀悼霍克斯先生[J].红楼梦学刊,2009(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