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甘宁与苏区时期市场发展之比较
2014-08-15闫迎春
闫迎春
市场是社会生活的重要支柱,直接关系到人们生活需求的满足以及社会和人心的稳定。陕甘宁时期,为改变边区落后的经济状况,满足生存与抗战的物质之需,中国共产党积极采取各种措施,大力发展商业,边区的市场发展也逐渐繁荣兴盛。而在苏区时期,为冲破国民党的经济封锁,改善人民的生活状况,中共也非常注重商业的发展,但市场的勃兴仅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趋于凋零。比较这两个时期市场衰兴的历史变迁,可以看出,市场的勃兴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中共的政治理念。
一
陕甘宁边区的大部分地区,基本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主,主要出境贸易物资为食盐、皮毛、药材,工业几乎为零。不但没有机械工业,连手工业也很薄弱,人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工业品如锅、碟、碗等都靠外地输入,“一半以上县份的人民不懂纺织;除粮食、羊毛外,其他一切日用所需,从棉布到针线,甚至吃饭用的碗均靠外来。”[1](P4)商业状况也不容乐观,当时的经济中心延安,1936年年底,全县仅有工商业和服务业128户,从业456人;手工业年产值只有2万元左右,商业资金总额也不过13.6万元上下。[2](P146)由于商业基础薄弱,抗战前陕甘宁边区税收几乎一点没有,财政供给主要依靠没收、征发与缴获战利品维持,“抗战前旧统治23县中有不少的县,其财政收入不足本身每月360元的政费开支,尚需省方协助。”[3](P101)至于集市贸易也相对冷落,“抗战初期边区虽然就有一些集市,但普遍建立集市是在1940年以后”,[4](P510)如1937年的西华池“除了两三家连肉也找不到的小饭馆外,整条街道还没有十家铺面”。[5]总之,抗战前,边区没有近代机器工业,旧有的手工业也遭到较大的破坏,农村金融枯竭,商业萧条,整个边区的产业结构只剩下不再向前发展的农业经济了。[4](P16)
中国共产党到达陕北后,中共中央和边区政府积极采取各种措施,大力发展公营商业,鼓励私营商业的发展,建立消费合作社等,不仅推动了边区经济的较大发展,而且使边区的市场无论是在国共合作抗战的初期,或在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对边区的封锁时期,都基本处于稳定发展、繁荣昌盛之中。如关中分区的马栏区由“三年前仅有出售粗布、火柴等简单日用必需品的小店铺九家”,发展到1940年时的“公私商店共十八家,街上小摊贩也很多,购货群众往来不绝,集市日渐形成。”[6]安塞四区的真武洞,到1941年时,“五天一集,这一集市,目前已成为安塞商业之中心,以后每集天数的缩短,集内的商店增多,将更趋于繁荣。”1941年的延安也是“每逢集日,百货云集”,“一个荒沟忽然成为长二里的华屋高窑,熙来攘往,俨然都会。商业资本两年中约增加十倍以上,商店数1938年约九十家,1939年一百四十家,1940年三百二十家。”[7](P399)1942年陇东的曲子和三岔镇“每逢集日,附近十数里的群众和一切流动商贩,常是潮涌而来,因此商业交易,顿形活跃。赶过集的人们,他们都有一个经验,就是在集市买物,不仅货多可供顾客自由选择,就是物价也比平日便宜些的。”[8]西华池也一改1937年“还没有十家铺面”的窘况,到1943年发展成为“有三十三家卖布匹毛巾的杂货店,十八家皮货店,五家木器铺,四家铁铺,三个理发店,大小饭馆十六个,三架压面机,镶牙社一个,染坊四个,中西诊疗所一个,公私客栈十八个,各种小贩七十五个,全市商店店民在两百户以上”。其货物的吞吐量也与日俱增。据1942年4月贸易情况统计,“输出方面有:食盐平均每日四万余斤,牛三十二头,驴三十头,羊九十五只;输入方面有:码子布七万六千余丈,三八布二百匹,四零码土布六十匹,四零码青、白洋布二十匹,棉花二千二百斤,其次火柴、毛巾亦有输入。”[5]不仅如此,西华池在“逢集的日子,四面大路上,人群不断地向这里蠕动着,汇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街道两旁不知有多少;人群塞满了街头,潮水般的涌来涌去。商店的伙计忙得连烟都顾不上抽。”[9]各地传统的一年一度的骡马交流大会不但逐渐恢复,而且也是异常繁荣。如定边每年9月召开骡马大会,1943年是在9月15日起会,大会盛况空前:会场的右边是马市,大小马约千余匹;东边是牛市,大小牛6000余头;南边是驼市,有500之多;会场中心形成西北两条街道,毡、毯、帽、鞋、皮毛、布匹、铜器等,各样小摊,应有尽有。每日参加的人数约在15000人以上,商品交易异常发达。在骡马大会上交流的不仅有本地人,而且有远道而来的蒙古族同胞。蒙古同胞卖了马和牛,换取布匹、糖、茶、铜器和谷米、白面等。[10]1944年农历6月,庆阳县的骡马大会,每日近有万人参加,交易以布匹、棉花、铁铧和锄头等手工业品为大宗。[11]
随着市场的繁荣兴盛,不仅边区的进出口总额由1941年的2亿元上升为1944年的250亿元,上涨了125倍,而且边区的税收包括货物税和营业税在财政收入中的比重也开始增加,并成为边区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1939年税收占财政收入的7.42%,1940年为13.70%,1941年激增为53.3%,1942年为 87.2%,1943年为 84.4%,1944年为82.5%。[12](P205)
二
苏区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局部执政的政治实践,然其执政环境却不容乐观。除要对付国民党连续不断的军事“围剿”外,还因封锁而使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以平盈补缺为基本要求的内外双向联系渐趋减弱。一方面,因为封锁,苏区物产运不出去,外面物品运不进来,致使苏区的商业和市场“异常的凋敝”,“市面各货很多不齐,因之有很多关门的”。[13](P195)另一方面,外来物品的匮乏,引起物价剧烈波动。湘赣边苏区的商品价格,“肉要一元钱四斤,鸡要一串二百钱一斤,小菜如萝卜、冬瓜、南瓜、青菜之类,要一百钱一斤,米比较便宜,也要三元大洋余一石,盐一元钱只买得四斤或两斤不等,茶油一元钱六斤多,……因为供不应求,价格昂贵,等于上海的物价。”[13](P20)苏区市场的冷落及由此引发的“社会经济的恐慌”,其程度已甚严重。苏区市场的凋零“是新社会的重要缺点。苏维埃政府如不能挽救这些毛病,便不能根本解决工农群众的生活问题,而使社会经济问题向前发展。这样,新政权的基础便更无巩固可能。”[14](P541)因此,建立新的市场关系,恢复市场,发展商业,成为苏维埃的重要任务。
为满足战争的需要,改善苏区不断恶化的经济形势,苏区政府制订了诸如保护私营商业和商人,实行自由贸易的政策,并积极发展公营商业和合作社商业,苏区的市场很快发展起来,墟场贸易逐渐活跃。如闽西苏区,各区、乡都有墟场,仅长汀的四都区一地,便有四都、楼子坝、溪口、谢坊等四个墟场。参与墟场交易的有牛、鹅、鸭、布匹、谷、麦、豆、农具及生活必需品等,每墟贸易额从数百元发展到数千元,赶墟人数,少则四五百人,多则千余人。1931年9月视察中央苏区的欧阳钦欣喜地发现,该区“的商业过去因为策略的错误,……以至市场不堪了,……因为策略的改变,允许自由贸易,所以商业又渐渐的恢复起来,市场的东西也慢慢多了。”[13](P380)
然而,好景不长。到1933年下半年,苏区的市场经过短暂的勃兴后,很快又趋于凋零。主要表现在:第一,物品短缺,物价重新上扬。据毛泽东在长冈乡的调查,有17种物价,到1933年11月时,均纷纷上涨,其中以盐最甚,由过去每元7斤贵至不足2斤,次为洋油、食油等。上杭才溪乡较好,但无市的也有三种,贵的也有7种,亦以盐最甚,由过去每元10斤涨至14两(16两为1斤)。到1934年春,“谷价到处高涨”[15],一般“涨到七八元一担”,高者已达12元左右。而毛泽东调查的时候,谷10月到11月间长冈乡四元七角[16](P297)、才溪乡仅五元[16](P337)。第二,商店数目骤减。1934年11月广昌新安镇失陷时,“街中店铺,仅寥寥三五家,门为半掩半闭,除猪肉挂面等食品外,其他无所出售者。”[17]第三,苏区群众生活趋于恶化。由于市场冷落,商品价格高涨,苏区民众生活下滑。1933年8月至11月3个月的公债发行,计划232万元,实际发行42万元,“实款未达到百分之二十。最好的县如永丰也只达到百分之四十,而杨殷、南丰、太雷、长胜、崇仁等县则尚未收到分文。”[18](P262)
三
比较陕甘宁边区与苏区时期的市场发育状况,不难看出,一个是稳定昌盛,一个是由盛而衰。在这两个中共局部执政的时期,不能不说均重视工商业的发展,也都曾面临着国民党的封锁和包围,只不过陕甘宁边区时期,赤白对立的程度相对较轻而已。毋庸置疑,国共两党关系的走向会对市场的兴衰与否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但真正造成这两个时期市场兴衰演化不同的,是中共的政治理念所导致的对工商业者尤其是私营工商业者的定位。
如何对待工商业者是和建立苏维埃的政治理念联系在一起的。早在1927年4月,中共五大就提出中国革命已经走到了“需要建立一个工农阶级的民权独裁制”[19](P143)阶段,当年9月中央确认建立的苏维埃政权为“工农民权独裁性质的政权”。[20](P199)工农民主专政的政治理念使中共在六大时提出:工商业“资产阶级已经完全成为反革命动力,正是我们争取群众的最主要的敌人”;[19](P346)并指出“商品经济不消灭,被剥削的农民群众永远不得完全解放”。[21](P28)由此可以看出,苏区时期,工商业者是作为反动者看待,并提出了要消灭商品经济。这一对工商业者的定位对苏区的市场兴衰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首先,它剥夺了私营工商业者合法的政治权利,使其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市场主体参与经济活动。如《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草案》就明确宣布:“剥削他人的劳动力者”,“靠土地、资本的盈利为生”,“商人资本家的代理人、中间及买办”等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14](P131)其次,工农民主专政的政治理念使中共旨在保障工农的利益,而制订了不利于工商业发展的经济、社会政策。如在1931年11月颁布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劳动法》中就机械规定了八小时工作制。“所有雇佣劳动者,通常每日的工作时间,依本劳动法的规定,不得超过八点钟”,“所有夜间做工之工人,每日工作时间较通常工作少一点钟”;至于休息时间,“每工人每周经常须有连续不断的四十二点钟的连续休息”。[22](P323-324)这一超过实际情况的劳动政策,导致许多私营企业逐渐倒闭。以至于在1947年12月会议上,毛泽东还告诫全党:在1931年至1934年期间所推行的“过高的劳动条件,过高的所得税率,在土地改革中侵犯工商业者,不以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为目标,而以近视的片面的所谓劳动者福利为目标”[23](P1255)的政策,在解放战争期间是绝对不许重复的。再次,工农民主专政的政治理念决定了中共把工商业者尤其是私营工商业者当朋友或同盟者来保护的政策规定实际上是一种临时性的策略。在苏区时期,中共虽然认识到“要发展苏维埃经济,在目前不尽量利用私人资本是不可能的”,[24](P335)但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力促“合作社经济与国营经济配合起来……在与私人经济作斗争的长期的过程中,将逐步取得领导的与优越的地位,而使苏区的经济造成发展到社会主义的条件。”[25](P281)
正是由于苏区时期工农民主专政的政治理念把工商业者定位于剥削者,并把私营工商业者排除在“人民”之外,使其没有进入苏维埃体制内,从而致使苏区经济成分较为单一。缺乏竞争性的市场必定丧失活力,再加上战争的影响,其由盛转衰的趋势就在所难免了。
陕甘宁边区时期,新民主主义是政治建设的方向。建立新民主主义政权的政治理念决定着中国共产党不但要大力发展国营经济、合作社经济,而且对私人资本主义经济“非打击,更非消灭”,[26](P207)应允许和支持私营工商业在边区经济中得以充分的发展。即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经济形态应该是公营经济为主导,多种经济成分并存,共同发展。对此,毛泽东曾明确向全党作了阐释:“在中国的条件下,在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制度下,除了国家自己的经济、劳动人民的个体经济和合作经济之外,一定要让私人的资本主义经济在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范围内获得发展的便利,才能有益于社会的向前发展。”[27](P1060“)应该积极发展工业农业和商品的流通。应该吸引愿来的外地资本家到我抗日根据地开办实业。应该奖励民营企业,而把政府经营的国营企业只当作整个企业的一部分。凡此都是为了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应该避免对任何有益企业的破坏。”[27](P768)
中国共产党的这一认识,一改苏区时期对工商业者尤其是对私营工商业者的定位,极大地利于了市场的勃兴。首先,工商业者的合法权益受到保护,市场经济成分也由公营与合作社两种发展为公营、合作社、资本主义、个体以及地主经济等多种。多种经济成分和市场主体的存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利益冲突,但更重要的是加剧了市场的竞争,拓展了市场的交易范围,丰富了交易品种,从而带来了市场的繁荣。其次,政府由过去只代表和维护工农利益转变为代表和维护各抗日阶级利益,从而出台了利于工商业发展的多项政策。譬如在劳资方面,“废止过去苏维埃时代的劳动保护法”,“劳资双方订立劳动契约,根据各地不同的生活条件,酌量增加工资,减少工时。”“加薪时要有一定的限度”,“八小时工作制是将来的理想,目前不应过于强调”,“乡村工人的待遇,不能与产业工人完全相同,更不应提得太高。”[28](P33)总之,“一方面扶助工人,使工人有工做,有饭吃;另一方面又实行发展实业的政策,使资本家也有利可图。”[27](P808)政策的调整所带来的工商业的发展,不仅使根据地的经济状况逐步好转,而且还保证了市场物资的供给。再次,中共对工商业者的保护与扶持也不再是临时之策。随着“三三制”的推行,中共开始把一些工商业者纳入政权体系,如在商业重镇绥德,市参议会参议员89人中,有32人是商人,只有15人为工农分子。[29](P166)当工商业者无论在经济抑或在政治地位上都处于上升阶段时,随之的市场繁荣也就不言自明了。
比较这两个时期的市场发育状况,可以看出,不同的政治理念演绎出别样的市场走向。建国后市场的衰兴变迁,在很大程度上也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紧密相连。当建立纯而又纯的社会主义成为政治理想时,市场不是受到限制就是被关闭;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市场开始成为资源配置的基础,并成为影响国家经济的重要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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