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世尚老学研究的特点
2014-08-15王闯
王 闯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清人吴世尚著有《老子宗指》一书,收入由熊铁基先生主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老子集成》第9卷,此点校本以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雍正二年(1724年)刻本为底本。吴世尚并不多见于史册,据《光绪贵池县志》记载,吴世尚乃安徽贵池人,“字六书,少肆力于六经子史,手自钞览至腕脱,以左手写字。名其居曰易老庄山房,当路交重其博雅而刚介不阿于时,食饩郡庠,未贡而卒”[1]394。他的著作有《易经注解》、《老子宗指》、《春秋义疏》、《庄子解》、《楚辞疏》[1]581等。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吴世尚读书勤奋,并且对《易经》、《老子》、《庄子》有着浓厚的兴趣,各有注疏传世,乃至于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易老庄山房”。在吴世尚的学术思想中,此三家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的研究对象《老子宗指》一书,大约成于康熙年间,以所谓伏羲先天图诠释《老子》,将易学与《老子》进行互释和沟通,体现了他一贯的学术宗旨,在老学史上有其独特性。
古人治学,力求“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老子学问从何而来,亦是吴世尚所关注的主要问题。在《老子宗指》的序言里,他开宗明义,自问自答:“夫老氏之言何宗乎?宗我伏羲先天之图,文王六十四卦之象者也。”[2]366所谓“伏羲先天之图”,吴世尚在书中亦有图画予以表明。此图最中间为一圆圈,圈外有阴阳两画围着此圆圈,阴阳两画上各加一画则成四象,在阴阳两画外围成一圆形,依次类推,四象之外围有八卦乃至六十四卦。这个先天图说明了由太极一圈生成阴阳卦画,再生成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过程,且这个过程围绕着太极一圈依次展开。
在书的正文前,他特意写了《上下篇大意》,概括老子学术之大概。其中一则名为“老子学本先天”,认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2]368。他不仅将《易》看作儒家五经之源头,还将其理解为天下诸多道理之所在,其中自然包括《老子》,而《易》中所涵括的道理,伏羲所绘之先天图就已经完全囊括了,所以他说“愚以为羲皇手图太极,仪象卦爻,一盘托出”[2]368。也就是说,伏羲的先天图就是老子学问之源,《老子》的诸多章节,“或备举全图,或独阐一极,语语透宗,丝丝毕现,虽孔子之《十翼》微言、周子之《太极图说》,亦似乎未有以过之也”[2]368。在他的眼里,《老子》一书,跟《易》之《十翼》、《太极图说》等文献一样,都是对先天图的一种阐释,并且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十分大的,因为“老聃为周之守藏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则兹图固其所亲见也”[2]367。据此,他发出“述而不作”的感慨:“夫子言述而不作,此一语真包尽千经万典矣。何也?开辟以来,唯伏羲之图乃是作,自羲之后,则无非述已。”[2]373可见伏羲的先天图在他整个思想中所占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他曾说:
余读《易》数十余年,不意而得先天之图,遂于《易》大有所会。今以此读老,则见老之言言字字,一一皆从此图流出,遂恍然大悟,天地间止此一理,而古人立言明道,决无有私心妄作者[2]405。
在他看来,这天地间只有一个理,就是先天图所昭示的,《老子》所言也只是从此图流出而已,《老子》是在阐发先天图的思想。其实,从整个老学史来看,这只是他以先天图来解释《老子》罢了。
一、以先天图解释道之体
历代解老著作对《老子》之“道”都给予了极多的关注,他们试图从各个角度对这个“道”作出解释。正如刘固盛教授所言,“由于老子之道具有高度的普遍性、多义性和模糊性,这就为诠释者留下了广阔的发挥空间,因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者,都可以对《老子》进行主旨不同的解释”[3]。吴世尚即从所谓伏羲先天图出发,从而对老子之道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下文详述之。
(一)“道即太极”
吴世尚认为,“道即太极”,“道即先天图中太极圈也”[2]392。他在解释《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时说道:天图最中间的部分,而太极只是一圈,此时尚未有阴阳卦画(就是阴爻阳爻)的产生,即所谓“奇偶未立”。他认为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无名,天地之始”。除此之外,道有生化天地万物的作用,是“天地之所由生”、“万有之所从出”,而在太极一圈的外围,围绕着阴阳卦画、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等。这些卦象都是由太极一圈分化出的阴阳两种卦画所组成,所以太极也同样具有生化万物之功能,这一点,第二节将详述之。
(二)理即气、道即器、心即理
吴世尚对体用关系的理解同样受到先天易学的影响。我们看他是怎么说的:
天下之物有有色者、有有声者、有有形者、有有色而无声者,有有声而无形者,玄之为玄,则三者皆无从何致诘哉。故混而为一而已矣,一即太极也[2]378。
色、声、形乃天下之物的三个基本属性,但是道或者说玄,却并不能从这三个方面去把握,它无色、声、形这种一般物的属性,而只能混而为一,这个一,他认为就是太极。同样,在解释“昔之得一者”时,他说,“一即太极,即道也”。在他看来,“一”、“道”、“玄”等,都是先天图中太极一圈。
他这个看法的根据,大概就在于太极与道这两者在某些特征上的相似性。我们先看他是怎么描述道之特性的,他说:
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道则无貌象声色之可言。故唯见其一理浑然,无穷尽,无方体,非有非无,无终无始,而为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焉。
凡物有始而道无始,无始则无断续、无罅隙、无终穷、无内外、无虚实,而实天地之所由生也。凡物有形而道无形,无则无声色、无对偶、无变迁、无遮滞、无险侧,而实天下万有之所从出也[2]379。
他认为道跟物的差别就在于道没有“貌象声色”,而道的这种特性,恰好正符合先天图“太极一圈,奇偶未立,不可名阴,不可名阳”的状况。太极一圈是先
庖羲氏先天图其中一圈,其外自一画二画三画,以至四画五画六画,而为一大圈,层次虽有许多,其实中之一圈即其外之一圈也,外之一圈即其中之一圈也。盖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道之为道,本是如此[2]373。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是理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吴世尚对此的理解十分形象化。他以先天图为例,认为图中太极一圈,和由太极分化出来的阴阳卦画所组成之六十四卦,其实是一回事。他还说道,“天下之道,一本散为万殊,其实万殊源于一本”,“道之在天下,语其体则出而不穷,语其用则流而不息,分之则万而不同,合之则一而不异,诚犹川谷之于江海也”[2]387。一本和万殊的关系,在他看来,就好比江海与川谷的关系。虽然他接受了体用一源的观点,但是,在此基础上他论述道器关系、理气关系时,却有更大的突破。他认为天地万物的产生发展,就是一个“气化”的过程,所谓“有此母(天下之母)则自然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理运而气行,往过而来续,必无一息之停”[2]397。“天地间莫非气也,即莫非理也”,“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2]396。理与气的关系如何呢?他认为道之为物,“形不落于实,而理不坠于虚。气载理,理乘气”[2]382,“理在气中,如 人 之 乘 车 然”[2]377,“理 气 浑 合,本 不 相离”[2]382。他的这个理解基本上是承袭了理学的观点。如朱熹认为“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4],吴世尚亦持此种观点。但是在朱熹看来,理气即使浑论不可分,但是理与气还“决是二物”,理在气先,理才是最根本的。关于这一点,吴世尚却并不这么认为,他有自己的理解:
(道)其体至无,其用至有,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前无始,其后无终。一本万殊,一本即理即气,即器即道。
有人焉果能湥知理之所以然,则知此形而上者即在形而下者之中,而道即器,而非沦于虚,知此形而下者即属形而上者之托体,而器即道,而不滞于有。得其母,知其子,知其子,守其母,所谓一本万殊,万殊一本,心即理,理即心,汎应曲当,乌有殆乎?[2]397
在这里,他将一本万殊中的一本,也就是本体,解释为理、气、道、器。理与气、道与器这两对概念,讲的都是体用关系,每一对的前者是体,后者是用,他将体用二者混而为一,认为体即用、用即体,也就是理即气、道即器,他们都是这“一本”的内容。所以在他看来,理、气、道、器其实只是同一个东西,这显然和朱熹认为理才是根本的观点是不一致的。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心即理”、“理即心”,从而将理、气、心这三个概念统一起来。他说:
道为太极,心为太极。……人与天地皆与道为体,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而不知我身自有天地之象也。……人心虚灵不昧,斯乃至静之体,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是故人身一小天地也[2]375。
人为万物之灵,人实为天地之心,道之自然而然者,实体备于我而无所遗也。……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分之则各有条而不紊,合之则浑为一而无间[2]383。
“道”虽是万物之本,但是它并不是独立于万物之外而存在,而就在人心之中,所谓“心即理,理即心”,“人为万物之灵”,“道不在心外,欲仁至由己而不由人,便莫便于此。虽有不善,一念改悔,全体呈露,复归于无过,捷莫捷于此”[2]402,人的主体性得到了极大的阐扬。所以,在吴世尚的思想体系中,道、理、器、气、心这几个概念得到了统一,它们都是“一本”的内容,都是天地万物之根本。当然,这个观点并不是他的首创,明代大儒湛若水就持同样的观点。湛若水言:
《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即气即道,气之中正者即道,道气非二也[5]632。
甘泉子五十年学圣人之道,于支离之余而得合一之要……合一有三要,曰心、曰事、曰理,所谓合一也[5]725。
《宋明理学史》认为湛若水“由宇宙一气,推演出宇宙一理、宇宙一性的结论”,且“并没有停止在理气一体上,而是进一步发展,提出心、事、理三者合一”。总而言之,吴世尚将老子之道与太极等同起来,并在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基础上,对理气心三者之关系有新的看法,认为理即气、理即心,三者同是万物之“本”,这是他在本体论上的观点。
二、以先天图解释道之用
道之用既表现在道生天地万物的作用上,也表现在道对人君治理国家的指导作用上,吴世尚认为道的这两个方面的作用,都跟先天图有关,或者说,都是从先天图得来。
(一)道之生化作用
《老子宗指》所用《老子》文本,八十一章每章有两字之标题,此标题采《河上公章句》本所题。《老子》第四十三章标题名曰“道化”,他认为此章就是对先天图中从太极一圈到两仪、四象、八卦以至六十四卦之演化过程的解释,我们先看这个演化过程具体是怎样的。
朱熹曾经在《易学启蒙》中对邵雍所传伏羲氏先天之《易》学有一个说明: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者,一理之判,始生一奇一偶,而为一画者二也。两仪生四象者,两仪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二画者四也。四象生八卦者,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三画者八也[6]217-228。
这个演化方法是这样的:太极一圈,分成只有一画的阴阳两爻,也就是文中所说的一奇一偶,这奇偶一画之上再各加一奇一偶,就会生成四个只有两画的所谓“四象”,“四象”之上再各加一奇一偶,会得到八个各有三画的所谓“八卦”,八卦之上还可以如此反复增加卦画以至生成六十四卦。
八卦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四画者十六……又为两仪之上各加八卦,又为八卦之上各加两仪也。……四画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五画者三十二……五画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六画者六十四,则兼三才而两之,而八卦之乘八卦亦周,于是六十四卦之名立而易道大成矣[6]222-228。
各有六画的六十四卦之上还可以依此类推,各加一奇一偶,乃至于无穷:
若于其上各卦(六十四卦,本文作者注)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七画者百二十八矣;七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八画者二百五十六矣;八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九画者五百十二矣;九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画者千二十四矣;十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一画者二千四十八矣;十一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二画者四千九十六矣……若自十二画上又各生一奇一偶,累至二十四画,则成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变……引而伸之,盖未知其所终极也,虽未见其用处,然亦足以见易道之无穷矣[7]1。
朱熹说的这种演化办法,就是所谓“加一倍法”,他认为,“此乃《易》学纲领,开卷第一义,然古今未有识之者。至康节(邵雍)先生始传先天之学而得其说,且以此为伏羲氏之《易》也”[7]1。
通过这样的“加一倍法”,从而产生了一个由太极到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乃至无穷的演化过程。吴世尚即依此解释《老子》第四十三章,当然,在他看来,这是老子在阐释先天图。他首先训解此章之标题“道化”:“道即太极,化即易之所谓生也。”[2]392这里“易之所谓生”,讲的就是太极如何产生天地万物。他认为太极图中所昭示的由太极到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乃至天地万物的化生过程,“老子此章,正是此意”。此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说,“道即先天图中太极圈也,一即太极圈外左右各书之奇偶之两仪也”,“二即两仪外左右各有二画之太阳少阴少阳太阴之四象也”,“三即四象外左右各三画之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之八卦也”,更进一步,“自四画五画六画之六十四卦,以推至四千九十六卦,而列衍之以至无数之可计,皆可以万物二字包之”[2]392。他在这里将《老子》所言的“一”、“二”、“三”具体化为卦画的数量:“一”就是只有一个卦画,也就是图中的阴爻和阳爻,这是“两仪”;“二”是有两个卦画,即图中太阳、少阴、少阳、太阴,称为“四象”;“三”是有三个卦画,即图中的八卦。之后还会有四画、五画、六画乃至“无数之可计”,为了行文的方便,就只好用“万物”二字来概括了,这就是前文所述的“加一倍法”。而《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同样也是在说这个问题:
一阴一阳谓道,此道字即图之奇偶阴阳卦画也。……有奇画,则自然生太阳、少阴,而乾兑离震三十二阳卦由之以出。有偶画,则自然生少阳太阴,而巽坎艮坤三十二阴卦由之以成,故曰可道也。
常者,一而不杂,久而不变之意。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脉络分明而往不息,所谓道可道也。然既谓之阴,则非阳,既谓之阳,则非阴,既已静矣,则非动,既已动矣,则非静,偏而不全,变而不一,故曰非常道也。
(名)即图之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也……观象查理,确有指实,故曰可名也。……仪有两、象有四、卦有八与六十四,虽迭相推荡,互相变动,而各有体质、实有能所,故曰非常名也。
太极一圈,奇偶未立,不可名阴,不可名阳,故曰无名。此则动静之所以互根,阴阳之所由以分立者也。天地之始,始于此耳。……有阴阳老少则自然生生而不穷矣[2]372。
他以“太极一圈”解释“无名”,这是因为太极一圈尚未有奇偶阴阳的分别,跟老子所说的无名状态很吻合,且它们都是天地之始,阴阳、动静的依据。太极分化出两仪,也即阴阳卦画,二者排列组合形成三十二阴卦、三十二阳卦的过程,就是所谓“道可道”。在这个过程中,卦有阴阳、动静,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处在不断变动中的,这个变,便是所谓“非常道”。
这些卦象虽处于变动之中,但是并不虚妄,而是有实际的内容,这就是所谓“非常名”。由太极分化出的阴阳卦画乃至不断变动的更多卦象,就表示着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过程。
在吴世尚看来,老子是深刻领悟了伏羲先天图之精义的,如此才能以简单明了之话语将其道理和盘托出。他总结道:
道之生生不已,乃道之自然之化也。溯厥大原,则庖羲手画之图,其中之混成而寂寥者即道之全体大用所由出也。由是而始为一画以分阴阳,则两仪于此立矣,是道生一也。次为二画以分太、少,则四象于此成矣,是一生二也。又次为三而三才之象始备,则八卦于此全矣,是二生三也。至于有八卦而神明之德皆于此通,万物之情皆于此类,精入无形,粗及有象,尚有出乎其外漏乎其内者乎?此所谓三生万物
也[2]393。老子所述道生万物的作用就是伏羲先天图中太极衍生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生化作用,只是老子“脱离文周之易而悬空,止说此图之理,又不提出先天图画字面来”,所以才“令人无处入思议,而后之解者不得其解,愈说入玄空渺茫去”[2]373。他觉得后人之所以无法洞悉老子之学本于先天易学的原因,就在于《老子》一书脱离了易学传统中的卦象和先天图的具体图像,而只是在阐述先天图的道理,后人不能理解,也就在所难免了。
(二)道之虚静作用
《老子》一书屡讲虚静,如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第四十五章“清静为天下正”等。“静”是人君治国或者个人修身的一个基本要求,吴世尚甚至认为“老子自言其所宗,故包罗统会,而大要以主静为先”,“静”是老子学说之“大要”;然而老子静的思想从何而来呢,他认为也是来自先天图,“老言清静为天下正,皆是从先天图上来也”[2]394。他说:“老子深悟图之仪象卦画皆有对待、变化、断续、起止,不能知太极之常而不已,一而不杂也,故教人返朴归元,致虚守静。”先天图中的仪象卦画总是处于不断变动之中的,老子深恐世人只看到了这个变化,而忽视了中间太极一圈是奇偶未分、阴阳未立、一而不杂的状态,因此极力呼吁世人要致虚守静。
另外,清静正是《易》学的重要思想,“静者,文王所以用易之道也。何也?蓍之得卦,六爻不变,则占彖辞,彖之不全吉不过数卦,其余则皆吉者。是《连山》、《归藏》以及文王,其用易皆以静为常”[2]366。这里他从《周易》蓍法的角度,认为不仅文王之《易》,连山、归藏等《易》也都是强调静的,《老子》一书中的“柔弱慈俭,正所谓静之意也”。
虽然老子静的思想来源于先天易学,但是世人并不十分清楚这一点,以至于在理解老子“静”的时候,偏离了其本意,而出现了种种偏差:“世之人或以为政柄,或以为丹祖,或以为兵机,或以为禅悦。”[2]367后世从治国、炼丹、用兵、禅修等方面去理解老子静的思想,都是不免于偏且陋,所以老子才要发出“知我者希”的感慨了。
三、汇通孔老
吴世尚从先天图的角度,以图解老,从而试图融汇孔老之学,将老子、孔子都排到伏羲氏这一共同的学术源流中去,并得出“老子未尝贵无贱有”以及“老子思用世”的观点。
(一)孔、老同宗先天图
如前文所述,吴世尚认为老子之学,学本先天,不仅如此,他还认为文王、孔子之学亦是在阐释伏羲先天图,从而构建了一个以伏羲先天图为本源的学术传承脉络。他说:
伏羲画图,不立文字。文周取其图之六十四卦而一一系之辞,孔子乃将此图之全者以示人,使知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源头,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老子则脱离文周之易而悬空,止说此图之理,又不提出先天图画字面来,而劈头突脑曰:道可道,非常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一,一生二云云。所以令人无处入思议,而后之解者不得其解,愈说入悬空渺茫去。故至今读之,鹘鹘突突而无有可通也。殊不知篇内所言,字目与《易》别,而其理则未尝有殊也[2]373。在他看来,文王、孔子、老子都分别从不同方面在诠释伏羲所绘之先天图。文王对图中六十四卦一一以文字解释,孔子则将全图由太极到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演化过程揭示了出来,老子并没有采取文王、孔子那个易学系统的解释话语,而是只阐明这个图的道理。虽然表面上看与文王、孔子的话语不同,但是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是在解释这个先天图。如:
羲皇手图仪象卦画,四周于外,数及于九百六十有三,而太极则混而为一,而处乎中,是固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者也。尧舜自其外而内者言之,故曰执中。孔子自其内而外者言之,故曰一贯。老子则以内对外而言之,故以本为精,以物为粗。虽其歧本末为二致,校体用之重轻,立言未免未莹,然不谓之勘验分明不可也[2]366。
儒家的一些重要概念,如一贯、执中等,吴世尚认为这都是对先天图的解释。“执中”讲的是从图外六十四卦向图中央太极一圈而观察,“一贯”讲的是从图中央向图周围观察,这二者的不同在于观察先天图的方法有异。而老子则是“以内对外”,内外相对,内是本,外是末,虽然析本末为二致,立论未必完善,但对图的理解也确实“勘验分明”。儒家道家的重要概念在这里就被统一了起来,“先天图其中圈,儒曰太极,老曰元。其外画,儒曰阴阳,老曰象”[2]383。
基于此,他还批判了陆希声的一些观点。在吴世尚眼里,“古今名人多爱读《老子》,然实见得大头颅者,嗣宗、康节而已。……此外陆希声依稀近之”。但是陆希声认为老子和伏羲“同其原”:“伏羲氏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氏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也。”他批评了这一看法,“夫《老子》一书,正是发明羲画,而以为同其原则,是二者并立而更有一源为其所出也,岂理也哉?”[2]368陆希声以为老子和伏羲之上还有一个共同的源头,吴世尚认为此观点大谬。因为老子就是在解释伏羲先天图,这是老子学术之源头,怎么能将源与流并列起来而再立一源头呢?
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王、孔子、老子同宗伏羲先天图的学术脉络就清晰可见了。吴世尚通过为孔子、老子找到一个相同学术源头——伏羲先天图的办法来汇通孔老,二者的一些说法,虽然字面上看起来不同,但是,其道理都是一样的,都是对先天图的阐释。
(二)“老子思用世”
吴世尚汇通孔老之目的,大概就在于他想要以此来消除历代对老子之学的误解,尤其是以儒学中积极入世的一面去化解过去将《老子》理解为贵无、忘世等“错误观点”。
以往对《老子》的误会,主要表现在“晋人尚清谈,以为老子贵无贱有”,后人遵循这个看法,从而容易得出老子“忘世”的结论。针对这个问题,他主要是从有无关系的角度来批驳的。
《老子》一书中的有无关系是不是如王弼所言的“以无为本”呢?吴世尚认为不是,他说,“有之与无,元相为表里,互为经纬,欲除一个而不得者”,因为:
老子首章即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又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又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370-371。
老子是有无并重,并没有在二者之中找出一个最根本的来。此外,这个看法还有其哲学本体论的支撑。在上文的论述中,我们得知吴世尚主张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并且体就是用,用就是体,即所谓“理即气”、“器即道”也。那么在有无关系中,无是体,有是用,这一对体用关系同样也遵循上述原则,其中并没有一个更根本的本体存在。老子虽然说“无”,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以无为本”,他举例说:
圣贤不伐善,非无善也。不施劳,非恶劳也。王侯自谓孤、寡、不谷,王侯也而讵无父、无夫、无一善状者乎?孔子称舜曰无为,舜自言则曰耄期倦于勤。勤者,有为之谓也[2]371。
事情总是具有多面性的,不能仅仅根据一面之词而断定其性质。既然老子并没有贵无而贱有,那么也就不会有什么“以无为本”的问题。世人通常所理解的老子无为而治以致“荡佚姑息”是不正确的,因为“老子曰: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此何如之兢业也者,而以为放旷宕佚、贵无而贱有哉?”老子同样兢兢业业,况且讲无为者不止老子一人,“夫无为而治,孔子言之,《中庸》言之,若无为果酿乱罪,将不独在老子矣”[2]371。在他看来,儒家同样也是讲无为而治的,如果认为“无为”会带来祸乱,那么儒家也要承担责任。
既然如此,那么老子乃“千古有心人,非忘世者比也”,“其篇中所陈治道,一切备具,至兵刑之惨,则尤其所丁宁致戒者”[2]371。吴世尚通过对《老子》本体论的重新阐释,认为理即气、器即道,不仅重视本体,也重视现象,从而在有无关系上批判了“贵无贱有”的观点,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老子和儒家一样,都是积极入世者。
四、余论
从上文的论述来看,吴世尚认为《老子》一书所揭示的道生万物的过程和先天图中从太极一圈到两仪、四象、八卦乃至六十四卦的变化过程若合符节。也就是说,吴世尚紧紧抓住了《老子》和先天图中所包含的宇宙生成思想,从这一点出发,他得出了《老子》是在解释先天图的观点。其结论虽然不成立,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不拘泥于其结论的形式而关注其得出结论的思维过程,就会发现,吴世尚对《易》与《老子》关系的把握十分准确。先天图是后起之物,老子也并没有看过什么先天图,但是《易》却是先于老子而存在的。《老子》与先天图当然无传承关系,但是与《易》呢?《老子》书中道生万物的宇宙化生过程,与《易》是否有关系呢?现代许多学者都对这一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并渐渐形成一个普遍的共识,那就是《老子》确实对《易》的思想有所吸收和创造。如陈鼓应先生就认为“先秦易、道的相互汇通,经历过两个重要的阶段,起初是老子的引易入道,其后则是《易传》的引道入易”[8]1。“老子的道论又是第一次系统地将先秦《易》学纳入哲学领域,提升到形上的层次。其最为显著者,就是春秋末诸史官解《易》仅就阴阳二气而言,还只停留在实体形下的层面;到了老子,《易》学才得以获得实质性的突破。”[8]11吴世尚学术成果的思想史价值就在于他发现了《老子》与《易》学在思想上的传承关系,并试图去解释这个问题,只是囿于学术眼光和学术传统,他还不能分辨出《易》与先天图之间的先后关系。
[1]陆延龄,等.光绪贵池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2]吴世尚.老子宗指[M]//熊铁基.老子集成:第九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
[3]刘固盛.从学术史到思想史:以老庄学研究为视角的考察[J].浙江社会科学,2010(5):20-24.
[4]黎靖德.朱子语类: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2.
[5]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五六.济南:齐鲁书社,1997.
[6]朱熹.易学启蒙[M]//朱杰人,等.朱子全书: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二十一册[M]//张元济等.丛书集成初编:集部.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
[8]陈鼓应.先秦道家易学发微[M]//陈鼓应.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二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