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意象的精神呼应:从鲁迅《狂人日记》到莫言《酒国》
2014-08-15殷宏霞
殷宏霞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教育系,安徽 马鞍山243041)
1918 年,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震惊文坛。震惊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是“五四”新文学的开山之作,更重要的在于其“忧愤的深广和格式的特别”。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实力干将,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对几千年中国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质进行了深刻的揭露。鲁迅精神不仅影响了同时代的许多作家,也同样影响了当代作家,这种影响或隐或显地在当代作家们的创作中得以呈现。1992年,莫言完成了其长篇小说《酒国》,作品的中心事件是“食婴”,这种对“吃人”意象的再现与《狂人日记》形成了某种精神对应。
一、指向真正的肉体“吃人”
《狂人日记》对狂人的心理描写细腻。作品首先揭示了狂人周围的生存环境:晚上全没月光,周围的人们对狂人的注视和议论,小孩子们铁青的脸,赵贵翁异样的眼神,以及赵家的狗叫声,这一切均构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生存空间。作家一开始便将狂人置入异常恐怖的幽暗与绝望等叙述环境中,于是狂人的紧张和疑虑从这里开始。“我怕得有理”、“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我知道不妙”等,这些都是狂人感觉到的肉体即将被吃时的恐惧和悲恸。表面上看,狂人的种种怀疑和恐惧皆是因为他患病发狂进而胡思乱想产生的,是病理性的,当地会有人认为他是疯子,但真正的吃人事件在现实中是存在的。易子而食、吃徐锡林、痨病患者吃人血馒头等,这些都是真正肉体上的吃人,而不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家族制度吃人。鲁迅说过:“中国的所谓的文明者,其实是安排给有钱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1]216在《狂人日记》中,鲁迅通过狂人之口对中国几千年来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质进行了有力的控诉,而且这种控诉贯穿在其一生的创作中,这一点从《狂人日记》到其晚年的杂文创作都可见一斑。鲁迅也曾坦言:“中国人往往不敢正视现实生活中的很多面,在解决问题时可能用瞒和骗来造出奇妙的逃路,而且还想当然的认为这种逃路是正路。”[1]240正因为如此,鲁迅毕生所做的工作除了无情地解剖他人与自己,更重要的还在于要唤醒沉睡在封建传统文化这间“铁屋子”里的国民,要扫荡这场“吃人的筵宴”。
莫言自称七八岁便开始读鲁迅的作品,虽然“里面有一些字不认识,但基本能理解故事的大概,真正不理解的是那些故事所包含的内涵。读的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给自己的影响是很大的”[2]。在《酒国》中,莫言十分细腻地写了一道被称之为“红烧婴儿”的闻名遐迩的菜,也对吃人肉的譬如油炸、清蒸、红烧、醋熘等具体方法进行了详尽的描写。尽管我们在具体细节上很难找到两部作品的内在联系,但在对吃人意象的主题表达、心理描写等方面,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莫言的《酒国》可以看作是鲁迅精神在当代的复活。
二、象征意义上的“吃人”
无论是愚昧的华老拴、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阿Q等 “被吃”的农民形象,先前意气风发,最终却消沉颓唐的吕纬甫、涓生等 “被吃”的知识分子形象,还是 “狂人”、疯子等“被吃”的启蒙者形象……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在其多部小说中,都反复表达了“吃人”这一主题。狂人一开始并未想过吃人这一话题,只因为他的发狂,他发现了人吃人的秘密,而后就总感觉有人要吃他,于是把他的对吃人的研究写在日记里,后来他在自省中明白了“被吃”的必然和“吃人”的无奈,因为他未必没有吃他妹子的几片肉,狂人也被毒害成了一个吃人者。鲁迅巧妙地在狂人的疯话里,借助象征等手法,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历史上真正的肉体被吃不是最可怕的,因为那样的案例毕竟是少数,真正可怕的是我们习焉不察的封建礼教对国人的戕害。钱理群认为:“鲁迅的‘食人’也有象征意义上的,‘食人’是国民性中嗜血和残酷的弱点的表现,也是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3]
莫言对人性、对中国文化的思考也是非常深刻的。如果说《丰乳肥臀》中的乳房似乎是大地的象征,是女性的隐忍力和生命力的象征,那么《酒国》象征着什么呢?酒文化在中国是个丰富的存在,酒可以使人亢奋亦可以使人萎靡。莫言借一个虚构的城市所发生的子虚乌有的吃肉事件来表达他对当下社会深切的思考。高级侦察员丁钩儿奉命前往酒国市调查官员有无吃婴儿事件。丁钩儿的沉着干练、聪明过人最终还是输给了老辣且工于心计的市委宣传部长金刚钻,从他喝酒并误食红烧婴儿那刻起,就已经陷入了“吃人”的尴尬中,已经辜负了上级的重托,最后因烂醉如泥而误入粪池,则更是令人不耻。酒是可怕的,莫言曾说过:“中国的酒场,已经成为罪恶的渊薮。”[4]酒固然是可怕的,但一个抵挡不住形形色色的诱惑的人则更可怕。作者正是用虚构的吃“红烧婴儿”这个故事,来象征贪婪奢侈的酒国正在对中华民族的伦理道德进行全面的颠覆,象征着部分腐败者吃掉的不是酒和肉,而是社会风气和我们的下一代。《酒国》所写的吃婴儿是假,但发出的“救救孩子”的呼声却是真的,这与鲁迅形成了精神上的呼应。
三、对现代性的深刻思考
现代性主要是指民族和社会的现代化,也包括思想意识的现代化。《狂人日记》之所以能够成为现代文学的扛鼎之作,主要原因在于它包含了巨大的思想革命的现代性内容,形式上也颇具现代性。总体来说,《狂人日记》对现代性的思考是以反思和改造的方式进行的。由于所处的时代的关系,鲁迅更钟情于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小说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并借狂人之口发出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伟大质疑,作家用现代思想意识对封建礼教进行了解构和颠覆,表现了大胆怀疑的五四时代精神。就“改造”而言,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把关注点放在改造国民性上。人的被吃其实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大伙已深陷“吃”和“被吃”的囹圄,自身却浑然不觉。小说中的狂人病愈后赴某地候补,于是与吃人社会又重新融合在一起,他亦可能参与到“吃人”的队伍中。狂人的战斗精神被消解了,读者既看到了改造国民性的艰难,也看到了中国社会在进行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艰难。
莫言对现代性的思考也基本是以反思和改造的方式进行的,但二者同中有异。就反思而言,鲁迅侧重于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文化批判意义明显;莫言则侧重于对当下现实的反思,现实批判意义明显。小说对部分官员的腐败行为以及病态的酒文化等给予了深刻的讽刺。文本看似荒诞却不失真实,因为这种真实性来源于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事件。《酒国》是莫言以强烈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责任感发出的对现实忧虑的最强音。就改造而言,《酒国》与《狂人日记》也有所不同。几千年的封建礼教不是莫言所着力批判的,当下社会中的一些阴暗面才是他要着力批判的。作品对酒国市的一些腐败分子如矿山党委书记、省级劳模余一尺和宣传部长金刚钻等进行了犀利的批判。矿山党委书记表面温和慈祥实则心狠手辣;省级劳模余一尺表面老实热情实则道貌岸然,是一个流氓式的人物;宣传部长金刚钻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是“红烧婴儿”的炮制者。小说中对“吃”采取了夸张的描写方法,其“吃”的铺张与奢侈令人惊讶,作品对“吃”有大段的控诉,如感觉听到了孩子在砧板上哭、在料酒里哭、在吃的人的肠胃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哭,酒国市仿佛到处都有孩子的哭声。这段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部分人的享乐是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牺牲之上的,《酒国》与《狂人日记》一样,都揭露了问题的实质。也许世上并不存在“红烧婴儿”这道菜,但莫言由此完成了对现实的批判。莫言除了批判一部分人的腐败外,还对人性中的冷酷进行了拷问。《狂人日记》中充满杀气的气氛在《酒国》中也普遍存在。“吃婴儿”一事,酒国市人都知道,但无人敢说出来,更无人敢站出来救救我们的孩子。小说中提到了一个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这个村庄里的小孩就是父母的摇钱树,父母和别人交换的商品就是自己的孩子,而且交换成功后他们异常开心。作品对人性的冷酷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尽管在批判国民性的问题上,莫言没有鲁迅走得远,但莫言是特立独行的,又是最民间的。他用改造的神话给现实编织了一个又一个五彩斑斓的梦。作家在《酒国》中更关心的是社会现实。如果说人是鲁迅所关注的,那么社会则是莫言所关注的;人的现代化是鲁迅所追求的,社会的现代化则是莫言所追求的。尽管两者追寻的道路不同,但终极目标却是一致的,都力图通过小说警醒世人,引发民众思考,从而完成思想意识的现代化。
四、明显的复调特征
在《狂人日记》中,鲁迅以日记体的形式很好地将文言文和白话文融合在了一起。小说开头的背景交代是用文言文写的,代表的是现实世界的声音;狂人的日记则是用白话文写的,代表的是狂人内心世界的声音。两条线索使得小说出现了两种声音,在作者为读者讲述疯子实实在在的病态思维和胡言乱语的声音之中,又隐含着另外一个声音——狂人清醒后产生的一系列的想象性事实。小说的开篇就引用了“余”这一叙述主体,狂人则是一个被叙述的对象,但同时,他又在作品中以日记的形式向别人述说着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害怕以及自己的忧虑,此时的狂人又充当了另外一个叙述者。于是作品的两种声音、作品的复调艺术效果在这样的叙述策略下形成了。读者在读《狂人日记》时,一定要具备改变旧俗的勇气,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狂人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才能体会作品所包含的深刻的意蕴。任何个人偏见或者党派偏见都有可能会对其进行误读,可以想象在五四时期,一部分守旧派会觉得鲁迅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人”,觉得鲁迅应该受到批评,而这也恰巧体现了作品的反叛性和超前性。要知道在任何社会做一个先知先觉者都是不易的,但鲁迅冲破了阻力。他巧妙地将叙述者、被叙述者、隐含作者和读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作品呈现出极具动态的复杂心理、美感反应和复调特色。
在《酒国》中,莫言采用了三线并进的复调叙述策略:第一条线是资深侦察员丁钩儿到酒国市调查吃孩子案件;第二条线是酒博士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这里又包含李一斗的来信和“莫言”的回信两个部分;第三条线是酒博士李一斗以酒国市为背景创作的九篇小说。三条线索的排列灵活且多变,再加上作者将小说、书信和寓言等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从而使得完整的小说段落被成功割裂,使得读者在三种环境以及四种语言场中穿梭。《酒国》的三条叙事线构成了一种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合奏,显示出明显的复调特征。
鲁迅提出的 “吃人”主题是对当时沉默的大多数发出的第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时隔百年之后,莫言与鲁迅相逢,继续探索着“吃人”的主题,尽管探索路程有点曲折,但莫言绝不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他的身边会有伴侣与他一起回望历史,反思现实。期待莫言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也期待当代文学能越走越远!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莫言.散文[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121-125.
[3]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北大演讲录[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4]莫言.我与酒·会唱歌的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292-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