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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戏剧文化现象的新解读——从女性性别角度看近代城市京剧女演员

2014-08-15刘依尘

关键词:女艺人京剧戏曲

刘依尘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

女演员特别是戏曲女演员是中国传统戏剧文化中一个较为独特的群体,也是学术界长期忽略的一个群体。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与戏剧艺术形成、发展、成熟的历史相始终,但几百年来,这个群体更多地和娱乐相联,和文人权贵的风花雪月相联。中国近现代曾经有一些学者属意这一领域的研究,如《唐戏弄》、《优伶史》、《青楼集》、《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涉及戏曲研究的史籍如《清稗类钞》等,却仅限于对资料的搜求剔抉,并不具有学术搜索的新意。成为当代学术界一个严肃的学术话题甚至课题被关注是晚近的事,如《中国第一代越剧女艺人》、《中国近代上海的女班》、《男旦与坤生》、《近代平津沪的城市京剧女演员》等。台湾学者张远所著《近代平津沪的城市京剧女演员》(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查辑援引古今资料特别是1900年至1930年间各种报纸、流行画刊、杂志关于女艺人女演员的记述评论,从性别角度对中国传统戏曲女艺人进行专门研究,揭示了女性主体身份相对于男性经验而具有的差异性及复杂化的社会身份认同。他选取1900年~1930年间戏剧文化发达的三个城市京津沪的京剧女演员为研究对象,分六章五个大问题,围绕女演员的出生背景与生活、女演员的定位和评价、女演员的形象建构、女演员与捧角文化、新与旧之间的女性等展开,涉及女演员的出生背景和学艺生活、演艺生活、婚姻生活,女演员与男演员评价标准,以及捧角文化等不同方面,使这一课题研究“触角”伸于细微,见于毫末,结论更客观,更令人信服。同时,他对近代京剧女演员台上台下生活及不同类型女演员人生走向的呈现,对女演员道德形象建构的分析,特别是在纸媒类近代传播工具和戏园等公共娱乐空间出现之后,对女演员演艺及私生活影响的梳理,对时下流行文化的研究也不乏启示。作者搜集资料全面丰富,持之有理持之有据,对每一个观点的论证都尽可能全面,包括一些特例都一一举出,使整部书论点由此达于客观。如女艺人的出身、女艺人的婚姻走向等都莫不如此。作者不仅对这个群体予以认真的学术关切,而且它所选择的妇女/性别的切入角度也对传统戏剧文化现象的解读充满了现代感。他研究的路径和方法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台湾史学研究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讲,《近代平津沪的城市京剧女演员》更兼有超出本专题、本学科研究之外的意义和价值。

1 史入“卑微”,作者把治史的笔触伸向女艺人这个特殊的群落

近年来,女性与性别研究正朝着跨学科、多角度方向发展,中国近代影视女演员、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中国古代列女和节妇、中国近代画刊封面女郎及中国早期广告中的女性形象等都受到学术界不同程度的重视。然而,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封建社会中从汉代起就登上舞台的女艺人群体却仍未真正进入性别研究的学术视野。历史有大时代大世相的滚滚惊雷,同时也有小群体小日月的嘈切私语。大潮流大波浪的时代潮汐过后,琐屑寻常的现象更能体现历史的丰富与完整。女演员,也叫女优或女伶,官方或正统说法常常娼优并称,人们私下里也有一个鄙夷之词“戏子”。中国在汉朝时已有女演员,但活动情况不为后人所知。至唐代已有专职女演员出现,她们在宫中教坊以及民间戏剧中演出。[1]1038-1045其后女演员代不乏人。[2]19作场卖艺的戏曲女演员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始终处于遭人鄙视的卑下地位。然而,就是这个卑微的群体,托起了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繁华与辉煌。她们不仅是戏曲艺术舞台上风光无限的主角,也理应是戏曲文化史的主角,是社会历史的参与者。《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这些礼佛敬神的庄严庙廊里遗留下的一幅幅沥粉鎏金的壁画向世人展示了她们的魅力与神采。然而,这个群体在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历程中,却多次被官府逐出戏曲艺术舞台,大约从乾隆年间,因官方禁惩,女演员从锣鼓铿锵的舞台上销声隐迹。这种现象的改观始自近代。近代京剧女演员约在19世纪70年代出现在上海,到1894年第一个京剧女班戏园——美仙茶园在上海成立,女演员才正式进入戏园演出。在天津,清末的女演员以学习河北梆子为主,只有少数几个京剧女班。在北京则一直到民国时期才准许女演员在剧场公开演出。[3]281女演员大量进入京剧舞台是20世纪初的事。《近代平津沪城市京剧女演员》把学术目光聚焦于中国近代开风气之先的京津沪三地这个独特群体。他由晚清民国中国近代社会开始登上舞台的京剧女演员入手,广集博引当时新兴媒体如报章杂志关于女演员艺术及生活方方面面的报道,查阅收集艺人传记及演员佚闻轶事,内容包括京剧女演员的出身、学艺过程、生活处境、社会定位评价、媒体形象塑造以及她们在捧角活动中的角色等,贯穿女演员出生、学艺、演出、婚姻等生命生活中的重要环节,一方面探讨了她们的生命史和各不相同的命运,另一方面又从女演员自我选择及社会赋予她们的角色定位入手,以其演出收入、艺术评价标准、生活艺术取向等与男演员的分别,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变迁中新旧女性的复杂处境。《近代平津沪的城市京剧女演员》也从对女演员的探讨中,进一步认识清末民初的京剧文化、新式媒体和都市公共娱乐空间的发展,更重要的是,让我们认识到这种发展给予戏曲艺术特别是女演员的影响。

2 关注性别差异和中国传统性别文化生态

中国近代京剧女演员这个特殊群体不同于同时期影视女演员及其他职业女性半职业女性的特殊性,以及新旧时代女性命运的共同性。

中国女性伴随着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形态与文化形态,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中,性别/角色/地位/属性是一系列密切关联的文化符号。中国千年礼教对女性的约束训诫形成了一个自成体系的训诫思想系统,形形色色的女则、女训、女鉴、女记为女性日常德行、处世、理事制定了种种具体规范。早在先秦时期,《诗》、《书》、《易》、《礼》、《春秋》、《论语》都有对女性规诫的条则。《易》说,女为阴,女为坤,实质是一个字“顺”,为此“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周代集义礼大成的《周礼》《仪礼》《礼记》三礼中进一步明确“夫者,妻之夫也”,“男子不言内,女子不言外”,“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要有“妇德妇言妇功妇容”。严格意义上的女训出现在独尊儒术的汉代。班昭《女诫》把女性之德概括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三从四德”,至宋元明清,这种基于父权社会准则的女德女训文化臻于鼎盛。乐工和女伶多单独设籍,其子弟多不得参加科考察举等国家考试大典,也因为这是一个备受歧视的群体,作为严厉的惩诫,犯官家眷多充乐籍妓籍。而这一特殊人群的加入客观上了推动了女艺人演艺艺术的精进,推动了传统戏曲艺术的发展,推动了社会对这一群体的种种关注,当然是符合男权规范的关注。张远先生充分注意到了这种差异和特殊性。如女演员学艺拜师之难,女演员登台入班之难,女演员出名知名之难,女演员演出收入与男演员的明显差别及她们韶华早逝、艺术生命之短等无法自控的人生艰辛。她们要有色貌,要有华丽的行装,要有过人的交际技巧,要在权贵富贾间周旋应对,要满足男性之于女艺人的感官视觉标准。因为这些规范是男性社会给予她们的。女性一旦入了乐籍当了演员,作了“戏子”,她便常常与风流乃至下贱联系在一起。乾隆年间编《钦定吏部处分则例》规定“民间妇女中有一等秧歌脚堕民婆及土妓流娼女戏游唱之人,无论在京在外,该地方官务尽驱回籍”,将女演员与流娼妓女并举而视为一类。[4]20这些多生于乐籍娼妓贫贱之家文化素养不高的戏曲女艺人和多生于城市、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影视女演员不同,和其他职业女性也不同。前者地位卑微,常常受到官府政治干预和民间德道体系贬损,而后者因其濡染近代文明气息在一定程度上作为新文明新思潮的象征而受到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认同。然而,几千年中国传统性别文化生态土壤里生长成熟并高度完备的女性评判体系依然有着其强大的逻辑惯性,即使沐浴西学风雨,接受近现代文明洗礼的新女性也在新旧两难间挣扎。她们的学识、她们的风姿、她们的私生活依然只能是男权社会满足男性看客的一道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最早开埠的这几个城市近代戏曲女演员的艺术及人生也是中国近代女性职业与人生命运走向的反映,也从另一个不为世人关注的角度勾勒出中国近代历史和近代文明发展的隐性轨迹。

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近代文明发韧期发展期,也是社会女性性别意识的萌醒期。整个社会开始认识到“男女有别”,一些学者还著书立说,专门讨论了基于男女戏曲演员不同生理身体条件,从不同角色特别是女角艺术审美需求出发,在课徒授艺时因性别差异因人施教的问题,分析了当时戏曲舞台上因这种有违自然的特殊性别文化带来的种种病态现象得以长期不合理存在的根本原因;比照西方戏剧,指出女性人物形象由女演员塑造的必要性和女性在此间的优势,指出男演女的劣弊,肯定女演女之优长,并进而肯定女性智质才能。作者也花费相当的篇幅关注研究中国传统戏曲艺术鉴于特定的性别文化生态而衍生的特殊文化现象,如男旦如坤角如女班如捧角文化。[5]44-69男旦大概出现在清代戏曲禁毁规则出台,女演员退出戏曲舞台之后,青衣老旦花旦等行当越分越细,特别是青衣花旦所要求的扮相和行腔对男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是因了男旦阴柔之艺术审美欠缺,诸如跷工等一系列旨在增强男旦妩媚性,赖以吸引人眼球的种种戏曲特技甚或庸俗技艺得以呈现在戏曲舞台上。坤伶扮生角净角和女班也囿于男女不能同台而产生,这一颠倒性别的特殊戏剧现象成就了梨园舞台上一代代技艺精湛的女老生女花脸,直至晚近,这一现象,以及性别错位给予女性的心理人格影响仍然是女性主义文学艺术研究所关注的。

中国近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京津沪三地是最早开埠的城市,置身这一特定地域和特定时间的京剧女演员的艺术人生之于研究中国近代性别文化、研究中国近代社会史都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这是一个社会思想正经历关键转型的大变革时刻,文化的变迁从来没有像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那样剧烈。首先是传统思想体系衰落,其次是现代科学和工商业发展促进了都市化进程,传统戏曲艺术从旧式戏剧——茶楼堂会向新式舞台变化;表演上以感官娱乐向侧重生动形象转变。作者指出:“女演员除了走进实际舞台上的公共空间之外,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也进入了在近代新式媒体报刊所营造出的公共场域之中。”[5]146近代报业书局纳入商业运营后,大众公共娱乐空间及大众趣味与戏剧女演员包括影视女艺人产生了双向交互的影响。一方面,女演员借力纸媒和公众娱乐工具扩大影响,同时又为公众趣味操控,难以自主自在。作者在对戏曲女演员公共视域外的私生活主要是婚姻生活分层分类研究中,归纳其无法逃避社会规则的共同性结局:藉色艺之名而博一个好婚姻。[5]37这样看,女演员艺术成就并不是其自身价值的肯定与体现,只是她们纳入父权话语体系的一个途径和手段。社会学理论认为,女性性别自在自觉的发展过程就是一部社会演进史,一部文明推进史。从中国近代平津沪京剧女演员的观照考察,社会转型发展之艰难约略可见。

3 正视女性性别研究,探讨中国文化生态

台湾年轻一代学人虽显示出治史较扎实的基本功,其研究成果往往重史料,理论思辩色彩显得薄弱;大陆学术界,从事传统戏曲艺术研究的学者多钟情于文本研究,从事女性性别研究的学者因对传统戏曲文化的隔膜而无法介入,即使有,也因过分沉湎于晦涩概念堆积和艰深的学理阐释而流于空议。而正视重视中国传统戏曲女演员特别是近代戏曲女演员或女艺人的研究,分析探讨中国传统性别文化生态的独特性及其对这一群体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戏剧文化现象和中国近代社会史,乃至女歌星女影星占半边天的当代娱乐业流行文化研究都不乏积极意义。

严格说来,对近代城市女演员的研究成果还不算多,而且由于研究的朴学特色,整体看来理论思维不足,传统现象的新解读受到影响和削弱,使中国近代性别文化视角这一本应极具开放性的选题反而显得闭合传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以性别文化考察中国传统戏曲女演员肯定还有更大更深入的言说空间。

[1] 任半塘.唐戏弄[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2] 谭帆.优伶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3] 马少波.中国京剧史(上卷)[M].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90.

[4] 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 张远.近代平津沪的城市京剧女演员[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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