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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成书背景考

2014-08-15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昌黎宋诗韩愈

莫 琼

(西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甘肃 兰州730070)

顾嗣立(1665-1722年),字侠君,号闾丘,江苏长洲人(今江苏苏州),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举人,五十一年(1712年)特赐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纂修官,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卒,年五十八。侠君性喜交游,每于自筑秀野草堂中举文酒之会,四方之士往来酬唱。顾嗣立一生著述甚丰,富于藏书,曾编纂《元诗选》,有《秀野草堂诗集》、《寒厅诗话》、《昌黎先生诗集注》等著作传世。顾嗣立《四十生日自述诗》其一所云“爱客尝储千日酒,读书曾破万金赀”[1],好友缪沅极为击赏,以为秀野先生实录[2]“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条。顾 嗣 立 于 诗 “雅 宗 仰 昌黎”[3],诗作亦宗法韩愈,而其《昌黎先生诗集注》更是开清人注韩诗之风气。仅据笔者目力所及,似只在《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宋元集部”中著录了《昌黎先生诗集》一函四册,其提要云:“书中卷赋、诗两体,《外集》遗诗俱载,各句下并注《考异》”[4],则此本并有赋体,并非完全的诗集单刻本。又,清朱骏声在其《传经室文集》卷六《书东雅堂昌黎集后》提及其所藏有东雅堂《昌黎诗集》[5],四库馆臣据《明进士题名录》考证东雅堂主人徐时泰为明万历甲戌科(1574年)进士[6]1288-1289,则至迟于明后期已有韩愈诗集单刻本行世。但单行的韩诗注本仍以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为先,在韩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以下从清初宗宋诗风与顾嗣立个人两方面因素来考述《昌黎先生诗集注》的成书背景。

一、清初宗宋诗风概说

清代诗坛派别林立,仅就刘世南先生《清诗流派史》一书所论,略作统计,已有近20个派别[7]。就清初①所谓清初,笔者取汪辟疆先生《近代诗派与地域》(见《汪辟疆文集》)一文中的观点,即“清代之诗,约可分为三期:曰康雍,其初期也。曰乾嘉,则中期也。曰道咸以后,则近代也”之所谓“初期”。而言,即有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1582-1664年)、吴伟业(1609-1671年)、龚鼎孳(1615-1673年),钱谦益开虞山诗派、吴伟业开娄东诗派,或有以龚鼎孳诗艺难以与钱、吴相称[8]355。又有标举“神韵说”之王士禛,力主雅醇、尊唐贬宋的朱彝尊,强化宋调的艺术魅力并开宗宋派的查慎行,还有以《谈龙录》诘难王士禛“神韵说”的赵执信,与王、朱、查、赵并称“清初六大家”的“南施(闰章)北宋(琬)”,这还并没有算上宋荦、冯班、吴之振……难怪汪辟疆先生谓此初期诗坛为“众制咸备,风会总杂”了[9]。

仔细观察发现,除王士禛、朱彝尊二人主唐诗外,钱谦益“论诗称扬乐天、东坡、放翁诸公”[10];查慎行“诗学苏陆,尝注苏诗,甚得体要”[11]卷7:788;至施闰章诗教“倡自梅尧臣”,而“由之加以变化”[11]卷7:580;宋荦自称“于子瞻弥觉神契”[12]418。皆是主宋调者,更何况王士禛虽以“神韵说”主诗坛数十年之久,然“论诗凡屡变……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13]。玩味王士禛“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之语,应是说韩愈、白居易为代表的诗人所创作的诗歌已开宋调先声,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应是指以苏轼为代表的诗人所作之宋诗。由此可见,宋诗风在清初势力之大。另外,王氏所言“物情厌故”,也甚有意味。《四库全书总目》之《〈精华录〉提要》云:“平心而论,当我朝开国之初,人皆厌明代王、李之肤廓,钟、谭之纤仄,于是谈诗者竞尚宋元。”[6]1522又《〈敬业堂集〉提要》:“明人喜称唐诗,自国朝康熙初年窠臼渐深,往往厌而学宋。”[6]1528两则提要所言均为当时文士心理厌明人学唐,末学至蹈袭剽窃,未为善学唐者,故而转为学宋以矫明人之弊,这属于文学内部的规律问题,或为清初诗风由唐而转宋的原因之一。

再从清初宋诗选本发展情况来看,也可说明清初宋诗倾向。以初刻时间来统计,清初的宋诗选本有十八部之多[14]。这里以吴之振等人所编《宋诗钞》为例。吴之振所作序言有云:“自嘉、隆以还,言诗家尊唐而黜宋,宋人集覆瓿而糊壁……黜宋诗者曰庸,此未见宋诗也。宋人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而精神独存,不知者或以为腐……此病不在黜宋,而在尊唐。盖所尊者嘉、隆后所谓唐,而非唐宋之唐也。……今欲以卤莽剽窃之说凌古人而上,是犹逐父而祢其祖,固不直宋人之轩渠,亦唐之所吐,而不饗非类也。”[15]吴之振指责明人未见宋诗而黜宋,所学之唐也只是明人眼中之唐,直为剽窃之说而已;但宋诗从唐诗变化而来,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所谓“皮毛落尽,而精神独存”。吴之振力伸宋诗,并不满于明人李蔉《宋艺圃集》与曹学佺《石仓宋诗选》所选或为“离远于宋而近附乎唐者”,或为“近唐调”,因此,《宋诗钞》之编选乃“尽宋之长使各极其致,故门户甚博,不以一说而蔽古人,非尊宋于唐也。欲天下黜宋者得见宋之为宋……”[15]宋荦在谈到《宋诗钞》时有曰:“明自嘉、隆以后,称诗家皆讳言宋,至举以相訾謷;故宋人诗集,庋阁不行。近二十年来,乃专尚宋诗。至余友吴孟举《宋诗钞》出,几于家有其书矣。”[12]416可以看出,正由于宋风的流行,才有宋诗选本数量的增加。这可以看作顾嗣立注韩诗的外部原因。

二、顾嗣立的韩诗观

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能开拓诗歌新世界的诗人,应该说韩愈算作其中一位①此观点见卞孝萱、张清华、阎琦所著《韩愈评传》之《韩诗开拓的新世界》一节,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9页。杜甫是另外一位开拓诗歌新世界的诗人,参见程千帆、莫砺锋《被开拓的诗世界》一书。。韩愈诗歌对后世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钱钟书先生论“诗分唐宋”有云:“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16]此以韩诗开宋调。程千帆先生论韩诗对宋人影响亦云:“北宋中叶的诗人想通过学习韩诗来创造自己的独特面貌和风格,在欧阳修和其他诗人的支持之下,已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而弥漫诗坛,即使是有人主观上不赞成也罢,在客观上,总还是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17]这是说,从北宋中叶以后,韩诗对宋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几乎无人不学韩。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宋诗风在清初势力很大。再以《宋诗钞》的编纂为例,学者称“《宋诗钞》刊刻,也是‘宋诗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它的意义是从文本上为‘宋诗派’提供了支持,从而自明以来尊唐一统的格局被真正打破,宋风与唐音并举,对清诗的发展关系甚大”[8]594-596。韩愈作为开宋调者,他在“宋诗学”上的地位显然要被清人着重强调,以构建一个“宋诗学”的谱系。叶燮尤其肯定韩愈在诗学史上的重要转折作用,其云:“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发其端,可谓极盛。”②顾嗣立与叶燮(1627-1703年)互有往来。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初夏,叶燮来过草堂并留宿,“一夜清谈到天亮”。三十一年(1692年),叶燮又过访草堂听曲,并以《己畦集》见赠顾嗣立。[18]叶燮以“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似有差,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杜甫亦是开宋调之人,从时间坐标来看,杜甫固在韩愈之前,况且韩诗正是从杜诗继承变化而来,但是在学韩风气下,叶燮此说亦不为过。晚清宋诗派代表作家陈衍亦有云:“余谓唐诗至杜、韩而下,现诸变相,苏、王、黄、陈、杨、陆诸家,沿其波而参互错综,变本加厉耳。”[19]陈衍以杜韩并称,深得要旨。清代韩诗地位的提高,促使韩诗注本选本数量的增加,以《中国古籍总目·集部》所著录的情况来统计,这个数目有十八种之多[20],而在清以前,韩诗单行本几乎不见于世。

那么顾嗣立的韩诗观到底如何呢?这应该从两方面来分析:第一,反映在其诗论上,“宗仰昌黎”;第二,反映在其诗作上,“颇拟韩苏”。

先说第一个方面。顾嗣立在《昌黎先生诗集注·序》里有言:“余于诗雅宗仰昌黎先生。而论先生诗者,或有以文为诗之俏,至直斥为不工。盖其论始于陈后山,自宋迄明,更相符和。而先生之诗几为文所掩,而不能自伸。”[3]陈师道之言见其《后山诗话》:“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又有“黄鲁直云:‘……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21]。以文为诗,在诗歌史上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命题。在这个问题上,程千帆先生所论极为深刻,他说:在“穷则变,通则久”,“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化而后大”这样一些原则的支配之下,宋代诗人终于通过学习韩愈(当然也学习其他前代诗人)及其以文为诗的艺术手段(当然也学习其他诗人以及韩愈所拥有的其他艺术手段),加以发展变化,使之渗透在自己所要表现的生活之中,形成了不同于唐诗的独特面貌和风格。这,历史已经为我们做出了结论,不用多说了。

程先生认为为文者有所变化而后大,这是原则,亦即规律,无论是韩愈还是宋人,都是通过吸收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加以变化,并形成自己的风格的。顾嗣立宗仰韩诗,不以韩诗“以文为诗”为不工,“并窃怪说者不深考其源流”[3],可见,顾嗣立正是从诗歌发展流变的角度来看韩愈“以文为诗”(或者说是整个的韩诗)的。他认为韩诗自有其源流,从其《昌黎先生诗集注》的注释情况来看,他所认为的源头,最重要的还数杜甫。

顾嗣立认为韩诗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奇险,这从他的诗论可以看出:

昌黎韩吏部,光怪方骞腾。(《诗集》卷一,《言怀十首》其一)

长歌清越更排嘎,险语惊倒韩退之。(《诗集》卷八,《龙比部雷(山+斥)用坡公韵作歌见赠依韵奉答》)

潮州儋耳无缘到,那得韩苏警绝诗。(《诗集》卷一九,《题张庶常弘遽雪霁南辕图奉送之官兴国四首》其三)

光怪极韩苏。(《诗集》卷二〇,《答临川傅生用元韵八首》其八)

排嘎追韩笔,遑计力弗任。(《诗集》卷二五,《挽李秀才百药》)

元和空赋一篇诗,宰相书投那得知。力闢佛仙真倔强,才驱诗笔总离奇。徒参晋国三军幕,竟作潮州百世师。看取河阳坟墓在,瓣香应起后人思。(《诗集》卷六二,《孟县韩文公故里》)

“光怪”、“险语”、“警觉”、“排嘎”、“离奇”云云,都是符合韩诗风格的。韩愈《荐士》诗有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嘎。”[22]528此为评孟郊语,然胡仔却以为“此韩愈所得也”[22]534,可谓知言。顾嗣立以韩愈为“四贤”之一[3]卷1,并愿“再拜从往之”[3]卷1,可见他“宗仰昌黎”并非虚言。

再说第二个方面。从上引诗句可以看出,顾嗣立喜以“韩苏”并称,这意味着他认为韩、苏之间的诗风是相近的,所谓“光怪极韩苏”。顾嗣立自云“我爱苏子瞻”[3]卷35,他以秀野颜草堂,自云“捡得髯苏秀野名”[3]卷1,就是取苏轼《司马君实独乐园》诗:“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23]顾嗣立还曾校补苏诗,据《年谱》“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年)”条云:“宋中丞购得《施宿注苏东坡诗》,多残缺失次,亦命余校补。复怂恿好事者重刊王梅溪(笔者注:即王十朋)注苏诗。两注并行,吴中风雅一时推为极盛云。”①据《苏轼资料汇编》(清代卷)“顾嗣立”条,知顾嗣立有《王十朋〈苏诗集注〉序》一文,作于康熙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中云“尝以语友人朱子翠庭,翠庭因取王注反覆校勘,意欲力去相沿之缪,八阅月而始竟其业”。可知,此“好事者”为朱翠庭(即朱从延)。又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编之《现存宋人别集版本目录》(巴蜀书社,1990年版)著录有“《苏东坡诗集注》三十二卷《年谱》一卷”,题为清康熙三十七年朱从延文蔚堂刻本。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言《四库全书》即据此本著录。又漫游至惠州,过合江楼,寻白鹤峰东坡故居[2]“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条。可见顾嗣立对苏轼也是很有一番感情的。而从他的诗作来看,正是得力于这两位,如邓之诚评顾嗣立诗歌风格有云:“嗣立诗才赡敏,颇拟韩、苏。”[11]卷3:330他的诗作也表现为追求奇险的风格,且听他自道:

搜索枯肠出险语,江山收拾诗人囊。(《诗集》卷六,《焦山》)

余子亦郊岛,险韵争诗牌。(《诗集》卷一四,《二月朔日查山探梅集六浮阁分得佳字》)

十八滩头浪似雷,影摇峭壁动崔巍。莫伤此日魂多怖,(石+聿)(石+兀)诗从险处来。(《诗集》卷一五,《题嘉善魏禹平同年粤游纪程诗十首》其二)

危滩走砰磅,峻岭削城堡。惭无惊人句,高吟豁怀抱。(《诗集》卷一六,《二月十九日将之七闽日容招饮孝廉船席上别竹垞先生及同学诸子》)

偶成险语惊奇崛,时听清谈笑宁馨。(《诗集》卷四一,《五月四日张匠门检讨同王诲存学使许念中给练汪遄喜惠天牧两编修小集即事次匠门韵二首》其一)

顾嗣立自言“余生颇好奇”[3]卷17,“自笑闽游忒好奇”[3]卷17,“性癖平生最好奇”[3]卷20,他 一生爱 漫游,所著《诗集》中纪游山水的诗,如《重游焦山》“长风落木声刁刁,山根嘎击闻钓韶。扁舟劈箭破云浪,石齿累累刚停桡”[3]卷9,《游衡岳歌》“天门一线离宫凿,朱凤嗷嗷响空谷。凡谷痴肥无羽翰,敢学神仙占清福”[3]卷58,《谒南岳庙二十四韵》“赤帝飞灵爽,离宫拥郁蒸。镇连南极壮,地望北辰兴”[3]卷58等诗,想象奇特,笔力雄壮,得韩、苏真传,沈德潜评为“盖其诗得江山之助,游历愈广,风格愈上。《桂林》、《嵩岱》二 集,尤 为 平 生 之 冠 云”[11]卷23:440,是 很 有 见 地的。顾嗣立还曾用韩愈联句诗韵,作《吴江舟中联句用昌黎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韵》、《纳凉联句用昌黎韵》等诗[3]卷52,也可看出他模拟韩诗的轨迹。这是顾嗣立注韩的内部原因。

综上所述,清初诗坛弥漫着宗宋诗风,韩愈在继承前人(特别是杜甫)诗歌遗产的基础上,求变化,开宋调,这是韩诗在清初地位提高的原因之一。而顾嗣立于诗亦宗仰韩愈。这一外一内的因素,都可看作是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的成书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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