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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上你的光辉”:翻译茨维塔耶娃

2014-08-15王家新

文艺论坛 2014年16期
关键词:罗茨维塔耶娃

○ 王家新

“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间:

什么样的山岭在那里?什么样的河流?”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新年问候》

大量翻译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是我本人从未想到过的。但对我来说,这又出自必然。多少年来,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这几位俄苏诗人一直伴随着我们。在我的生活和写作中,他们一直是某种重要的在场。有时我甚至感到,他们是为我而活着的——当然,反过来说也许更为恰当。

尤其是茨维塔耶娃,我曾在文章中回顾过20年前在泰晤士河桥头的路灯下偶尔读到她的《约会》一诗英译本时的情景,从它的那个使我骤然一哆嗦的开头“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到中间的“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到最后的那个令我甚至不敢往下看的结尾:“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我读着,我经受着读诗多年还从未经受过的颤栗……

从此我也只能带着这样的“创伤”生活,或者——尽力把它翻译出来。正是在伦敦,我试着译出了《约会》一诗。也正是那“第一眼”,注定了这是一个要用我的一生来读的诗人。这里的“读”,其最好、最私密的方式就是“译”。多年来我和其他很多中国诗人一样,关注于俄罗斯文学和诗歌的译介。我们都受益于已有的翻译包括对茨维塔耶娃的翻译,但我们仍有很大的不满足。这种不满足,从根本上,如按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的话讲,乃出于对“生命”的“不能忘怀”,何况我们对茨维塔耶娃的翻译本身也远远不够。别的不说,她一生有1000余首诗,目前翻译过来的可能还不到一半,尤其是她的一些重要长诗如《在一匹红色骏马上》 《终结之诗》 《房间的尝试》 《新年问候》 《空气之诗》,等,还从未译成中文。

因此,去年年初,当我收到几本茨维塔耶娃诗选的英译本后,我又开始了翻译。我不懂俄文,只能读英译。但是在我看来,像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这样的诗人,完全可以通过英译来“转译”。即使直接从俄文译,也最好能参照一下英译。在英文世界有许多优秀的俄罗斯诗歌译者,他们不仅更“贴近”原文(他/她们本身往往就是诗人,或是俄语移民诗人),对原文有着较精确、透彻的理解,而且他们创造性的翻译、他们对原文独特的处理和在英文中的替代方案,都值得我们借鉴。最后,还有一点,由于种种历史和文化原因,英语对我们中国读者已是一种“更亲近”的语言。通过它,我们更容易和翻译对象建立起一种语言上的亲密性。

总之,我感谢这种翻译经历,它使我不仅真切地感受到其脉搏的跳动,更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更使我激动的是,随着这种阅读和翻译,一个令人惊异的茨维塔耶娃渐渐展现在面前。科斯曼在其茨维塔耶娃诗选英译序中希望她的翻译“至少能够带来一些活生生的血肉,一些火焰”。这当然也是我的目标。除此之外,在中国已有众多译文并已形成某种“接受印象”的背景下,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翻新”。我尽量去译一些从未译成中文的作品,如她的《新年问候》等重要长诗。当然,这种翻新更在于语言上的刷新和某种程度上的陌生化。有心的读者完全可以通过不同译本的对照感到这一点。这种刷新,在我看来,其实还往往是一种“恢复”,即排除一切陈词滥调,恢复帕斯捷尔纳克在称赞茨维塔耶娃时多次谈到的语言的“纯洁性”。

对我来说,翻译还是一种“塑造”。我们知道茨维塔耶娃本人也是译者,她就认为是要与那些“千人一面”的翻译进行斗争,要找到那“独特的一张面孔”。而什么是她身上最独特、闪光的东西呢?

躺在我的死床上,我将不说:我曾是。

无人可责怪,我也不会感到悲哀。

生命有更伟大的眷顾已够了,比起那些

爱的功勋和疯狂的激情。

但是你——我的青春,翅翼将迎着

这只箱柜拍打,——灵感的起因——

我要求这个,我命令你:去成为!

而我将顺从并保持耐心。

这是诗人早期最让我感动的诗之一。费恩斯坦也曾这样谈到:“令我最受震动的,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来说,是她那决心要实践‘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的要求……”正因为这种自我要求,这种至高无上的“去成为”,使茨维塔耶娃成为茨维塔耶娃。而在翻译时,我的重心就是要让人在死亡的围困中,能清晰地听到那种拍翅声、搏击声,能“目击”到那种翅翼迎着箱柜的姿态。那是诗人最内在的生命,我要让她在汉语中显形……

不过,更让我本人叹服的,是诗人流亡法国后的头一两年内相继完成的长诗《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 《空气之诗》,从多方面看,它们堪称姊妹篇,尤其是其中的《新年问候》,把茨维塔耶娃一生的创作都推向了一个顶峰。布罗茨基极其推崇这首挽歌,称它“在许多层面上都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不仅对她个人的创作如此,对整个俄罗斯诗歌而言也是如此”。①

这里还说一下,《新年问候》这首诗我在一年前已依据卡明斯基的译本译过(其中译见《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但他只节译了少许几节,纵然清新、动人,却未能展现其全貌、巨大的难度和分量。读到科斯曼的全译本和布罗茨基对这首诗的解读文章“FootnotetoaPoem”(“对一首诗的注脚”,该文尚未被译成中文),我意识到这是一部多么伟大的作品,因此也给自己定下了更艰巨的任务。我完全抛开了已译出的那几节,依据科斯曼的英译本,也参照了布罗茨基的部分译文及解读,重新译出了全诗。不全力译出这部杰作,并让它在汉语中站住,我想,我就对不起茨维塔耶娃。

1926年对茨维塔耶娃来说是极不寻常的年份。这一年5月3日,经帕斯捷尔纳克建议,里尔克首先给茨维塔耶娃去信,并随信赠寄了《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茨维塔耶娃很快回了她的第一封信。她完全知道和她通信的是一位怎样伟大的诗人,她在经柏林到布拉格时就曾带着里尔克的诗集读,现在,她又读到了诗人晚近这两本或许让她更为激动的诗集,因而她在信的一开始就这样称:“您并非我最喜爱的诗人——‘最’之类是一种级别;您是——一种大自然现象……它的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您。也就是说,您应当再次诞生。”②

“您应当再次诞生”——这就是茨维塔耶娃自己的这首《新年问候》。它是对馈赠的接受,但也是一种伟大的回报,是献给里尔克的一首动人挽歌,也是茨维塔耶娃自己的一次跨越和完成。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在瑞士病逝,茨维塔耶娃于31号得知消息后,当晚用德语给里尔克写了一封信,显然,这封“悼亡信”已包含了挽歌的一些最原初的东西。而《新年问候》的落款时间是1927年2月7日,这就是说,为完成它,诗人前后用了两个月时间。

这是一首真正伟大的挽歌,远远突破了一般的哀痛与爱的抒情,“如果说《房间的尝试》是征服空间的尝试,《新年问候》则是征服死亡的尝试”(劳拉·韦科斯)。的确,置身于其中,我们就可以一步步感到诗人之死是怎样打开一个奇异的“新年”,诗人通过她的“新年问候”,是怎样在实现她的飞升和超越。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茨维塔耶娃曾谈到诗歌写作就是一种“翻译”,就在这首诗中,她把把死亡翻译成了一种可以为我们所真切感知到的更高的生命。或者说,她创造了一种灵魂的“来生”。

这首挽歌所采用的“书信体”形式,在挽歌的写作中也很少见。它是两位诗人对话的继续,但又进入到新的领域。死亡不仅打开了泪水的源泉,也最终使这两个伟大灵魂相互进入和相互拥有。有读者读到这首挽歌后来信说自己:“被带入那样深的感情和灵魂的对话中,不能抽身——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的每一句问候都让我忍不住流泪……”是的,除了“里尔克的玛丽娜”,谁能达成如此动人的灵魂对话的深切性和亲密性呢:“告诉我,你朝向那里的行旅/怎么样?是不是头有点晕但是并没有/被撕裂?……”“在那样的生命里写作如何?/没有书桌为你的胳膊肘,没有前额/为你的手掌?”

这是一部深婉周转而又大气磅薄、浑然一体的作品。要全面深入地谈论它,需要像布罗茨基那样写出一篇长文,甚至需要一句一句地读。当然,人们也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看它:从对时间和死亡的征服维度(“你诞生于明天!”),从对生与死的思考和存在本体论的维度,从不同世界的转换和那惊人的双重视野的角度,从高难度的技艺和崭新的语言创造角度,等等。布罗茨基在其解读中还别具慧眼地指出挽歌作者到后来是以孩子般的眼光来提问:天堂是不是一个带两翼的剧院?上帝是不是一棵生长的猴面包树?等等,指出这不仅创造了独特、新颖而亲切的宇宙性意象,也指向了一个永恒的童年。是的,这本身就是对死亡的克服。

这些,有心的读者会感受到的。我愿在这里引用一下诗人卢文悦的来信:“我只能用颤栗来定义自己的感受——这首诗已经把两个人置于同一个伟大的境界。对于逝者是新年问候,对于读者是问候的伟大。她的‘新年’越过了时间和空间,她的问候越过了国度和生命。她把我们带进生和死的‘阴影’和‘回声’中,感受生命‘侧面’的突然闯入。有谁能这样宣叙和咏叹,他们是合一的:茨维塔耶娃的里尔克,里尔克的茨维塔耶娃——‘血的’神性纽带!这血的纽带成为‘冥冥中的授权’。她的纯粹让死亡温暖。她是站在一个世纪的高度问候。在这里,技巧的翅膀合住,诗飞翔。我被这样的错觉错愕:诗人的光芒在译者身上的强烈,一如译者。”

感谢这样的朋友和读者!他读到的是完成的译文,可能还不太了解一个译者所经受的具体磨难。这首挽歌长达200多行,句式复杂,多种层次扭结在一起,而又充满了互文回响。说实话,这是我遇上的最艰巨、最具难度、最富有挑战性的作品之一,在翻译过程中备受折磨,但又充满感激,因为伟大作品对我们的提升:“像我渴望的夜:/那取代脑半球的——繁星闪闪的一个!”(《新年问候》)

至于具体的翻译,费恩斯坦这样谈到:“在不冒着使读者困惑的危险情况下,不可能全部保留她那令人吃惊的词语搭配的变形手法。……有时,为了一首诗能够以自然的英语句法顺利推进,一些连接词不得不引入,在这个过程中,与我意愿相违的是,我察觉到她的一些奇兀之处被削平了……”

而我的原则是,尽可能保留其奇兀之处,保留其语言难度和强度,因为正是它使茨维塔耶娃成为茨维塔耶娃(布罗茨基在谈论茨维塔耶娃时的第一句话就是:“首先,需要记住的,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见。”)。我要通过翻译让中国诗人和读者领会到的,不仅是那种让人忍不住流泪的灵魂对话的深切性和亲密性,还有诗人在语言上的特质及其惊人的创造力,让他们看到——在打开的“新年”里,是巨匠般的语言功力,是词语中涌现的新的水流:“向着那可以看到的最远的海岬——/新眼睛好,莱纳!新耳朵好,莱纳!”这是多么新颖、动人!还有“新的伸出的手掌好!”这出人意外的一句,这“新的伸出的手掌”是“莱纳”的,但也来自于语言本身,正是它在拉着一个飞升的心灵向上攀登……

因此,从多方面来说,我的翻译都只能是“作为一种敬礼”,献给我心中永远的玛丽娜,也献给那些爱着这位伟大诗人的中国读者。我并非一个职业翻译家,我只是试着去读她,与她对话,如果说有时我冒胆在汉语中“替她写诗”,也是为了表达我的忠实和爱。我不敢说我就得到了“冥冥中的授权”,但我仍这样做了,因为这是一种爱的燃烧。就在我翻译的初期,我曾写下一首《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一张书桌》(“书桌上,一个烟灰缸和一杯/不断冒着热气的中国绿茶,/还有一把沉甸甸的橡木椅子,/一支拧开一个大海的钢笔……”),但现在,在译出《新年问候》这样的伟大诗篇之后,我知道它的分量已远远不够了。我们只能用诗人献给里尔克的诗句来献给她自己:

“这片大地,现在已是一颗朝向你的

星……”

注释:

①Joseph Brodsky:Footnote to a Poem,Less Than One,Farrar StrausGiroux,1986.

②引自刘文飞译:《三诗人书简》,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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