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性别,两种良宵——论乔叶《良宵》中女性和身体的关系
2014-08-15
70后作家乔叶的短篇小说《良宵》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向我们演绎出两种不同色彩的良宵,这样的截然不同人生色彩从何而来?
作家乔叶素来擅长深挖女性生存题材,在发表于2008年的短篇《良宵》中作者选取的是一个更为平凡的小人物——她叙述了一个搓澡女工的故事。人到中年,丈夫出轨,被迫离婚。身边还有一个儿子要抚养。但是面对这样的困境和孤独,她别无选择。于是她早晨做钟点工,下午买菜做饭做家务,晚饭后去澡堂搓澡。在澡堂里,她见识了有生以来最多的人的身体:有黑有白,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美有丑。人生本已经如此艰难,她的儿子还染上网瘾、沉迷网吧。勉力支撑家庭重担的她选择了自杀,抢救过来之后年迈的母亲安慰她要“想开些”,“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真的“想开些”了。她渐渐地从刚开始搓澡时候的闷闷不乐,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她细心体察着每个客人的需要,看准时机推荐产品,同时也施展着高超的功夫,“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出,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众的厨师,是胸有成竹的导演,是指点江山的统帅,是不可一世的君王。”慢慢地搓澡也搓出了滋味,品出了人生。这样的日子里不乏来自外界的侮辱和来自生活本身的压力,但却使她能渐渐做到笑对很多事。每天的体力劳动使她忙碌又疲惫,和其他搓澡工之间嬉笑打闹,每天下班后互相搓搓,冲个澡就能回家踏踏实实睡一场好觉。这样的夜晚也就是属于她自己的良宵了吧。
然而各人都有着自己的良宵。澡堂里来了一个被称作“瓶”的女人:她皮肤光洁,身子舒展,乳房丰润。“瓶”身边还有女儿“水”,两人身体充满生命力,在她手下舒展着。当她无意间发现“瓶”正是抢走自己丈夫的女人时,“瓶”光洁白净的身体好像一道刺眼的雷电将她击倒在地。她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曾经的自己也有过和“瓶”一样小案板似的背,然而,现在自己的身体已经衰老,比“瓶”要差了十年。“瓶”在这里搓了澡,回去等待着“瓶”的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良宵。和“瓶”的良宵比起来,自己苦中作乐时编织的“良宵”简直像一个玩笑。
为什么同样身为女人,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良宵呢?乔叶在这里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其睿智之处在于,将故事发生的地点选在了澡堂。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交汇着各种繁杂信息的地方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可能性。然而这样一个公共的地点,却汇集了只在私密领域出现的话题——身体。文中出现了大量女性的身体,她们呈现着不同的姿态:有的青春光洁,有的布满褶皱;有的洋溢着幸福甜蜜,有的散发着抹不去的阴沉;有的身体在机缘巧合下以一种与伦理对立的方式被异性占有;有的身体千疮百孔、深受虐待却依然能获得快感;甚至,还有身体被当做交易的对象。无论身体之间存在多大差别,它们都不属于自己。“官太太”、“小家妇人”、“老板娘”,尽管这些身体的主人在身份上千差万别,但对他们的称呼都以男性为本位。一个来搓澡的女客说,自己的丈夫小自己好多岁,每晚都要过性生活,哪怕是自己生理期也不放过,就这样落下了妇科病。“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在外面瞎胡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带过了所有的委屈和痛楚。在性上不能完全满足男性的需要就成为纵容对方的理由?这无非是基于男性社会里女性的物化地位。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女性的身体最大的功用便是繁衍后代和承载男性的性欲。长久以来,男性的名字烙印在女性的身体上,这几乎构成了男性社会恒定的法则。男性的理性和女性的感性,男性对整体的把握和女性对细节的洞察,男性在雄性竞争方面的优势和女性对抚育子女的擅长本不应该成为矛盾。但男性社会的表现有时显得“聪明”又残忍:掌握着权利的男性群体往往倾向于将女性所擅长的方面定义为拙劣的、原始的甚至智力低下的范畴。女性感性的、琐碎的、家庭内的优势并没有得到男性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他们不承认女性的对家庭做出的贡献和男性在物质财富方面的付出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在这样制造出来的优势下,男性理所应当地享有着诸多特殊的权力 (包括对女性身体的审视权)。在这样大范围、长时间、持续深入的认定下,女性自身甚至也倾向于承认自身的“低劣”。
小说选择了澡堂这样一个可以公开审视自己和他人身体的地方,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明显的寓意。“水”是少女的身体,到处都是水灵灵的;“瓶”是少妇的身体,像花瓶一样凹凸有致,柔韧又丰盈;“皱”是老年女性的身体,岁月的痕迹将褶皱镌刻在他们身上。这是澡堂里搓澡工之间的行话,但是用身体将女性分类可不是女性的发明。小说主人公“她”在得知残酷的事实之后,愤怒和屈辱交织在心头。“这是她的身体,比那个女人衰老十年的身体。”自己的身体是旧居,“瓶”的身体是新房。女人的身体是男人的居所,旧居之所以被厌弃正是因为新家更漂亮。可是新家会不会变成旧居呢?十年后,新家衰老了,是不是也会让家的所有者再一次厌弃呢?答案似乎不得而知。
“瓶”的良宵是两个人的良宵,是传统意义上的良宵,良宵因身体的美丽而苦短。她的良宵是一个人良宵,是苦中作乐的良宵,良宵因独自面对生活的勇气而变得苦短。年轻女人用身体给与了自己重重一击,她想道自己给“瓶”搓了一个昂贵的澡,回去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良宵,留给自己的只有聊以自慰的打了折扣的良宵。“她”的眼中,身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毫无疑问。但“她”的夜晚不算是真正的良宵吗?各人心目中自有答案。
(天津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